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在埃羅,如果你想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樣的人,只需翻開你家的家族《聖經》【註1】,閱讀一下正文開始前的空白頁即可。有些生平往事常常不會被正式地記錄在紙上,而是由親人口耳相傳。上面記的大多數族人都是白人親戚,人們談起他們,或鄙夷,或驕傲,具體看他們做過什麼事。還有一些親人膚色是對的,但沒有權利繼承財產。我是埃羅鮮有的、除了父母別無其他親戚的人。奧利芙出生在奧克拉荷馬市,她的家人也在那邊,但我從沒見過他們。大羅伊來自德克薩斯州的豪蘭鎮,他在去傑克森市的路上,流落在了埃羅。我們的家族《聖經》是大羅伊的房東太太贈給他們的結婚禮物。掀開皮革封面,扉頁上只有我們三個的名字,是由奧利芙認認真真寫下的草書。
  

羅伊·麥克亨利·漢密爾頓+奧利芙·安·因格爾曼
   小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


  奧利芙沒有把「瑟萊斯蒂爾」寫在我的名字旁邊,但那張紙上有的是空地,可以記錄未來所有漢密爾頓家的人,並繪製出橫斜線交錯的關係網。
  達維娜·哈德里克與我不同,這個小鎮上至少有十幾個姓「哈德里克」的黑人,甚至還有一些姓「哈德力克」的。他們原本是一家,但後來像積怨已久的集會一樣,發生了決裂,所以一些「哈德里克」就改名為「哈德力克」了。我很嫉妒她有這樣紮實的根,又粗又壯,足以拱壞人行道了。她說她現在住在安妮·梅女士的家裡。我努力回憶她跟安妮·梅之間的關係,是哪根線把她們連在了一起?我記得達維娜的姥爺是皮卡德先生,又或者他是她的舅舅?她家是個數代同堂的大家庭,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哎,想當初,我可是知道誰跟誰是親戚的。
  我是在沃爾瑪給奧利芙買花的時候遇見的達維娜。她穿著藍色制服,為我打開了花櫃。因為顧客不能親自動手,所以她幫我挑選了一束鮮花,然後給花包上一層乾淨的白紙。她一邊包,一邊問我記不記得高中時期的她,雖然她比我早一兩屆。我說記得。然後她問我想不想去她家吃一頓。我說想。幾個小時後,我便站在了她家房前。她的房子安裝了護牆板,由於聖誕在即,上面還裝飾了一些綵燈和綵帶。
  我爬上三個水泥臺階,站在門廊的斜坡上。這座小房子得有七十年、甚至八十年的歷史了,很可能是由安妮·梅女士的丈夫修建的。這片小區叫做「硬木小區」,因為這裡曾有一座木材廠,廠裡的有色工人就住在這裡,那時候「有色」二字還是一個敬詞。我敲了敲裝飾著銀色花環的門,心想,要是戴著帽子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把它摘下來,拿在手裡了。
  「你好呀。」她透過紗門說道。她身上的圍裙很喜慶,給人一種熱情好客的感覺,同時突顯了她的膚色——棕裡透著紅,且富有光澤,就像一雙上等的樂福鞋。她把頭歪向一側,說,「你氣色不錯。」
  「你也是。」廚房裡的香氣都瀰漫到這裡來了,叫我迫不及待想要衝進去。
  「你來早了。」她面帶一抹微笑,看來她沒因為我的早到而生氣,只是想要告訴我一聲而已。「給我一分鐘,我整理一下頭髮。」然後,她把門關上了。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開始等待。被關了五年,我早就習慣了等待。為我媽提供服務的紅磚殯儀館就在附近,我仰頭就能看見,但我沒有去看,而是坐在那裡,把目光放在自己的手指上。它們疙疙瘩瘩,結滿老繭,跟沃爾特的太像了。進去前,這是一雙銀行家的手,出來後,就變成了工人的手。不過,至少我已經出來了。這是監獄給我的教訓:把目光放在重要的事上。
