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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萊斯蒂爾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記憶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一個古怪的館長。現在的我仍會想起那天晚上,只是不像從前那樣頻繁了。如果總是回首過去,又怎能生活下去呢?可不管他們怎樣說,於我而言,那件事是無法忘記的,或許永遠也忘不了。
  我時常夢迴松林旅館,我說這句話並不是出於辯護,而是實事求是。就像艾瑞莎【註1】所言,「女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跟她的丈夫一樣。」不多什麼,也不少什麼。
  我很後悔那晚跟他吵得那麼凶——關於他的父母,關於種種。我們在結婚之前、在談戀愛的時候也會吵架,甚至比那晚還要凶,但吵的都是我們兩人的事。在松林旅館的時候,我們對家族往事糾纏不清,這樣的爭吵顯然是毫無意義的。當時羅伊不知是發覺了什麼,突然用「十一月十七號」打斷了我。我看他拿著冰桶離開,心裡反倒舒暢了些。
  我給安德烈打了電話。三聲鈴響之後,他接了電話,然後開始開導我,一如既往地通情達理。「不要對羅伊太苛刻。」他說,「如果他每次坦白之後你都發脾氣,就是在變相地鼓勵他撒謊。」
  「可是,」我還在認真,「他都不——」
  「你知道我說得沒錯。」他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自鳴得意的情緒,「但你不知道的是,今晚我有美女相伴。」
  「哎喲喲。」我為他感到開心。
  「誰都有寂寞的時候。」他說。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仍在咧著嘴笑。
  羅伊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還在笑。他拿著冰桶,就像是捧了一束玫瑰花。此時,我的怒氣已涼,彷彿一杯被遺忘的咖啡。
  「喬治亞,我錯了。」他說著,從我手裡接走飲料,「那件事對我來說真的難以啟齒。你要想想我的感受,你的家庭多麼完美,你爸爸是個百萬富翁。」
  「他的錢也不是與生俱來的。」我說。這樣的話我至少一週說一次。我爸把柳橙汁的祕方賣給美汁源之前,我們家就跟瀑布山莊裡的其他家庭一樣,是美國白人眼中的普通中產階級,美國黑人眼中的上層中產階級。沒有女傭,沒有私人學校,沒有信託基金,只有兩個文憑尚可、工作還不錯的父母。
  「反正自從我認識你起,你一直都是個富家女。」
  「一百萬並不代表你就是真正的富人。」我說,「真正的富人根本就不用賺錢。」
  「管它是真的富,還是暴發富,還是黑人眼中的富,反正對我的出身來說,不管是哪種富,都很富。我可不敢跑到你爸的豪宅裡,跟他說我連我親爹的面都沒見過。」
  他朝我走近一步,我也朝他靠近。
  「什麼豪宅。」我讓聲音柔和下來,說,「而且我也跟你說過,我爸其實是阿拉巴馬州一個佃農的兒子。」
  這種對話總讓我措手不及。這都一年過去了,我也該習慣了這種酸言苦語。在我結婚之前,我媽就警告過我,說我跟羅伊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我需要不斷提醒他,我們其實「被套在同一個犁上」。我覺得我媽的話很有意思,就跟羅伊分享了,同時還給他講了一個關於犁地的笑話,但他沒有絲毫笑容。
  「瑟萊斯蒂爾,你爸現在又沒有種地。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媽嗎?我不想讓她知道奧利芙十六歲就懷孕,然後被狠心拋棄,我絕對不會讓我媽那麼沒面子。」
  我貼在他身上,雙手放在他的頭上,感受著他頭顱的曲線。「聽著,」我在他耳邊說道,「我們又不是《天才小麻煩》裡扮演黑人的白人,你也知道我媽是我爸的第二個老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隱情。」我吸了一口氣,然後趁自己三思之前一吐為快,「我爸媽在我爸離婚前就在一起了。」
  「你是說你爸和前妻分居了,還是……」
