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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16歲的時候打了我爸,因為我覺得伊薇要死了。
  醫生說她完了,熬不過來了。所以我們得儘快走出悲傷的五個階段【註1】,趕在倒數計時結束之前接受現實。我步入「憤怒」階段之後,開車去了卡洛斯家,朝他下巴捶了一拳,當時他正在前院裡忙著把灌木叢剪成球狀。他的兒子——我的弟弟,我猜你們會這樣叫他——跳了過來,想要幫他,但他太小了,我一推,他就倒在了草地上。「伊薇要死了。」我對我爸說。他沒有舉起拳頭還擊。我又揍了他一拳,這次是打在胸上。我再次伸手打他的時候,他擋住了,但還是沒有還擊,而是吼出我的名字。我愣住了。
  我弟弟站起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們的父親,等待指令。卡洛斯用我從沒聽他用過的溫柔的語氣說,「泰勒,回屋去。」然後又對我說,「你開車來這裡跟我打架浪費的時間,完全可以用來陪伊薇。」
  我說,「這就是你想說的?」
  他無奈地攤開手,彷彿面對的是個難纏的小孩子。他脖子上的編織鏈閃閃發光。他的襯衫下掛著一枚十五美分硬幣大小的金盤。那是他媽幾十年前給他的,他從來都沒摘下來過。
  「你想讓我說什麼?」他溫和地問,彷彿他真心不知道。
  而且,這確實是個好問題。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說什麼?說抱歉嗎?
  「我想讓你說你不想讓她死。」
  「天啊,孩子,我不想讓伊薇死。我一直都覺得我們遲早會和好,成為朋友,徹底冰釋前嫌。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就看你自己吧,是她把你養大的,這筆帳我永遠欠她。」
  我知道他這麼說是出於謙虛,但對我來說卻是一件禮物。
  一週之後,伊薇好轉了,搬出了加護病房,住進了醫院三樓的一間普通病房。她的床頭櫃上擺了一束花,裡面有六朵粉玫瑰、幾片綠葉和一張卡片。她把卡片給我看:「趕快好起來。你真誠的,卡洛斯。」在那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親近了一些。他出於好意,會在節假日邀請我去他家吃晚餐。同樣出於好意,我會回絕。這兩年,我都會收到他的聖誕節卡片。往年的卡片裡,都會塞著他老婆的炫耀信。那些「年度公告」我根本就不會看,我容不得她炫耀自己的孩子多麼健康,多麼茁壯。我不是嫉恨他們,只是並不了解他們。
  這就是我羨慕羅伊的地方:他有一個好爸爸。我當然見過其他負責任的父親,畢竟我家鄰居就是瑟萊斯蒂爾和達文波特先生。但女孩的父親與男孩的父親是不一樣的,一個是左腳的鞋,一個是右腳的鞋,雖然都是鞋,但不可互換。
  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想卡洛斯,並不像那種因為沒有父親而心理扭曲的悲哀的黑人。伊薇把我教育得很好,我是個健全的人。但坐在方向盤後面、困於八車道高速公路中間的車道上的我,突然想找我爸談話了。羅伊·漢密爾頓提前七年出獄也算不上是多大的變故,但這突如其來的加速讓我胃裡翻騰,頭昏腦脹。
  我渴望有一個導師或者教練。小時候,達文波特先生三不五時會充當這個角色,但現在的他幾乎連我的臉都不想見。伊薇知道後,嘖了嘖舌說,當爸的肯定不會喜歡睡他女兒的人。我跟她解釋說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伊薇說,「在羅伊被逮走之前,他很喜歡他嗎?」沒有,他不喜歡他,但與此事並不相干。現在的達文波特對羅伊比對他女兒還要忠誠。甚至可以說,整個黑人種族對羅伊都很忠誠,他可是剛從十字架上下來的人。
  「隨時歡迎你。」我爸曾隨口一說。那是去年的事了,我在瀑布路克羅格超市遇見了他和他老婆。他正推著一個購物車,裡面有雞肉、排骨、馬鈴薯、紅糖、紅汽水等等,都是做燒烤用的。他先看到的我,否則我們也不會說話。她的老婆很知趣,跑到一旁去買沙拉了。卡洛斯把他的手放在我手臂上,說,「好久不見了。」
