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整件事與別人無關,它是我和瑟萊斯蒂爾的私事。
在奧利芙下葬的前一個週日,瑟萊斯蒂爾跟羅伊的父親待在一起,我則去監獄探視了羅伊。我之所以用「探視」這個詞,是因為找不到更合適的詞,或許用「看」更合適吧。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吃著從自動販賣機那裡買來的三包洋芋片。羅伊請求我在週一的時候,替他把母親的棺材從靈車抬往祭壇。我答應了,但並不高興,這不是一件值得樂意的任務。大羅伊事先安排過一個助祭去抬棺材的右角,所以我需要把羅伊的請求告訴他,讓那個助祭為我騰出位置。我們握了握手,表示一言為定,像是談攏了一樁生意。我鬆開手,起身要走,但羅伊坐著沒動。
「我要待到探視時間結束。」
「就這麼乾坐著?」
他的嘴角向上一彎。「總比回到裡面強,我不介意的。」
「那我等一會兒再走吧。」我說著,坐到那把塑膠椅上。
「看到那傢伙了嗎?」他指了指一個留著平頂頭、戴著麥爾坎·X【註1】式眼鏡的瘦子,「那是我爸,我親爸。我們在監獄相見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那個老頭,他正在跟一個穿著花裙子、身材豐滿的棕髮女郎聊天。
「他是通過報紙廣告認識的那個女人。」羅伊解釋道。
「我並沒有看他的女人。」我說,「我有點懵啊,你的親爸?」
「對啊。」他緩慢地審視著我的臉,彷彿在尋找什麼破綻。「你真的不知道。」他說,「你真的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看來瑟萊斯蒂爾沒有告訴你。她沒告訴你,也就意味著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面露喜悅,而我卻感到一陣微弱的刺痛,比蚊子叮的要重,比黃蜂螫的要輕。
「你跟你爸長得很像。」我用下巴指了指他爸。
「大羅伊才是我爸。那邊那個人,我原諒他了。在他那個年代,黑人為了一包菸都可以拋棄家庭。現在我天天見他。」他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是上天有意這樣安排的,所有的這一切都太離奇,但我又不知道天意是什麼。」
我沉默地坐在那裡,身上的灰色禮服讓我很不自在。我要穿著這身衣服去為奧利芙守喪。我不知道所謂的「天意」是什麼,父親本身就是個複雜的存在。在我7歲那年,我爸在展銷會上遇到一個女人,然後沒把持住,跟她發生了關係。這樣的醜事我爸之前也幹過。有次他傻乎乎地愛上了一個陌生人,還逼著人家跟他成家。他經營的是一家冰庫,為了工作,常常外出參會,也正好方便他偷腥。很明顯,他是個激情飽滿的傢伙。在我三歲的時候,他愛上了一個販運乾冰的女人,但她不想離開自己的丈夫,所以他又回到了我和伊薇的身邊。在那之後,他還有過幾次烈火情緣,但都沒燃燒太久。那次展銷會是在丹佛舉辦的,為時兩週,而就在這兩週之內,他遇見了一個冰雕女郎。在與她相伴了三十六個曼妙時辰之後,他回到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再也沒有回來。多說一句吧,他跟她生了一兒一女,這回倒很安分,老老實實地把孩子養大了。
我攤了攤手。「上帝以神祕的方式行事?」
「差不多吧。」他說,「我媽走了。」
「我懂你的心情。」我說,「別太難過。」
他搖了搖頭,盯著手心說,「我很感激你幫我抬她。」
「我可是你堅實的後盾。」我說。
「告訴瑟萊斯蒂爾我想她了,替我感謝她的歌聲。」
「沒問題。」我說著,撐起了身子。
「安德烈。」他說,「我接下來的話你別誤會:她是我的老婆,記住這一點。」然後他微笑起來,嘴巴咧得很寬,露出一道黑色口子,「我開玩笑啦,兄弟。替我向她問好。」