  「我是說我媽是我爸的情人,而且在一起很久了,大概有三年。我媽是在法院結的婚,因為她的牧師不願意給她主持儀式。」我看過照片,葛洛莉亞穿著米白色的禮服,戴著帶有面紗的圓形女帽;我爸看起來很年輕,有些興奮。他們臉上的微笑除了對彼此真誠的愛意之外看不出別的,也看不出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其實我也在照片裡,只不過藏在了一束黃色的菊花後面。
  「媽呀。」他吹了一口氣,「想不到你爸是這種人,更想不到你媽——」
  「不許說我媽壞話。」我說,「你不談論我媽,我也不談論你媽。」
  「我沒有指責葛洛莉亞,你也不會指責奧利芙,對吧?」
  「倒是可以指責我爸。葛洛莉亞說他們兩個約會一個月後,他才說他已經結婚了。」
  她是在我十八歲的時候跟我說的這些。那時,我因為一場狼狽的戀愛打算離開霍華德大學。我媽一邊幫我封紙箱,一邊說:「愛情是理智的敵人,但有時反倒是好事。你知道我跟你爸認識的時候,他已經成家了嗎?」這是我媽第一次以女人對女人的口吻跟我講話。我默默發誓永不洩密,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背叛過她。
  「一個月,也不算長啊,她可以跟他分手的。」羅伊說,「如果她想分手的話。」
  「但她並不想。」我說,「葛洛莉亞說,那時候的她已經『不可逆轉地愛上了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我模仿了我媽在公眾場合所用的乾脆俐落的演講式語氣,但當時的她聲音都是顫抖的。
  「什麼?」羅伊說,「不可逆轉?三十天保固期過了,所以她沒辦法退貨了?」
  「葛洛莉亞說,現在回想起來,她倒很慶幸當時他沒有告訴她,因為她是肯定不會跟一個已婚男士談戀愛的。而事實證明,我爸就是她的真愛。」
  「我也能理解。」羅伊說著,把我的手舉到他的唇邊,「有時候,你只在乎結果,不在乎自己是怎樣到達那裡的。」
  「不,」我說,「過程同樣重要。我媽覺得我爸瞞著她是為了她好,但要是我被人矇騙,才不會感到感激呢。」
  「你說得沒錯。」他說,「可換個角度想,如果你爸沒有隱瞞,那就不會有你。如果沒有你,我又會在哪裡呢?」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隱瞞。我希望我們能坦誠相待,我不想我們的孩子繼承我們的所有祕密。」
  羅伊上下揮舞拳頭。「你聽見你說的話了沒?」
  「什麼話?」
  「你說『我們的孩子』。」
  「羅伊,別犯傻,聽聽我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不准反悔。你說了『我們的孩子』。」
  「羅伊,」我說,「我是認真的。不要再隱瞞什麼了,好嗎?如果你還有什麼祕密,快說出來吧。」
  「沒有了。」
  我們就此和解,像之前那麼多次爭吵一樣,我們終會和解。有一首歌唱的就是這種情景:「我們分開,是為了更好地相愛。」那時候的我沒想過我們會一直這樣,在互相指責與互相諒解之間攜手變老。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什麼叫天長地久,或許現在的我仍然不知道。但松林旅館那晚,我堅信我們的婚姻就像一條精織細紡的掛毯,很脆弱,但又可縫補。我們常把它撕裂,又把它縫合,每次用的都是絲線,精美卻易斷。
  我們爬上小床,因為喝了胡亂搭配的雞尾酒,所以腦袋有些暈沉。我們懷疑床罩不乾淨,乾脆把它踢到了地上,然後面對面躺下。我的手指沿著他的眉骨游走,心裡想著我的父母以及他的父母。他們的婚姻不如我們這樣精緻,但更加結實,像是用灰麻線縫在一起的棉麻粗布。那天晚上,我和羅伊躺在這間租來的,卻屬於自己的屋裡,享受著纏綿的愛意,那種感覺是多麼優越。每每想起這些,我便害羞起來,雙頰發熱,哪怕只是在夢裡。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的身體可以預知未來,所以當我的眼睛突然濕潤的時候,我還以為不過是一次突如其來的情感氾濫而已。那種感覺在我逛布料店或是做飯的時候也出現過,我可能在想羅伊邁著蘿蔔腿走路的情景,或者是他把小偷撂倒在地、而後又被踢掉一顆寶貴的門牙的畫面。不管何時何地,陷入回憶的我總會流淚,然後藉口說是眼睛過敏,或是睫毛掉進了眼裡。所以在埃羅的那天晚上,當情感模糊了我的雙眼,我隻字未提。我以為那不過是強烈的情緒使然,而非不祥的預感。
  當初計劃出行的時候,我本以為會在他母親家裡過夜,所以就沒帶內衣。此時的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睡裙,可以增加寬衣解帶時的情趣。羅伊笑了,說他愛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彷彿剛才讓我淚眼矇矓的情緒也傳染給了他。我們太愚蠢、太年輕,竟然會把它簡單地歸因於慾望。可欲望這種東西,我們何曾缺過。
