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說「再見」不是我的特長;我是那種喜歡說「下次見」的人。出獄的時候,我都沒跟沃爾特說再見。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他因為在院子裡跟人打架,被關禁閉了。我一邊把自己的物品堆在沃爾特的領地上,一邊想他是不是也不擅長道別。我知道自己會思念他的,所以在留給他的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寫了幾句話。


親愛的沃爾特:
  監獄門一打開,該走就得走。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這幾年來,你是我的好父親。


  你的兒子,
羅伊


  在這之前,我從沒說過我是他的兒子。雖然他在我心裡是父親,但我總有種愚蠢的恐懼,怕大羅伊發現,甚至還怕墳裡的奧利芙知道。不過,我還是留下了這個便條,並在他的枕頭上留下了一張瑟萊斯蒂爾寄給我的照片,以及一張她在希爾頓黑德島海灘上的照片。其他人都有孩子的照片,為什麼不給沃爾特呢?「你的兒子,羅伊。」對啊,我是他的兒子。
  該去悼念奧利芙了。她所在的墳地曾被稱為「有色人種墳場」,可追溯至19世紀奴隸制剛結束的時候。方特諾特先生曾帶我來這裡收集殘碑上面的版畫,而現在,他自己也在這片土地之下了。鎮上還有其他的墓地,這年頭,墓地跟其他東西一樣,都沒有人種之分了。但據我所知,還沒有人選擇除「長眠公墓」之外的墓地來安置他們的家人。
  大羅伊送我出發的時候,遞給我一大束裹著綠緞子的黃花。我開著克萊斯勒,行駛在坑坑窪窪的墓地中央,最後停在小路的盡頭。我從車裡鑽出來,朝東走了十步,又朝南走了六步,始終把花束藏在背後,彷彿它是情人節禮物。
  時下流行在墓碑上刻死者的肖像,這些新豎起的墓碑靚麗得就像凱迪拉克。我從它們間穿過,發現上面的面孔幾乎都是年輕人。其中有一塊滿是粉紅色口紅印,我在旁邊駐足,在心裡算了一下:15歲。我又想起了沃爾特。「6個,或者12個。」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常這樣說。憂鬱雖不是他的常態,但也來得頻繁,以至於我都能看出他憂鬱的前兆。「黑人的命就是這樣,要嘛被6個人抬著,要嘛被12個人審判。」
  我謹遵大羅伊的指示,在一顆山核桃樹下向右轉,彷彿他的話就是一張藏寶圖。果然,奧利芙就在那裡,跟他描述得絲毫不差。
  看到那塊暗灰色的墓碑,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膝蓋重重地落在野草稀疏的、土壤板結的黑土地上。墓碑頂端刻著我們家的姓氏,底下寫的是「奧利芙·安」,右邊是「羅伊」。我不禁屏住呼吸,沒想到他們已經為我備好了墳墓,但轉念一想,我媽旁邊的位置應該是我爸的。我了解大羅伊,他應該是覺得既然已經僱了石匠,何不把自己的名字一起刻上。到時候料理他的後事,我只需負責日期就行了。我撫摸著他們的名字,不知道我死之後會埋在哪裡,這個墓地已經很擁擠了,奧利芙周圍都是鄰居。
  墓碑上固定著一個生鏽的金屬花瓶,我把花塞進去,仍然雙膝跪著,沒有起身。「禱告。」大羅伊曾說,「把你需要告訴她的事告訴她。」但我都不知道從何談起。
  「媽媽。」我說著,便開始痛哭。上一次哭還是在被判刑的那個可怕的日子,我在一個冷漠的法官面前丟人現眼,鼻涕橫流的啜泣與瑟萊斯蒂爾和奧利芙悲傷的伴奏融合在一起。現在我沒有伴奏,痛哭讓我的喉嚨像是嘔吐烈酒時那般灼痛。「媽媽」兩個字,成了我唯一的禱告詞。我拍打著大地,彷彿感受到了聖靈的存在,但我體會到的不是狂喜,而是沉痛。我倒在冰冷的黑土地上抽搐,渾身疼痛不已——關節痛,後腦勺撞擊般地痛,就彷彿我把一生中所有的傷痛又經歷了個遍。疼痛持續了好一陣才消失,我疲憊地坐起來,身上沾滿泥土。