瑟萊斯蒂爾的歌聲不適合出現在婚禮上。她的母親是那種「反重力」型的女高音,她卻是那種「威士忌加萬寶路」型的女低音。甚至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已經像午夜一般低沉。她的歌聲不會讓人心情舒暢,反倒像是在訴說別人的祕密。
羅伊請我去做抬棺人的同時,還請了瑟萊斯蒂爾去唱聖歌。她走到人群前,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她自己。她把頭髮拉直了,身上穿著從葛洛莉亞那裡借來的海軍藍禮服,這種扮相讓她看起來有些卑微,但不是消沉,而是為了表示尊重,不讓自己太過豔麗。
「奧利芙女士一生只愛兩者。」擴音器給她的話附上了詭異的回聲,「一是上帝,二是家人,尤其是她的兒子。你們大都知道羅伊不在這裡的原因吧。他雖然人不在,但並沒有缺席。」瑟萊斯蒂爾向後退了幾步,護士接待員們開始打手勢,準備衝進來,生怕她傷心過度。但她之所以向後退,只是因為離話筒太近,聲音太大了。
她唱的是《耶穌答應給我一個家》,沒帶鋼琴伴奏。她的目光越過黑色棺材,落在大羅伊身上,並且盯著他,竭盡全力地歌唱。唱到後面,女人們都站起身,舉起手中的扇子,前排的一位男士也跟著唱,「感謝您,耶穌。」她的歌聲使人受傷,又把人治癒。「既然他答應了,那就會有的。」她並不是在譁眾取寵,或是有意讓他崩潰,但她高亢的歌聲傳達著神韻和世俗的情感,讓大羅伊垂下肩膀,哭泣起來。我不是什麼玄學者,但那間屋子裡真的有「愛」。她說羅伊沒有缺席,聽了她的歌后,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瑟萊斯蒂爾回到我旁邊的座位上,她已經筋疲力盡。我牽起她的手。她枕在我的肩膀上說,「我想回家。」
然後便是說悼詞的環節。他們使用的是歌頌妻子和母親的標準悼詞,引用到了《路得記》【註2】。悼詞之後,便到了抬棺材的時候。大羅伊要求我們用正式的方式抬棺,不能用雙手舉,只能用肩膀扛。殯儀員指揮我們,就像指揮管絃樂隊一樣。在他的引導下,我們六個人把奧利芙扛在肩上,一寸一寸地挪出了神殿。沒有什麼比屍體更重了。雖說是六個人在抬棺,但我感覺只有我一人在用力。每走一步,棺材就撞一下耳朵。有那麼一瞬間,我迷信地覺得自己可能收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我、大羅伊、瑟萊斯蒂爾坐在同一輛轎車裡,司機是殯儀員的兒子。他問我們要不要開空調。「不用了,雷吉。」大羅伊說,「我喜歡新鮮空氣。」說完,他把車窗搖了下去,黏稠如血液的潮濕空氣颳了進來。我僵硬地坐著,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瑟萊斯蒂爾坐在我左邊,她的香水聞起來很有情調;大羅伊在吃薄荷糖,嘴裡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甜味兒。瑟萊斯蒂爾牽起了我的手,我喜歡她手上涼涼的觸感。
「不要這樣,謝謝。」大羅伊說。她把手指抽開,只留下我空蕩蕩的手心。
行駛了幾公里之後,靈車帶著小車隊駛上了一段顛簸的土路。搖晃讓大羅伊把鎖在心裡的話傾吐了出來:「我對奧利芙的愛,你們年輕人想都想不到。我盡心盡力去做最好的丈夫,全心全意去做最好的父親。她教我怎樣與女人結合,教我怎樣去照顧一個小男孩。」
我活動了一下手指。「是的,先生。」我說。瑟萊斯蒂爾哼了一個曲子,有些耳熟,但又不知其名。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更加深沉,更加寬廣,就好像她悟出了什麼有關生死情愛的哲理,而那哲理我還不知道。
