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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信內容一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親愛的羅伊:
  這封信是我坐在廚房的桌邊給你寫的。我是這幾堵牆壁裡唯一的活人,但我的孤單不止如此。我原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有可能,什麼不可能,直到現如今……或許這就叫做天真吧,一個天真的人是無法預測未來的痛苦的。經歷了某些超乎想像的事之後,人是會變的。就像是生雞蛋和炒蛋的區別,雖然是同一樣東西,但又完全不一樣,我也只能這樣表達了。照鏡子的時候,我知道裡面的人是我,但又有些陌生。
  有時候,單單走進這幢房子就會讓我精疲力竭。我試圖安慰自己,提醒自己曾經也獨居過,之前一個人睡沒能要了我的命,現在也不會。但是,失去讓我對愛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空洞洞的何止是我們的房子,還有我們的家。愛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它臥在你的床上,又無形間住進你的身體,讓你的血管改道,貼著你的心臟搏動。一旦愛消失了,一切就都不再完整。
  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不孤獨;而現在,我如此孤獨,我對著牆壁說話,對著天花板唱歌。
  他們說你至少一個月才能收一次郵件,但我仍然每晚都給你寫信。


  你的,
瑟萊斯蒂爾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編號4856932

   帕森懲教中心
勞德代爾·伍德亞德路3751號
路易斯安那州傑米森市,70648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喬治亞):
  高中的時候,學校給我安排了一個法國筆友,當時我只花了十分鐘給他寫信。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給人寫過信了。我很確信這是我第一次寫情書,是的,我現在寫的是一封情書。
  瑟萊斯蒂爾,我愛你,我想你,我想跟你回家。你看,我盡說些你已經知道了的事。我只是想寫下一些能讓你記住我的話——那個真正的我,而不是那個站在破舊的法庭上崩潰的我。我當時太羞愧,沒臉轉身看你,但現在很後悔,能再看上你一眼,我什麼都願意。
  對我來說,寫這封情書著實不易,因為我都沒見過情書——除非三年級收到的那張紙條「你愛我嗎?□愛□不愛」(哈哈,不要回答)也算情書。情書應該像音樂或莎士比亞的作品那樣,但我對莎士比亞一無所知。我是真心想要告訴你,你對我有多重要,但這太難了,就像用手指和腳趾去數一天有多少秒那樣難。
  為什麼我之前不給你寫情書呢?那樣我就熟能生巧,知道如何下筆了。我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是這種感覺,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從來都不隱瞞對你的在乎,對吧?你都不必刻意去想。我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男人,我爸曾教導我要用真實的行動去愛一個女人。還記得那次因為前院的那棵山核桃樹看起來要死了,你差點精神崩潰嗎?在我成長的地方,人們都不願意把錢花到寵物身上,更別提樹了。但我不願看你焦慮,所以就僱了一個植物醫生。你看,在我眼中,這就是一封情書啊。
  成為你丈夫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你賦閒」,就像老一代人說的那樣。讓你找臨時工作就是浪費你的時間和才華,你想縫藝術品,所以我就滿足了你,而且不求回報。這就是我寫給你的情書:「交給我吧,你只管做藝術,該休息時休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而現在我只有一張紙,一支簡陋的原子筆。沒有筆殼,只有筆頭和塑膠墨水芯。我看著它,心想,我就靠它來做你的丈夫了?
  但我仍在努力。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喬治亞:
  來自火星的問候!我可沒開玩笑,我們的牢房都是用星球來命名的。(真的是這樣,我沒瞎編。)你的信我昨天收到了,一封也不少。收到它們我太開心了,甚至過於興奮,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我在這裡待了還不到三個月,已經換了三個室友了。我現在這位室友說他會在這裡一直待下去,他的語氣讓我感覺他有什麼打探消息的內部管道。他叫沃爾特,成年後沒多久就被關在了這裡,熟悉這裡的一切。我替他寫信,但可不是無償的。不是說我沒同情心,而是說為別人免費做事,是換不來別人的尊重的。(我在公司裡的時候就領略到了這一點,而在這裡,這個法則變得更現實。)沃爾特沒有錢,所以我只要他的香菸。(小姐,請收起你的表情,我知道你會這樣。我可不吸它們,只是拿它們換東西,比如泡麵,不騙你。)沃爾特要我寫的信都是寫給女人的,她們是他從相親廣告上認識的,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跟罪犯做筆友!(別吃醋,哈哈。)他有很多問題問我,有時我得熬夜回答他,煩得很。他說他之前住在埃羅,所以想讓我告訴他那裡的近況。我說我上大學後就不住埃羅了,他說他從沒上過大學,想讓我告訴他大學裡是什麼樣的。他連我為什麼叫「羅伊」都很好奇,我又不叫「帕特里斯·盧蒙巴」【註1】,或是其他需要解釋的名字。可沒辦法,沃爾特就是奧利芙口中的「奇人」。我們稱呼他為「貧民窟尤達【註2】」,因為他總是富有哲思。有次我不小心叫他「鄉村尤達」,他還生氣了。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絕不再犯。不過都還好,他很照顧我的,說什麼「我們蘿蔔腿兄弟就得互相照顧」。(真想讓你看看他的腿,比我的還嚴重。)
  這就是我的生活環境,或者說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些。不要問我細節,你只需知道這裡不好就行了。哪怕是個殺人犯,都不該在這裡蹲上一年半載。幫我催一下你叔叔吧。
  這裡有太多讓你停下來說「嗯……」的地方了。就比如,這座監獄裡大概有一千五百個人(大多數都是男的),碰巧的是,莫爾豪斯學院的學生也是這個數。我不想成為那種鼓吹陰謀論的瘋子,可是實在忍不住要那樣去想。首先,監獄裡的犯人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再就是,這裡的事情太不合常理了,讓你覺得肯定有人故意為之。我媽也給我寫信,你應該想到了她給出的解釋——「魔鬼一刻也閒不下來。」我爸則覺得都是三K黨【註3】在搞鬼。好吧,不是那種戴著面罩、拿著十字架的三K黨,更像是心有三K而不自知的全體美國人。我也不知道我都在想什麼——除了想你之外。
  我終於可以列自己的探視名單了,你是名單上的第一位,瑟萊斯蒂爾·葛洛莉安娜·達文波特(他們非得要你的全名)。安德烈也在上面——他有中間名嗎?有的話,大概也是「以利亞」【註4】啊之類的宗教名吧。雖然他是我的好哥們,但我還是希望你第一次來看我的時候一個人過來。還有,親愛的,要一直給我寫信啊,我怎麼都忘了你的字這麼漂亮了?如果哪天你不想當著名藝術家了,單憑你的書法,你就能當上一名老師。寫字的時候要使點勁,讓字跡凹進去,因為晚上熄燈後——也不算完全熄燈,他們故意讓燈光暗得你沒辦法閱讀,同時又亮得你沒辦法睡覺——這個時候,我就用手指讀信,就像讀盲文一樣。(浪漫吧?)
  謝謝你在書裡夾帶了錢。在這裡,想要什麼都得花錢買,比如內褲、襪子,以及所有讓你過得舒服一點的東西,要是有個帶鬧鐘的收音機就好了(不強求)。當然了,跟你見面才是最能讓我舒服起來的啊。


