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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遠走他鄉,一種人安居一處。我很驕傲自己屬於前者。我的妻子瑟萊斯蒂爾常說我骨子裡是個鄉下小夥,但我並不喜歡這種說法。最起碼,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農村,埃羅其實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小城鎮。當你聽到「鄉下」二字的時候,你總會想到種莊稼、捆乾草和擠牛奶這種事,而我這輩子連朵棉花都沒摘過(儘管我老爸摘過),也從沒摸過馬、羊或豬,我也從沒想過要做這些事。瑟萊斯蒂爾常笑著跟我澄清,說她並沒有說我是個農夫,只說我是「鄉下人」而已。她來自亞特蘭大【註1】,身上也淌著鄉下人的血。不過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個「南方女人」,有別於「南方淑女」【註2】。出於某些原因,她樂於接受「喬治亞蜜桃」【註3】這種稱呼,我也可以接受,那就隨她吧。
  瑟萊斯蒂爾以為自己是個四海為家的人,她沒錯,但從小到大,她都睡在同一幢房子裡。相比之下,我在畢業71個小時後,便抽著菸,登上了離家的火車。我本想更早離開,但火車並不是每天都會在埃羅逗留。當郵差把裝著我畢業文憑的硬紙筒交給我媽時,我早已住進了莫爾豪斯學院【註4】的宿舍,投入學校為初代獎學金【註5】設立的特別項目裡。為了讓我們熟悉陌生環境,溫習基礎知識,學校邀請我們提前兩個半月入學。想像一下,23個黑人小夥一遍遍地觀看斯派克·李的《黑色學府》和西德尼·波蒂埃的《吾愛吾師》【註6】,那場面,不知你能不能感受得到。灌輸式教育也不總是件壞事。
  一直以來,我都受到扶貧政策的資助:5歲時是「開端計劃」【註7】,後來是「向上躍進」【註8】項目伴隨了我的整個中學生涯。如果我有孩子,我不會讓他們依靠資助長大。不過,我還是要向這些政策表達它們應得的謝意。
  我是在亞特蘭大學會各種規則的,而且學得很快,從沒有人說過我笨。其實,家鄉不是你的目的地,而是你的起點。你無法選擇家人,同樣也無法選擇家鄉。就像在紙牌遊戲中,你手裡有五張牌,其中三張可以換牌,但有兩張必須保留,那就是家庭和家鄉。
  我並不是在說埃羅的壞話,這世上顯然還有更差的故鄉,見過世面的人應該都懂。埃羅所在的路易斯安那州雖說沒多少機遇,但好歹也是在美國。對於一個正在艱苦奮鬥的黑人來說,美國大概就是最理想的地方。不過,我們家並不窮,這一點我必須大力澄清一下。我爸白天在巴克體育用品店裡埋頭苦幹,夜裡還要去當雜務工;我媽在「一葷三素」速食餐廳裡長年累月地端盤子——兩人這麼辛苦,弄得我家好像一窮二白,但其實我家並不至於那麼慘。
  我們一家三口——我、奧利芙和大羅伊——住在一棟結實的磚房裡,所在的社區治安也不賴。我有自己的獨間,後來大羅伊把房子擴建了,又給我添了間浴室。鞋子穿不下了,不用等就能換新的。在我有了助學金之後,爸媽也盡其所能,把我送進了大學。
  當然了,我家也沒什麼富餘。如果把我的童年比作一塊三明治的話,那麼夾層外也露不出多餘的肉。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我們什麼都不多。「又什麼也不少。」我媽會這樣說道,然後把我攬進懷裡,給我一個檸檬糖般香甜的擁抱。
  我來到亞特蘭大後,便堅信自己的未來是一張充滿無限可能的白紙。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我們莫爾豪斯人手中都有一支書寫未來的筆。十年後,我的生活已經相當甜美。如果有人問我:「你來自哪裡?」我便回他:「A城!」——我跟這座城市已經如此親密,直接稱呼她的綽號了。如果有人問及我的家人,我就跟他介紹瑟萊斯蒂爾。
  我們婚後相伴了一年半,在那段時間裡我們很幸福,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或許我們幸福的方式跟其他夫婦不太一樣,但我們不像普通的亞特蘭大小康家庭黑人那樣,丈夫的枕頭底下放著電腦,妻子的夢裡盡是些藍盒子裝的珠寶。我年輕,有野心,處於事業上升期。瑟萊斯蒂爾是個藝術家,熱情而豔麗。我們就像成熟版的《愛瓊斯》。怎麼說呢?我一直對風流的女人沒有抵抗力。跟她們在一起,會給我一種投入的感覺,而不是所謂的露水情緣。在瑟萊斯蒂爾之前,我約會過一個女孩,也是在A城土生土長的。這個女孩,在一次城市聯盟【註9】慶典上——你大可發揮自己的想像力——竟然掏出一把手槍對著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把粉紅色珍珠貝母手把的銀色點22手槍。我們當時正在享用牛排和奶油烤馬鈴薯,她把槍迅速放回桌子底下的包裡,然後說她知道我背叛了她,小三是黑人律師協會的一個小妞兒。這我怎麼說得清呢?我當時很害怕,但轉念又不怕了。也只有亞特蘭大的小姐在做這麼俗氣的事情時還有這等氣派。她怕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情有可原,但我實在不知道是該求婚還是該報警了。我們在天亮前就分手了,而且並不是我提出來的。
