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跟寡婦結婚也不過如此。她心有創傷,你要為她包紮傷口;當她突然陷入回憶,莫名其妙哭起來時,你要為她提供安慰;跟她敘舊,不能讓她想起她不願想起的事情,同時還要告誡自己為一個死人吃醋不理智。
但我還能怎樣?我認識瑟萊斯蒂爾有一生之久,愛她也有一生之久。這是實話,自然而未加修飾,就跟「老核」——那棵長在我們兩家中間,已有好幾個世紀歷史的山核桃樹——一樣。我對她的愛已經刻進了我的身體,就像我肩胛骨上狀似銀河的胎記。
那天聽到消息後,我就意識到她不屬於我。我也不是非得占有她,最起碼,她在法律上還是另一個人的妻子。如果你真的了解她,你會知道她也不屬於他,連她自己都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就是那種不屬於任何人的女人。這一點,你必須與她深交之後才會懂得。就比如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你覺得它是綠色的,但靠近了去看,你會發現它其實是米黃色的,只是勾勒了深綠色的細線。現在再想想瑟萊斯蒂爾。哪怕她戴著他給的戒指,她也不是他的妻子。她不過是個已婚女人罷了。
我並不是在為自己開脫。我知道這世上有比我更好的男人,他們會在羅伊進監獄的那天,就把心底滋長的感情之樹砍掉,再把樹樁燒掉,尤其是在明知羅伊無辜蒙冤的情況下。他的清白我從未懷疑過,我們都相信他。達文波特先生對我很失望,他覺得我該做個正人君子,遠離瑟萊斯蒂爾,任由她變成一尊象徵著羅伊苦難的活體紀念碑。可是,又有誰能夠理解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時就愛上一個人是怎樣一種滋味?
我是他們婚禮的證婚人。他們結婚那天,我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安德烈·莫里斯·塔克。簽字的時候,我的右手抖得厲害,不得不用左手扶穩。牧師在教堂裡問有沒有人反對他們結婚,如果有,請說一說理由。我在聖壇前保持了沉默。我的腰上勒著晚禮服寬腰帶,心口似有重拳捶打。是的,在那個春日裡,她所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我們還要考慮之後的日子,以及之前的點滴。
從頭說起吧。我和瑟萊斯蒂爾在同一條小巷裡長大,小巷名叫林恩谷,位於亞特蘭大西南部,是林恩街的一個分支,林恩街又是林恩赫斯特大道的一個分支。小巷是個死巷子,這倒是個好事,在街上玩耍的時候不會被車撞到。有時候,我真嫉妒現在的孩子,他們可以學跆拳道,可以享受心理治療,還有浸入式語言學習班。可同時,我又很慶幸自己生在那個年代,孩子們除了快快樂樂地活著,什麼都不用做。我們肆無忌憚地度過了70年代,但後來一個連環殺手打破了我們的安逸,給我們的城市蒙上了一層恐怖色彩。我們在「老核」身上拴上黃綢帶,用來紀念二十九名失蹤的被害人。那兩年我們過得有些艱難,好在危險終究解除了;那些黃綢帶慢慢磨損,像樹葉一樣飄落在地,最後被焚燒了。我和瑟萊斯蒂爾則繼續生活、熱愛、學習、成長。
我七歲那年,父母開始鬧離婚。那個年代,正經八百的家庭是不會離異的。最後,卡洛斯從家裡搬了出去。他搬家可是個大工程,耗費了很多人力物力,涉及到他的三個兄弟,一個正在歇班的警察,還有一輛拖車。他剛一搬走,瑟萊斯蒂爾就把她爸奉獻給了我。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她家地下實驗室的情景。那天達文波特先生穿著白袍,像個醫生,頭上的護目鏡陷進蓬亂的頭髮裡。「爸爸。」她說,「安德烈的爸爸跑了,所以我跟他說,你可以抽時間給他當爸爸。」達文波特先生點燃了一盞本生燈【註1】,然後把護目鏡拉了下來,說,「我聽從這個建議。」這是迄今為止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達文波特先生和我並沒有發展出父子般的感情,我們之間的氣場不太融洽。即便如此,瑟萊斯蒂爾的慷慨之舉,就像是掀開被窩讓我爬進去,然後我們就變成了一家人。