  為什麼一個家庭會變成這樣?我見過我們的合照。我坐在他肩膀上,頭髮蓬鬆,就像小時候的麥可·傑克森。我還記得我們的日常,他教我怎樣不把尿濺到地板上。我甚至還記得他拿皮帶打在我腿上的痛感——他倒也不常打我。我和他曾是父子,可現在幾乎不講話了。難道說,一個男人對兒子的愛,與他對妻子的愛共生共滅嗎?不,不可能。他曾是我爸,雖然沒有養我,但他的姓氏就像是我的皮膚一樣,與我緊密相連。
  「你隨時都可以去我家坐坐。」他曾說。
  我決定把他的話當真。
  我不相信血緣創造家庭之說;親情其實是我們親手創造出來的,我們緊握著彼此的手,不離不棄,才有了親情。基因上的共性確實會帶來一些影響,可問題是,那些影響具體是什麼呢?父親的缺失給我的成長帶來了困擾,就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雖然能走,但會一瘸一拐。
  卡洛斯住在布朗利路,他的房子跟他以前和我們母子兩人同住的那棟幾乎一模一樣,彷彿他還想過原來的日子,只是想換人一起過而已。甚至他的老婆珍妮特跟伊薇都有些相似,兩個人都臉色紅潤,骨架寬大。他們剛結婚那會兒,珍妮特靠做婚禮冰雕謀生。那時候的她比伊薇年輕多了,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們年齡上的差距都看不出來了,時光真是不可思議。
  卡洛斯裸著上半身打開了門,光禿禿的頭上滿是泡沫。他用一塊亞麻毛巾擦著額頭,灰絨絨的胸毛襯得那塊聖克里斯多福【註2】金牌愈加閃亮。「安德烈,有什麼事嗎,孩子?」
  「嗯。」我說,「我想跟你簡單聊兩句。」我見他怔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說我隨時都可以來的。」
  他把門敞開,方便我進去。「那肯定的。進來吧。我去穿衣服。」然後,他對著家裡的人喊,「安德烈來了。」
  我走進屋,迎面撲來早餐的氣味——培根,咖啡,還有一股甜味,聞著像肉桂麵包。面前的門廳裡立著一棵聖誕樹,散發著松樹的味道,上面凌亂地掛了一些亮晶晶的銀球。尚未過節,地上就已經堆了幾十件閃閃發光的禮物。禮物底下是一片白邊紅布,配色讓人聯想到聖誕老公公。我先是像小孩子一樣,擔心裡面沒有我的禮物,然後又像成年人一樣,責備自己不該空著手來。
  「樹不錯吧?」他說,「上面的小飾品都是珍妮特掛的。男人嘛,做不了那些事,只會把樹拖進門。」他彎下腰,把一根綠色的電線插進牆裡。樹上亮起了白燈,散發出澄澈的光芒,即使在陽光下都格外顯眼。
  就在此時,珍妮特出現了。她穿著孔雀藍和服,一邊整理頭髮,一邊說,「你好,安德烈,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女士。」
  「別叫我『女士』。」她說,「我們是一家人,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不了,女士。」我說。
  她吻了一下我爸的臉頰,彷彿在提醒我這裡是她家,他是她丈夫,是她孩子的爸爸;當然也可能是這麼多年來,兩個人依舊熱情不減。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感覺自己來這裡就是在背叛伊薇。其實,她現在對這件事看得很開了,因為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真愛。
  「我去刮一下頭,你跟我過來吧。」他指了指頭頂上的泡沫說,「我年輕的時候,女人就愛我的頭髮。我是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混血,長著一頭烏黑的波浪捲,打些髮蠟,拿濕梳子一梳,堪稱完美。可現在?」他嘆了口氣,彷彿在說「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我跟著他在屋內穿梭。屋內一片安靜,只有廚房裡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孩子都去哪裡了?」我問。
  「上大學呢。」我爸說,「今晚才能到家。」
  「他們上的什麼大學?」
  「泰勒上的是奧柏林學院,米凱拉是杜克大學。我本來想讓他們去黑人大學,但……」他搖了搖頭,彷彿不記得當年對我的要求了——他要我必須去他選擇的學校,否則不給我付學費。
  他走進浴室,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小心翼翼地刮頭上的泡沫。「邁克爾·喬丹就是我們這個年紀的黑人的救星。我們可以把頭髮刮掉,然後跟人說我們是故意留光頭的。」
