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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和達維娜·哈德里克在那所曾是安妮·梅女士的房子裡待了三十六個小時。生活真的滿是奇蹟,誰能想到我會被一個我都不怎麼認識的高中同學迷得神魂顛倒,差點找不到回家的路?若不是她要去工作,把我趕了出來,我肯定還賴在她的床上。有她精湛的廚藝和周到的關懷,我還真能待一輩子。當我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已經穿了一天半,當然也有沒穿的時候)出現在家門口時,大羅伊正在門廊等我。他沒有坐在那兩張修伊·牛頓式【註1】的藤椅上,而是坐在水泥地板上,腿從邊緣垂下,腳踩在花圃上。他左手抓著我媽的黃色咖啡杯,右手拿著蜂蜜捲往嘴裡送,包裝紙都沒揭。「還活著啊?」
  「是的,先生。」我跳上臺階,「活得好好的。」
  大羅伊的眉毛挑得好高。「她叫什麼?」
  「我發誓要維護無辜者的隱私。」
  「只要她沒結婚就行。我可不想見你經受了那麼多煎熬後,剛一出來就因為一個女人被冒失鬼斃了。」
  「你說得沒錯,我的遭遇已經夠悲慘了。」
  「爐子上還有咖啡。」他說著,腦袋朝前門的方向轉了一下。
  我倒了一杯咖啡,回到門廊,坐到父親旁邊,然後從馬路這頭望向那頭,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這個習慣自從我蹲監獄起就擱置了。我就這樣坐著,思考想去哪裡、想跟誰在一起、想吃什麼之類的問題。有時候,我甚至能花二十分鐘去琢磨我該拿什麼跟卡拉瑪塔橄欖油搭配著吃。現在,我一心想著達維娜,恨不得今晚就去她家過夜。
  我背叛了瑟萊斯蒂爾嗎?還是說我背叛了對她的記憶?以我現在的處境,應該情有可原吧?雖不能說達維娜·哈德里克用她的美腿和「寶貝」語言挽救了我的生命,但她確實挽救了我,如果不是我的生命,也許就是我的精神。
  大羅伊把咖啡端在嘴邊說,「你得學一學怎麼用電話了,兒子。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你不能一聲不響地就消失了。」
  我把頭幾乎縮進了胸腔,臉都碰上了肩膀。「對不起,爸,我當時也沒多想。」
  「你要記得為別人考慮。」
  「我明白。」我吸了一口咖啡。他把吃了一半的蜂蜜捲遞給我,我把它掰成兩半,塞到嘴裡。很甜。「我在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大羅伊說,「今天聯繫一下你老婆吧,跟她說一聲。」
  「跟她說什麼?」
  「當然不是昨晚的事啦,看這一宿把你美得,跟小蟋蟀吉米尼【註2】一樣。你要讓她知道你回來了。兒子,相信我,不管你昨晚跟誰在一起,她現在或許讓你覺得很特別,但她終究不是你老婆。」
  我無奈地把手向上一甩。「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五年沒有享受到一絲絲幸福了,而他連曬會兒太陽的機會都不給我。
  「等等,先把澡洗了。」他說。
  他說得沒錯。我需要制定好計劃,回亞特蘭大見瑟萊斯蒂爾,面對面問她我們的婚姻還在不在。有時我覺得,既然這個問題還需要我去問,那答案肯定是「不在」了。或許我在給自己挖坑。兩年了,她都沒去看我一次,這就是明顯的信號啊,為什麼非得聽她親口說出來呢?不管她給出什麼理由,都會讓我受傷,而且還不是乾淨俐落的傷口,而是鋸齒狀的,就像被狗咬了一樣。
  但還有個事實簡單而無可爭議,那就是她並沒有和我離婚。既然她沒有正式跟我離婚,那就只能說明她不想離婚。這個事實很有分量,而且哪怕被狗咬了,也是會癒合的啊。
  我剛穿上內褲,家裡的舊式電話機就響了,發出一陣洪亮而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告訴威克里夫,我在門廊等他。」大羅伊從外面喊道。