  愛你的,
羅伊

  P.S.我最開始叫你「喬治亞」,是因為我感覺你想家了。現在我這麼叫你,是因為我想家了,而你就是我的家。



親愛的羅伊: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見過你了,因為我是在路上寄的信。安德烈給車加了油,在車裡面放滿了吃的。探視守則我都快背下來了,那上面關於著裝的要求極其詳細。我最喜歡的一條就是「嚴禁闊腿褲和裙褲」,你都不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吧?它們在四年級的時候很流行的,好在那種潮流再也沒回來過。一句話總結著裝要求就是:不准露肉。還有就是不能穿帶有鋼圈的胸罩,否則就會被金屬探測器檢測出來,然後被驅逐回家。這些要求給我一種要坐飛機去修女院的感覺……不管怎樣,我準備好了。
  不用說,我對這個國家和它的歷史都太了解了。我記得曾經有個因誤判坐牢幾十年的人來斯佩爾曼學院做過一次演講。你見過他嗎?他跟那個最先懷疑他的白人婦女一起做的演講,兩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得到了救贖。儘管他們就站在我面前,我還是感覺他們只像是歷史中的一個教訓,是密西西比州昔日的幽靈。他們的故事跟我們這群為了拿學分而擠在教堂裡的大學生能有什麼關係?而現在我真希望自己能記得他們所說的話。我知道總有些人會遭遇那種不幸,可不曾想我們竟也會成為「有些人」中的一員。
  你想沒想過那個指控你的人?我真想跟她坐下來好好談談。她說有人在那間屋子裡侵犯了她,我覺得她沒說謊,她的聲音就是證據。但那個人並不是你。現在她應該回到芝加哥或是什麼地方了吧。當初選擇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埃羅過夜,她應該後悔死了。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也沒必要跟你說這些,你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也知道自己莫須有的罪名。
  班克斯叔叔正在準備第一次上訴,他安慰我說這並不是最壞的結果。很多人在被逮捕的時候命都沒了,在警察的子彈面前更別提上訴了。所以說,至少我們還有上訴的機會,只是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為你祈禱。我跪在床上,像小時候那樣祈禱,你能感覺到嗎?我閉上眼睛,就能想到上次我們在一起時你的樣子,連你眉上的那顆雀斑都很清晰。我有個筆記本,上面寫著那晚我們入睡前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把它們寫下來,是想在你回家後,我們可以一起續寫下去。
  實不相瞞,我緊張死了。我想起了剛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是異地戀,你給我寄來了一張車票。那時我們一直都是用電話和郵件聯繫,終於能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卻不知道做何期待了。我們挺過了異地的考驗,只是此時寫信的我又有了當時的那種心情。所以我想提前說一下,如果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有些尷尬,你一定要知道那是因為場合太陌生,而我又太焦慮。要知道一切如舊,我仍像當初嫁給你時那般愛你,且會永遠愛下去。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謝謝你來看我,我知道你來一趟不容易。你坐在會見室裡,高貴而優雅,與這裡格格不入。見到你,比見到任何人都開心,我差點像個小女孩一樣哭起來。
  說實話,第一次相見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人很不自在。你不談我真正想說的事,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我憋在心裡,是因為我不想糟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也確實如願以償了。見過你之後,我高興極了。第二天沃爾特嘲笑了我一整天,說我像一棵聖誕樹一樣被點亮了。可是,對不起,瑟萊斯蒂爾,我必須要跟你說一說我的困惑。
  我確實說過不想讓我的兒子有個蹲監獄的老爸。我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可能是個罪犯。幸好有大羅伊把我當親生兒子養大,讓我不必把「恥辱」像一塊巨大的懷錶一樣掛在脖子上。有時,我還真能幻聽到錶針跳動的聲音。我常常想起一個叫麥隆的小孩,他爸爸在安哥拉監獄,他又瘦又矮,衣服都是教堂捐贈的。有一次,我還看到他穿著我丟掉的外套。他們給他取外號叫「鳥崽」,因為他老爸蹲監獄,是隻「籠中鳥」。一直到今天,你叫他「鳥崽」,他還是會答應,彷彿「鳥崽」就是他的真名。
  不一樣的是,我們的孩子會有達文波特先生、葛洛莉亞、安德烈以及我的家人照料,在我重獲自由之前照料他既是他們的特權,也算一種義務。所以說,我的兒子不會變成我所害怕的樣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討論這件事,因為覆水難收,但他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當然了,我並不知道我們的寶寶是個男孩,只是在我潛意識裡,他就是小小羅伊。
  我不得不問一些沉重的問題:如果我們有更多的信念,是不是就會有不同的結果?假如這是生活給我們的考驗呢?假如我們留住這個孩子呢?說不定我能及時洗清冤屈,親眼見證他光著腦袋、清清白白地來到這世上。而我們所遭受的一切,將會變成一個故事,待他長大的時候講給他聽,教他如何以黑人的身分在美國小心謹慎地生存。可我們決定打掉他,就好像對即將到來的審判沒有任何信心。當我們放棄的時候,上帝也放棄了我們。我知道上帝永不言棄,但你懂我想表達的意思。
  你不必回答我的這些問題,但請告訴我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可以跟別人說,沒事的,我只是好奇而已。你爸媽也在我的探視名單上,他們知不知道這件事?
  喬治亞,我知道我不能逼你談你不想談的話題,可你得知道是什麼讓我沉默難言、如鯁在喉。
  不管怎樣,見到你我很開心。我對你的愛無法用文字表達。