  愛德華茲街道十分安靜。一群小男孩拿著燻肉和細線在路邊的水溝旁釣小龍蝦。遠處,一家酒水零售店的窗戶上倒映著酒吧的霓虹燈,重低音音箱讓這裡的空氣都發生了微弱的顫動。這可是我的家鄉啊,我在這些街道上磨破膝蓋,在這些角落裡長大成人,可現在卻找不到歸屬感。
  達維娜再次打開門,這次她沒有穿圍裙,讓我有些惋惜,儘管她換上的這件玫紅色衣裙凸顯了女人身上所有的性感部位。高中的時候,她的身材就很完美,既小巧又豐滿,用當時的話說,她就是一座「磚房」。大羅伊曾告誡我說,那些十五歲就有好身材的女生,三十歲的時候都會變成胖子,所以不要娶她們。但在達維娜身上,這條忠告顯得既幼稚又殘忍。的確,她的胸和屁股胖了不少,但看上去依然可口。
  「你們離婚了嗎?」她透過紗門問。
  「我也不知道。」我說。
  她微笑著,擺了一下頭。她的耳後別著一支銀色首飾,像是一朵梔子花。「進來吧。」她說,「晚餐馬上就好,想喝點什麼嗎?」
  她沒走幾步,就到了廚房。我欣賞著她曼妙的曲線,說,「你覺得呢?」
  先前的我——不是進監獄之前,而是與瑟萊斯蒂爾約會之前,在我二十剛出頭,閱女人如流水的時候——應該知道此時該說什麼。那時候的我懂得如何聚焦。「心中時刻惦記著錢,時刻把錢放在心中。」不管我要集中注意力幹什麼,都會這樣低聲自語。一件一件地來,就是制勝之道。而現在的我坐在這裡,在一個女人面前,在一個如此美好的女人面前,想的卻是那個兩年沒聯繫的老婆。
  我不敢說我在婚姻中像天使一樣完美無缺。人們都說孰能無過,誰不會傷到別人的感情?比如那次瑟萊斯蒂爾偶然發現了一張收據,收據上寫的是兩件女士內衣,而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裡只有一件。她雖然沒有盛怒,但也離盛怒不遠了。我對她說,「瑟萊斯蒂爾,我只愛你一個人。」這句話雖然沒有解釋她手中的那一小片紙是怎麼回事,但卻是百分百的大實話,我懷疑她並沒有理解。
  坐在達維娜的客廳裡,喝著她的酒,腦子裡想的卻是瑟萊斯蒂爾的臉,她的氣味,她的歌聲。儘管如此,看達維娜一眼,我還是會流口水。「安妮·梅什麼時候過世的?」我問她,「她人很好。我記得她賣過酸黃瓜,賣得很便宜。小時候的事了,你還記得嗎?」
  「她走了四年了。她把所有的家產都留給了我,叫我有些吃驚,不過我們關係一直很近,而且她兒子住在休士頓。他的名字叫沃福德,你還記得他嗎?」
  我還真記得。他是我們鎮上的成功人士,在我們讀高中的時候,他還去學校做過演講,叫我們不要輟學,不要搞大別人肚子,不要吸毒。「嗯,我記得。」
  達維娜歪嘴一笑。「安妮·梅女士過世後,估計再也不會在這個鎮上見到他了。」她搖了搖頭,「我爹也是。我還不到五歲,他就已經在去達拉斯的半路上了。」
  我說,「你又不知道他離開的確切原因。」
  她又笑了,笑得很真,彷彿她很欣賞我的樂觀態度。「我只知道他不見了。跟人們常講的俗氣故事沒什麼區別。」
  「別這樣說他。」我說,「男人總有他的理由。」
  她噓了我一聲。「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談我爹吧?」她這個問題裡還有一層問題。女人常常會問一些超出她們預期的問題。
  「飯好香啊。」我想活躍一下氣氛,「路易斯安那的女人啊,你們出生的時候,手裡肯定抓著平底鍋。」
  但願我會在廚房的餐桌上看到一碗豌豆。達維娜與鄰居家中間有一排籬笆,籬笆上爬滿了豌豆。小時候,教我們語言的方特諾特先生就住在籬笆那邊。當年我意外地報選了法語班,成為班上唯一的黑人。我和方特諾特先生都是「獨樹一幟」,因而走得很近。