  我半裸著身子,光著腳,悄聲走進廚房,拿起電話說,「他在門廊等你。」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說,「什麼?」
  我說,「對不起。喂?這裡是漢密爾頓家。」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說,「羅伊,是你嗎?」
  「我是小羅伊,你要找大羅伊嗎?」
  「我是安德烈。怎麼是你接的電話?我以為你週三才出來呢。」
  上次見安德烈的時候,他穿著一身灰色正式場合的服裝。他要穿著那身衣服去給奧利芙守喪。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探視間裡的人們都在看他,好奇我們兩個是什麼關係。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跟其他囚犯沒多少區別,我和他們都是穿著破爛連褲衫的黑人,只是細節不同罷了。安德烈身著正式場合的服裝,看上去並不像律師,更像是因秉信「美國人不懂爵士」而移民歐洲的音樂家。
  我見到他很開心。安德烈是我的好哥們,最初就是他把瑟萊斯蒂爾介紹給我的,儘管我和她很久之後才走到一起。我們結婚的時候,是他跟我站在一起籤的名。在奧利芙入土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他還專門來看我。
  「你能替我抬她嗎?」我問。
  安德烈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現在回憶起來都讓我心痛——當他同意的時候,我既感激又憤怒。「我很感激你。」
  他揮了一下手,打斷了我的話。他的手指修長,很適合彈鋼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要知道,班克斯還在為你操勞……」
  該我揮斷他的話了。「去他媽的班克斯。即使他能讓我明天出獄,那也來不及了。我媽已經死了。」
  此刻聽到他的聲音,我同樣感受到一股羞愧和憤怒的情緒,就跟他答應幫我抬棺時一樣。這股情緒讓我喉嚨感到搔癢,我清了兩次嗓子後才能開口說話。
  「安德烈,最近可還好?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兄弟,我也是。」他說,「你提前了啊,我們還覺得你幾天後才出來呢。」
  他說的是「我們」,「我們還覺得……」
  「文件上是那樣寫的。」我說,「但官僚作風嘛,懲戒所裡的人覺得我可以走了,就放我出來了。」
  「懂了。」安德烈說,「瑟萊斯蒂爾知道嗎?」
  「還不知道。」我說。
  「沒事。」遲疑了一陣後,安德烈說,「你不介意等一兩天吧?」
  「你們都要過來嗎?」
  「就我自己。」安德烈說。
  我掛掉電話,走到門廊裡,站在大羅伊身旁,俯視著他。從這個角度,我能透過他日漸稀疏的頭髮,看到他頭頂的小疤。飯桌上方的燈具掛得太低了,這些疤都是在上面磕的。我想起了我媽親吻它們的畫面。她非常喜歡那盞小吊燈,因而我爸從沒要求她把燈摘下來過。
  「不是威克里夫。」我說,「是安德烈。」
  「他都說了什麼,讓你這麼震驚,穿著內褲就跑出來了。」
  我低頭看了看腿,都凍得發白了。「他說他來接我。就他自己。」
  「你覺得那樣對嗎?」
  「我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
  大羅伊說,「你最好去趟亞特蘭大,看看你們的婚姻還有沒有希望。」他停頓了一下說,「如果你還想跟她走下去的話。」
  「我當然想了。」
  「我不得不問啊,你十分鐘前看起來並沒這麼確信。」
  電話又響了,大羅伊用下巴指了指屋內。「去接電話吧,要嘛是威克里夫,要嘛是瑟萊斯蒂爾。如果是威克里夫,告訴他我馬上給他回電話。如果是瑟萊斯蒂爾,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沒接,電話鈴一直響到她放棄為止。