坦白地講,我們兩個又不太像兄妹,更像是玩得比較好的遠親。高三那年,我和她一起參加情人節舞會,因為我們都別無選擇。她看上了一個低音鼓手,我看上了鼓樂隊的女指揮。她比較幸運,兩個人最後看對了眼。我一時間沒了舞伴,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人們都喜歡又高又黑的大帥哥,而我是個又矮又瘦的小可愛。我們從威瑟斯彭店租了一輛豪華轎車。舞會結束後,我們在後座上接了吻。回到她家後,我們又溜進地下室,在一張小沙發上做了愛。那沙發是她爸爸工作累了之後常躺著休息的地方。地下室瀰漫著外用酒精的味道,沙發墊上散發著菸草味兒。瑟萊斯蒂爾挪了挪身子,伸手從一個閃亮的文件櫃裡取出一個瓶子,裡面裝的似乎是金酒。我一口,她一口,喝著喝著就有了勇氣。
但我這個媽寶男,第二天就把事情告訴了伊薇。她只說了兩點:第一,這種事在所難免;第二,我有義務去按響鄰居的門鈴,請求瑟萊斯蒂爾做我的女朋友。就像她爸多少年前說的那樣,我也「聽從了這個建議」。可瑟萊斯蒂爾不同意,「安德烈,我們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嗎?我們能只看電視別說話嗎?」她拋給我一個真正的難題。我們能讓時間逆轉嗎?能改變昨天的軌跡,迎接一個不一樣的明天嗎?我說我們可以試試。那天下午,她傷透了我的心,就像艾拉·費茲傑拉【註2】可以用歌聲震碎玻璃杯那樣。
我說這些並不是要證明自己早在高中就已經占有了她,我只是想說我們之間有一段青梅竹馬的過往,而非單純的機遇巧合。
高中之後,我們便分道揚鑣,像三隻小豬一樣各奔前程。我的前程就在七英里之外——莫爾豪斯學院。我是家裡第三個就讀大學的人,卡洛斯勉強能付得起我的學費,儘管伊薇向他要的撫養費他連一半都沒給。我的第一志願本來是紐奧良澤維爾大學,但我只能選卡洛斯同意我去的大學,否則他不給錢。我並不是在抱怨,莫爾豪斯學院很適合我,教我明白了一個黑人同樣有很多方式生活。只是,當時的我更想選擇一條自以為合適的出路。
瑟萊斯蒂爾選擇了霍華德大學,即使她媽推薦的是曼徹斯特的史密斯女子學院,她爸推薦的是斯佩爾曼學院。不過,瑟萊斯蒂爾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他們給她買了一輛灰色豐田可樂娜,她給它起名叫「露西兒」。然後,她便開著它去首都上學了。後來,莫爾豪斯橄欖球隊去霍華德大學參加返校表演賽,我本來有見一見她的想法,但我當時的女朋友不太情願——連她都能從我說「瑟萊斯蒂爾」時的口氣裡察覺到她在我心中並非朋友那麼簡單。
所以那天在華盛頓我沒有見她。大概三個星期之後,她竟然回家了,整個人都萎靡不振。她的家人把她幽禁在家裡,幾乎有六個月之久。我去看了她兩次,本來打算每週都去的,但她的嬸嬸西爾維婭不讓我進去。她們兩個女人不知是有什麼暗黑的隱情,就好像兩個女巫在偷偷煉藥,神祕而原始。
到了九月份,瑟萊斯蒂爾終於準備好重返生活了。不過,她並沒有回到華盛頓,而是託關係去了斯佩爾曼學院。伊薇讓我多多留意她,我照做了。瑟萊斯蒂爾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女孩,只是身上散發著一絲危險氣息,彷彿她隨時都可能劃你一刀。她的幽默感攀升了幾個臺階,個子也更高了。