  你的丈夫,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是的,親愛的,是的,我也會那樣想,但不是一直都在想,也不能一直都在想。我想的時候,心裡更多的是難過,而不是後悔。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請不要再給我寄你上週寫來的那種信了。你忘了縣監獄了嗎?裡面混雜著尿味、消毒水味,以及周圍那些心急如焚的婦女和孩子的味道。當時的你臉色多麼蒼白,就像塗了一層灰一樣。你的手粗糙得像鱷魚皮,他們連潤膚乳都不給你,任你的手皸裂出血。這些你都忘了?他們總說你的審判「很快就開庭」,但我們還是等了一百天。在那些天裡,你掉了太多的肉,班克斯叔叔不得不給你訂一套新正式場合的服裝。那時的你就跟鬼一般。
  我懷孕的消息本該是好消息,然而在當時卻不算是好消息。但我還是告訴了你,希望能讓你打起精神來,重新振作。你確實打起精神來了,但只是捏緊拳頭,抱頭痛哭。還記得你自己的原話嗎?「你不能懷孕,不能在這個時候懷孕。」你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你抓著我的手腕,那麼用力,我的手指都麻了。所以別跟我說你不是那個意思。
  當時你沒跟我提起那個叫「鳥崽」的男孩,也沒提起你的親爹。但我無需這些就能看出一個道理,當時我就很確信,現在更是無比堅信:孩子要不要生下來,要看他父親的意願,而你把自己的意願闡釋得清楚明了。
  羅伊,我也不想那樣做。不管你有多痛苦,也不要忘了我才是那個經受磨難的人,我才是那個懷了孕的人,我才是那個墮了胎的人。你感受的痛苦,在我身上不會少一分。你可以說我不知道蹲監獄是什麼感覺,可你知道去診所簽字墮胎是什麼感覺嗎?
  我用自己的方式排解,像個瘋子一樣縫娃娃,常常縫到深夜。這些娃娃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娃娃。那時候,喬治亞州克里夫蘭市有家商店在出售娃娃,價格很貴,對我們家來說有些負擔不起,但葛洛莉亞還是帶著我去看了看。我看著展覽櫃上的娃娃,問:「這裡是不是娃娃們的夏令營?」我媽說,不是的,這裡更像是孤兒院。爸媽把我保護得太好了,我連孤兒院是什麼都不知道。聽了我媽的解釋後,我抽泣起來,要她把所有的娃娃都帶回家。
  我倒不覺得自己製作的娃娃是孤兒;它們只是碰巧生活在我的縫紉室裡。現在我已經做了42個娃娃了,正考慮著把它們在手工藝品展覽會上賣掉,就按成本價,大概五十美元一件。這些娃娃面向的是小孩子,而不是收藏家。實話告訴你,我想趕緊擺脫它們。它們整天盯著我,實在讓人受不了。哪怕這樣,我還是在不停地製作它們。
  你問我還有誰知道。你是問我還有誰知道我打掉孩子呢,還是問我還有誰知道是你讓我打掉孩子的?你覺得我掛了個公告牌大肆宣揚嗎?只要你是個成年女人,只要你的銀行帳戶餘額多於十美元,人們就理解不了你為什麼要打掉孩子。可是我的丈夫在監獄裡啊,我要怎樣做母親?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一點兒都不懷疑你,但我也知道你不在我身邊。人生不是遊戲,不是演習,也不是電影。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懷孕,直到我月經延遲了兩週也沒來,用了驗孕棒後才知道。
  除了安德烈,我誰都沒告訴。他只說了一句話:「你不能一個人去。」所以,是他開車送我去的。診所附近聚了一群反墮胎的人,他們喊著口號,舉著讓人噁心的標語。他脫下外套,罩在了我的頭上。做手術的時候,他一直在外面等我。後來,在汽車裡,他跟我說了一句我想跟你分享的話。他說:「別哭,以後還有機會。」羅伊,他說得沒錯,我們以後還能要孩子,還能做父母。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給你生個女孩,我自己要個男孩」,或者恰恰相反?等你出獄後,如果你想,要十個孩子都沒問題,我向你保證。
  愛你,想你。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我說過不再在意此事,但有些話不得不講。咱們兩人真的是把各自家庭的往事連根拔出了。看你信裡說的,就好像是我逼你打胎一樣,就好像那天你來縣監獄的時候很開心一樣。你跟我說你懷孕了的時候,就像說你得了癌症。我還能說什麼呢?退一步講,就算是我逼你那樣做,你也不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女人啊。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結婚的那天,牧師讓你說「順從」二字的時候,你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怒目而視。要不是他的退讓,恐怕我們還僵持在聖壇前,還沒邁進婚姻的殿堂吧?
  那天在縣監獄裡,我們有過討論。你和我,兩個成年人之間。我可沒有命令你做任何事情。我說到不要這個孩子的時候,你臉上的表情隨即緩和了。我只是鬆了一下手,你就把球搶了過去,帶著它跑了。你沒記錯,我確實那樣說過,可你也沒試著反駁我啊。你沒說我們可以熬過來,你沒說這是一個我們共同創造的孩子,你也沒說在他出生之前,我也許能重獲自由。你只是抱著頭說:「我不得不那樣做了。」
  對,我明白,你的身體由你做主,你在斯佩爾曼學院學了很多諸如此類的大道理,沒問題。
  可是,我們本該想到那樣做的後果。我為我的行為負責,但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羅伊:
  先說一段往事。
  在讀大學的時候,我室友跟我說,男人想要的是那種「有經驗的處女」,所以千萬不要跟一個男人講你過去的感情經歷,因為他想假裝那些都不存在。因此,接下來的話你估計不愛聽,但我感覺你就是在逼我分享這個傷心事。
  羅伊,你知道我在去斯佩爾曼之前,在霍華德大學待過一年,但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離開霍華德。在霍華德的時候,我選了一門名叫「非洲散居僑民藝術」的課程,任課老師勞爾·戈麥斯是個黑人,本身就是散居僑民的一員。他來自宏都拉斯,情緒一激動就會飆西班牙語,而他對藝術一直都很激動。他說他的博士論文之所以沒有完成,就是因為他覺得用英語來描述伊莉莎白·卡特利【註5】實在難以忍受。他40歲,已婚,英俊瀟灑。我18歲,被他的甜言蜜語蠱惑,蠢得一塌糊塗。
  我知道自己懷了他的孩子的時候,我們兩個已經私訂終生了。他沒給我婚戒,但向我做了保證。然而——看似美好的事物,總會有個轉折對吧?然而,他得先離婚才行,而且他不想讓他的妻子在結婚12年之後,蒙受丈夫與情人生下「愛情的結晶」這樣的恥辱。(聽到他說「愛情」,我竟然還深受鼓舞。)
  你肯定已經猜到故事的走向了吧。現在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結局顯而易見。他來我寢室跟我一刀兩斷時,我的身體尚未恢復。他穿著一身深藍色正式場合的服裝,繫著一條灰色領帶。我穿著一條運動褲,一件寬鬆T恤。他穿得像哈萊姆文藝復興【註6】一樣莊嚴體面,而我連鞋子都沒穿。他說:「你是個美麗的女孩,讓我失去了理智,分不清是非。」然後他就離開了。
  他離開了我,我也迷失了自我。就彷彿是我在自己臆想出來的一條漆黑的路上,踩到了冰塊,滑了個跟頭。我不再去上他的課,後來,索性所有的課都不上了。
  幾週後,我爸在化學系的一個朋友通知了我父母,黑人大學的「替代父母制」【註7】還是相當嚴肅的。我的家人二話沒說,直接跑去華盛頓提起訴訟。(沒錯,班克斯叔叔就是當年的律師。這是一場不值一提的小訴訟,目的就是讓勞爾失去工作。)
  羅伊,這件事擊垮了我。我回到了亞特蘭大,在家裡呆坐了一個月。安德烈常來看我,但我連話都不想跟他說。我爸媽甚至都想把我送到什麼地方療養,最後是西爾維婭讓我從中走了出來。(每個女孩都需要一個睿智而貼心的嬸嬸。)你對我說的這些話,我對她都說過——我覺得我糟蹋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我足夠勇敢,留下那個孩子,會不會就能得償所願,成為戈麥斯夫人?生活是一場考驗,而我總是失敗。
  西爾維婭說:「我不會評判你,那是你和耶穌之間的事。親愛的,請如實回答我,現在你真心希望自己有個孩子嗎?」我實在難以回答。我只知道自己當時不想有那種痛苦的感覺。然後,西爾維婭說,「你做檢測的時候,期待結果是陰性還是陽性?」我說:「陰性。」
  她隨後說:「你聽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還能怎樣呢?坐時光機穿越回去?回到去年秋天,把跟他上過的床都抹掉?」
  然後,她掏出十幾條襪子、繡花線以及棉絮,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她教我怎樣製作「襪子娃娃」,後來那些娃娃都捐給了格雷迪醫院,用來安撫那些海洛因嬰兒。我們三不五時會去醫院,抱一抱那些可憐的孩子。毒品讓他們神志不清,在我懷裡瑟瑟發抖。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慈善,我最開始縫製娃娃就是為了驅趕內心的愧疚。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想過製作玩偶、私人訂製、參加大賽或是開設展覽,而是覺得每當我為那些失去媽媽的嬰兒做些什麼的時候,我都在彌補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段時間過後,縫製娃娃與華盛頓的往事就不再相干了,它讓我成功地卸掉了靈魂上的重負。
  但我沒有忘記。我向自己許諾再也不要陷入那種困境。最初我不敢嘗試著放下,覺得我可能毀掉了自己——不是身體上的損耗,而是靈魂上的墮落。
  羅伊,那樣做確實是我們的選擇,但事實上,我們根本就別無選擇啊。墮胎之後,我悲痛萬分,就彷彿是意外流產一樣。我的身體是一片沃土,但我的人生不是啊。你可能覺得自己背負著重擔,但我的雙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們背的不過是兩個不同的十字架。
  我們能不能不要、不要、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如果你真的在乎我,那就不要再提它了。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兩年過去了,還有十年。(簡直是個笑話。)
  班克斯終於要上訴了。我都不敢去想你爸媽在這上面砸了多少錢。他們既是朋友,也算親戚,可是該給的錢,怕是跟計程表上的數字一樣,不停地越跳越大吧。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州法院會判我無罪釋放。到時候,我要好好存錢償還你爸。只要是個工作,我都肯做。哪怕再去當雜貨店打包員,我也不在乎。
  你瞧,這就是相比電子郵件,我更喜歡書信的原因。我寫下的每個字都代表著承諾,一封信就是一份紙質憑證,簽字密封后再郵寄出去。在閱覽室收發電子郵件的時間有限,每週只有65分鐘,而且總是有人排隊等待,甚至在你背後偷看。況且,我更想把這些時間用來賺錢,為別人付費寫郵件。你猜我上週賺到了什麼?一顆洋蔥。你可能覺得難以置信,但洋蔥在這裡很罕見。而且,監獄裡的飯菜加點佐料會好吃些。為了這顆洋蔥,我給一個傢伙寫了一封冗長的郵件,半是阿諛諂媚的情話,半是委曲求「錢」的酸語。如果這封郵件成功討來他想要的金錢,他就會給我一顆洋蔥。當然了,我把洋蔥分了一半給沃爾特,因為他是這場交易的中間人。你要是能看到這顆洋蔥就好了。鐘樓怪人【註8】背上的疙瘩如果是棵蔬菜的話,那就非此洋蔥莫屬了。你可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我們在牢房裡做了什麼飯食,但你肯定會好奇,那就讓我給你解釋一番吧。那是一鍋大雜燴,有泡麵、壓碎了的脆餅屑、洋蔥,還有維也納香腸,我們有什麼放什麼。煮熟了後,每人均分一份。沃爾特是大廚。不騙你,吃起來沒聽起來那麼難吃。
  我偏愛紙質信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我可以在晚上的時候寫信。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喜歡這種傳統的寫信方式,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成立一個小作坊了。問題是,外面的人不一定會回信,而寄信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回信。電子郵件就不一樣了,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回覆一下,哪怕再短也算回覆。我的每封信你都回了,我非常感激。
  你能給我寄點照片嗎?我想要幾張舊照,幾張新照。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我昨天收到了你的來信——你收到我的了嗎?我說到做到,隨這封信一同寄出了幾張照片。你應該能認出那些舊時的照片,我不敢相信那時候的我竟然那麼瘦。既然你要新照,我也給你附了幾張。安德烈近來對攝影很感興趣,所以這些照片看上去很嚴肅,頗有藝術感。他不想辭掉舊工作,不過我倒覺得他蠻內行的。他大概是受女朋友的影響吧。她是一個21歲的女孩,一心想靠拍紀錄片謀生。(我哪裡有資格評論人家?我都三十多的人了,還靠著縫布娃娃謀生!)況且,如果安德烈喜歡,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他何止是喜歡,簡直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只是,21歲啊,她讓我感到自己已步入老年。
  說到「老」,我又想起了那些老照片。你應該能看出來我胖了不少。我爸媽都很苗條,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好像是某個隱性基因偷偷跑到我背後扇了我一巴掌。其實都是我自己的錯,我瘋了一般地縫娃娃,一天到晚都坐著。可訂單太多了,我沒辦法啊。
  事情多得讓我應接不暇,我想辦法擠出了一些零售的空間。我們的店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樣,它更像是精品店,而不是玩具店。我們的產品是高級的玩具,低級的藝術品。我承認,把娃娃遞給一個漂亮的棕皮膚小女孩,看著她捏它、親吻它,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可是,看著一位收藏家把它裝在木箱裡帶走,那種感覺完全不同。
  我是不是在妥協?這是藝術,但不是真正的藝術。
  你瞧我,這還沒掛牌營業呢,就開始擔心銷售的問題了。
  說到錢——大概你也猜到我要說什麼了。我只有一個投資者,那就是我爸。他在這上面投了太多資金,所以我們把一切都冠到了他的名下。我不得不提醒他,作為一個匿名合夥人,行事就該低調。他想在招牌上寫上「普培」字樣,方便人們知道我們的店名如何發音。(哈!才不要呢。)
  我知道我們原本計劃獨立創業,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可畢竟現在情形不一樣了,而且我爸媽是發自內心想要幫我的。倔強地追求獨立不僅對我沒好處,對任何人都沒好處。我和我爸去了銀行,跟房地產經紀人談了談。如果沒什麼磕絆的話,我們的店會在六個月內開業。雖然跟我們的夢想不一樣,但好歹離夢想很近了。就像我爸說的,我能「靠這個掙大錢」。
  再回頭說說那幾張照片。我之所以不斷切換話題,就是因為我不太喜歡照片這種形式,它們展示得太多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這也是我欣賞安德烈作品的原因,但前提是作品裡的人物是其他人。他給我爸拍了一張照片,你能從他額頭的皺紋裡看到過去五十年的痕跡:他在阿拉巴馬州的童年、為父的辛酸、白手起家的艱難等等,一切都袒露在眼前。(他也不喜歡那張肖像,我倒覺得出奇的美。)
  我寄給你的照片都沒什麼禁忌,你可以跟朋友們分享。不過,我看那些新照片的時候,還是很希望你能留著自己看的,給他們展示那些老照片就行了。
  請代我向你的朋友沃爾特問好,告訴他我很想與他見一面。他聽上去是個不錯的傢伙,他有家人嗎?如果你同意的話,我也可以給他寄點錢。本就被關在那種地方,又沒有一點物質享受,想到這裡我心裡就不舒服。如果你想讓我匿名的話,我可以用安德烈的名義寄錢。我知道人們都是有自尊心的。告訴我你覺得怎樣好些。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你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禮物。我想念與你相關的一切,甚至包括你那頂我常常嫌棄的睡帽。我想念你做的飯,想念你完美的身材,想念你順其自然的髮型。我最想念的,還是你的歌聲。
  我唯一不想念的,就是以前我們經常吵架。我不敢相信我們曾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吵架,為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想起了我一次次地傷害你,想起了好多次我本可以讓你有安全感,卻讓你為我擔心,僅僅是因為我喜歡被人掛念。想到這些,我就感覺自己是個大傻子,一個乖張孤僻的大傻子。
  請你原諒我,也請你繼續愛我。
  你不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無法為自己的女人付出是多麼沮喪的一件事。我想到外面的你,想到亞特蘭大有那麼多提著公事包、有工作有文憑的男子,而我卻被困在這裡,什麼都給不了你。但我可以把我的靈魂交付給你,那是世上最真摯的東西。
  晚上,我凝神幻想,就能摸到你的身體,不知道你在睡夢中能否感到我的觸碰。原來,如果你想念一個人,在沒有接觸的情況下也是可以摸到的。很遺憾,在被囚禁、被剝奪一切之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我可以用意念貼近你,比你就在我身旁躺著時還要近。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精疲力竭,因為靈魂出竅消耗了我太多精力。
  我知道我的話聽起來很瘋狂,但我求你也這樣試一試,用你的意念觸碰我,讓我知道那會是什麼感覺。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喬治亞:
  請原諒我在上封信裡有點「神經」,我不是有意要嚇唬你的(嘿嘿)。要給我回信啊。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我沒被嚇到,只是前幾週太忙了。我的事業蒸蒸日上。真討厭使用「事業」這兩個字,總感覺裡面蘊藏著一股「婊氣」,我知道是我想太多。重點是,我的人生越來越精彩了。有人說要給我辦個個人展,我本想在事情確定下來之後再告訴你,不過現在也八九不離十了,所以就告訴你吧——還記得那個「感動人心」系列嗎?現在改名叫「我同為人」了。要參展的是這些年來我給你做的所有肖像,從那枚玻璃彈珠開始。他們可能會讓我在紐約展出,注意,關鍵字是「可能」。不過我還是很激動,忙得不亦樂乎。安德烈幫我做幻燈片和平面設計等等。一切都看起來很完美,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接受實實在在的報酬。我也知道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但我不想利用人家。
  雖然日子過得很辛苦,但我整天都在跟你的肖像打交道,感覺你一直在我身邊,所以有時就忘了給你寫信。請原諒我,也要記住,我一直都惦記著你。


