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們不是要拋棄他,也不是要告訴他他不受歡迎。我去埃羅,是為了跟他坐下來單獨談談。我會告訴他,在過去兩年裡我和瑟萊斯蒂爾是伴侶,而且現在我們已經訂了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無家可歸。如果他想在亞特蘭大安頓下來,我們會給他安排一個公寓。他需要什麼,我們就給他提供什麼。我要跟他強調,他能出獄我們有多開心,正義能得到伸張我們有多感激。瑟萊斯蒂爾建議我尋求他的「原諒」,但我不能答應她。我會尋求他的「理解」、他的「克制」,但不會求他原諒我,畢竟我和瑟萊斯蒂爾並沒做錯。當下的情形再複雜,我們也不會跪在他面前求他。
昨晚,在我們迷迷糊糊要睡著時,瑟萊斯蒂爾嘟囔道,「可能我去更好,讓我去告訴他吧。」
「還是讓我去吧。」我說。
這也算不上什麼計劃,但我只能這樣。我把車停在汽車停靠站,買了一杯咖啡,杯子的材質是泡沫聚苯乙烯,不知有多少化學物質滲進了我的咖啡。
離開州際公路之後,我把車開得非常謹慎,彷彿在考駕照。我可不想吸引警察的注意,尤其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鄉間小道上。能發生在羅伊身上的,就能發生在我身上。一來我的膚色讓人起疑,二來我的車太顯眼。在大多數事物上,我都是個低調的人,從不追求新鮮刺激;甚至有時候,瑟萊斯蒂爾會趁我不注意,把我鍾愛的舊襯衫丟掉。不過,我對好車倒是情有獨鍾。我的這輛賓士——賓士M級轎車已經害我三年內被攔了六次,甚至有一次還被警察按在車頭上。顯然,品牌+型號+種族就等於毒販子,即便是在亞特蘭大。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在比郊區還郊區的貧民區(其實像巴克海特【註1】那樣的貴族郊區也不安全)被攔。人們常說:往亞特蘭大之外走五英里,你就能見識到真正的喬治亞。人們還常說:你怎麼稱呼一個黑人博士?【註2】同樣的稱呼也用在開高檔越野車的黑人身上。
羅伊家院子裡的克萊斯勒不在,讓我差點沒認出來。我圍著這個街區轉了兩圈,迷惑不已,最後是門廊裡的那兩把修伊·牛頓椅子讓我確信自己找對了地方。我把車開到房子跟前,保險桿都捱上了門廊。此時,一排泛光燈打到我身上,我像盯著太陽一樣遮住眼睛。
「你好。」我喊道,「是我,安德烈·塔克,我是來找小羅伊的。」鄰居在播放柴迪科舞曲,喧鬧而輕快。我走得很慢,彷彿擔心動作太迅速,會有人拿槍斃了我。
大羅伊站在紗門後,穿著條紋圍裙。「進來吧,安德烈。」他說,「吃飯了沒?我在做鮭魚丸。」
我跟他握手,他把我領進客廳。我來過這裡,所以記得這間客廳。與之前不同的是,那張病床不見了,綠躺椅也換新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來接羅伊的。」
大羅伊朝房子中央走去,我緊跟其後。他走到廚房裡,調整了一下圍裙線,在粗壯的腰上重新打了個結。「小羅伊走了。」
「去哪裡了?」
「亞特蘭大。」
我坐到飯桌上。「什麼?」
「你餓嗎?」大羅伊問,「我可以給你炸幾個鮭魚丸。」
「他去亞特蘭大了?什麼時候走的?」
「有一段時間了。我先給你做點吃的,然後再談細節。」他遞給我一杯紫色的「酷愛牌」果味飲料,嚐起來有股夏天的味道。
「謝謝你,先生,很感謝你的熱情款待。但你能給我大概講一下嗎?羅伊去了亞特蘭大?怎麼去的?飛機?火車?汽車?」
他似乎面臨著一個單選題,一邊思考,一邊開罐頭,最後終於說,「汽車。」
「誰的汽車?」
「我的。」
我把掌根按在眼睛上。「你在開玩笑吧?」
「沒。」