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懷舊好比吸毒,我也不想懷舊,但又實在忍不住去回憶那段年少而窮酸的時光。有時,她會去我的宿舍做客,我們一起享用麥香雞翅,那是一種用雞肉與麵包做的小吃,只需兩美元多一點就能買到。吃完之後,我經常跟她鬧著玩,問她為什麼從來都不帶朋友過來見我。
「我發現你每次說我不帶朋友的時候,都是在吃光東西之後。」
「我是真心想問的。」我說。
「下次吧。」她說,「我向你保證。」但她下次照樣還是一個人,而且也不告訴我原因。每到晚上一點來鐘的時候,我就會主動提出送她回學校,然後她會說,「我想在這裡過夜。」我們睡在我的單人床上,她睡在床單下,我睡在她旁邊,中間隔了一層棉布,畢竟男女有別。我們共睡一床,身體間只有一布之隔,如果說我從來沒有躁動,那肯定是在撒謊。不過回首過去,我覺得主要是因為當時我年少火旺。有一次天還沒亮她就醒了,然後輕聲說,「安德烈,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破碎的。」只有那一次,我鑽到了床單下,但也只是為了讓她不再顫抖。「你沒事。」我對她說,「你沒事。」
再說一件事來渲染一下情緒:他們是通過我認識的。一天晚上,她在我這裡過夜。第二天早上八點,羅伊急匆匆地過來借硬幣洗衣服。他進來的時候一點提示都沒有,好像我不需要隱私一樣。上大學的時候,我是個難以分類的男生。我不是一個民族認同感強的非裔,因為不夠有戾氣;也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不夠特立獨行;不用說,「陽光帥男」這個詞跟我也八竿子打不著。所以,理論上說,我應該沒什麼女人緣。(但實際上,我也有一番收穫。)羅伊則是一如既往地備受矚目。他個子高,膚色深,長得帥但又不刻意,給人一種健康美。我們兩人的寢室只有一牆之隔,所以我知道他那「鄉下人」扮相是一種把妹技巧。他確實是鄉下人,但並非淳樸無害的呆子。
「我是羅伊·漢密爾頓。」他說,眼睛如飢似渴地盯著瑟萊斯蒂爾。
「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吧?隔牆有耳哦。」
然後,羅伊看向我,就好像我藏著什麼機密情報一樣。我攤了攤手。他又把目光移到瑟萊斯蒂爾身上,盯著她看。一開始,我只是覺得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他不敢相信她對他一點點興趣都沒有,連我都困惑不解。
此時,我才意識到她的轉變是永久性的。這是一個全新的瑟萊斯蒂爾,目光堅定,筆直向前。這是她在嬸嬸的陪伴下安魂定魄之後的樣子。在受西爾維婭關照的六個月中,她學會了兩件事:怎樣用襪子縫製布娃娃,怎樣一眼識別不適合自己的男人。
後來,羅伊三番五次到我宿舍來打探她的消息。「你們兩人之間沒什麼吧?」
「什麼都沒有。」我說,「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嗯。」他說,「那就給我透露一點訊息唄。」
「比如?」
「我要是知道,那還問你?」