我們在墓地上再一次抬起棺材。在前往墓穴的路上,我不禁驚嘆,這麼小的一座城,竟然存下了這麼多的死人。越靠近門口的墓碑越新,都是大理石材質,而且經過了打磨。遠處的墓碑已被時光侵蝕,很可能是石灰岩材質。大羅伊允許我們在這段路上用手來維持棺材的平穩。最後,我們終於把棺材放在墓坑上面的繩索上。
牧師就在我們身後,一邊吟唱,一邊走到自己的位置。他說人的身體會腐敗,會被蟲子腐蝕,但靈魂不可玷汙,永葆純潔。我們齊聲說「塵歸塵,土歸土」,然後前來弔唁的幾個人把花束扯開,朝墓坑裡拋撒鮮豔的花朵。同時,墓地的工人把繩索鬆開,將棺材降到坑底。
我們坐在綠帳篷下,瑟萊斯蒂爾坐在大羅伊身旁。水泥墓蓋砰然扣在棺材上,她安慰了他幾句,然後用紙捲擦著眼淚,看著墓地工人展開人造草皮。他們有些遲疑,不想當著死者家屬的面開動推土機。死者家屬指的就是我、瑟萊斯蒂爾和大羅伊。想到這裡,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可事實就是如此。
我站起身。「先生,是時候回去了,教堂裡的人會等不及的。」
瑟萊斯蒂爾也站了起來。「所有人都會在的。」
「所有人?沒了我妻子,哪還有『所有人』?」
我們身後的掘墓人開始焦躁起來,等不及要做該做的事了。新挖掘的墳墓散發著沃土和黴菌的味道,聞起來很像魚餌。大羅伊終於站起身,走到墳邊,似乎是要抓一把土,丟在六英尺之下的棺材上。我和瑟萊斯蒂爾緊緊跟了過去,卻見他故意坐到土堆上,彷彿是在抗議,我們不禁吃了一驚。
瑟萊斯蒂爾說,「先生?」
大羅伊一言未發,瑟萊斯蒂爾也跟著坐了下來。我轉頭找人幫忙,但那幾個弔唁的人已經走了,估計回去吃晚宴了。我見她坐了下來,只好也加入了他們。泥土很潮,濕氣從我坐著的地方滲進我的褲子。此時,掘墓人正在用西班牙語低聲交談。
儘管我就坐在他的右邊,大羅伊還是只跟瑟萊斯蒂爾說話,向她解釋責任已經落在了她的肩上。「奧利芙每週都會去看小羅伊,直到她病得太重,實在去不了為止。她一直在催班克斯先生,每週三吃午飯的時候都會給他打電話。雖也沒見他取得什麼進展,但她始終在催他。現在她不在了,瑟萊斯蒂爾,該由你來代替她了。」「我會盡我所能,」他說,「但男人終究還是需要女人的關懷。」
瑟萊斯蒂爾濕著眼睛點了點頭。「好的,先生。」她說,「我懂。」
「真的嗎?」他警覺地打量著她,「你覺得你什麼都懂,但孩子啊,你太年輕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後的衣服,然後朝瑟萊斯蒂爾伸出手。她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然後,我又把手伸向大羅伊。「先生,我們回去吧,別耽誤他們工作。」
大羅伊站了起來,但沒有藉助我的手臂。他人高馬大,在他身邊,我感覺自己跟鞭子一樣細。
「不是他們的工作。」他說,「是我的工作。」然後,他邁著大步,走到一棵樹下,拿起靠在樹幹上的鐵鏟。他已不再年輕,但仍能剷起一大剷土,丟到奧利芙的棺材上。泥土落下的聲音令我永生難忘。
我想到羅伊,想到自己是代替他來這裡,於是拿起另一把鐵鏟。大羅伊吼了一聲,叫我把鏟子放下,然後語氣緩和了些,說,「這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覺得自己是小羅伊的替身,但哪怕他在這裡,這也不是他的工作。這是我跟我妻子之間的事,我要用我自己的雙手埋葬她。你跟瑟萊斯蒂爾先坐凱迪拉克走吧;我把該做的做完後,再去見你們。」
我們聽命離開,彷彿他是我們親爸。轎車就停在小路上,我們穿過林立的墓碑,走到車前,打開車門,不禁吃了一驚——車裡的音響在咚咚鏘鏘地播放著舞曲。司機見我們回來,急忙把音樂關了。車子開走的時候,我們像小孩子一樣,擰著腦袋,透過後擋風玻璃,去看大羅伊踐行約翰·亨利【註3】精神,不辭辛勞地為妻子填墳。