我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這裡離最近的信號塔估計得有一百英里,但還是要試一下。
「這裡太偏了,手機沒信號的。現在的孩子都想在聖誕節得到一部手機,純粹是浪費錢。」
我看了一下手機螢幕。電量很足,就是沒信號。我不禁懷疑自己中了圈套。牆上掛著一部綠色的撥盤式電話,我用下巴指了指,問,「我可以用嗎?」
他一邊把「樂之」餅乾碾成渣,一邊聳聳肩,說,「電話昨天就被掐斷了。奧利芙一走,經濟上應付不過來啊。」
我安靜地看著他把雞蛋打到一個小碗裡,然後緩慢而小心地攪動,好像害怕傷到它似的。
「非常抱歉。」我有些尷尬,剛剛就不該問電話的事。「沒想到你過得這麼不容易。」
他再次嘆氣。「大概能湊合著過。」
我坐到飯桌旁,看著大羅伊做飯。這些年對他來說著實不易。他跟我爸年紀差不多,但背已經駝了,嘴角也有了皺紋。這是一張愛得太深的男人的臉。
相比之下,我爸神態傲慢,相貌英俊,臉部皮膚如玻璃般平滑。卡洛斯標誌性的金鍊子就跟《週末夜狂熱》【註3】一樣受人歡迎,至少在我眼中是那樣。當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它當作母親送的護身符。我還不確信它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大羅伊把魚丸丟進熱油鍋裡,說,「你得在這裡過夜了,冬天黑得早,現在回去太晚了。而且,看你的樣子,怕是不能再堅持七個小時了。」
我雙臂交叉,放在桌上,為沉重的腦袋搭了一個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嘴上問,心裡卻沒期待他回答。
最後,他終於做好了這頓簡易的晚餐——鮭魚丸和胡蘿蔔片。魚丸可能還算好吃,但我沒什麼胃口,所以只能說「能吃」。大羅伊拿著一把短叉子,把他的那份吃得精光,包括胡蘿蔔。他三不五時衝我微笑,但我還是感受不到熱情。晚餐後,我去洗盤子,他則小心翼翼地把用過的油倒進一個錫罐裡。然後,我們齊心協力把餐具烘乾收好。每隔一兩分鐘,我就停下來,看一下手機有沒有出現一格信號。
「羅伊什麼時候走的?」我問。
「昨晚。」
「那麼……」我說著,算了一下。
「他差不多在你出發的時候能到亞特蘭大。」
所有餐具都洗淨、烘乾、收好,桌子也擦乾淨之後,大羅伊問我喝不喝約翰走路威士忌。
「喝,先生。」我說,「喝點也無妨。」
最後,我們手拿酒杯,坐在客廳裡。我坐在硬沙發上,他坐在那張大皮躺椅上。
「奧利芙剛過世的時候,我沒勇氣睡在我們的床上。之後的一個月,我都睡在這張椅子上。我躺在上面,把腳墊彈起來,再拿個枕頭和毯子,就這麼過夜。」
我點了點頭,想像著那個畫面,記起他在葬禮上崩潰而堅定的樣子。「跟他一比,」瑟萊斯蒂爾曾說,「我感覺自己就是個騙子。」當時,我並沒有告訴她,大羅伊給我的恰恰是相反的感受。我能體會到他比墳墓還要深的情感,我也能理解他想得到一個永遠得不到的女人時的絕望。
「我花了一年時間才學會沒有奧利芙該怎樣睡覺,如果我現在晚上那個樣子能叫睡覺的話。」
我再次點頭,喝了一口酒。牆壁上鑲著黑色的木板,掛著羅伊不同年齡段的照片,他們都盯著我看。「他怎麼樣了?」我問,「羅伊恢復得還好嗎?」
大羅伊聳了聳肩。「一個揹著別人的罪名蹲了五年監獄的人,能恢復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他失去的太多了,可不只是奧利芙啊。羅伊原本有自己的人生規劃,一切按照規劃行事,他可以比我走得遠,可後來……」
我重重地躺在靠背上。「羅伊知道我要來,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