  我仔細觀察著鏡子裡的我們。我爸人高馬大。曾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他抱著剛出生的我,跟他的胸膛比起來,我渺小得就像一顆核桃。他現在得有六十歲了,肌肉塊都有些鬆弛了。他的左胸上有一塊凸起來的疤痕,那是他加入兄弟會時烙上的「榮耀勛章」。他見我在看它,便用手遮了起來。「這個疤真叫我尷尬。」
  「當年沒能加入兄弟會,我也很尷尬。」
  「別尷尬。這三十年來,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他繼續剃頭,我開始打量鏡子裡的自己。似乎上帝知道伊薇最後會一個人把我養大,所以完全按照她的模樣來製造我:寬鼻子,豐潤的嘴唇,毛茸茸的淺棕色頭髮。我唯一隨我爸的地方就是顴骨,像鎖骨一樣高高地支稜著。
  「那麼,」他把尾音拉長,像是餘音未盡的鼓聲,「你是來跟我談什麼的?」
  「我要結婚了。」我說。
  「那位幸運的女士是誰?」
  我結巴了。他竟然不知道,叫我有些吃驚。剛才他發現我不知道他的孩子在上大學時,大概也是同樣的吃驚。「瑟萊斯蒂爾,瑟萊斯蒂爾·達文波特。」
  「啊!」他說,「你們兩人還是小不點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她跟她媽一樣漂亮嗎?等等,不對啊,她不是嫁給了一個傢伙,後來那傢伙成了強姦犯嗎?莫爾豪斯學院的。他是兄弟會的嗎?」
  「他是無辜的。」
  「誰說他是無辜的?你未婚妻?如果她還聲稱他沒罪,那你就遇到麻煩了。」他看到我鏡子裡的眼睛後,語氣深沉下來,「原諒我這個直腸子。現在人們管這個叫『直接』,但你媽管這個叫『混帳』。」他笑了笑,「我來南方三十八年了,但說話還跟紐約人一樣。」
  在說「紐約人」的時候,他還特地切換了口音,就像在說另一個語言中的某個詞語。
  「你不知道所有的細節。」我想為瑟萊斯蒂爾和羅伊兩人辯護,「我就是來跟你說這件事的。律師把他的案子推翻了,他現在出獄了,我正要去路易斯安那見他。」
  我爸把剃刀放到水池裡沖洗,然後扣上馬桶蓋,一本正經地坐在上面,彷彿那是個王座。我應他之邀,坐在大浴缸的邊上,面對著他。「你要娶他的前妻。我知道你的難處了。」
  「她還不是前妻呢。」我說,「在法律層面不是。」
  「哎喲,了不得。」卡洛斯說,「我就知道你來這裡找我談,肯定是有大難處。」
  我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一遍。我講完後,他捏了捏鼻梁,彷彿頭風發作。
  「是我的錯。」他閉著眼睛說,「如果由我來教育你,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了。我肯定會教你要遠離這樣的泥潭。這種事沒有贏家的。你一開始就不該跟別人的老婆亂搞。可是,」他謙遜地點了點頭,「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你呢?我當初就不該跟珍妮特在一起。伊薇把我趕了出去。沒錯,我確實有地方住,但是讓我離開是她的決定。這你都知道,對吧?我並不想離開她。」他用一根手指在濕乎乎的腦袋上劃來劃去,尋找剃刀沒有剃掉的髮根。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你說這個。」
  「那你來做什麼?」
  「很明顯,我需要建議,需要指導。你總得說些有智慧的話吧。」
  「好吧。」他說,「你知道我搞過三角戀,你也知道最後的結局對誰都不好。我每天都會想你媽,我們兩人青梅竹馬。但她容不下珍妮特,而且——」
  「你本可以自己去看她的。」
  「珍妮特可是我老婆啊,我們還有兩個孩子。我沒得選啊,你要記住,當初是你媽把我趕出去的。」
  「夠了。」我說,「別再說這些過去的破事。她把你趕出去是因為你找了小三。她把你趕了出去,你就跟小三結了婚,而現在你卻把錯歸在她頭上。我呢?我沒趕你走啊,我才二年級啊。」
  儘管排氣扇嗡嗡地轉著,浴室裡的空氣還是很熱。他的刮鬍泡散發著一股丁香味,讓我感到噁心。我來這裡幹什麼?我爸又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瑟萊斯蒂爾和羅伊,怎麼可能在這場暴風雨裡為我指引航向呢?