  有次,他告訴我法語俱樂部有個「巴黎十日遊」活動,為此俱樂部成員放學後聚在一起練習法語。我問方特諾特先生巴黎有沒有黑人,他說,「既有土生土長的,也有移民過去的。」他給了我一本詹姆斯·鮑德溫【註2】寫的小說,名叫《向蒼天呼籲》。這本書跟法國沒有半點關係,但他告訴我作家此時就在巴黎。我翻到書的背面,觀察著那張憂鬱而睿智的臉龐。詹姆斯·鮑德溫的黑人血統夠濃。「好好學法語吧。」方特諾特先生說,「旅費我幫你出一部分。」但三個顧慮讓我打了退堂鼓:第一,我會是旅遊團裡唯一的黑人孩子,大家都覺得不妥。「如果出了什麼事,那就是你一個人對抗他們所有人。」大羅伊說。第二就是錢的問題了。即使方特諾特給我出一部分錢,我自己還是要承擔750美元。這也是為什麼沒有黑人孩子去的原因。最後就是方特諾特先生自身的問題了。
  他給我推薦《向蒼天呼籲》的時候,並沒有提到吉米是個同性戀。「吉米」是方特諾特先生對詹姆斯的暱稱,就好像他們兩個是老交情。據方特諾特先生所言,詹姆斯在11歲的時候,就開始為後輩收藏自己寫下的東西,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成為名流鉅子,有必要保留一些「人生軌跡的資料」。當時,方特諾特先生給我一個黑色的小筆記本。「你也要為後輩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他說,「當你離開這座小鎮之後,人們會好奇你是怎樣做到的。」就是這個筆記本終結了我的所有計劃,比昂貴的旅費還管用。大羅伊不喜歡這個小本子的外觀,我媽也不喜歡。埃羅是個閉塞的小鎮,有時難免刻薄。我爸媽打了幾個電話,就查明了方特諾特先生是那種「荒唐的人」,他們絕不允許我在他的資助下去巴黎遊玩。
  「方特諾特先生後來怎麼樣了?」
  「他在90年代初就過世了。」達維娜說。
  「為什麼?」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她說,「來吧,吃飯吧。」
  我站起身,走到橢圓形飯桌旁。這張桌子跟我從小用到大的很像,可以輕鬆容下六個人。我向後拉了拉椅子,正要坐下時,她問我要不要洗一下手。我滿臉慚愧地問她洗手間在哪裡。抹上些聞起來像女生的肥皂泡沫,我下巴底下有些刺痛,往上面撩了幾下水後,它才停歇。我扭著頭,鑽到水龍頭下,接了一口純淨水喝。我已經很久都沒照過真正的鏡子了。其實也沒必要,我能想像得出自己的樣子。額頭皺巴巴,就像奧利芙包裡的那把摺扇。至少我刮了鬍子,乾乾淨淨的。等我有錢後,就去牙醫那裡裝個新的牙橋。我從鉤子上取下一條鬆軟的棕色毛巾,擦乾臉,回到飯桌旁。桌上已經擺好了盛宴。
  這桌飯就像出自《聖經》一般:有泡在肉汁裡的豬排;有起司通心粉,頂上是棕色的,亮晶晶的奶油;還有馬鈴薯泥,堆在一個藍條紋碗裡;馬鈴薯泥旁邊是一堆麵包捲,跟奧利芙做的很像,掰一下就會散成奶油塊;然後,果不其然,在一個閃亮的銀碗裡,舒舒服服地躺著我垂涎已久的豌豆。
  「要不要禱告?」她說著,牽起了我的手。
  我閉上眼睛,低下頭,尚未說完「親愛的上帝」,喉嚨就開始抽搐了。我深吸了兩口氣,最後還是放棄了,只好緊閉著眼睛,努力把那股想要從我身體裡鑽出來的東西嚥下去。
  「親愛的上帝,」達維娜接著我的話說,「感謝您賜予我們食物,讓我們的身體得到滋養。感謝您讓我們彼此相伴。以你的兒子耶穌·基督的名義,阿門。」在說「阿門」的時候,她捏了捏我的手,像是畫上一個句號。我一直捏著她的手,不讓她抽回去,直到我說出「祝福這雙準備飯菜的手」後才鬆開。
  達維娜用湯匙把桌上的菜盛到我盤子裡。與此同時,我幻想著自己的形象——一個即將對幾塊豬排發動猛烈攻擊的、剛出獄的男人。我感覺自己像個笑話,接觸過那麼多大企業,也沒像現在這樣侷促過,而這裡可是我的家鄉啊。達維娜把飯菜端到我面前,這時我竟又惦記起餐桌禮儀,等她拿起叉子後才開動。