  你的,




親愛的喬治亞:
  我媽說你出名了,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既然名聲都傳到埃羅那種小地方了,那我肯定是出名了。怕不是整個黑人種族都訂閱了《烏木》雜誌吧。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那篇文章,如果看了,也要聽我解釋。即使沒看,我也要告訴你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我之前跟你說我的娃娃贏得了國家肖像美術館的一場比賽,但沒跟你說那個娃娃是以你為模板製作的。你媽曾拜託我製作一個娃娃,原型是一張你嬰兒時的照片,就是你臥室裡的那張黑白肖像照。我答應了她,而且,光做下巴就花了我三個月。她甚至還給了我一套你原來的衣服。想想也是離奇啊,你媽本打算把那套衣服留給孫子穿的,結果用來裝扮娃娃了。(整件事都很詭異。)我本打算親手送給她的,可偏偏犯傻,把它忘在了家裡。然後,我就想在情人節的時候寄給她,可該寄的時候又離不了手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在私人訂製的作品上多麼追求完美。我總覺得它太簡單、太端正了。她向我要了得有一千遍了,每次我都對她說快了快了。
  接下來的事有些複雜,所以我得先說背景。
  你不在我身邊,我和我媽相處的時間變多了。一開始我只是不想獨守空房,但現在我們兩個就跟閨蜜一樣,聊天,喝酒。有時候,她甚至在這邊過夜。一天晚上,她跟我講了她和家人搬來亞特蘭大的故事。故事很長,我又很累,但每當我要睡著的時候,她就把我拍醒。
  故事始於媽媽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姥姥推著嬰兒車,帶她去買東西。姥姥一家生活需求很多,但錢不多,所以購物總是一件難事。有時,他們不得不在雜貨店賒帳,很傷姥姥的自尊。而且,你也知道錢這東西,越欠越多,欠著欠著就還不起了。那天,姥姥正在店裡計算著要想養活這一大家子最少需要買多少食物。此時,一個白人婦女領著孩子從她們身邊經過。(我媽描述那兩個白人時的措辭很難聽,而且還有鼻子有眼,彷彿她真的記得她們似的。她說,她們邋裡邋遢,冒著一股樟腦味兒,那小女孩連鞋子都沒穿。)
  不管怎樣,那小女孩指著我媽說:「媽媽,你看!女僕寶寶!」這是壓垮姥姥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個月底,她們一家就收拾東西,搬到了亞特蘭大,跟姥爺的兄弟住在一起,直到姥爺找到了工作。最要命的是,在那個時候,我媽確實就是女僕寶寶,正是這個無可逃避的事實讓他們選擇搬家。
  不要忘了哦,這件事很重要的。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大概一年前的某天,我的情緒突然失控了。不是精神崩潰,只是情緒失控而已。你的煩心事夠多了,所以就沒跟你說。你別生氣啊。我現在很好。
  當時,我和安德烈正在皮普爾斯街道附近散步。早些時候,我們在哈蒙茲博物館布置我的展出。參展的娃娃身披生絲和薄紗,華麗得很,幾乎是巴洛克風格。整個過程非常累人,那些紛雜凌亂的娃娃需要安置在可移動的展示臺上,而那些展示臺也由我親手製作。安德烈也沒閒著,只是工作實在太多了,最後大功告成的時候,我都快成鬥雞眼了。此處重點:我已經疲憊不堪。
  我們走在阿伯納西路上,想要去清真店裡買魚排三明治。第二個重點:我很餓。
  在十字路口附近,我們遇到了一位媽媽領著一個小男孩。他個子小小的,非常可愛,這種體型的孩子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如果我們當初做了不一樣的選擇,可能我們的孩子也跟他差不多年紀吧。他的媽媽看上去很年輕,可能也就二十一歲。她抓著兒子的手,邊走邊聊。看得出來,這是一位認真負責的母親。我可以清晰地想像出自己如果是她的畫面,撫摸著兒子嬌嫩的小手,回答他瞪著炯炯有神的眼睛問的問題。他們走近我們的時候,他笑了,露出了兩排整齊的牙齒,讓我突然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小男孩長得像你。我大腦裡響起了一個並不屬於我自己的聲音:「囚犯寶寶」。我用手摀住嘴巴,看向安德烈。他一臉疑惑。「你看到他了嗎?是羅伊嗎?」安德烈說:「什麼?」單單是寫下這些字,都能讓我尷尬不已,但我確實已經盡力解釋當時的情景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跪在了人行道上,抱著一根消防栓,就像抱著一個胖娃娃一樣。
  安德烈在我身邊跪了下來。估計在旁人看來,我們兩個活像吵了架的小兩口。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地從消防栓上剝了下來。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走到賣三明治的地方的。他給葛洛莉亞打了電話,然後抓住我的肩膀,說:「不要讓這件事毀了你。」最後,葛洛莉亞出現了,給了我幾片「鎮靜藥丸」——怕是天下所有母親的皮夾裡都備著這種藥吧。長話短說:我睡了一覺後,症狀就消失了。第二天,我就恢復如初,還參加了展覽的開幕儀式。但不知怎的,那種感覺就像一條鉤蟲,鑽進了我的身體。
  所以,我把它做成了娃娃。我把娃娃身上的約翰-約翰斯童裝脫掉,然後用油蠟棉布縫製了一條迷你版的藍色囚褲。給娃娃穿衣服的過程同樣不容易,但目的更鮮明了。娃娃穿著童裝,不過是個玩具;穿上囚服,那就是藝術了。就是這個娃娃贏得了那場比賽,真恨我自己沒早點告訴你,最後讓你從你媽那裡知道了這件事。
  我在舞臺上接受採訪的時候,並沒有向他們提起你。他們問我的靈感來自哪裡,我就把我媽曾是個「女僕寶寶」的事講了出來,然後又談論了安吉拉·戴維斯和監獄-工業綜合體【註9】。你的遭遇是我們的私事,我不想它出現在報紙上。我知道你會懂我的。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幾個月前,你說自己離夢想更近了,可現在更像是你在揹著我追求自己的夢想。開玩具店是我的主意,但你心心念念的其實是畫廊,是博物館,是戴著白手套安置展品,別以為我不了解你。
  我懂你的話的意思,也懂你字裡行間的暗示。你覺得我丟臉是吧?不是嗎?你敢告訴國家肖像美術館你的丈夫在蹲監獄嗎?你能,但是你不會那樣做。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需要時間適應。以前,我們過的可是上層中產階級的日子,可現在我們算什麼呢?我知道你過得怎樣,也知道我過得怎樣,但我們算是什麼呢?
  把那個娃娃的照片寄給我一張吧,也許我看到它長什麼樣之後,就不那麼牴觸它了。不過實話告訴你,我並不喜歡你的想法。哪怕你在那篇文章裡說的都是真話,哪怕你確實「想提升大眾對大規模監禁問題的關注」——且不論這種話是不是瞎扯——請跟我解釋一個布娃娃將怎樣幫到這裡的人。昨天這裡就死了一個兄弟,因為監獄不給提供胰島素。我不想說得這麼難聽,可你得知道,不管你有多少布娃娃,也救不回他的命。
  聽著,在藝術方面,我一直都很支持你,比任何人都信任你。可你想想,這件事你是不是過分了?甚至都不跟我說,也沒提起我?但願國家肖像美術館的獎對你來說真的分量很重。我不再多說什麼。
  如果你覺得你丈夫無辜入獄這件事難以啟齒,你可以跟他們講講我的日常工作。我最近得到了提拔,每天推著垃圾桶在「火星區」附近拿著大鉗子撿垃圾。這工作可不賴。帕森監獄也算是個農業基地,之前我在田裡摘大豆,現在換到室內了。儘管我穿不了白襯衫,也不能打領帶,但我有一件白色的連體褲。一切都跟以前差不多,瑟萊斯蒂爾。你丈夫還是那個積極向上的男人,哪怕在監獄裡,也還是一個「白領」,沒什麼可丟臉的。