  在我們沉默的時候,房子的另一頭傳來珍妮特唱歌般的聲音,「吃飯啦!」
  「走吧,安德烈。」我爸說,「吃點雞蛋和培根。」
  「我來這裡不是想蹭你家的飯。」
  卡洛斯把頭伸進走廊,「我就過去,珍妮特。」然後急匆匆地轉過身,彷彿他只爭取到一分鐘。「我們重新來。」他說,「你說你想要我的建議,那我的建議就是,實話實說,不要拐彎抹角。既然你能做出那種事,那就能說出那種話。你問一下你媽就會知道,當年我沒有用甜言蜜語欺騙她,把她氣得著實不輕。她一直都很清楚她老公是怎樣一個人。」
  「你要告訴那個人你做了什麼,以及你正在做什麼,他知道這些就夠了。跟他說的時候,你不要垂頭喪氣,而是要以一種通知他的姿態,讓他看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管他的態度如何。」
  「然後我再幹什麼?」
  「那要看他做了什麼。我猜他會動手。他倒不會為此殺了你,因為他不想回監獄。但是,兒子啊,你肯定會挨一頓狠揍。受著吧,挨完揍,繼續生活。」
  「但是——」
  「不要『但是』。」他說,「哪怕他追著揍你,跑遍路易斯安那,也沒關係,因為他沒辦法把瑟萊斯蒂爾從你身邊搶走,這又不是勝者得美人的決鬥。」
  然後,他笑了。我沒有。
  「好吧,兒子,我要嚴肅起來了。雖然我覺得你去路易斯安那挨一頓揍是罪有應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希望你和瑟萊斯蒂爾幸福。所有的愛情都會有一段該死的遭遇。」他用手指摸著胸上的傷疤。「當年我們太傻了,互相打烙印,拿自己當牲口或者奴隸。我們互相搏鬥,把對方打出屎來。但這正是我們團結一心的原因,我愛我的每一個兄弟。我們一起受苦受難,相信我,這是真心話。可能這些年來,我能死心塌地留在珍妮特身邊也是相同的原因,我為了她經歷了太多,放棄了太多。」
  說完,他把浴室門打開,我們走進喜氣洋洋的屋子。正值十二月,天氣寒冷,我在走廊裡把外套的拉鍊拉上來,從閃閃發光的聖誕樹旁經過,朝門口走去。我竟然還抱著小孩子的心態,在門口遲疑了一下——萬一他給我準備了聖誕禮物呢?
  「聖誕節那天再過來。」他說,「樹下面會有一個專屬於你的盒子。」
  一眼就被人識破,我不禁羞紅了臉。而且我和伊薇膚色一樣,他能看出來我臉紅。
  我轉身要走,但我爸按著我的肩膀,又讓我轉過身去。「我從來都沒忘記你。」他說,「每年都惦記著,聖誕節更是如此。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過來。」他拍了拍口袋,似乎期待著裡面有什麼東西,然後,沮喪地把金項鍊從颳得一乾二淨的腦袋上取了下來。「這是我高中畢業後,你奶奶在唐人街買的。別的男孩在上大學前,得到的是打字機,或者公事包之類的禮物,但她給我的是一個聖人。聖克里斯多福會保佑你旅途平安,還會給單身漢帶來好運【註3】。」在遞給我之前,他吻了一下雕刻在上面的那張臉。「真希望你見過她,有個波多黎各人當奶奶是極其幸福的事。去東哈萊姆待【註4】上一兩個夏天,你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他用手掌顛著金項鍊,彷彿它是一枚骰子。「聽著,它歸你了。雖然我遺囑裡就是這麼寫的,但也沒必要讓你等下去了。」
  我爸抓住我的手腕,把項鍊塞進我的手裡,然後按著我的手指,用力很大,壓得我手都痛了。
  【註1】心理學把悲傷分為五個階段:一,否認;二,憤怒;三,討價還價;四,沮喪;五,接受。
  【註2】在基督教文化中,聖克里斯多福是旅行者的守護者,因而人們常把他的圖像做成掛墜或者手鐲隨身攜帶。
  【註3】原文為西班牙語「buena suerte」,祝你好運。
  【註4】東哈萊姆,位於紐約曼哈頓區,是紐約最大的拉丁族裔集聚區,居民主要為波多黎各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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