毫無疑問,我肯定可以為他提供一些關鍵資訊。但我不想告訴他如何走進她的心房。羅伊是個酷男孩,當時我就很喜歡他。我們兩個差點成了「兄弟會」的成員。我爸供我上學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我要加入「兄弟會」——因為在他的眼中,只有他的長子才能傳承這個傳統。我參加了那年的「資訊交流會」,羅伊也去了。他是家裡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孩子,所以在填資訊卡的時候,都沒什麼可寫的,而我們其他人都在埋頭寫,誠意滿滿。我就坐在他旁邊,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惶恐的神情。兄弟會的人過來收他的卡片,他就空空如也地交了上去。「我覺得單憑這些問題,沒辦法說明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語氣並不沉重,但帶著某種感情。那位老大哥衝他嗤之以鼻,說,「把資訊填上,傻子。」即便如此,他還是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點優勢。他瞥了一眼我的卡片,卡片上字跡工整地寫著我的整個父系家譜。
「都是你的血親啊?」羅伊說。
我揮了揮卡片,說,「在過去十年裡,我和他們都沒見過幾次。」
羅伊聳了聳肩,「至少是你的親人。」
我把卡片交了上去,然後又坐回他的身邊。氣氛有些尷尬。我不想詳細地過問別人的私事,但怎麼說呢,就好比舉辦儀式,人家禮袍都穿好了,你這邊竟然不上雞、牛、羊等祭品。
「我們該走了。」羅伊用手肘試探性地碰了碰我。
現在回想起來,真希望當時我們真的走了——帶著完整的尊嚴走。直接講結果吧:一句話——我們兩個都沒入圍;加點細節——他們虐了我們三個星期,還是沒讓我們入會;一個大祕密——我們落選後,我暗暗舒了一口氣,但羅伊卻用袖子抹眼淚了。
如果說我們算不上朋友,至少也算關係不錯,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瑟萊斯蒂爾端到盤子裡奉給他,畢竟我是伊薇調教出來的好兒子。過了三四年之後,緣分又讓他們走到了一起,而這一次時機正好。羅伊是那種你想讓自己的妹妹嫁的男人嗎?問題是,你根本就不想讓自己的妹妹出嫁。不過,瑟萊斯蒂爾和羅伊兩個人相處得還蠻好。他很照顧她,而且在我看來,他在說婚禮誓詞的時候,確實是真情實意。甚至連伊薇也同意這門婚事,還親自在婚禮上彈了鋼琴。他們的故事蠻令人振奮的:男生追女生,最後女生接受了男生。在他們的婚宴上,我坐在貴賓桌,一心只願他們有個美滿的未來。舉起酒杯,為他們說祝詞,我的話也是由衷的。如果有人說他不同意,那他肯定是在撒謊。
這些都是真的。可生活啊,總會有意外,總會有麻煩,也會有好運。我並不是把全部責任都推給生活,但問題是,瑟萊斯蒂爾與我相伴了近三年時光,這是我的錯嗎?況且,哪怕我需要道歉,又要向誰彌補過錯呢?要去找羅伊懺悔,投案自首嗎?或許在他眼中這樣做比較合適,但瑟萊斯蒂爾又不是錢包或者好點子,可以被人竊取,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美麗的人啊。誠然,這件事除了我和她的視角,還會有別人的視角,但不可否認的是:我愛她,她也愛我。不管是睡在她身旁,還是孤苦伶仃地睡在自己的那張床上,我早上起來最先想到的總是她。
小時候,姥姥常說,「上帝以神祕的方式行事」,或者「上帝可能不會按照你的意願顯靈,但他永遠準時。」伊薇常說,「神讓你經歷的,是他覺得你需要經歷的。」這時,姥姥會讓伊薇住口,然後提醒她,被一個男人拋棄並不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幸。伊薇會回覆,「但這卻是我遭遇的最大的不幸。」她就是這種話說了太多遍,才患上了紅斑狼瘡。「神就是想讓你知道什麼叫痛苦。」伊薇說。我並不喜歡那樣談論上帝,就好像他在上面拿我們當玩具一樣。我更喜歡姥姥唱的聖歌裡溫柔而包容的上帝。小小的我把這個偏好告訴了伊薇,她說,「人啊,要接受神給你安排的命運。」