  「感謝你。」我對著空氣低語,說給奧利芙聽,「感謝你讓我不再疼痛,感謝你做我的母親,感謝你對我的照料與關愛。」然後,我一動不動,期望著能聽到她的回應,比如一聲鳥鳴,什麼都行。但墳地裡寂靜無聲。我鼓了鼓勁,站起身,盡力拍掉卡其褲上的泥土,然後把手放在墓碑上。「再見。」我咕噥道,因為我想不出其他話語了。
  在加油站給我爸的車加油時,我終於在恍惚間聽到了我媽的聲音。「任何傻瓜都會走路。」每當她說「任何傻瓜」都可以幹什麼的時候,她都會在後面接上一個「真正的男人」會怎樣處理問題。除此之外,她還喜歡談狗能夠做什麼。比如,「就連狗都能生一窩崽子,一個真正的男人要養育他的孩子。」類似的道理她還有幾十個,她時常拿它們向我轟炸。我呢,則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成為她心中真正的男人。只是,她從未教過我怎樣說再見,因為在她眼中,真正的男人不需要說再見,他們不會離開。
  我手裡拿著油噴嘴,愣在那裡,等著她給我分享更多的人生智慧,但顯然,那句話便是所有了。
  「好的,夫人。」我出聲地說,然後把車轉向硬木小區。
  我欠達維娜·哈德里克一個真正的再見,還欠她一句謝謝。或許我該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就是個瑕疵品,不是所謂的理想戀愛對象,擺脫我將會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這些都是事實,我都不必提起瑟萊斯蒂爾。可是,即使我在腦中這樣演練,我心裡也清楚不會那麼簡單。雖然我和達維娜發生了性關係,但我們之間不只是性關係。我們的關係肯定沒有達到我和瑟萊斯蒂爾打算要孩子時的那個層面,更像是跳舞跳到深夜,喝酒喝得身體不聽使喚,任由音樂擺佈的時候,你和一個女人對視,然後與她共舞,這是其一。其二是她把我睡好了。這話兒我肯定不會說出口——有些話兒女人不愛聽——但這就是事實。有時,治癒一個男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讓他進入一個女人,一個以恰當的方式呵護他的合適的女人。這是我需要感謝她的地方。
  我到了她家門前,按響門鈴,開始等待。其實,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想留個便條,就跟我給沃爾特留的那張差不多,但又怕那樣做太渣。女的給男的寫分手信不好,男的給女的寫分手信更差。我並不是嫌寫信俗氣,而是想好好做人。她讓我不再是那個剛出獄的黑鬼,讓我找回了做人的感覺,這種恩情我要怎樣報答?我要回報她什麼才能不欠她?除了可憐的自己,我什麼都給不了她——更具體一點,是可憐的已婚的自己。
  我回到車裡,發動引擎,打開暖風。我不能一直坐在裡面等她回來,浪費我浪費不起的時間,消耗我消耗不起的油。我在儲物箱了找了一番,發現一根鉛筆和一個便箋小本子。要是打算留便條的話,最起碼應該用一張完整的大紙才妥當。我鑽出汽車,在後車箱裡翻了翻,除了我的行李袋和一張地圖冊之外,什麼都沒發現。我坐在擋泥板上,用手掌當桌子,琢磨該寫些什麼話。「親愛的達維娜,非常感謝這兩天你對我肉體上的滋養,我現在好多了。」這種話想想就罷,還是別下筆去寫了。
  「她在上班。」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傢伙站在那裡,腦袋小得像花生,頭上歪歪扭扭地戴著一頂毛氈聖誕帽。
  「你是說達維娜嗎?」
  他點了點頭,往酸黃瓜裡塞了一根糖棒,酸黃瓜外裹著一層玻璃紙。
  「你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
  他點了點頭,開始吸吮酸黃瓜和薄荷糖。
  「那你能告訴我是什麼時候嗎?」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行?」
  「因為關你什麼事啊?」