  我們筋疲力盡,躺在床上休息,似睡非睡地享受彼此的愛意。我在他身旁坐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回味這一天的味道——河邊的泥土味兒,旅館肥皂的麝香味,還有他身上獨有的味道,以及我自己的味道。所有這些香氣彷彿滲透進床單的纖維之間。我緩緩地貼近他的身體,吻了一下他閉著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但又跟眾人眼中的幸運不一樣。某些單身女士曾對我說,這年頭能找到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何其幸運;某些雜誌也常哀嘆這世上的「優等」黑人男性所剩無幾,不厭其煩地數落現存的次級品:要嘛死了,要嘛同性戀,要嘛坐牢,要嘛娶了白人。是啊,他們所說的幸運我確實有,但我和羅伊的婚姻卻給我一種原始的幸福,一種聞到他的味道就很享受的幸福。
  是不是我們事先有所感知,所以那晚我們愛得那麼深沉?還是說恰恰相反?是不是有一隻來自未來的鈴鐺,在憤怒地向我們發出警告?它是不是沒有鈴舌,只能絕望地發出輕微的震動,讓我下床撿起睡裙蓋住身子?羅伊是不是感受到了某種微妙的警告,所以才翻過身,用粗壯的手臂把我固定在他的身邊?他睡著了,嘴裡嘟囔著什麼,但沒有醒來。
  我想要小孩嗎?我躺在床上的時候,有沒有去幻想體內有一團飢渴的細胞,它們分裂再分裂,直到我成了母親,羅伊成了父親,大羅伊、奧利芙和我的爸媽成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確實想過體內正在發生的變化,但並沒有渴求什麼。一個正常女人嫁給一個正常男人後,當不當媽真的是可以選擇的嗎?我讀大學的時候,在一個掃盲項目中做志願者,輔導未成年媽媽。那是一份辛苦的工作,而且讓人心灰意冷,因為沒幾個女孩最後拿到文憑。我的導師喝著濃縮咖啡、吃著牛角麵包對我說:「趕緊生個孩子,拯救這個人種!」他雖然是笑著說的,但並不是在說笑。「如果孩子都是她們這樣的女孩生的,而你這樣的女孩卻不想要孩子,只想無拘無束,那我們的種族該怎麼辦?」我想都沒想,直接保證一定會貢獻一己之力。
  並不是說我不想當母親,也不是說我想當母親,只是無論如何,我的承諾終要兌現。
  所以當羅伊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時,我閉著眼睛憂心忡忡。當門突然被踢開時,我仍然醒著。我知道他們是破門而入的,但案卷上寫著他們是從服務臺那裡要來的鑰匙,門是他們以文明的方式打開的。可在外人眼中,誰又知道什麼是真相呢?我清楚記得我丈夫還在我們的房間裡熟睡著,而一個比他媽還大六歲的女人卻說她在206號房間睡得很不安穩,因為擔心門沒有鎖牢。她告訴自己她只是多疑了,但就是放不下心,睡不著覺。午夜之前,一個男人擰了她房門的把手,因為他知道門沒鎖牢。雖然光線很暗,但她堅信自己認出了羅伊,那個在製冰機前遇到的男人,那個跟老婆吵了架的男人。她說這不是她第一次受男人侵犯,但會是最後一次。她還說羅伊或許是個聰明的傢伙,或許從電視上學了些毀蹤滅跡的伎倆,但他抹除不了她的記憶。
  她也抹除不了我的記憶,羅伊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她不知道傷害她的人是誰,但我知道我嫁給了誰。
  我嫁給了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我和他第一次相見是在大學的時候。我們並不是一見鍾情。當時的他自以為是個花花公子,而我雖然已經十九歲,卻從不會玩弄感情。在霍華德大學的那場戀愛災難之後,我以交換生的身分來到斯佩爾曼學院。離家對我來說實在艱難。我媽是這裡的校友,她認為我在這裡可以獲得嶄新而深情的友誼。我卻只跟安德烈交往,他對我來說幾乎就是鄰家男孩,我們從三個月大時就形影不離,甚至在廚房的水槽裡一起洗過澡。
  安德烈就是那個把我介紹給羅伊的人,其實他也不是有意的。他們都住在偏遠的瑟曼大樓,宿舍僅一牆之隔。我常常在安德烈的宿舍裡過夜,但我們是絕對純潔的朋友關係,雖然沒人相信。他睡在鋪蓋上,我睡在毛毯下。現在想想也是蠻奇怪的,不過在過去,我和安德烈的關係一直都是如此。