  我回到廚房裡,身上穿著沃爾瑪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衣服,一條卡其褲子,和一條帶領子的針織衫。至少我有一雙上等的皮鞋。鏡子裡的我看起來就像配備少的老虎伍茲【註3】,最起碼不像有前科的人。「我想回家了。」
  大羅伊彎著腰,在冰箱裡翻騰。「你是說亞特蘭大吧?」
  「對。」
  「你主意拿得很快。」他說,「安德烈給你點了把火。」
  「我一直都想過去,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現在我明白了,越早越好。」
  「你要開車嗎?」
  我伸進後面的口袋裡,拿出錢包。在監獄的儲物室裡放了這麼多年,錢包的皮質仍舊很軟。駕照跟拿鐵優惠卡黏在了一起,上面的照片是那個成功的我,穿著襯衫,打著玫紅色領帶,自信而神氣地笑著,露出兩排結實的牙齒。根據喬治亞州的規定,我還能再開六個月的車。桃州政府還覺得我住在林恩谷路1104號呢。這個駕照是我留下的唯一一件舊物。我舉起它,讓陽光照在政府印章上。「都準備好了,就差車了。」
  「你開我的克萊斯勒吧。」大羅伊說著,掀開裝雞蛋的紙盒。裡面只剩一顆蛋了。「得去趟超市了。兩個大男人要吃早餐啊。」
  「爸,沒有車你怎麼去上班?」
  「威克里夫會送我的,前提是油費我出。」
  「我再考慮一下吧。」
  「你不是說都準備好了嗎?」
  「我是說我還在考慮。」
  「知道嗎,有時候沒雞蛋了還可以用培根。」大羅伊敞開冰箱門,把腰彎得很低,在冰箱抽屜裡翻找。「還剩最後這點培根了。你吃雞蛋,我吃培根吧。」他走到櫥櫃前,打開櫥門,裡面整齊地擺著一排排罐頭。「啊,鮭魚丸。你吃得下這個,對吧?」
  我看著大羅伊,彷彿他是個陌生人。他的體型太大了,與我媽的小廚房不協調,但他做飯還有模有樣的,一隻手打雞蛋,另一隻手用小叉子攪拌。
  「怎麼了?」
  「沒事,爸。只是我活到這麼大,都沒見你碰過鍋碗瓢盆,可現在你在廚房裡得心應手,就跟瑪莎·史都華【註4】一樣。」
  「好吧。」他背對著我,仍然攪著那顆蛋,「奧利芙一走,我只剩兩個選擇了:要嘛學做飯,要嘛餓死。」
  「你可以再找個老婆。」我勉強說出這幾個字,「又不違法。」
  「我想找的時候,自然會去找的。」大羅伊說,「現在我只想吃飯,所以就學做飯。」他拿起那罐鮭魚丸,微微一笑。「你還不知道吧,很多罐頭背面都寫著食譜,看一下就知道怎麼做了。」
  我又觀察了他一會兒。難道這就是繼續走下去,適應沒有另一半,開始新生活的樣子嗎?他正忙著往小碗裡撒辣椒粉。「問題是,食譜上不會告訴你說該放多少調味料。每次用到罐頭的時候,撒辣椒都是一次對大拇指的挑戰。」
  「但我媽做飯的時候全憑感覺啊。」我說。
  大羅伊往鐵煎鍋倒了一些油。「我還是不相信她已經不在了。」
  他做完飯,把食物分到我們的盤子裡。我們每人都有一大份魚丸,半片培根,一個切成三角狀的橙子。
  「祝你有好胃口。」我說著,伸手去拿叉子。
  「啊,上帝。」大羅伊開始禱告,我只好把叉子放下。
  他做的飯還不錯,不好吃,也不難吃。
  「好吃吧?」大羅伊說,「罐頭說明書上要求的是麵包糠,但我用的是樂之餅乾的碎屑,所以有堅果味兒。」
  「嗯。」我說著,把我那片培根一口吞掉。
  我禁不住去想奧利芙,她可是廚房裡的大師。週五晚上,她會做一些蛋糕、餡餅和餅乾,週六下午拿去賣,鎮上的人買去當作週日晚餐後的甜點。也有其他婦女做這一行,但只有奧利芙敢用高於市場價兩美元的價格出售她的甜點。「我的甜點對得起這個價。」她常這樣說。
  我們吃得很慢,各自沉思。
  「在走之前理個髮吧。」大羅伊說。
  我用手摸了摸像羊毛一般的頭髮。「今天週一,要到哪裡去理髮呢?」
  「就在這裡。」大羅伊說,「我當兵的時候就給人理髮。每當我的理髮師資格證快過期的時候,我都會去更新一個。哪怕再不濟,總能靠理髮賺點錢的。」