  「賈斯汀!」一個女人從隔壁的門廊裡喊道——就是我的法語老師曾住過的那棟房子。
  「我沒跟他說話。」賈斯汀說,「是他跟我說話。」
  我向站在方特諾特先生家門廊裡的女人解釋道,「我在找達維娜。賈斯汀說她在上班,我想知道她什麼時候回家。」
  她大概是賈斯汀的奶奶,個子很高,皮膚黝黑,太陽穴兩邊的白髮編成小辮,綁在頭頂上,弄得她的頭像個籃子。「關你什麼事啊?」
  賈斯汀朝我壞笑。
  「她是我朋友。」我說,「我就要離開城鎮了,想跟她道別。」
  「你可以給她留個便條。」她說,「我會轉交給她的。」
  「便條太敷衍,配不上她。」我說。
  那位奶奶挑起眉毛,彷彿明白了我的意思——這不是那種「下次見」式的道別,而是真正的永別。「聖誕節比較忙,她半夜才下班。」
  我不能乾等一整天,只為了當面叫她失望。現在是下午4:25,該動身了。我向賈斯汀和他的奶奶致謝,回到車裡,朝沃爾瑪駛去。
  我走進商店,在過道裡四處尋找,終於在工藝用品區附近發現了她。她正在給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剪一條毛茸茸的藍色布料。「再給我來一碼吧。」他說。她把布從布捲上解了兩圈,又用一把大剪刀把它剪了下來,然後疊好,貼標籤。此時她注意到了我,一邊把布遞給那個人,一邊朝我微笑。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勁的人。
  那人走開後,我朝裁剪臺走去,彷彿我也需要剪幾碼布。
  「先生,有什麼要買的嗎?」她說。看她的笑容,就像是在玩某種節日裡玩的遊戲。
  「達維娜,」我說,「我能跟你說一下話嗎?」
  「你還好吧?」她盯著我身上的髒衣服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我說,「只是沒機會換衣服而已。我有話急著對你說。」
  「我今天不能歇班,你去拿塊布料再來找我,我們就在這裡說吧。」
  布料都是按顏色排列的,這讓我想起了我媽。週六的時候,她常拉著我去亞歷山德里亞的「布料城」。我抓了一卷金色斑點紅布,回到裁剪臺,遞給達維娜,她隨即開始展開布捲。
  「有的人會問這一卷有多長,所以我們得從頭到尾量個遍。你說你的,我量我的。說吧。是來這裡說你想我了嗎?」她再次微笑。
  「我是來這裡說我會想你的。」我說。
  「你要去哪裡?」
  「回亞特蘭大。」
  「要待多久?」
  「不知道。」
  「你要去找她?」
  我點了點頭。
  「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計劃的,對吧?」
  她猛地拉了一下,布料從卷軸上脫落,攤在桌子上,就像電影明星參加活動時走的紅毯。她對照著桌子邊緣的碼尺開始測量,並低聲計數。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
  「我特地問了你有沒有離婚。」
  「我告訴你了我不知道。」
  「但你的行為不像是不知道。」
  「我想說謝謝你,這是我來這裡的原因,來跟你道謝和道別。」
  達維娜說,「我想說操你媽,怎麼樣?」
  「我們的關係是特殊的。」我感覺自己就是個混蛋,但我沒說一句謊言,「我在乎你,請不要這樣。」
  「我想怎樣就怎樣。」她氣得不輕,強忍著不哭出來。「你走吧,羅伊,去找那位亞特蘭大女士吧,但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好。」我迫切地想要做些什麼,想要向她表明我的誠意,表明我不想傷害她。
  「不要給我傳緋聞,不要跟別人說你剛出獄就飢渴地跟一個沃爾瑪的女人上了床,不要跟你的朋友講。」
  「我不會說的,而且事實也不是那樣。」
  她舉起手,打斷我的話,「我是認真的,不准你再提我的名字。再就是,羅伊·漢密爾頓,你給我保證,永遠不要再敲我家的門。」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