  在我和羅伊正式見面前,隔壁突然傳來一陣因做愛而氣喘吁吁的聲音,呼喊著他的全名「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
  安德烈說:「你覺得他是不是故意讓她這麼喊的?」
  我嗤之一笑:「奧薩尼爾?」
  「聽著不太自然啊。」
  我們呵呵笑了起來,隔壁的床砰砰撞著牆壁。「估計她是假裝很爽。」
  「如果她是,」安德烈說,「那麼女人都是。」
  我跟羅伊真正見面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還是在安德烈的房間。羅伊早上10點跑了過來,想換點零錢洗衣服,進來的時候連門都沒敲。
  「哎呀,對不起,女士。」羅伊帶著吃了一驚的疑問口氣。
  「我妹妹。」安德烈說。
  「乾妹妹?」羅伊打量著野丫頭似的我,看來他確實想知道。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誰,那就直接問我啊。」我穿著安德烈的棕白相間的T恤,頭髮塞在緞帽裡,看起來肯定非比尋常。不過再非比尋常,也得親口介紹自己。
  「好吧,你是誰?」
  「瑟萊斯蒂爾·達文波特。」
  「我是羅伊·漢密爾頓。」
  「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吧?隔牆有耳哦。」
  然後,他和我四目相對,等待一個可以決定我們將來關係的暗示。最後,他移開了視線,向安德烈要了一枚25美分的硬幣。我翻過身,趴在床上,翹起雙腿,交叉雙腳。
  「你真是個奇葩。」羅伊說。
  羅伊走後,安德烈說:「他那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明顯是裝的。」我說。他給我一種「危險」的感覺,在霍華德的經歷警告我最好離他遠遠的。
  估計那時候我們的緣分未到吧,之後的四年裡,我都沒有跟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說過話,甚至都沒想起過他。大學生活回憶起來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相冊。我們後來再次聯繫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獨特,而是當年他身上的「危險」特質在現在的我看來更像是一種「真實」感,而「真實」是我無比渴求的。
  可什麼是真實呢?我們那次不起眼的初次相見?或是那天我們竟然在紐約再次相見?是什麼時候一切變得真實起來了呢?是我們結婚的那天,還是那個鳥不拉屎的小鎮上的檢察官宣稱羅伊有潛逃風險的那天?警方認為,儘管他老家在路易斯安那,但他現居亞特蘭大,放他走的話,會給他潛逃的機會,於是決定拘留他,不准保釋。羅伊聽到結果後,冷笑道:「所以現在一點老鄉情分都不講了?」
  我們的律師是我父母的朋友,但也沒少要錢。他跟我保證不會讓我失去丈夫。班克斯叔叔提出了申請,上交了文件,表示異議。但在開庭審訊之前,羅伊仍被關了一百天之久。我在路易斯安那待了一個月,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睡在那間本可以讓我們躲過這一劫的房間裡。我等啊等,縫啊縫,給安德烈打電話,給我爸媽打電話。我給市長寄娃娃的時候,連硬紙箱的蓋子都封不上,最後還是由大羅伊幫忙搞定的。一連好幾天我反覆夢到撕扯膠帶的場景。
  「如果結果不遂人意,」開庭前一天,羅伊對我說,「那就不要等我了,繼續做你的娃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會有好結果的。」我信心滿滿地說,「你又沒犯罪。」
  「我可能會蹲很久的監獄,你不要為了我失去自己的生活。」他的語言和眼神所表達的意思大相徑庭,就像一邊點頭,一邊說不。
  「我們誰都不會失去什麼的。」我說。
  那時候,我還心存信念,相信公平。
  安德烈也為我們出庭了。他是我們的婚禮見證人,也是羅伊的品德見證人。安德烈把剪刀遞給我,讓我剪掉他留了四年的髮辮。我們結婚的時候,它們還只是一顆顆叛逆的小疙瘩。我把它們剪掉後,他的頭髮終於對引力有了反應,指向他的衣領了。剪完後,他用手指抓了抓頭上剩下的波紋鬈髮。
  第二天,我們在庭上就坐,盡可能看起來清白無辜。我爸媽在場,羅伊的爸媽也在。奧利芙穿的是去教堂時穿的衣服,大羅伊坐在她旁邊,看起來可憐兮兮、老老實實。和安德烈一樣,我爸也打理了頭髮,這是他唯一一次跟我優雅的母親「套在同一個犁上」。很明顯,羅伊跟我們也是一樣的風格。他的外套剪裁得體,鞋子皮料精緻,褲腿長度恰到好處。更重要的是,他臉上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眼睛裡流露著無辜與恐懼,不安地等待著政府的處置。