  你的丈夫(我自認為),
羅伊

  P.S.安德烈跟你在一起嗎?你是不是常常跟他出門,逢人便講你們青梅竹馬的故事?兩個小嬰兒,從浴缸裡相識,然後結為一生的知己——多麼動人的故事!人們有沒有這樣感嘆?瑟萊斯蒂爾,或許我有些遲鈍,但我不是傻子。



親愛的羅伊:
  你上一封信讓我非常懊惱。我要怎樣跟你解釋,才能讓你明白這件事跟「丟不丟臉」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的故事太敏感了,不能跟陌生人講。明白了嗎?如果我說了我丈夫在監獄裡,所有人就只會關心這一件事,把我和我的作品拋到腦後。即使我解釋了你是清白的,他們也只能記住一件事——你在蹲監獄。即使我把真相講給他們聽,他們也聽不進去。所以幹嘛還講呢?羅伊,那個場合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的導師特地從加利福尼亞州飛了過來,就連約翰妮塔·B·科爾【註10】都出席了。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在問答環節對著麥克風講這麼痛苦的事情。或許有些自私,但我想享受自己作為藝術家的時刻,而非囚犯的妻子。請給我回信。


  你的,
瑟萊斯蒂爾

  P.S.你關於安德烈的那些蠢話,我甚至都不屑於回覆。你現在肯定已經恢復了理智,所以,我提前接受你的道歉。



親愛的喬治亞:
  沃爾特說我是個傻蛋,沒能站在你的角度想問題。他說我不講道理,不該盼著你一遍遍地講述丈夫坐牢這件事。他說,「這又不是《亡命天涯》【註11】,你想讓她去追蹤獨腿人嗎?」(你明白我們為什麼叫他「貧民窟尤達」了吧?)他說,如果你的品牌跟監獄掛鉤的話,事業前景會大受損害,同時還會加深人們對非裔美國人的負面刻板印象。只是他的措辭有所不同:「她是一個黑人女人,這個身分就足以讓人們覺得她有數不清的孩子,數不清的孩子他爹,領著數不清的人名義下的救濟金了。她不光要面對這些,還要讓那群白人相信她有一種製作娃娃的超能力,甚至還要讓他們覺得製作娃娃是一份真正的工作。這些就夠她折騰的了,你竟然還想讓她在臺上說她老公蹲監獄?就像她說的那樣,很快人們在看她的時候,就會聯想起那些『數不清的』這個那個,覺得她就該回家給電話公司打工。」(這些都是他說的。)
  而我該說的就是「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讓你心生愧疚的,只是這裡的生活太沉重了,喬治亞。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樣的,相信我,你也不想知道。
  我去了閱覽室,把那篇文章和那張照片又看了一遍。你面帶微笑,手上戴著我送你的戒指,我不知道我之前為什麼就沒注意到。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你沒收到我上個月的信嗎?我說了對不起,是不是我說得不夠直接?對不起。給我回信好嗎?哪怕電子郵件都行。


  羅伊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編號4856932
帕森懲教中心
勞德代爾·伍德亞德路3751號
路易斯安那州傑米森市,70648



親愛的達文波特先生:
  那天,我請求你把瑟萊斯蒂爾許配給我的時候,你應該沒有想到今天這番場景吧。當時我不苟言笑,生怕做得不得體,然後你說,「她由不得我來許配」。一開始,我以為你在開玩笑。當我確信你沒開玩笑的時候,我又自欺欺人,假裝你在開玩笑。其實我內心早就焦灼不安,尷尬不已,就像在餐桌上吃飯,別人都用刀叉,就我一個人用手抓。你說得沒錯,她由不得你來許配。可同時,我又不得不接近你,以一個男人的身分接近另一個男人。我是在問你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女婿。
  我跟我爸關係很好。可能瑟萊斯蒂爾跟你說了,他其實是我繼父。可我只認識他這一個父親,他也給我帶來了積極的影響,我在各方各面都是他的翻版。但是,他對我在亞特蘭大的生活所知不多,儘管我的成就離不開他的付出。大羅伊一直都生活在南方小鎮裡,他高中都沒畢業,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安穩的家。我尊敬我的父親,勝過世上任何一個人。
  我當時之所以去找你,是因為我們很像。我們都是亞特蘭大的移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在那裡待得更久些,而我只是剛著陸,可是我們的背景幾乎一樣。你已經白手起家,我正在白手起家,至少當時感覺如此。我的事業一片坦途,說不定將來功成名就。我求你準婚,也是在尋求你的祝福啊,你不只是她的父親,更是我的導師。我自知配不上瑟萊斯蒂爾,所以才期待你的支持,可最後弄得自己像個傻子。
  或許我現在給你寫信也是在犯傻吧。
  達文波特先生,瑟萊斯蒂爾已經兩個月沒來路易斯安那看我了,我們也沒有什麼嚴重的爭執。九月的時候我就盼著她來,但她沒來,她說她車子壞了。我又盼著她第二週能來,但她始終沒有出現,連信都沒給我寫。達先生,我希望你能夠代表我,跟她說兩句。我知道你會說我應該自己想辦法聯絡她,相信我,我已經盡力了。
  那天你送我離開的時候,說我可能對她的了解還不到可以娶她的地步。現在我來尋求你的幫助了。我原以為自己了解她,很明顯我錯了。你看著她長大,對她肯定瞭如指掌,或許你知道怎樣把她勸回我的身邊。
  請告訴她,我能理解做一個囚犯的妻子是多麼大的犧牲。我很不習慣求人辦事,我手裡的一切都是透過努力工作換來的。如果沒有付出全力,我是沒有勇氣出現在你家的。但以我現在的處境,我沒辦法贏回她的愛,也沒辦法讓你——她的父親,相信我值得她的愛。之前,我有一份好工作,有金袖釦,現在我又有什麼呢?只有我的人格。我知道我的人格不能變成戒指戴在她的左手上,也知道它不能付帳,不能養育孩子。但這就是我的所有,我相信它有一定的分量。
  先生,感謝你閱讀我的信。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請求,也求你不要讓瑟萊斯蒂爾或是她母親知道,讓這封信只存留於我們兩個男人之間。


  你真誠的,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富蘭克林·德拉諾·達文波特
瀑布街9548號
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30331



親愛的羅伊: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我時常想起你。我的妻子自詡為「禱告戰士」,她經常為你禱告。我們都沒有忘記你,我沒有,我的葛洛莉亞沒有,瑟萊斯蒂爾也沒有。
  兒子(我是有意這樣叫你的),我覺得你誤會了。那天你來求我準婚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你,我只是向你解釋我的女兒不是我的私人財產。現在想起來我都想笑,你外套口袋裡塞著天鵝絨戒指盒,自信滿滿地走來,活像一隻雄孔雀。有那麼恍惚的一刻,我都覺得你要向我求婚!(我開玩笑的。)你說你是真心想要求婚的,我知道後很開心,但我覺得我不該在瑟萊斯蒂爾之前看到戒指。我能看出來你走的時候有些不高興,坦白地說,那其實是個好現象。你在信裡說你不習慣求人辦事,其實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不是從你的金袖釦上,(說真的,誰會注意你的袖釦是什麼樣的!)而是從你走路一搖一擺的姿態上。你並不是在求我把她許配給你(我仍然堅信她由不得我來許配),而是在告訴我你要娶她——而且她自己都還沒同意。我猜你求婚的策略就是單膝下跪,掏出戒指(很可能是一枚與眾不同的大戒指),然後宣布她贏得了與你結婚的權利。如果你相信這種方式能成功的話,那我說你還不夠了解她就是大實話。
  講一件我的個人經歷:我向葛洛莉亞求過三次婚後,她才答應。不可否認,第一次有點難堪,因為受到了第一任妻子的羈絆。葛洛莉亞是個文雅的人,但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媽呀,不可能。第二次的時候,她拒絕得柔婉些了:不行,還不行。第三次我都沒有下跪——身體沒跪,精神也沒跪。我只是謙虛地展示自己,邀請她與我共度一生,並為犯下的過錯道歉,把自己的身段放低。我沒牽扯她爸,也沒讓她的好朋友為我鋪路搭橋,只是拉起她的手,向她袒露靈魂深處的真誠。她點頭答應了。整個過程並不像電視裡那樣,歡呼叫嚷,上躥下跳,也不像通過廣告牌,或是在玫瑰碗【註12】中場休息時求婚那樣。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不是眾目睽睽下的現場直播。
  該說的我都說了。我會找瑟萊斯蒂爾談談,問問她為什麼中斷了探望日程。老實說,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事。但是有一點我必須明說:我不能「代表你」跟她說兩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她的父親。
  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話當作拒絕,我絕無此意。你是我家的一員,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視你。
  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你的信我會給瑟萊斯蒂爾看的。畢竟我是她爸,不能在背後算計她。她是我快樂的泉源,也是我唯一在世的血親。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清楚我們一手養大的女兒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的母親對我很忠誠,儘管我並不值得,我確信我的女兒也會像她一樣堅貞不渝。
  記得寫信給我,兒子,我期待著你的每一封信。