瑟萊斯蒂爾嘆了一口氣,「哪怕你活得再久,也見不到這樣的情景了。」
「我也不想再見到。」
「羅伊離開了這麼久。」她輕聲說,「我把該做的都做了。我從沒想過、也沒碰過任何一個別的男人。可看到大羅伊在妻子墳邊的樣子,我感覺我的婚姻就是一場兒戲,我感覺我並不懂得什麼叫做『相許』。」然後,她抽泣起來,一滴眼淚落在我髒兮兮的白襯衫上。「我不想去教堂了,只想回家。」
我噓聲安慰她,然後用頭朝司機的方向指了一下,壓低聲音說,「這個城鎮不大,可別散布那種容易惹人誤會的話。」
十五分鐘之後,我們走進了「基督王浸會教堂」,身上髒得跟煤礦工人一樣。晚宴十分豐盛,用來供給皇室都不寒酸。我知道人們在傳我們的閒話,但當著我們的面,他們還算禮貌,一個勁地給我們添果酒。我跟瑟萊斯蒂爾對視了一眼,便知道她跟我一樣,只想喝特幹口味的伏特加馬丁尼。不過,我們還是堅持吃著桌上的非式菜餚,直到確認大羅伊是不會過來了之後才離開。
瑟萊斯蒂爾和我找了好一會兒,總算找到一家可以買醉的酒吧。賭場離這裡三十英里,直接開車去那裡反倒更快,而且那裡的酒水便宜,酒保給的量也足。當時我本想調頭去賭場的,但瑟萊斯蒂爾阻止了我。「別走那個方向,」她說,「我不想經過監獄。」
「那好。」我說。
「好?」瑟萊斯蒂爾說,「我連鐵刺網都見不得,多麼可恥,他可是在裡面常住啊!我真的愛他嗎,安德烈?」
我不知怎樣回答。「你嫁給了他。」
她轉過頭,面向車窗,用額頭輕輕敲著玻璃。我一隻手開車,尋找可以暢飲的酒吧,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
埃羅其實並不缺酒,每隔一百英尺就會有一家酒水零售店和教堂,街道的角落裡常有人站著,拿著黃紙包【註4】喝酒。如果我們一時半刻找不到酒吧,那就買一瓶酒,像酒鬼那樣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喝。
最終找到的那家酒吧名叫「厄爾·皮卡德的週六之夜」,是家合資酒吧,外形很像7——11便利商店最後的版型。我們在兩張搖搖晃晃的高腳凳上就坐,然後盯著幾根熱狗繞著一個紅燈泡打轉。現在是下午兩點鐘,但酒吧的窗戶都噴了漆,室內永遠是凌晨兩點鐘的樣子。裡面幾乎沒什麼人,大概有工作的在工作,沒工作的不想把錢浪費在用杯計價的酒水上。酒保正在藉助袖珍手電筒的光亮讀書,我們坐下來後,她抬起了頭。
「請問要喝什麼?」她把手電筒放了下來,在屋頂上投射出一圈光環。
這裡不像是有馬丁尼的地方,所以瑟萊斯蒂爾要了一杯螺絲起子雞尾酒。酒保往一個薄玻璃杯裡倒了好多司木露伏特加,足足有四指厚,接著打開了一罐果汁,然後在櫃臺裡摸索一番,拿出一罐櫻桃,再把它們用塑膠劍刺穿。
我們沒有碰杯,直接開喝,身上髒得喝酒都能喝到沙子。「你說大羅伊是不是還在外面剷土?還是說在我們走了之後,他就把活交給了機器?」
「他還在外面。」瑟萊斯蒂爾說,「他是不會讓推土機埋他妻子的。」她搖了搖杯子,讓酒快速冷下來,然後問,「羅伊怎樣了?他還撐得住嗎?」
「他還好吧,我覺得。他說他想你了。」
「你知道我愛他,對吧,安德烈?可是他媽一直都不相信我。」
「那是她不懂你吧?可能她覺得誰都配不上他的兒子,你也知道黑人母親的脾氣。」
「我想續杯。」她說。酒保給她加了伏特加和柳橙汁。我伸進口袋,掏出幾枚硬幣。「輕鬆點,小夥子。」我對她說,「去點唱機那裡點首歌吧。」
她拿著硬幣,搖搖晃晃地走到屋子深處,彷彿踩在別人腿上一般。在潮濕空氣的作用下,她的頭髮失去了參加葬禮時的順直,耳邊的頭髮都支楞了起來。她彎下腰,探著頭去看點唱機。此時,酒吧另一頭的男人注意到了她。
「你老婆?」酒保問我,她眼神中似乎泛著一絲調情的光亮。
「不是。」我說,「我們是老朋友,從亞特蘭大開車來這裡參加葬禮。」
「噢。」她說,「奧利芙·漢密爾頓的?」
我點了點頭。
「太讓人悲傷了。她是兒媳嗎?」