  「這麼多年你都會?」
  「在你十歲之前,每個星期六晚上,我都會給你剪頭髮。」他咬了一瓣橙子,搖了搖頭,「現在的水果不如過去有滋味了。」
  「我在監獄裡最想念的東西就是水果了。有一次,為了買一個梨,我花了六美元。」話一出口,我就猛地搖了搖頭,想把那段回憶抖掉,但它已經根深蒂固。「我忘不了那個梨。」我對大羅伊說,「為了它,我做了一筆狠買賣。我賣給一個傢伙一個垃圾袋,他本想只給我四美元的,但我毫不退讓。」
  「你在裡面的時候,我們已經盡力為你提供物質保障了。我們給的可能不如你岳父岳母多,但對我們來說,我們給的比他們多。」
  「我不是在比較你們,」我說,「而是在跟你解釋一件事。爸,這麼跟你說吧,我把那個垃圾袋賣出去的時候,我都沒問自己為什麼有人會花那麼多錢買它,我只是在不斷催他,直到我把他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榨乾。就是為了買一個水果。我太渴望嚐到它的鮮味了。」那個梨紅如秋葉,軟如冰淇淋。我把它整個都吃了——種子,梨核,甚至梨柄——絲毫不剩。我躲在骯髒的廁所裡去吃,因為怕別人看見後把它搶走。
  「兒子。」大羅伊說。我看到他臉一鬆,就知道他也猜到故事的結局了,就好像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知道監獄裡的人會怎樣使用垃圾袋一樣。我曾把那個梨分享給沃爾特,但當我告訴他梨是怎麼來的之後,他碰都不想碰它。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問我爸。
  在監獄裡,你很快就能學會一個道理,那就是任何東西都能用作傷害別人或者自己的武器。牙刷能變成匕首,巧克力棒融化後,能用來做汽油彈,垃圾袋能變成完美的絞索。「我當時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肯定不會把袋子給他,更不會要他的錢。」
  我想起了自己趴在金屬馬桶旁嘔吐的情景。我希望馬桶的惡臭能幫我把梨吐出來,但除了苦澀而濃郁的胃酸外,什麼都沒吐出來。
  「我沒有責備你,兒子。」大羅伊說,「你做什麼,我都不會責備你。」
  此時,電話響了起來,彷彿它知道我們坐在那裡,不想被我們忽略。
  「不是威克里夫。」大羅伊說。
  「我知道。」
  電話一直響,直到她厭倦了才停下,然後又響了起來。
  「有話跟她說的時候,我再跟她說話。」
  「你不剛跟我說你要去她那裡嗎?就跟她說這個啊。」
  終於要說我不想說的那幾個字了。「我沒錢。」
  大羅伊說,「我可以給你一些。快發工資了,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也可以管威克里夫借點。」
  「爸,你已經把車給我了。不要管威克里夫借錢了。」
  「這不是你執拗的時候。你要嘛帶著我給你湊來的錢開車走,要嘛就等著安德烈過來見你。從老年人手裡拿錢可能會傷到你的自尊,但要是等到星期三,你會被傷得更厲害。」
  這一刻,大羅伊與沃爾特驚人地相似。我非常想念我的親生父親,不知道他對這一切有什麼見解。我一直以為沃爾特和大羅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就比如,大羅伊是那種可以養育別人兒子的男人,而沃爾特是那種游走在法律邊緣的無賴。對他們兩人都有了解之後,我發現我媽喜歡的人是同一種類型——也許我們都這樣。她喜歡的男人是那種有觀點的人,那種自以為看透人生的人。
  「知道嗎,」大羅伊說,「你媽從你出生那刻起就在給你存錢。現在,你名下大概有一兩百美元了。你拿上駕照和出生證,應該能取出來的。奧利芙把你所有的證件都放在她的梳妝臺抽屜裡了。」