  你真誠的,
富蘭克林·德拉諾·達文波特
抄送:瑟·葛·達文波特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達先生估計已經替我說了好話了。我給他寫信,把他牽扯了進來,但願你不要生氣。自從他第一次邀請我進入你家那幢大房子(我一直把它當作「母艦」),我就對他有了一種親近感。當時你我還處於試探期。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天氣非常冷,但達先生偏要坐在屋外門廊上。我凍得要死,又不想表現得像個傻瓜,只好服從。我都準備好跟他大談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了,他卻絲毫不想討論你。我走到門廊上,剛坐下,他就開始捲菸了!太神經了,我都以為自己在被《真人實鏡》【註13】節目組偷拍。然後你老爸說:「別裝了,你會抽菸,我從你眼睛裡看出來了。」接著,他抽出一根長長的壁爐點火器,差點燒掉我的眉毛,把我的菸也給點燃。我跟他一起抽菸,就好像抽了菸,我就變成他家的一分子一樣。
  瑟萊斯蒂爾,你知道我對父親一直都有一種情結。
  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原因。我本打算再給你寫一封信,求你過來看我。可我厭倦了求人。你來與不來都由你自己決定,這是我從你爸那封信的字裡行間讀出來的。你是個成年人,沒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哪裡需要別人告訴我這一點)。
  我寫這封信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心亂如麻。雖然就像你爸所言,你「中斷了」我們的聯繫,但我還是要跟你說。因為這件事憋在心裡實在太難受,我必須找人說一說。而喬治亞啊,在這件事上,你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
  還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我把你背到溪邊,去聽大橋奏出的樂曲嗎?我本打算當時就告訴你大羅伊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只是後來打了退堂鼓。可是,這是一件我遲早要說的事——我們都打算要孩子了,孩子他爹還藏著一顆基因炸彈,而你卻毫不知情,對你來說太不公平。我想做我該做的事,我也知道早該在結婚之前就告訴你,有好幾次我都想提起它,可又怎麼都張不開口。我們為了這件事吵得很凶,也正是那次吵架導致了我現在的牢獄之災。我就該早點告訴你,我為此向你道過歉。但我必須坦白,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懂得「你以為你了解他,但實際並不了解他」的感受。
  廢話不多說,你最好坐下,再給自己倒一杯紅酒,因為這件事會讓你大吃一驚。我的親生父親就關在這座監獄裡,而且不是別人,正是貧民窟尤達——沃爾特本人。
  我是這樣發現真相的:你知道的,像我這樣有文字功底的人在監獄裡是很受歡迎的。我能寫信,能讀文件,還能在牢裡幹一點「赤腳律師」的工作。一點就是一點,我可沒謙虛,不過還是比大多數人強的(我在莫爾豪斯學院受的教育起了作用——本尼·梅斯【註14】可以引以為傲了)。當時我在給沃爾特幫忙,然後就偶然間翻到了他的個人資料,頁面頂端寫著他的全名:奧薩尼爾·華特·詹金斯。現在,這個名字只能對應一個人,但曾經可以對應兩個人。在大羅伊叫我小羅伊之前,我就是奧薩尼爾·華特·詹金斯二代啊。我猜我媽是為了紀念那段往事,才用「奧薩尼爾」做我的中間名。
  我一看到名字,就知道是他了。還記得我剛搬進他的牢房時他跟我說的話嗎?「我們蘿蔔腿兄弟就得互相照顧。」他還特地看了看我的反應。當時我沒太在意,原來他是在暗示我們的遺傳特徵。別人都說他是我爹,我還以為監獄裡的人都愛瞎調侃呢,畢竟結拜義親在這裡司空見慣。況且,沃爾特確實待我如親生兒子。
  讓我來回顧一下奧利芙跟我講過的往事:她說她十六歲的時候,在奧克拉荷馬市讀完高中後,便跳上了「灰狗」【註15】巴士,想要去紐奧良謀生。她上過打字班,自覺能勝任一份祕書工作。在路途中,她遇到了我的親生父親,然後便偏離航線,去了一個叫新伊比利亞的小鎮。她年近十七,他三十來歲,雖然沒有結婚,但已經是好多孩子的爸爸了。所以奧利芙特地跟我強調,在和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德克薩斯州東部地區的女孩交往時,要多加小心。(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腦子裡浮現出他在這些地區四處播種的畫面。)長話短說——他在她窮困潦倒、懷有身孕的時候拋棄了她。但奧利芙沒有立即出去找他,她在新伊比利亞一直待到快要生產,然後才出去尋找那個負心漢。她挺著大肚子走遍小鎮,一些老太太出於同情,把自己知道的那點資訊告訴了她。最後,她在肉店遇到了一個人,那人告訴她,「我聽人說他在埃羅的一家紙廠工作」。(我媽說,在聽到「工作」二字的時候,她就該知道那是個假消息。)她跑到埃羅的時候,沃爾特早就不在了——所幸,她在那裡遇到了信仰、工作和丈夫,而這三者,就是她心目中女人的一生所需。
  對奧利芙來說,我只需要知道這些就行了。對我來說,這些資訊也確實足夠了。我有我的大羅伊,埃羅人都覺得我是小羅伊,所以為什麼非得去苦尋一個如滾石般居無定所的人呢?
  可那天我坐在那裡,在發現真相的那一刻,就彷彿那顆滾石正巧落在了我的頭上。閱覽時間結束後,我回到了牢房。還能去哪裡呢?又不能找座橋,跑到底下發呆。我回到房間的時候,他正在小便。人生啊,太荒唐。我剛發現他是我親爹,就碰上他抓著雞巴站在那裡。(請原諒我粗俗的語言,我必須還原每一個細節。)
  結束後,他轉身看著我,就像在讀一張報紙,然後說:「怎麼?你知道了?」我把翻到他個人資料的事告訴了他。他說,「我認罪」,甚至還微微一笑,彷彿他這輩子就等著此時的談話。
  我都不知道他認的是什麼罪。他是覺得身為我的父親有罪呢,還是覺得一直瞞著我有罪?他咧著嘴,倒是笑得出來,就好像這是個好消息,我卻感覺自己是個傻蛋。
  他讓我給他一個機會從他的視角講述故事,我同意了。在監獄裡沒有隱私可言,這麼跟你說吧,這裡的哥們跟女人一樣喜歡八卦。沃爾特當時說話的聲音很大,就好像在發表復活節演講。他的版本跟我媽的基本相同。他們相遇的時候都在逃離——奧利芙在逃離她的父親,沃爾特在逃離他的女人(具體地說,應該是那女人的丈夫)。他們是在一輛「灰狗」巴士的種族隔離區相遇的,十五個小時肩並肩坐著,難免相識。當巴士駛進路易斯安那的時候,我媽已經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她被他的甜言蜜語蠱惑,決定跟他在新伊比利亞住一段時間。(說到這裡,沃爾特又加了一句:「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帥小夥。」他真的這樣說的。)奧利芙跟他「入了洞房」,真的是個洞窟一樣的破房。臨近溪流、方便用水大概是他們唯一的慰藉。幾個月後,她懷孕了。像所有懷了孕的女孩一樣,她想結婚;像所有為人不齒的混蛋一樣,他逃走了,拋棄了她。講到這裡的時候,他轉變成尤達模式:「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你她懷了你的孩子,你的第一反應就是逃跑,就像房子著了火,你會直接逃跑,想都不會想。這就是人的本能反應啊,因為你知道她要的是你的一輩子,而男人也只有一輩子。」
  扯淡,我知道他在扯淡,但他的獨白讓我莫名地如鯁在喉。
  瑟萊斯蒂爾,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你跟我說結果是陽性的時候,我沒有在你身邊,我只是問了一句「你想怎麼辦」。我那樣做,就跟逃走沒有區別。
  我坐在那裡吸著鼻子,強忍著眼淚。沃爾特看到後,開始為自己辯護,發誓說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媽,也沒有偷過她的東西——即使她的錢夾就放在衣櫃頂上。他還說他逃跑跟我媽沒有關係,他還拋棄過其他大著肚子的女人,那個年代就是那樣。聽著他的話,我想的卻不是他,瑟萊斯蒂爾,我想的是你,以及屎渣子一樣的我。我說的是實話。
  我坐在床上自我譴責,沃爾特則越說越激動:「你覺得我們被關在同一間籠子裡是巧合嗎?」他說他的好兄弟普樂金跟我是老鄉,他從他那裡知道了我是誰,然後就在暗中觀察我。他說:「人們都說,掉下來的果子離樹遠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從哪棵樹上掉下來的。我?還是你媽?」然後他說,他看到我後,就斷定我從他身上只繼承了「蘿蔔腿和蓬鬆的鬈髮」。然後,他花了好大一筆錢,把我調進了他的牢房,因為我已遭受命運的打擊,不能再承受人為的擊打。他說:「承認吧,你搬進來跟我住之後,過得舒服多了,你要承認我的功勞。」
  瑟萊斯蒂爾,我很想衝他發脾氣。他像變戲法一樣消失了,丟下我媽一個人。可如果他沒走,怕也不會是個好父親,他才不會含辛茹苦地供我去讀莫爾豪斯學院。可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功勞,如果不是他,我怕是已經死了,或是比死更慘。沃爾特雖不是監獄裡的唐·柯里昂【註16】,但好歹也是個老頭目,人們都不敢招惹他。他本不必庇護我,但還是讓我搬進了他的牢房。
  我心情複雜得很。昨天晚上熄燈後,他說:「她竟然讓那個黑鬼把你的名字改了,太不尊重我了。」
  我假裝沒有聽到。不管我說什麼,都會是對大羅伊的大不敬。我從他身上繼承的何止是名字。他曾是我爸,或者說他就是我爸,沃爾特只是我在監獄裡的老爸而已。
  瑟萊斯蒂爾,這世界對我來說太殘酷了。我之前說我不會在這封信裡求你,但現在要食言了,我還想再求你一次。過來看我吧,我想看看你的臉。