估計她早就知道了。那一絲光亮不是別的,不過是小地方的人好打聽的癖性罷了。
酒保見瑟萊斯蒂爾就要回來了,便尷尬地撤了。突然,普林斯的歌聲從點唱機裡傳來——「我想做你的情人。」
我對她說,「還記得八年級嗎?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普林斯在唱『我只想你為我一個人爆炒』【註5】。」
瑟萊斯蒂爾說,「我可沒那麼覺得。」
「那你知道『高潮』是什麼意思?八年級的時候?」
「我只知道它的意思非同一般。」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一直在喝廉價的伏特加,我先是喝了啤酒,後又喝了雪碧。
「她打了我。」瑟萊斯蒂爾搖著杯中的冰塊說,「羅伊他媽。我太久沒去看羅伊,她見到我後,扇了我一巴掌,把我黑臉都扇白了。當時我們在賭場吃晚飯,她等到葛洛莉亞去廁所的時候,伸過來就是『啪』的一聲。」瑟萊斯蒂爾拍了一下手,「正好拍在我臉上,打得我眼淚都出來了。然後她說,『小丫頭你聽著,只要我沒哭,誰都別想哭。我今天一早上就比你一輩子受的罪多。』」
「什麼?」我摸著她的臉頰說,「到底是為什麼啊?」
「所有事。奧利芙把我扇得眼淚都哭光了。」然後,她用她的手按住了我的手。「除了我唱歌的時候,在葬禮的所有環節,我的臉都跟著了火一般。就是這裡。」她用我的手揉了揉那塊柔軟的地方,然後轉過頭,吻了我的手掌。
「瑟萊斯蒂爾。」我說,「你喝醉了,親愛的。」
「我沒有。」她說著,又親了一下我的手,「好吧,我是醉了,但我還是我。」
「不要這樣。」我把手抽了回來,「這裡的人已經知道我們是誰了。」我把頭朝旁邊一晃,給了她一個嚴肅的眼神。
「哦,對哦。」她說,「小地方。」
我點了點頭,她的神色有些黯淡。「超級小。」
現在,點唱機裡播放的是艾斯利兄弟的歌。這些慢節奏的老歌總有種別樣的情調,那群老傢伙們唱的是一種過時已久的虔誠。「我一直都很喜歡這首歌。」我對她說。
「知道為什麼嗎?」瑟萊斯蒂爾說,「因為這是我們命中注定要參透的音樂,它用最原始的語言與你溝通。」
「我寧願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她有些悶悶不樂,搖了搖冰塊。她的指甲被咬得露出了肉。「安德烈,我太累了,我厭倦了所有的一切,厭倦了這個小鎮,厭倦了我的公公婆婆,厭倦了監獄。監獄不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才結婚一年半——對啊,才一年半羅伊就被抓了,可到現在我爹還在為我的婚禮買單。」
「我一直都不習慣你『漢密爾頓夫人』的身分。」我示意酒保買單,然後要了兩杯冰水。
她翻了個白眼。「你去見他的時候,他看上去有生我的氣嗎?我上次去的時候,他說他不喜歡我的神態,說我去那裡是出於義務。」她把杯子放了下來。「他說得沒錯,但我還能怎樣?我在店裡瘋狂地工作,然後開幾個小時的車去路易斯安那,跟並不喜歡我的公公婆婆過上一晚,然後又經歷了……」她焦躁地抖了抖手指。「經歷了種種,最後他竟然說我笑得不夠開心?我的心願單不是這樣的。」
她很認真,但我還是笑了。「我都不知道還有個心願單,生活不是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隨你笑吧。」她氣憤地瞪著我說,「你知道我來這裡的感受嗎?一個絕望的黑人。你不知道排著隊去見他是種什麼滋味。」
「我知道。」我說,「我昨天就去了。」
「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他們待我的態度,就像我是去見皮條客一樣。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抹壞笑,彷彿在告訴你不該來這裡,彷彿你是他們的意淫對象。如果你精神抖擻起來,端莊起來,那就更糟了。他們待你的態度,就像你是個白痴。如果你他媽不是個傻子,怎麼可能勾搭上這麼一個爛人。」她跟著音樂的節奏打起了響指,彷彿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情感的洪流裡解救出來,但她醉得太厲害了,情感已經不受控制。