  臥室的布置跟奧利芙活著的時候一樣。床上鋪的是那條她從跳蚤市場上買的被子,上面的花紋是交疊在一起的圓圈。西牆上掛著一個裱起來的圖片,裡面有三個穿粉裙子的女孩在跳繩。這張圖片是我用第一桶金給她買的,雖不是原版,但有簽名和編號。梳妝臺的頂端擺著一個「普培」,就是那個穿著我的約翰·約翰斯童裝的布娃娃,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淘氣的天使。
  大羅伊口中的「她的」梳妝臺抽屜指的是右上角的那個抽屜,裡面放的都是她最私密的東西。我伸手拉了一下銅手把,沒拉開。
  「找到了沒?」
  「還沒呢。」我說完,用力一拉,彷彿在扯繃帶。屋內的氣流從一堆疊放整齊的衣服上吹過,帶來一股奧利芙的氣味。如果你要問我那是什麼味道,我無法作答,就像如果有人要你描述一下咖啡的香味,你說不出來一樣。那就是我媽的味道,是不可分解的。我拿起一條花圍巾,舉到面前,眼底湧現一股壓力,但什麼都流不出來。我深深地聞了一下手中的圍巾,那股壓力更大了,幾乎成了頭痛,但還是哭不出來。我本想把圍巾疊起來,但它捲著的樣子跟那堆整整齊齊的衣服不協調。
  抽屜最裡頭有一疊用綠皮筋綁起來的文件,我把它們拿到廚房裡,大羅伊還在等我。
  「她的東西你都沒扔?」
  「沒必要啊。」他說,「又不缺房間。」
  我把皮筋取掉。我的出生證就在最上面,它證明了我是一個出生在路易斯安那州亞歷山德里亞市的黑人男性,上面寫著我最初的名字,奧薩尼爾·華特·詹金斯。奧利芙的簽名又小又擠,彷彿字裡藏著字。這張出生證的下面就是它的修訂版,上面有我的新名字,還有大羅伊用藍墨水寫下的華麗的簽名,以及奧利芙寫下的捲曲的少女筆跡。存摺的第一頁顯示,我出生那年存了50美元,之後每年都存進去50美元。我14歲的時候,存款的數額增加了,因為我開始每個月往裡面添10美元。16歲的時候,為了辦護照,我取出75美元。此時,護照就在我手裡。我打開這個藍色的小冊子,凝視著那張在亞歷山德里亞郵局拍攝的黑白照片,然後又把目光收回到存摺上。高中畢業後,為了上大學,我取了745美元,還剩187美元的餘額。再加上十年多的利息,應該還會多一點,差不多夠我去亞特蘭大,不用壓榨我爸以及威克里夫那個老頭子了。
  我並沒有立即起身,因為那疊文件裡還有一個東西——一個小筆記本。我本以為它的封面是皮的,但時間讓它暴露了自己的塑膠本質。它就是方特諾特先生在我自以為會變成詹姆斯·鮑德溫那樣的人的時候給我的日記本。其實我根本就沒寫幾篇日記,記錄的大都是辦簽證、買匯票、跟大羅伊去亞歷山德里亞拍照片的經過。最後一篇日記寫的是,「親愛的歷史啊,我小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就要登場啦!」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線頭需要你去打結,雖然顧及不來,但還是要去嘗試。週一下午給我理髮的時候,大羅伊對我如是說。他沒有成套的修剪工具,所以他用的是老辦法——梳子配剪刀。金屬摩擦的聲音在我耳中迴盪,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一個孩子可以有多個爸爸,家族《聖經》扉頁上寫的什麼就是什麼,我們家就是一家三口而已。
  「有什麼話想說嗎?」
  「沒有。」我的聲音很尖銳。
  「怎麼回事?」大羅伊笑著說,「你聽起來跟4歲一樣。」
  「是剪刀。」我說,「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我遇見奧利芙的時候,你只會說一個字,那就是『不』。那時候我在追你媽,每次一靠近她,你就舉著小拳頭喊『不』。她明確地告訴我她所出售的是『套裝』——你和她。我逗她說,『如果我只想要孩子呢?』我說這話的時候,她臉紅了,連你都不再反抗我。得到了你的認可後,她開始考慮做我的老婆。你看,她什麼都沒說,我就已經知道要征服她,就得先征服你這個大頭嬰兒。」