  愛你的,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請求你的原諒,請耐心聽我解釋。我知道我很久沒去看你了,起初是因為我經歷了太多的事。現在呢,我的理由很無聊,很簡單,不過是假期要來了,店裡的事讓我忙得要死。我的助理塔瑪下下個週末會給我代班。(她是埃默里大學的學生,天賦異稟,尤其擅長縫製被子,技術之精湛,讓人屏息。)
  所以,塔瑪幫忙看店的時候,我會和葛洛莉亞開車去埃羅。她想送給你媽一個她最拿手的黑莓果醬蛋糕,也正好做我的旅伴。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你有權鬧情緒。但我不希望我們相聚的時光在憤怒中度過,我們坐下來談話的時間彌足珍貴。如果你能原諒我,那就請原諒我吧。我們見面的時候,你會聽我的解釋嗎?你覺得我該做什麼才能彌補過錯?跟我說說吧。
  咱們兩人鬧矛盾,沃爾特有什麼說法沒?但願你沒把我說得太壞,我不想第一次見公公就給他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我會見他的,對吧?)這件事太驚人了,你們兩個都是怎麼應對的?大概也只有你受到了驚嚇吧,不過你們的相處方式肯定不一樣了。你跟奧利芙說了嗎?你們該好好談一談了。另外,把他的個人資訊發給我吧,我給他寄一點假期補助金。
  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但還是讓我盡了這份心意吧,為了他,也為了你。他也是我們的家人啊。期待與你相見。


  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感謝你來看我,路這麼遠,你又這麼忙,很不容易。你模樣變了,可能是瘦了吧,臉上的線條硬朗了。不過,我感覺你的變化不只是外形上的。你還好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我並不是在委婉地問你是否在跟別人幽會,你才不會那樣做呢,我只是想問發生了什麼事。我看你的時候,只能看到你的臉,卻看不到你的心。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羅伊



  親愛的羅伊:
  我該怎樣回覆你的上一封信呢?是的,我確實瘦了。我有刻意去減肥——最近我常飛去紐約,那邊的人普遍要瘦一些。我不想以一個不諳世事的南方小姐的身分、帶著民間藝術出現在他們面前。要想讓我的布娃娃被人當一回事,我就得看上去像那麼一回事。不過,我覺得你說我瘦了,肯定不包括我的腰。
  我變了嗎?快三年了,應該有些變化吧。昨天,我在前院的那棵山核桃樹下坐了一會兒,那是唯一可以供我放鬆、讓我感覺還好的地方。我知道「還好」算不上多好,但對我來說已經得之不易了。哪怕是我高興的時候,也總感覺好消息與我之間有種隔閡,就像是帶著包裝紙吃奶油糖。那棵樹安然無恙,我們白白擔心了一場。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在我們死後,仍會存在下去。想到這裡,我該為此傷心吧,但並沒有。
  羅伊啊,我們變老了。我每週都能從頭上拔下一兩根白頭髮,這個年紀染髮未免太早,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雖不是老年人,但也不是青少年了。可能這就是你眼中的變化吧——時光不饒人。
  我在跟別人幽會嗎?你說你不是在問,但你這麼說的時候,總歸還是問了。我只想說,我一直戴著你的戒指。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奧利芙病了。星期天的時候,大羅伊一個人來看我,她沒有來。他坐在那張小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隻熊坐在蘑菇上。我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帶來了噩耗。他說她得了肺癌,可是她都二十三年沒碰過香菸了。
  你能去看看她嗎?我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幫你做些什麼了。我感覺自己在不斷地賒帳,就跟當年在莫爾豪斯學院借學生貸款一樣。我曾經計算過每天要耗費多少錢,然後又換算成小時,再換算成分鐘。你肯定沒有專門去記我欠下的帳,但是我有。我總是要你來看我,要你給我寄錢,要你催促班克斯叔叔,要你提醒我牢記初心,不要跟這裡的黑人同流合汙。我就這樣一直索要個不停,沒完沒了。我沒有瘋,我能看出來,我知道你來的次數不如以前多了,也知道什麼叫真情,什麼叫義務。你滿臉寫著的,只有「義務」二字。
  現在我只想求你這一件事,它確實有些強人所難,路途遙遠不說,你跟我媽又向來不親。但求求你去看一下她吧,跟我說說我爸不肯告訴我的事。


  羅伊



親愛的羅伊:
  這是一封我曾許諾不會寄出的信。在坦白之前,我想先向你說聲對不起。單單是打下這些字,就讓我生不如死。我不敢說這封信給我帶來的痛苦比你要多,因為我知道你每天都在遭受痛苦,發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都不能與之相提並論。我也理解你我的痛處並不相同,但我必須得說,我太痛苦了,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我不能繼續做你的妻子了。有時我都感覺自己並沒有真正去做你的妻子,我們才結婚一年半就飛來橫禍。那段日子我們都是一個月一個月數過來的,就像是數寶寶的月齡。我名義上結了婚,但實際上算不上妻子,我已盡力堅持了三年。
  你可能覺得我移情別戀了,但此事只攸關你我二人,連接我們的那根纖弱的繩子因你入獄而斷裂了。在你媽的葬禮上,你爸展現了什麼叫做夫妻之情,他恨自己不能代替她去死。三十多年來,他們共處一室。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一起成長,一起長大,如果她沒過世,他們還會一起變老。那才是婚姻,我們之間的並不是婚姻。婚姻需要的不只是你的真心,而是你的一生,但我們卻身處異地。
  是時光打敗了我們,不是你我的錯。假如我們結婚後每過一天,就在罐子裡丟一枚硬幣,離別後每過一天,就在罐子裡取出一枚硬幣,罐子怕是早就空了吧。我一直都在找機會多存一些硬幣,可是每次去那間忙碌的房間、坐在那張沮喪的桌旁見完你之後,我都一無所獲。對此,我知,你也知。最後三次見你,我們幾乎相對無言。我講我的日常,你聽不下去;你講你的日常,我也聽不下去。
  我不是在拋棄你,也不會拋棄你,我叔叔會繼續幫你上訴,我也會繼續給你寄錢,每個月都會去看你,以你的朋友,或者戰友,或者妹妹的身分。羅伊,你是我家的一員,永遠都是。但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了。


  愛你的(真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喬治亞:
  你讓我說什麼好呢?說我能接受你做我的朋友?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錯誤地理解了什麼叫做「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註17】,因為我分明還活著。但是,你向來我行我素,那就照著學校教你的大道理,去做獨立自主的女人吧,在丈夫沉淪的時候離開他。我從沒想過你竟是這樣的人。有些女人來這裡探望丈夫,幾十年如一日,每次都得趕早上五點鐘離開巴頓魯治【註18】的公車。有些女人甚至之前連沃爾特的面都沒見過,照樣會來見他,她們來到這裡何止是聊天。有些女人會在停車場過夜,睡在自己的汽車裡,這樣一來,探視房門一開,她們就能第一個衝進去。我媽死前每週都會來。是什麼讓你覺得你比她們所有人都要高尚?
  不要來這裡跟我說什麼做朋友之類的話,我不需要朋友。


  羅·奧·漢



親愛的羅伊:
  我也沒期待你在收到我那封真摯而坦誠的信後,會開心地撒彩屑、拋紙帶,但我覺得你至少會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片刻。你真的拿我跟那群天一亮就擠公車來監獄的婦女相提並論嗎?我也知道她們的存在,甚至還親眼見過。她們的生活簡直就是繞著帕森監獄轉,除了上班,探監就是她們唯一的事。她們每週都會被扒光衣服搜查一番。監獄看守不止一次把手伸進我的短褲檢查,只有這樣,我才能坐到你的對面。你想要我經歷這些?你想要我的人生變成這樣?你就是這樣愛我的?
  你總是說你能理解我有多難,你縮在椅子裡,承認自己給不了我所需要的,可你現在卻糊塗起來了。三年多了啊,我的肉體和靈魂都在為你堅守。但現在,我要一改往日的做法,否則我的靈魂會消失殆盡。我在上封信裡說了,現在再說一遍:我會支持你,探望你,但不會以你妻子的身分。


  瑟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我是無辜的。



親愛的羅伊:
  我也是無辜的。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這次輪到我給你寫絕筆信了。我要正式告知你,我們的關係就此斷絕。你說得沒錯,我們的婚姻沒有做到有來有往。我要怎樣才能辯駁?不過你同樣無法辯駁這一點:我只想你做我一生的妻子,因為在我心中我就是你的丈夫。
  不要再來看我了,如果你不顧我的意願,非得要來,那就會吃閉門羹,因為我已經把你從探視名單上劃掉了。我沒有懷恨在心,只是想要適應生活的又一變故。