如果身邊沒人,我肯定會觸碰她。但在酒保和另外三個人的眼皮子底下,我沒敢抬手,只是說了一句,「我們走吧。」
回到旅館的時候,天還沒黑,但賭場的停車場已經滿了。顯然,今晚有贈車活動。電梯門關上之後,我轉過身面向她,她把手臂繞在我身上。我想到了小時候,她常常把我勒得喘不過氣來。她身上散發著一股伏特加的氣味,還有一絲薰衣草和松樹的氣味。我一直抱著她,坐到五樓。電梯門緩緩打開,外面有一家人耐心地等著進來。
「剛結婚的小兩口。」那位母親解釋道。
我們走出電梯,站在通往我們的房間的大廳裡。
「人們都覺得咱們兩人遲早會結婚。」她說。
「你醉了。」我說,「醉傻了。」
「我沒有。」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的房間前,把鑰匙插進門鎖,屋內亮起了幾盞小綠燈。「我確實不對勁,但絕對沒醉。進來吧,你想嗎?」
「瑟萊斯蒂爾。」我拒絕道,儘管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方向傾斜,彷彿世界本身就是斜的。「是我呀,安德烈。」她大笑起來,甚是歡愉,彷彿早些時候,我們並沒有旁觀羅伊的父親拿著舊式鐵鏟埋葬他的妻子;彷彿時光逆轉,回到一切都還安好的時候。
「是我呀,」她咧著嘴笑道,「瑟萊斯蒂爾。」
我試著以微笑回應她,但發不出聲音。即使發出了聲音,也只會是假笑。在她面前,我從不弄虛作假。
在我踏入門口,聽到門喀噠一聲鎖上時,一切都了結了。我們並沒有像電影裡那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後激烈地熱吻,瘋狂地愛撫。我們並沒有急躁,只是凝望著彼此,彷彿面前是一個不知如何打開的包裹。然後,她坐到床上,我也跟著坐了下來。我想起了高中的那次越界。那時,我們跟現在一樣,身著盛裝,疲憊不堪。雖然地下室裡很昏暗,但我還是能看清楚她的裙褶。與彼時不同,此時屋內燈光明亮。她頭髮鼓鼓的,像是戴了一圈黑色光環。我們的嘴裡都有一股濃烈的酒味,衣服上也都沾染了墓地的泥土。
我貼近她,手指伸進她濃密的頭髮。「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她對我說,「雖然不像現在這樣,但一直都在一起。」
我點了點頭。「我只想你為我一個人爆炒。」
我們大笑起來。真實的笑,共享的笑。這一刻,我們的人生發生了轉變。酒醒時分,我們的唇上都帶著喜悅。我們的未來可能不受法律歡迎,也不會有牧師或是證婚人,但終究是屬於我們的。
【註1】美國黑人伊斯蘭教傳教士與人權運動領袖。
【註2】路得是聖經中的一位賢良孝順、勤勞樸素的女子。
【註3】美國民謠裡的傳奇人物。他是一位黑人鑽工,在公司最初引進電動鑽機的時候,為了證明人力比機器更高效,奮力與鑽機競賽,最後贏得了比賽,也累死了自己。
【註4】在美國,當眾飲酒是違法行為,因而形成了一個慣例,即看不到酒瓶便不算違法,所以很多人用棕黃色的包裝紙把酒瓶包起來喝酒。
【註5】此處原文是「I wanna be the only one you cook for.」(我只想你為我一個人做飯。)歌詞原本是「I wanna be the only one you come for.」(我只想你為我一個人高潮。)為了對應「高潮」二字,譯者將「做飯」改為「爆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