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萊斯蒂爾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時常見到他,每次都會呼吸急促,手臂和脖子突然冰涼,汗毛豎立。人是可以與鬼魂共生的。葛洛莉亞說她母親過世後,每逢週日早上都會回來看她,如此持續了一年之久。比如,在葛洛莉亞對著鏡子抹口紅的時候,我的姥姥會出現在她的左肩上方,她剛下葬不久,但是鏡子裡卻一副活人的樣子。有時,葛洛莉亞會抱起我,問,「你看到姥姥沒?」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倒影:一個紮著絲帶、準備去上主日學校【註1】的小女孩。「沒關係。」葛洛莉亞說,「她能看到你。」我爸覺得這太荒誕,他說他的教派是經驗主義,如果某個東西不能用科學計數或者測量,那它就不存在。葛洛莉亞倒不介意他不相信她,因為她更願意獨享鏡子中的母親。
我並不是在一鍋水裡或者一片烤麵包裡瞥見的羅伊的臉。我丈夫的魂魄出現在別的男人身上,他們都是年輕人,全年留著乾淨俐落的短髮。他們跟羅伊在外形上不一定相似,什麼樣的長相都有。但他們皮膚上都散發著志氣,如同濃郁的古龍香水,又如攪動空氣的能量微波,但最後都化作我嘴裡的哀悼,留下灰燼般的味道。
聖誕節前一天的前一天,安德烈開車駛上州際公路,先向西,再向南,去盡我該盡的義務了。我就不該派一個男人去做女人的工作。當他堅持要「為我做這件事」的時候,我退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可是向來都很勇敢的啊?
我和我爸在婚宴上跳舞的時候,他對我說,「偶爾也要讓男人做一回男人。」
愛情和香檳使我迷醉,我笑話他說,「什麼意思啊?讓他站起來尿尿?」
我爸說,「有時你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侷限。」
「你接受自己的嗎?」我語氣中帶著質疑。
「不過當然了,小瓢蟲,你得先結婚,才能懂這個教訓。」
他轉得我頭暈目眩,我再次笑話他,「我的婚姻不會,它是與眾不同的。」
聖誕節前一天的前一天的前一天,我在安德烈的旅行袋裡裝了幾件乾淨衣服,放了幾盒日常藥品,以防他頭痛、失眠或感冒。第二天一大早,我站在私家車道上目送他離開。他把車開得小心謹慎,生怕傷到車輪或壓壞草坪。十二月的草雖然枯黃,但根是活的。我的雙腿緊繃,彷彿想去追他,把他帶回溫暖的廚房,但我的手臂卻揮動著,嘴裡飄出道別的話。
之後,我便去上班了。
「普培」店位於黃金地段,在維吉尼亞大道與高地大道的交會處。附近的房屋精緻秀氣,風格多樣,有修葺一新的宅邸,可愛的小別墅,漂亮的小餐館,還有價格不菲的精品店。冰淇淋店給的冰淇淋很慷慨,裡面的服務員都是大學生,他們說話一張嘴便露出彩色的牙套。這裡唯一的不便當屬停車了,停車位太難找,讓你覺得其他缺點都是優點。
亞特蘭大西南部是我的家鄉,無論將來在何處定居,這都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只是有時候,我會幻想自己跟安德烈住在東北部,甚至是迪凱特市。我並不是想重新來過,只是想有一點呼吸的空間。那樣的話,我們就得離開「老核」了。好在山區裡長著繁茂而古老的木蘭樹,雖是一股不同的能量,但我們總會適應的。
到店裡的時候,助理已經在了。我把電腦打開,塔瑪則給櫥窗裡的「普培」安裝迷你鹿角和紅鼻子。我看著她全神貫注、一絲不苟的樣子,不禁覺得她是我的最佳化版。她比我漂亮,比我年輕十歲。假如有人要為我拍攝一部傳記,她完全可以在裡面扮演我。塔瑪為「普培」縫製了精美而複雜的小被子,我要求她在每條被子上都簽名。這些被子幾乎沒人買,因為它們和布娃娃一樣昂貴,但我不許她降價。「要知道你自己的價值。」我對她說。在埃默里大學碩士畢業一週前,她生下一個兒子,因而在聲望上有點瑕疵,不過她反倒喜歡這種處境。
聖誕節馬上就要到了,店裡還沒賣出去的娃娃就像踢球遊戲裡沒人選的小孩。有些娃娃是我故意留下缺陷的,比如我故意把眉毛弄得太粗,或者縫成身子長腿短等等,因為有些孩子需要珍藏一些不太完美的東西。這些娃娃排列在架子上,活像一個個畸形的孤兒,渴望得到關愛。店裡倒還剩下一個美麗的「普培」,它左右對稱,臉上肉嘟嘟的,眼睛閃閃發光,討人喜歡。塔瑪在它身上裝了翅膀和光環,然後用釣魚線把它吊在了屋頂上。
布置完畢後,塔瑪說,「準備開戰?」
我看了看錶。這是一支舊式手錶,安德烈送的禮物,我每天早上都戴。它跟小寶寶一樣美,又重又響,秒針跳動的時候會微微顫動。我點點頭,打開玻璃門,開始營業。
店裡人來人往,但鮮有人購物。很多人只是拿起一個娃娃,然後不知是不是感到心裡不安,又把它放回架子上,看向別處。但正如人們所說,我沒什麼可埋怨的。到25號之前,它們都會舒舒服服地躺在聖誕樹下。
午飯過後,塔瑪有些焦躁,拍拍這個娃娃,打打那個娃娃,彷彿它們是睡癟了的枕頭。
「你怎麼了?」我忍不住問。
她用手指了指碩大的乳房。「我該去擠奶了,真的,再過五分鐘,釦子都會崩開。」
「你孩子呢?」
「跟我媽在一起呢。知道嗎,哪怕是再講究教養的母親,聽到孫子的哭聲之後,都能原諒女兒讓人搞大肚子。」她大笑起來,對自己的金句很滿意。
「好吧。」我說,「回家餵孩子吧,我自己能堅持到打烊。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在路上買一些棉布,把它們帶到我家裡去。我們今晚吃一頓節日餐吧。」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已經在穿大衣了,費了很大勁才繫上釦子。
