羅伊

　　我小時候喜歡收藏鑰匙。一旦你開始注意它們的時候，你就會驚訝於它們的身影無處不在。我把它們放在果凍殼裡，儲藏在衣櫥最上面的架子上。不久後，奧利芙和大羅伊也把他們發現的鑰匙交給我。我收藏的大多是金屬手提箱的鑰匙或者速配的鑰匙，拿去五金店換錢都換不來一美元。有次在跳蚤市場上，我買了一把本·富蘭克林【註1】用的那種鑰匙，它有長長的柄，頂端有兩三根齒。但我沒有因為這把鑰匙可以打開很多扇門就對它區別對待。我常幻想自己身處電影或者漫畫裡，故事中的我為了打開一扇門，挨個嘗試身上所有的鑰匙，然後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找到了正確的那把。這個習慣大概是從我八歲起，直到我十二歲覺得很傻才結束。蹲監獄的那幾年裡，我每天都幻想著那些鑰匙。
　　進亞特蘭大的時候，我走的是75/85號州際公路，為的是欣賞一下這座城市的天際線，彷彿它就是《聖經》中的「應許之地」。紐約有帝國大廈，芝加哥有西爾斯大廈，但據我所知，亞特蘭大沒什麼著名的建築。甚至可以說，這裡連摩天大樓都沒有，「參天」還差不多，「摩天」稱不上。但不管怎樣，這座城市對我來說，就像母親的臉龐一樣迷人。我把手從方向盤上舉起來，手掌朝向天空，從20號州際公路交流道下駛過，像個雲霄飛車裡勇敢的孩子。與瑟萊斯蒂爾一樣，我的根不在這座城市，但我是它的一份子。回家真叫人激動！
　　據她所說，「普培」店位於維吉尼亞大道與高地大道的交界處，正好就是我建議的選址——那時的我們還只是有這個夢想而已。這個選址非常完美，在保證黑人顧客便捷的同時，又不會讓白人顧客感覺不自在。我花了10美元，把車停在一個停車場裡，街對面就是她的玻璃櫥窗。不得不承認，她的店像模像樣。一部分歸功於她爸投入的資金，但也不能否認她個人的努力。櫥窗裡的娃娃各種膚色都有——這也是我的主意，我曾告訴她「要體現人種多樣性」——它們似乎在開小型聖誕派對。我盯著櫥窗看了十五分鐘，或許更久，或許沒這麼久，因為當你的心如皮球般跳動時，時間感也就不準了。
　　我看到一個女孩站在梯子上，把一個帶翅膀的娃娃掛在天花板上。我原以為是瑟萊斯蒂爾，但那女孩太年輕了，她看起來像是那個初見我時對我不理不睬的瑟萊斯蒂爾。我又看了一會兒，那個長得像她的女孩把梯子折了起來，消失在屋子深處，然後瑟萊斯蒂爾從一條亮粉紅色窗簾後現身，彷彿要登臺表演。
　　她剪髮了，而且不是簡單地修理，或是稍微換個造型。現在的瑟萊斯蒂爾幾乎沒有頭髮，留著短瀏海，就跟我的一樣。我抓了抓自己的腦袋，想像著摸她頭髮的感覺。這款髮型並沒有讓她顯得男子氣；隔著一條街，我都能看到她的銀耳環和紅嘴唇。不過，她看起來確實更堅定了。我凝視著她，希望能與她對視，但她沒有感受到我的目光。她在店裡走來走去，指指這個，指指那個，微笑著幫顧客挑選禮物。我看著看著，覺得很冷，就回到車裡，躺在後座上，睡得像個死人。
　　醒來後，我再次看到了她。這次，那個長得像她的女孩不見了，只剩她一個人。後來，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去，他看上去就像是《氣氛》和《紳士季刊》【註2】兩種風格的混合體。瑟萊斯蒂爾先是跟他交談，然後轉眼朝我看了過來，她的微笑像油珠一樣滑走了。我不怎麼相信心靈感應，但我們之前無需交談就能交流，所以我求她出來到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來見我，但她幾秒鐘後便轉移了視線。我等待著，希望能與她再次建立聯繫，但她只關注手頭上的買賣。突然，她把布娃娃抓到胸前。即使看不見，我也知道那個男人肯定在微笑，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我的舌頭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下齒上的缺口，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褲子前口袋裡的鑰匙扣。
　　出獄的時候，我的物品都放在了一個紙袋裡，這個鑰匙扣便是其中之一。鑰匙扣上有一把橡膠柄的鑰匙，可以打開我們的家用轎車。不知道瑟萊斯蒂爾是不是還留著它，但不管它在哪裡，這把鑰匙都能打開點火器。鑰匙扣上還有一把無齒的厚鑰匙，是我的辦公室的，但我敢打賭公司在我罪名成立之前就派鎖匠把鎖換了。最後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林恩谷路上的那棟溫馨的房子的前門，它不是原版，而是複製品的複製品的複製品。這把鑰匙還管不管用最令我好奇。我不止一次張開嘴，用它參差不齊的邊緣在舌頭上劃來劃去。
　　準確來講，我從未擁有過那棟房子。達先生把房子轉送給瑟萊斯蒂爾的時候，唯一的附加條件是不准砍掉「老核」。這就好比一個電影明星把遺產留給了一隻法國獅子狗，那厚厚的一疊相關文件裡連樹的名字都出現了，偏偏找不見「羅伊·漢密爾頓」。她曾信誓旦旦地說，這個「家」是給我們兩人的結婚禮物，「鑰匙就在你的口袋裡」。
　　現在，鑰匙還在我的口袋裡，但它還能用嗎？
　　瑟萊斯蒂爾沒有提出離婚。她停止探監一年後，我問班克斯，她能不能單方面終止婚姻而不通知我，他說，「從法律層面上講是不行的。」的確，她是甩了我，但那是兩年前的事，那時候我還面臨著漫長的牢獄時光。要是她真的想，兩年來她有的是機會離婚，也有的是時間換鎖。
　　我朝克萊斯勒走去，口袋裡的鑰匙就像雪橇鈴一樣叮噹作響。我鑽進車內，發動引擎，向西行駛，踩著油門，我的腦子裡只想著一個東西——那把輕如篩子、標有「家」字樣的破舊的銅鑰匙。
　　【註1】美國物理學家和政治家，曾利用風箏和鑰匙在雷雨天進行了著名的「風箏實驗」。
　　【註2】《氣氛》(VIBE)是美國嘻哈音樂雜誌；《紳士季刊》(GQ)是美國男士時裝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