  「祝你有個好胃口【註3】。」她微笑著說。
  我以同樣的話回她。她讓我想起了瑟萊斯蒂爾,她每次吃東西前都會這樣說,哪怕吃的是早餐麥片。
  在我享用第二盤菜、第三杯檸檬酒的時候,達維娜又問了我一遍,「你們離婚了嗎?」她竟然用輕快的語調來問這個問題。
  我緩慢地嚼完口中的食物,嚥下去,又補了一口檸檬酒。「你想讓我怎樣回答?我只知道這些:我進去的時候是已婚,中間她並沒有跟我離婚。」
  「你沒必要跟個律師說話一樣兜圈子。」她好像受了傷,以為我是帶著虛情假意來吃她的飯的。
  我深吸一口氣,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她。「我已經兩年沒見她了,自從我媽去世後就沒見過。」
  「跟她打過電話嗎?」
  「最近沒有。」我說,「你呢?你跟誰在一起呢?」
  她環視了一下房間。「你看到別人了嗎?」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彷彿我們對彼此的「殷勤」心滿意足。
  吃完飯後,我起身幫忙收拾桌子,把盤子刮乾淨,堆到水槽裡。達維娜朝我笑了笑,那種笑就像是看到小寶寶想做成熟的事(比如彈鋼琴)一樣。「別管廚房的事了,你是客人。」
  我發誓,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和達維娜做愛,那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我有沒有那種念頭呢?我不能撒謊說自己真的像沃爾特說的那樣,對女人無慾無求。我不光渴望女人,還渴望很多平凡的東西,比如我媽做的飯。自從離家上大學那天起,我就開始想念她做的飯了。達維娜·哈德里克邀請我來吃晚餐,如果我只是來吃飯的話,那也早該走了。
  「想喝咖啡嗎?」她問我。
  我搖了搖頭。
  「再來杯檸檬酒?」
  「嗯。」我說。她又給我倒了一杯,酒的顏色比前幾杯要淡。
  「不想讓你酒駕。」她說。我有點失望,她已經開始打發我回家了。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她說,「與你蹲監獄有關。」
  「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我知道。」她說,「這附近的人都覺得你是清白的,不過是錯誤的人種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那裡。警察太不可靠,所以才有那麼多人蹲監獄。」
  我傾了一下杯子,向她致敬,然後一口喝乾,把杯子遞給達維娜。
  「就問你一個問題。」她嚴肅起來。我已準備好迎接另一個關於瑟萊斯蒂爾的問題。
  「嗯?」
  「你在監獄裡的時候,認不認識一個叫安托萬·吉勒里的人?全名是安托萬·弗雷德里克·吉勒里。」
  「怎麼了?」我問,「他是你男人?」
  她搖了搖頭。「我兒子。」
  「不認識。」我悲聲說道。如果他是她兒子,那現在頂多十七八歲。「我沒見過他。」
  「他們叫他『蚱蜢』,或者『蚱蜢』。」
  這個外號我確實知道。雖然「蚱蜢」不是監獄裡最年輕的,但對於成人監獄來說,他還是太年輕,太脆弱,太俊秀。我想起了他塗著口紅的嘴唇和用自製鹼水洗軟了的頭髮。
  「我不認識他。」我再次說。
  「你確定嗎?」
  「確定。」我說,「不認識叫『蚱蜢』的人。」我又把酒杯遞給她。「求你了,女士。」
  她搖了搖頭。「不給了,為了你好。」
  「小姐啊,我才不擔心酒駕呢,我是走過來的,這個小鎮才多大,一分鐘就能走到頭。」