「可別給孩子買一雙三百塊的運動鞋啊。」我把過節費遞給她。她喜慶而輕快地笑了起來,發誓說她不會的。「但我不保證不給他買一件皮夾克。」然後,這位年輕版的我高高興興地走出門去。
幾個小時後,我正準備打烊,店門口響起一陣鈴聲。一位身穿棕色羊毛大衣的英俊男士走了進來,他百分百是亞特蘭大人,上完一天班,襯衫仍然潔淨無瑕。他臉色疲倦,但似乎心情不錯。
「我想給女兒買個禮物。」他說,「她今天七歲生日。我要送她一件好東西,越快越好。」
他沒戴婚戒,估計是個只有週末才回家的父親。我領著他轉了一圈,他把剩下的娃娃都打量了一遍。這群娃娃就像是嬉皮笑臉的小叫花子。
「你是這裡的人嗎?」他突然問,「是本地人嗎?」
我指著胸膛說,「亞特蘭大西南部土生土長的。」
「我也是。我叫道格拉斯·海。」他說,「你的這些娃娃都有點擰巴。我們過去常用這個詞,還記得嗎?我看不出哪裡彆扭,但就是不對勁。就只有這些嗎?」
「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為自己的作品辯護道,「我們還會推出其他的變種……」
他笑了一聲。「這樣的謊話還是講給白人聽吧。說真的……」他望向天花板,彷彿在尋找詞彙,然後,眼睛落在那個垂在我們頭頂上方的男娃娃上。「那件怎麼樣?打扮得像天使的那件?」他問,「賣不賣?」
我正要回答,街上的一個動作抓住了我的眼球。在車水馬龍的維吉尼亞大街對面站著的,正是羅伊的鬼魂。我本已學會如何克制自己的驚訝,但這次的鬼魂令我出其不意,因為他的外形真的就是羅伊——不是他年輕的樣子,也不是他將來的樣子,而是他假如從未離開過埃羅,現在該有的樣子。羅伊的鬼魂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就像一名哨兵。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因為我知道他轉眼就會消失。
「你有梯子嗎?」那個男人說,「如果你想賣的話,我可以把它取下來。」
「我想賣。」我說。
突然,他像一名籃球手一樣跳了起來,把「小天使」揪了下來。「看來我寶刀未老啊。」他說,「可以包裝一下嗎?」
這個娃娃長得像羅伊。很多娃娃都像他。當然,也有些長得像我,還有些像安德烈,像葛洛莉亞,像我爸。我把娃娃放進墊著柔軟的棉紙的盒子裡,遲疑了一下。那個高個子男士站在一旁看著,不耐煩地用鑰匙磕打著櫃臺。我吸了一口氣,趕緊把蓋子扣好。這次的恐慌是階段性的,先是占據了我的心臟,然後又蔓延到身體的其他部位。我剛剪下一段顏色如清溪的綢帶,就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我用指甲摳斷膠帶,打開盒子,然後從棉紙裡掏出小天使,抱在胸前,感受著他結實的身體。
「你還好吧?」高個子男人說。
「不好。」我承認道。
他看了看錶。「搞什麼啊?」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已經遲到了。你怎麼回事啊?我前妻說我情商低。」他模仿她,尖聲尖氣地說,「『我教不會你怎樣體會感情!』所以我要提醒你,我很可能會說一些不合適的話,但我的用意是好的。」
「我丈夫要出獄了。」
他歪了一下頭。「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消息。」我答得未免太快了,「好消息。」
「你聽起來很糾結啊。」他說,「不過我懂你,多了一個重獲自由的兄弟總歸是件好事。」然後,他引用自己最愛的饒舌歌曲:「『打開阿提卡監獄的每一間牢房,把他們都送回非洲故鄉。【註2】』還記得嗎?」
我點了點頭,仍然抱著「小天使」。
「就拿我自己舉例吧。」他說,「雖然我也有一兩個愣頭愣腦的親戚,但我對監獄生活一點都不了解。不過,我倒是對婚姻很熟悉。只有離了婚的人才懂婚姻,那些幸福的夫妻就算了吧,他們對婚姻一無所知。他被關了多久?」
「五年。」我說。
「操。好吧,夠久的。我去新加坡出差,只待了六個月。我可是在養家餬口,她倒好,優哉游哉,彷彿房貸會自己還上似的。我回到家後,我們的婚姻就完蛋了,就六個月。」他搖了搖頭。「我想說的是,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且不說他蹲過監獄,時間可是萬物之母啊。」然後他伸出雙手。「能把娃娃給我了吧?就這一個好的了。」
我送他出門,心想他會不會也是個鬼魂,一個或許來過但實則沒來的鬼魂。他是我當晚最後一個顧客。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沒有人再進我的店,甚至都沒人停在夢幻般的櫥窗前看一眼。我給塔瑪留下一張便條,然後伴隨著手錶指針的顫動,關掉燈,提前打烊了。
在拉下防盜門的時候,我朝街對面瞥了一眼,只見一名停車場服務員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除了他之外,別無他人。
【註1】又名星期日學校。在歐美國家,某些教堂會在週日針對兒童開辦基督教學堂。
【註2】出自美國黑人說唱歌手納斯於1996年發布的歌曲《如果我來統治世界》(If I Ruled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