人啊,也要接受神給你安排的愛情。在尋愛的路上,你會遇到很多艱難險阻,它們就像花轎上的易開罐,叮叮噹噹,一路尾隨。我們並沒有忘記羅伊,我和瑟萊斯蒂爾每個月都會往他的帳戶上匯錢。然而,就好比給一個衣索比亞的孤兒每天寄35美分,我們在幫忙,又沒幫上什麼忙。羅伊就像一個泛著微光的幽靈,站在臥室的一角,永不消失。
十一月份的第四個星期三,我下班回家,在廚房裡發現了瑟萊斯蒂爾。她穿著縫紉時要穿的套衫,拿著一個氣泡杯喝紅酒,指甲敲擊著桌面,發出尖銳的響聲。我看出了她內心的不安。
「親愛的,怎麼了?」我脫下大衣問。
她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我無法理解的嘆息。
我坐到她身邊,從杯子裡抿了一口酒——我們經常在一個杯子裡喝酒。
瑟萊斯蒂爾抓了抓頭髮。我們在一起之後,她把頭髮剪短了。短髮讓她顯的老一些,但這裡的「老」並非貶義,她從一個年輕的小姐變成了成熟的女人。
「你還好嗎?」我問。
她一隻手端著酒杯,送到唇邊,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在打開信紙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信的內容,知道它要說什麼,彷彿它要傳達的訊息越過了語言,硬生生地鑽進我的血管。
「班克斯叔叔創造了奇蹟。」她說著,用手揉搓裸露出頭皮的腦袋。「羅伊要出來了。」
我站起身,走到碗櫥旁,從裡面拿出一個氣泡杯,為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她也站了起來。我舉起酒杯,真希望杯裡盛的是更濃烈的酒。「敬班克斯,他說到做到,沒有放棄。」
「是啊。」瑟萊斯蒂爾說,「總算有了結果。五年了啊。」
「真替羅伊高興。他可是我的朋友啊。」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你不願看到他遭遇不幸。」
我們站在廚房的水槽前,凝望著窗外。枯黃的草坪上落滿了樹葉。我家院子最外面有一堵牆,牆下種了一棵無花果樹,這棵樹是卡洛斯為了慶祝我的出生而種下的。達文波特先生不想被鄰居比下去,就在瑟萊斯蒂爾一歲生日的那天,種下了一叢薔薇。直到如今,每逢夏日,它們都能爬上十幾個棚架,無拘無束地瘋長,盡散芳香。
「你說他想不想回來?」瑟萊斯蒂爾問,「他信裡沒有提到任何打算。」
「他能有什麼打算?」我說,「只能重新開始。」
「他可以來這裡。」她說,「咱們兩人住我家,讓他住你家。」
「但凡是個男人,都不會同意的。」
「他不會嗎?」
我搖了搖頭。「不會。」
「他能出獄,你明明該高興的啊。」她說,「難道你嫉恨他出獄嗎?」
「瑟萊斯蒂爾,」我說,「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
聽到羅伊將要被釋放的消息,我當然很開心。我替我的朋友、我的莫爾豪斯兄弟羅伊·漢密爾頓心生感激,這是鐵定的事實。但是,我和瑟萊斯蒂爾還有事要商量——她上個月終於同意去找班克斯談離婚的事。昨天,我去珠寶店挑了一枚戒指。這一刻,我媽從我三歲起就一直盼著。明天是感恩節,我打算明早用它叫醒她。戒指上的寶石不能太亮眼,瑟萊斯蒂爾已經在那條通往幸福的道路上走過一遭了,因而鑽石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我選的是一顆深紅色的寶石,寶石是橢圓形的,鑲嵌在金戒指上,裡面似有一團火焰,就好像她的歌聲凝固在了珠寶裡。