  羅·奧·漢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編號4856932
帕森懲教中心
勞德代爾·伍德亞德路3751號
路易斯安那州傑米森市,70648



親愛的班克斯先生:
  這是你作為我的律師的最後一項任務,請把下面這個人從我的探視名單上移除:
  瑟萊斯蒂爾·葛洛莉安娜·達文波特


  你真誠的,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羅伯特·A·班克斯,律師
桃樹路1238號,470號辦公室
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30031



親愛的羅伊:
  這封信是對你上週來信的回覆。在不侵犯你權益的前提下,我跟達文波特一家進行了交談,他們表示會繼續聘用我作為你的律師。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會繼續為你效勞。對於你的請求,我已經起草了文件,用來修改你的探視名單。不過,我強烈建議你三思。
  羅伊,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律師,贏過官司,也輸過官司,但從沒有哪件像這件這樣令我難過,不僅是因為它讓我的侄女鬱鬱寡歡,還因為它給你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其實,你總讓我想起瑟萊斯蒂爾的父親。在他窮得鞋底有洞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是朋友了。我們在一家紙箱廠裡上夜班,下班後勉強來得及去上學。富蘭克林能有現在的成就,可以說全憑個人意志。而你的意志跟他一樣堅強,我的意志也是如此。
  我們的上訴被州法院否決了,我知道你為此心灰意冷,這件事確實讓人失望,但仍在意料之中。如果說密西西比州是「南部最差州」中的榜首,路易斯安那州也好不到哪裡去。州法院裡的法官要嘛酗酒,要嘛腐敗,要嘛種族歧視,要嘛以上惡習兼而有之。相比之下,聯邦法院要好得多,尚有一些正經的法官。
  所以我們還有希望,不要放棄。
  你不該因為自尊心受傷而與達文波特一家斷絕來往。你關在監獄裡,與世隔絕,面對的是漫長的服刑期,所以在我還沒能將你解救出來前,千萬不要跟他們斷絕聯繫。只有他們才能讓你記著過去的生活,才能激發你重返往昔的慾望。就講到這裡吧,以下是我前面提到的禁止我侄女去探視你的文件,你可以自行選擇要不要公開。我是你的律師,你我的信件自然完全保密,但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你真誠的,
羅伯特·班克斯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編號4856932
帕森懲教中心
勞德代爾·伍德亞德路3751號
路易斯安那州傑米森市,70648



親愛的班克斯先生:
  你說得確實沒錯。這是一封反悔信,我收回之前解聘你的話。瑟萊斯蒂爾的名字也不會從探視名單上刪除,不過,作為我的律師,你就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瑟萊斯蒂爾了。如果她真的來看我,她會在名單上找到自己名字的。如果特地通知她,就好像我在求她過來看我,但我是不會求她做任何事的。
  這些年對她來說相當不易,我心知肚明,但我過得比她還要艱難啊。我也嘗試過從她的角度看事情,可是,我要怎樣才能為那些在外面世界追逐夢想的人傷心流淚呢?之前,我只求她能堅守我們曾許下的「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的諾言,只求她這一點,但現在我再也不會求她了。
  班克斯先生,請不要放棄我的案子。不要忘了監獄裡的我,也不要覺得我的案子已不可挽回。你曾警告過我不要對上訴的結果太過驚訝,既然我不能抱有樂觀的期待,那我要怎樣才能讓心中的希望永存不滅?我感覺人們總是要我去做那些不可能做到的事。
  另外,班克斯先生,我知道你不會提供免費的服務。不管達文波特一家還要為我付多少錢,我都會償還他們,而且還要再付你等額的費用,只要我存夠了錢,就立即給你。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從未想到我會對你——一個我並不很了解的人——說這樣的話。我媽走了,我爸尚在,但他又能幹什麼呢?他不過是一個老實人,吃苦耐勞,但身無分文。瑟萊斯蒂爾似乎已經邁步前行,不再等我了。我也只有你了。一想到她爸在為我付錢,我就心痛。不過你說得對,我不能愚蠢到只顧自尊,失去理智。
  所以在這封信裡,我要向你說一句「謝謝」。


  你真誠的,
小羅伊·奧·漢密爾頓



親愛的羅伊:
  今天是11月17號,我想起了你。或許在我們初次約會的紀念日這天,你會給我回信。它作為我們的安全詞,本是用來中斷我們的談話的,現在我希望它能給我們的關係帶來些許的修復。我們現在的樣子並不是我想要的。讓我盡我所能地去關照你,盡我作為一個人的本分吧。


  愛你的,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羅伊:
  聖誕快樂。我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來信,希望你一切安好。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羅伊:
  如果你不想見我,我也不能逼你。僅僅是因為我不想活成你心目中的樣子,你就斷絕與我的聯繫,你好無情。我再說一遍吧:我沒有拋棄你,也絕不拋棄你。


  瑟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請尊重我的意願,一直以來,我都在擔心這一刻的到來。不要管我,我不能一直被你吊著,任你擺佈。


  羅伊



親愛的羅伊:
  生日快樂。班克斯跟我說你很好,但他也只說這些。你能允許他向我透露更多消息嗎?


  瑟



親愛的羅伊:
  你大概會在奧利芙的忌日那天收到這封信。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孑然一身,但你不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了,你要知道,我一直都惦記著你。


  瑟萊斯蒂爾



親愛的瑟萊斯蒂爾:
  我還能叫你喬治亞嗎?你在我的心裡永遠都是這個名字。喬治亞,這是一封我等了五年的信,接下來的這句話我一直都在反覆練習,甚至都刻進了床邊的牆面上。
  喬治亞,我要回家了。
  你叔叔成功了。他越過了那群鄉巴佬,直接把案子捅到了聯邦法院。「檢察官嚴重瀆職」,說白了就是他們違了規。法官分明已經撤銷了我的罪名,但地區檢察官都沒當一回事,沒有安排重審。所以,就像他們說的,「為了公平正義」,我很快就會被釋放了。
  班克斯可以更詳細地跟你解釋,我已經准許他這樣做了。但是,我更想讓你從我這裡、從我親筆寫下的文字裡知道這個消息:從今天起一個月後我就是自由人了,還能趕回去過聖誕節。
  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僵了好一段時間了。我不該把你的名字從名單裡刪掉,你也不該不為此爭辯。不過木已成舟,現在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我很後悔沒有給你回信,這一年來,我都沒有收到任何信件,不過我也不能期待你給我寫信,畢竟你覺得我在有意忽視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忘了你?我希望我的沉默沒有傷害到你,我只是太傷心,太慚愧了。
  如果我說,過去的這五年就讓它過去,我不去想,你也不去想,你會聽嗎?往事就如橋下的流水般一去不返。(還記得埃羅的那條小溪嗎?還記得大橋奏出的樂曲嗎?)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從頭再愛」,但我也知道你沒有跟我離婚,所以我只想問你為什麼仍然選擇做我的妻子?既然你和別人在一起了,那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仍然選擇我做你的丈夫?此時,我腦海裡浮現出一幅畫面:在我們那棟舒適的房子裡,你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互訴衷腸,一切如舊。
  喬治亞,這是一封情書,我所做的所有的事都是情書,只寫給你一人。


  愛你的,
羅伊

  【註1】非洲政治家,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理。
  【註2】電影《星際大戰》中德高望重的大師。
  【註3】三K黨是美國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祕密組織,宣揚人種差別及暴力對待有色人種。
  【註4】希伯來先知。
  【註5】非裔美國平面藝術家和雕塑家,以刻畫非裔美國人的生活而聞名於世。
  【註6】又稱黑人文藝復興,是由美國紐約哈萊姆黑人聚居區的黑人作家於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發起的一場文學運動,旨在喚醒黑人民族的自尊心、塑造正面的「新黑人」形象。
  【註7】美國早期高校採取的一種學生事務管理模式,由校方全面代替父母對學生實施管束。——編者注
  【註8】雨果《巴黎聖母院》中的經典人物,他是聖母院的敲鐘人,相貌醜陋、駝背、瘸腿,但心地善良。
  【註9】安吉拉·戴維斯是美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曾提出「監獄-工業綜合體」這一概念,指的是由於美國囚犯人數增長而衍生的,向政府監獄供貨和提供服務的私營企業及相關產業。
  【註10】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教育家,曾任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同時也是斯佩爾曼學院第一任非裔女性校長。
  【註11】一部1963年首播的美劇。劇中男主被指控謀殺了妻子,他曾發現一個獨臂人從他家裡逃出,但又無法提供證據,因而被判死刑。在押往監獄的途中,他成功脫逃,開始了尋找真凶、自證清白的艱辛旅程。後文「獨腿人」即指嫌犯。
  【註12】美國年度大學生美式足球比賽。
  【註13】《真人實鏡》(Candid Camera)是美國一檔頗受歡迎的娛樂節目,節目組將隱形攝影機藏於各處,設計情景整蠱不知情的人,偷拍他們的反應並剪輯成節目。
  【註14】美國著名人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的導師,莫爾豪斯學院的第六任校長。
  【註15】美國最大的巴士公司之一。
  【註16】電影《教父》中的人物,是影片中黑手黨的首領,人稱「教父」,同時也是眾多弱小平民的保護神。他有威嚴、講義氣、德高望重、受人尊敬。
  【註17】西方婚禮誓言中的一部分。完整的誓言為:我願意她(他)成為我的妻子(丈夫),從今天開始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註18】巴頓魯治,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





★為我設宴
Prepare a Table f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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