  「羅伊。」她說,「這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晚上最好不要在外面遊蕩。警察和路人,你不知道哪個更可怕。『蚱蜢』就是因為手裡的槍被抓的,他只是在自我防衛。才十六歲,就被當作成年人判了刑。」
  「相信我,我不怕。想想我過去五年都在哪裡?」我笑著說,差點沒嗆到,「就算哪個鄉下王八蛋從樹叢裡跳出來吧啦吧啦地恐嚇我,你覺得我會怕嗎?」
  「如果那個鄉下王八蛋拿著槍,你會怕。」然後,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盡情地笑了起來,臉上露出了酒窩。「還吧啦吧啦,你這個傻瓜。我再給你一杯,但不會放很多酒。」
  「你給自己也弄一杯吧,我一個人喝真沒意思。」
  她端著兩杯飲料回來了。那兩個小杯子跟我媽用來盛柳橙汁的很像。「沒冰了。」她說。我舉起酒杯,與她碰杯,我們二話不說,直接開喝,然後又把酒杯磕在桌上,彷彿我們喝的是烈酒。這種感覺真好,讓我想起了我第一份工作。公司舉辦了假日聚餐,那群白人們點的都是高檔酒,我們拿它們當白水喝,彷彿有著花不完的錢。
  達維娜站起身,打開音樂,弗蘭基·貝弗利【註4】開始歌唱「幸福的感覺」。她一邊往回走,一邊跟著音樂打了幾個響指,然後坐在沙發上,彷彿在炫耀自己前凸後翹的身材。「嘿。」她的腔調有些調皮。
  不能說威士忌讓她變美了,因為她已不再是美麗的小姐,就像我已不再是年輕的經理。但我曾經是,她也曾經是,我們身體裡大概還殘留著從前的樣子。達維娜那溫暖的棕色肉體就是我所想念的一切事物的集合。
  「你還好嗎?」
  我除了搖頭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怎麼了?」
  我再次搖頭。
  「沒關係,」她說。「你剛回家,回家後總是很累。」她說得好像我是從軍隊或是醫院回來似的。
  然後,她像圖書管理員一樣,把手指豎在唇前。我靠了過去。瑟萊斯蒂爾——我總是忍不住去想她——不是個小巧的女人,她骨架很寬,身材豐滿,但不像達維娜這樣柔軟,後者就像四星酒店裡的睡袍一樣。我試著克制自己,不想讓自己像個野人一樣撲向她。可以說,我穿著衣服的每一秒都是奇蹟。我深深地吻她,直到我再也克制不住,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嚐到了裡面的威士忌味兒,並為此著迷。她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像螢火蟲一樣嬌小而輕盈,又像臨街教堂裡的神父一樣可以治癒心靈。她摸索著,把手伸進我的襯衫裡,涼爽的手掌按在我滾燙的後背上,給我一種觸電感。
  我們走進她的臥室,並沒有互相寬衣解帶,而是在黑暗中各自脫掉身上的衣服。達維娜把衣裙掛在櫃子裡,衣架發出叮叮的碰撞聲。然後,她爬到床上,躺到我身邊,身上散發著威士忌和可可油的味道。她側過身子,讓假髮滑落在我的臉上,但我躲開了,因為不想感受那種虛假的塑膠質感。我想揉搓有呼吸的東西,撫摸鮮活的肉體。她抬起大腿,壓在我髖骨上。「你還好嗎?」她低語道。
  「嗯。」我說,「你呢?」
  「還好。」
  「我替你兒子的事感到難過。」
  「我替你母親的事感到難過。」
  對正常人來說,談到過世的至親肯定會澆滅你的慾火。但對我來說,這句話反而像煤油,像汽油,像一股純氧。我再次吻上她,同時挪到她上面。低頭看著她黑暗中的輪廓,我有種想要解釋的衝動,告訴她我不想以一個剛出獄的男人的身分操她,而是想以一個回家探親的男人,一個當地有名的成功男人,一個腰纏萬貫、坐豪華辦公室、穿義大利皮鞋、戴不鏽鋼表的男人的身分操她。可我卻開不了口。你要怎樣跟一個女人解釋你想以人類的身分操她呢?