  「那時候,我剛出部隊,剛回來,就在『一葷三素』速食餐店裡跟奧利芙相遇了。我的房東太太勸我冷靜,她自己也在尋女婿——她好像有六個女兒。她小聲地對我說,『奧利芙可是有個孩子的。』那語氣,就像是在說她得了斑疹傷寒一樣。但她的話讓我更想認識奧利芙了,我不喜歡人們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六個月之後,我們就在法院結婚了。那時候,你還需要她抱著。要知道,對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兒子,永遠都是。」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們的故事,甚至還跟沃爾特講過。「你給我改名後,」我問,「我有沒有覺得困惑?」
  「那時候,你幾乎都不會說話。」
  「但我應該知道自己的名字吧。我用了多久才想明白的?」
  「一分鐘也沒用。雖說一開始給你改名字是為了給奧利芙一個承諾,但我一直都拿你當自己的兒子。你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了。我有哪一次讓你感覺你像個沒有爸爸的人嗎?我有哪一次讓你覺得我沒有盡全力嗎?」
  剪刀的「喀嚓」聲停止了。我在椅子裡轉過身,面對大羅伊。他抿著嘴,下巴繃得很緊。「誰告訴你的?」我問。
  「奧利芙。」
  「誰告訴她的?」
  「瑟萊斯蒂爾。」大羅伊說。
  「瑟萊斯蒂爾?」
  「你媽臨終的時候她來了一趟。我們把病床安置在客廳裡,方便你媽看電視。瑟萊斯蒂爾是自己來的,沒有跟安德烈一起。就是那一次,她把奧利芙特別想要的娃娃給了她,就是按照你的樣子做的那個。奧利芙戴著氧氣罩,但還是缺氧。儘管如此,你媽也沒有放棄,她一直在堅持。那場面讓人看著非常難受。兒子啊,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個。人們都說她的病情發展得太快了,檢查出來才兩個月,她就走了。她得的是所謂的『傑克·魯比癌』【註5】。兩個月聽上去短,但實際很漫長。瑟萊斯蒂爾也不是太絕情,她來了兩次。第一次是她剛聽到消息的時候,她開了一晚上車,趕了過來。當時奧利芙正坐在床上,病得不是很重,更多的其實是累。她再次來的時候,就在她過世前。」
  「最後那一次的時候,她叫我離開房間。我以為她要幫奧利芙清理身子。大概15分鐘之後,門開了,瑟萊斯蒂爾拿著包,看樣子是要走。奧利芙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異常安靜,我還以為她死去了,嚇得不輕。然後,我聽到了她困難的呼吸聲。她額頭上有一處閃著亮光,那是瑟萊斯蒂爾吻別她的地方。」
  「在那之後,我哄著奧利芙吃嗎啡,把藥擠到她的舌頭下,然後她說,『奧薩尼爾跟他在一起。』這不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她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重要的話。兩天後,她就走了。在瑟萊斯蒂爾探望她之前,她還在抗爭,還有活下去的念頭。但在那之後,她就放棄了。」
  「瑟萊斯蒂爾答應我要保密的,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大羅伊說,「我也不知道。」
  【註1】修伊·牛頓,美國黑人左派激進政黨「黑豹黨」的領袖,曾留有一張坐在藤椅上的照片。
  【註2】迪士尼動畫《木偶奇遇記》中的角色。
  【註3】美國著名高爾夫球手,史上最成功的高爾夫球手之一。
  【註4】美國著名商界女強人,白手起家,創建了以自己姓名命名的家居用品企業,素有「家居女王」之稱。
  【註5】傑克·魯比,因槍殺甘迺迪總統而聞名,入獄後患肺癌,但直接死因並不是癌症,而是癌症導致的肺栓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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