  在縣監獄裡的時光讓他瘦了一圈;他臉上的嬰兒肥已經消失,露出了稜角分明的方下巴,我之前都不知道他的下巴長這樣。奇怪的是,瘦削反而讓他顯得更加強大,而非頹廢。他看上去不像是個受審的人,而是一個上班族,唯一讓他敗露的是他那可憐的手指頭。他把指甲咬得露出了軟肉,又開始咬指甲周邊的肉刺。我親愛的羅伊啊,他如此善良,唯一會傷害的就是自己的雙手。
  我只知道一點:他們不相信我。十二個人,沒有一個相信我的話。我站在法庭的前排,跟他們解釋羅伊不可能強姦206號房間的女人,因為我和他當時在一起。我還跟他們講了那張不能使用的魔手震動床,以及飄滿雪花的電視機裡播放的電影。檢察官問我們是因為什麼吵架。我慌了,看向羅伊,又看向我們的母親。班克斯提出抗議,所以我沒必要回答,但我的停頓讓他們感覺我們幼小的婚姻萌芽已經爛了根,而我在故意隱瞞這個事實。在我從證人席上走下來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辜負了他。或許是我不夠動人,或許是我不夠激動,或許是我不像本地人,誰知道呢?班克斯叔叔指導我說:「現在不是你關注言談的時候,而是你放棄矜持的時候。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心聲,不管他們問你什麼,都要讓陪審團知道你嫁給他的理由。」
  我盡力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表現得不那麼「言語得體」。我真希望能把自己的藝術品帶過來,比如那批「感動人心」系列作品——彈珠、布娃娃,還有幾張水彩畫,都是照著羅伊的形象做的。我會對他們說:「這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分量。難道他不美嗎?難道他不溫柔嗎?」而此時的我只有語言,像空氣一樣蒼白無力的語言。當我回到安德烈身邊就坐時,就連那位黑人女性陪審員都沒有看我一眼。
  事實證明,我電視看多了。我還期待著會有科學家過來檢測DNA,期待著兩三個英姿颯爽的偵探在最後一刻衝入法庭,火急火燎地在檢察官耳邊低語。然後,所有人都會明白整件事就是個重大的錯誤,是個可怕的誤會,我們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深信自己能夠跟丈夫一起走出這間法庭,然後回到安全的家裡,跟人們講在美國沒有一個黑人是真正安全的。
  他們判了他十二年。等他刑滿釋放的時候,我們都四十三歲了。四十三歲,我想都不敢想的年紀。羅伊明白十二年有多漫長,在被告席便抽泣了起來。他雙膝一軟,跌坐在椅子上。法官停頓下來,要求他站著接受判決。他再次起身,大哭起來,並不是像孩子那樣哭,而是以成人的方式,從足底,到胸腔,最後從嘴裡哭出來。當一個人哭成那個樣子,你就知道他把這輩子沒哭出來的眼淚一次全部哭了出來,從少年棒球聯賽的失利,到青春期的感傷,一直到去年他經受的所有委屈。
  羅伊慟哭的時候,我的手指不停地摸著下巴上一塊粗糙的皮膚,那是一道疤痕。他們破門而入之後——我記得他們是把門踹開的,但其他人都說他們是用塑膠鑰匙開的門,不管門是怎麼開的,反正門開之後,我們就被他們從床上拉了下來。他們把羅伊拉到了停車場,我也跟了過去,想要撲過去拖住他,身上只穿著那件白色睡裙。不知是誰把我推到了地上,我的下巴磕在了人行道上,牙齒陷進了下唇裡;我的睡裙也翻了上來,身體的各個部位被在場的所有人一覽無遺。羅伊就在旁邊的柏油路上,我差一點就能夠得著他。他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能聽清。我們像兩塊平行的墓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丈夫,妻子。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註2】
  【註1】艾瑞莎·法蘭克林:美國著名的黑人歌手和鋼琴家,被譽為「靈魂樂女王」。
  【註2】此句出自《聖經》之《馬太福音》第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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