  我用前臂承重,撐在她身上。我並不是害怕什麼,而是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我想讓她歡愉——不是讓她情不自禁喊出我的名字,那樣太幼稚了,而是想給她留個好印象。雖然她說她不相信我在松林旅館強姦了那個女人,但人們心裡不總是有一粒懷疑的種子嗎?人們不總是覺得故事可能還有另一面嗎?
  「寶貝。」達維娜說著,伸出手臂,在我背後交叉,讓我們的身子貼合。我憑藉肌肉記憶,用膝蓋把她的雙腿分開。但她躲開了,側身一躺,面對著我,然後用食指推著我的胸膛,讓我躺了下來。我正要起身去抱她,她又用手掌把我按了下來,說,「別急。」
  達維娜呵護了我,我也只能這樣表達。我才出獄兩天,她就把我安頓在她家的床上,然後呵護了我。她口手並用,摸遍我的全身,關愛了我的每一寸肌膚。她跨在我上面,墊在我底下,甚至透過我身體。那些尚未得到關愛的肌膚似有火燒,迫切地渴望她的注意。直到你需要的東西以你需要的方式給了你時,你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此時,她正纏在我身上,腳離我的臉很近,我伸過頭吻了一下她的足弓。一個從小生長在埃羅的人,怎麼會有這麼細膩的腳?瑟萊斯蒂爾的腳也很嫩滑。一想到妻子,我的心中便湧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我不由得坐起了身,彷彿噩夢初醒。達維娜停了下來,眼睛裡閃爍著屋子裡殘存的光亮。「你還好吧?」
  「不好。」我說。
  「過來。」她說著,躺了下來,伸出雙臂,然後叫我「寶貝」——在一些女人的口中,這個詞就是一門語言,可以表示各種含義。此時她表示的是邀請,就彷彿她說的是「請」。她把腿纏在我腰上,我緊緊抱著她的身子,彷彿她決定著我的生死。「寶貝。」她再次說。
  「有套嗎?」
  「應該有吧。」她說,「在藥櫃裡。」
  「藥櫃在浴室嗎?」
  「對。」
  「必須戴嗎?」
  達維娜躺在黑暗中,沉默不言。我用手肘撐起身體,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月光沒有照在她的臉上。「如果你要我戴,我就去拿。」我雖然這樣保證,但沒這樣做,而是再次吻上了她,並輕輕咬著她香甜的下唇。「真的要戴嗎?」我其實是在求她,不知她有沒有感受到。我的心癢死了。我只想親密接觸,中間不加隔膜,就跟我只想摸她頭皮上皺巴巴的真髮,而不是冷冰冰的假髮一樣的道理。戴套與不戴套的區別,就像是打電話與當面說的區別。「求你了。」我聽到自己說,「我會提前拔出來的,求你了。」我們還貼在一起,她並沒有把我從身上推下去,甚至都沒有夾起膝蓋。「寶貝。」我說。這次是我在用這門神祕的語言了。
  「沒事。」她終於說道,「沒事,寶貝,來吧。」
  【註1】一個家族代代相傳的《聖經》,上面記錄著家族成員的生平。
  【註2】美國黑人作家、散文家、戲劇家和社會活動家。
  【註3】此處原文為法語「Bon appétit」。
  【註4】美國黑人歌手,迷宮樂隊的主唱,《幸福的感覺》是該樂隊的一首歌。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