為了買這枚戒指,我背棄了她的信任,因為她曾說她已經不再相信婚姻了,「直到死亡才會把我們分開」是不合理的,這是造成婚姻失敗的一大原因。我問她,「那你相信什麼?」她說,「我相信交融。」我是一個既現代又保守的人,我也相信親密的情感——誰不信呢?但我還相信承諾。婚姻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是一種「特殊的制度」。我爸媽的婚姻就證實了,在聖壇前,多麼不合理的交易都能達成。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國度,離我的願望最近的就是婚姻了。
「看著我。」我對瑟萊斯蒂爾說。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揭露了她內心的焦慮。她咬著左下嘴角。如果我把嘴唇貼在她的脖子上,肯定能感受到她肌膚下脈搏的跳動。
「安德烈,」她說著,把目光收回,落到鋪滿樹葉的庭院上,「我們該怎麼辦?」
我走到她身後,抱住她的腰,縮了縮身子,讓下巴枕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以此作為回應。
瑟萊斯蒂爾又問了一遍,「我們該怎麼辦?」我喜歡她說的「我們」二字。雖不是多麼值得抓住的字眼,但這麼跟你說吧,我是雙手並用,牢牢地抓住了它。我說,「我們必須得告訴他,這是第一要事。至於他住在哪裡,那是後話,是瑣碎的事。」她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
「四個星期?」我說。
她點了點頭。「差不多吧。12月23號。聖誕節。」
「讓我去找他談吧。」
我面向她,期待著她能領會我的心意。我的自告奮勇不是緊要關頭的奮力一搏,而是紳士之舉;我把自己放低,化作一件大衣,蓋到泥潭上。
她說,「他信裡說想找我談話,你不覺得我虧欠他嗎?」
「你該和他談,也會和他談。」我說,「但不能最先和他談。讓我先把大致的情況告訴他,如果他想跟你面對面談,我就開車送他來亞特蘭大。不過,他知道之後,可能都不用來了。」
「安德烈,」她說著,用手撫摸我的臉頰,如此地輕柔,就像一個吻,或者一句道歉,「要是我想和他說話呢?我不能派你去路易斯安那對付羅伊,搞得他像爆胎或是罰單一樣。我可是他的妻子啊,我們沒能走下去又不是他的錯。」
「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我說。當然了,我腦子裡一直都有個聲音嘮叨個不停,說我跟瑟萊斯蒂爾在一起就像是盜取別人身分或是盜墓一樣的罪行。有時,那聲音是羅伊在斥責我:「去找你自己的女人。」有時,那聲音是我爸在提醒我:「人活著,就是為了圖個好名聲。」——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倒像個笑話。但除了這些嘈雜的聲音之外,我的腦子裡還有姥姥的忠告:「你的就是你的,伸出手,把幸福占為己有。」關於這些聲音,我從沒跟瑟萊斯蒂爾說過,但我確信她腦子裡也是此起彼伏。
「我知道誰都沒有錯。」她說,「但我和羅伊之間的關係很敏感,儘管我們結婚沒多久,但總歸也是結了婚的。」
「聽著。」我說。我並沒有單膝下跪,我們之間早就不必循規蹈矩。「我和你的事情還沒談完,就不要談他。我原本不是這樣打算的,但是,你看……」
她打量著我手心裡的戒指,困惑地搖了搖頭。我買這枚紅寶石戒指的時候,感覺它既完美又有個性,跟她之前的那枚迥然不同。可現在,我懷疑它還不足以打動她。
瑟萊斯蒂爾說,「這是求婚嗎?」
「這是承諾。」
「你別這樣。」她說,「我現在承受的壓力夠大了。」她轉身離開,走進我的臥室,然後把自己關在裡面,門把手喀噠響了一聲。我完全可以追過去,用一根迴紋針把門鎖撬開。但是,當一個女人把你關到外面時,即使撬鎖也無濟於事。