大羅伊抿了一口酒,神態精明,似笑非笑。「我要先感謝你在我妻子的葬禮上幫的忙。你當時拿那把鐵鏟肯定也是出於真情實感,我也為此向你表示感謝。我此時的感謝可都是真心的。」
「你不必謝我。」我說,「我只不過是——」
但他打斷了我。「但是,孩子,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也知道你來這裡要跟小羅伊說什麼。你跟瑟萊斯蒂爾勾搭在一起了。」
「先生,我——」
「不要否認。」
「我沒想否認,只是想說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件事,這是我跟羅伊之間的事。」
「這是瑟萊斯蒂爾跟羅伊之間的事,他們才是夫妻。」
「他走了五年啊。」我說,「而且我們覺得他還有七年才能出來。」
「但他現在就出來了。」大羅伊說,「他們兩個是結過婚的合法夫妻。年輕人不尊重婚姻啊。告訴你吧,我娶奧利芙的時候,婚姻是如此神聖,以至於男人們都渴望娶到一個剛從父親房子裡走出來的貞潔的妻子。人們警告我不要靠近她,因為她有個孩子,但我只聽從我的內心。」
「先生,」我說,「我說不清楚自己對婚姻有什麼看法,因為它太宏觀了。但我清楚我跟瑟萊斯蒂爾是什麼樣的關係。」
「但你不清楚羅伊跟她是什麼樣的關係,我只在乎這一點。至於你以及你的感受,我才不關心呢,我的兒子最重要。」大羅伊站起身,向前伸出手臂。我以為他要揍我,其實是去拿遙控器。他打開電視,螢幕上有一個廚師正在示範某款神奇的攪拌機。
我沉默了大概一分鐘。突然,電話響了起來,綿長而響亮,就像火災警報。
「你不是說電話被掐斷了嗎?」
「我騙你的。」他說著,抬起眉毛。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我終於繃不住了,真的受夠了這些陰陽怪氣的父親——羅伊的,瑟萊斯蒂爾的,還有我自己的。「我還以為你是個講信用的人,沒想到你也說話不算數。」
「告訴你吧,」這次他確實在微笑,「對你撒謊的時候我還心懷愧疚,但看到你相信之後,我就不愧疚了。」他的微笑變成了壞笑。「你覺得我像付不起電話費的人嗎?」
他呵呵笑了起來,聲音低沉而緩慢,一聲比一聲有力。我轉動腦袋,四處尋找隱藏的攝影機。今天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場愛情喜劇,而我在裡面是那個得不到女主的男二。
「笑吧。」大羅伊說,「有時候你只能去笑。」我還真笑了。最開始,我的笑是出於禮貌,為了迎合這個老頭子。但後來,一股情緒從我胸腔裡噴湧而出,讓我笑得失去控制,像個瘋子,就彷彿你知道上帝也在笑,但他不是陪你笑,而是嘲諷你。
「再跟你說一件事。」像水龍頭裡的水一樣,他的笑戛然而止。「你可以在我家過夜,但不許用我的電話。你跟瑟萊斯蒂爾單獨相處已經有多少年來著?五年?你有那麼多時間證明自己。把今晚讓給羅伊吧。我知道你想去爭取她,但既然是兩者相爭,那就要公平公正。」
「我想知道她現在還好嗎。」
「她沒事的。小羅伊不會傷害她。而且,她也知道我家的電話,要是她有話要說,自然會打過來的。」
「可剛才那個電話可能就是她的。」
大羅伊拿起遙控,就像拿起法官用的小木槌。他關上電視,屋子裡非常安靜,我都能聽到外面蟋蟀的叫聲。「聽著,我為羅伊做的事,你親爹也會為你做。」
【註1】巴克海特區,亞特蘭大豪宅雲集地和夜生活的大本營。
【註2】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之一麥爾坎·X曾問,「你怎麼稱呼一個黑人博士?」答案是「黑鬼。」言外之意,無論黑人取得什麼成就,都會被人蔑稱為「黑鬼」,可見種族歧視之深。
【註3】1977年上映於美國的青春歌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