我在客廳裡找到一瓶蘇格蘭煙燻威士忌,倒了一杯。這瓶酒是卡洛斯在我畢業時送給我的,已經存了十五年,一直放在酒櫃裡未開封,我想等到合適的場合再喝。一年前,瑟萊斯蒂爾問起這瓶酒。我覺得她的到來算是合適的場合,為了慶祝我們的感情,就打開了它。現在,這瓶酒幾乎空了,一旦喝光,我肯定會心疼。我拿著酒杯,走到外面,坐在「老核」的樹根上。空氣微涼,但威士忌一路灼燒到底。瑟萊斯蒂爾所在的房間裡所有的燈都亮著,窗簾也敞著。她在縫紉室裡堆滿布娃娃,為假期的熱銷做準備。在我眼裡,所有的娃娃長得都像羅伊,即使它們表情各異,而且大多數都是女娃娃。每一個都是羅伊。我早就接受了這個現實。她是個「寡婦」,「寡婦」有權哀悼。
月亮出來後,她喚了我一聲。我猶豫了一下,等著第二聲。她在屋子裡四處找我,我能感受到她的憂慮。如果她停下來好好想想,就能知道我在哪裡。我的名字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又迴盪了幾聲。最後,她終於出現在了門廊裡,身上穿著印花睡袍,彷彿我們已是一兩百年的老夫老妻。
「安德烈。」她光著腳,走過陰冷潮濕的草坪,說,「進屋吧,該睡了。」
我沉默不言,從她身旁經過,朝我的臥室走去。被褥亂七八糟的,彷彿她剛一睡著,就做了個噩夢。我像往常一樣,洗漱完畢,換上睡褲和T恤,做好睡前準備,然後把床單套在床墊上,鋪上毯子,把被子抻平,摺好,關燈,最後朝她走去。她站在衣櫃旁,雙臂交叉在胸前。「來。」我說著,像大哥哥一般擁抱了她。
「安德烈,」她說,「你想讓我怎麼做?」
「我想結婚,讓我們合法化,讓我們光明正大。你要給我一個答覆,瑟萊斯蒂爾,不能總是吊著我。」
「現在不是時候,安德烈。」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你要嘛是想嫁給我,要嘛是不想嫁給我。我們要嘛是玩了近三年的扮家家酒,要嘛是在認真地組建家庭。」
「這是你給我的最後通牒嗎?」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可是,瑟萊斯蒂爾,我需要一個答案,現在就需要。」
我鬆開手,她走到床上屬於她的那一側,我走到屬於我的那一側,就像兩個各居一角的拳擊手。
誰都不開口,誰都沒睡著。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們的終點。我想翻身滾到她的地盤,那一側的床散發著薰衣草的香氣。我們常常睡得很近,有時還會共用一個枕頭。但今晚,我需要她的邀請,而看樣子,她是不會邀請我了。你永遠都讀不透另一個人的心思,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體悟。最後,她在黎明前終於給了我回應。如果再遲一些,就會超過我心中的期限。她把雙手、雙腿、嘴唇、所有的一切,都伸向我。我躺在那裡,像是裝了彈簧一般,蓄勢待發。
在政府的眼中,她仍是另一個人的妻子。但過去五年發生的事情給了我們一個教訓,那就是你不能信任政府對人民的生活有實質性的了解。我們躺在床上,筋疲力盡、汗涔涔地纏綿在一起,此時誰都不能說我們沒有達到交融。
「聽著,」我對著她芳香的肌膚低語,「羅伊被關進去並不是我們在一起的原因,聽到了嗎?」
「我知道。」她嘆息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瑟萊斯蒂爾,求求你,嫁給我吧。」
她在黑暗中答應了我。她的唇離我如此之近,我都能嚐到她回答的滋味——醇厚而焦香。
【註1】德國化學家R.W.本生的助手為裝備海德堡大學化學實驗室而發明的,一種用煤氣為燃料的加熱器具。——編者注
【註2】美國著名歌手,被譽為「爵士樂第一夫人」,高音清亮而具有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