  在「手槍女孩」之後,我一時間沒再跟女人交往。和大家一樣,我也愛讀新聞,也聽到過黑人「男少女多」這一說法,只可惜,這一喜訊未對我的社交生活產生影響——我喜歡過的所有女孩最後都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誠然,適當的競爭對於各方來說都有好處。但「手槍女孩」的離開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為此還回埃羅待了幾天,找大羅伊談心。我爸身上總有一種老大哥的氣質,彷彿在你出現之前他就在那裡,在你離開之後,他還會長久地坐在那張躺椅上。
  「孩子啊,可別要這種耍槍弄炮的女人。」
  我試著跟他解釋,說這件事之所以非比尋常,是因為手槍帶來的震懾與當晚的燈紅酒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況且,「老爸,她不過是在玩鬧而已」。
  大羅伊點了點頭,嘬了口杯子裡的啤酒沫兒。「如果那也叫玩鬧,那她瘋了之後會做些什麼呢?」
  我媽從廚房裡喊道:「你問問他,那女人現在跟誰在一起呢?她可能瘋了,但顯然不是。要是沒有備胎,誰會拋棄小羅伊呢?」——就好像我爸是她的翻譯員。
  「你媽想知道她現在跟誰在一起呢。」大羅伊問道,就好像我們三個真的有人不懂英語。
  「一個律師,不是佩里·梅森【註10】那種,而是搞契約、作文書的那種。」
  「你不也是作文書的嗎?」大羅伊問。
  「完全不一樣。對於銷售人員,文書工作只是暫時的,而且文書並不是我的歸宿,只是我現階段恰好在做而已。」
  「我懂了。」大羅伊說。
  我媽還在廚房裡瞎指點:「你跟他說,他總是受白皮女孩的傷。告訴他別忘了我們艾倫區的一些小姐,告訴他要從她們裡面挑一個。」
  大羅伊說:「你媽說——」我打斷了他。
  「我聽到了。我沒說那女孩是白人吧?」
  她當然是了。我媽在這方面的直覺很準。
  此時,奧利芙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一邊在條紋抹布上擦手,一邊說:「別生氣,我也沒想管你的閒事。」
  無論找什麼樣的女朋友都沒辦法讓老媽心滿意足。我所有的哥們都說他們的老媽總是沒完沒了地警告他們:「她用不了你的梳子,就不要把她帶進屋子。」《烏木》和《黑玉》【註11】都宣稱,但凡有點小錢的黑人男士,都在嘗試跨種族戀愛。我呢,其實只想找個黑人女孩當老婆,但我媽竟然還會擔憂我要選的膚色。
  我本以為我媽會喜歡瑟萊斯蒂爾。她們太過相似,說她們是親戚都不為過。她們都有一種乾淨整潔的美,就像《好時光》裡的西爾瑪——我的第一位電視女神。然而事與願違,在我媽眼中,瑟萊斯蒂爾雖然看起來還不錯,但出身與我大相徑庭——她是穿著伯納黛特【註12】衣服的佳思敏【註13】。大羅伊則跟她相反,對瑟萊斯蒂爾喜歡得不得了,大有我不娶她,他就親自上陣的架勢。可即便如此,奧利芙仍然毫不動搖。
  「倒是有一件事可以讓你媽對我的態度緩和一些。」瑟萊斯蒂爾曾說。
  「什麼事?」
  「懷孕。」她嘆了一口氣,「每次見到她,她都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看看我有沒有把她孫子藏在肚子裡當人質。」
  「你太誇張了。」但事實上,我也清楚我媽的目的。一年後,我已準備好「造人」計劃,培養新的一代在新的規則中成長。
  我並不是說我們兩人受培養的方式有何不妥,只是世界變了,教育孩子的方式也要跟著變。我的計劃之一就是絕口不提拾棉花的事情。我爸媽總跟我提起棉花,不管是真棉花還是比喻。白人常說「挖溝累死人」。黑人則常說「拾棉花累死人」。我才不會讓我的孩子知道他們現在的生活是建立在別人的屍骨之上的,我也不想讓第三代羅伊坐在電影院裡,一邊看《星際大戰》或是其他電影,一邊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吃爆米花是一種拿別人命換來的權利。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些,或者不能讓他們知道那麼多,我們要以一種正確的方式教導他們。瑟萊斯蒂爾承諾說,她絕對不會跟他們提什麼「必須要加倍努力才能得到別人一半的收穫」這類的話。「即使這話沒錯,」她說,「也總不能對一個5歲的孩子說吧?」
  她是女人中最恰到好處的類型,雖不是刻板拘泥的女強人,但她的血統就像黑皮鞋上的光澤一般閃耀出自信的光芒。她有著藝術家的狂熱,但沒有走火入魔。換句話說,就是她的包裡沒有手槍,但她卻有著手槍女孩的激情。她講究個性,單從她的外表就能看出來。她身材高大,五英尺九英寸,扁平足,比她爸還高。雖說身高由不得自己,但她的身高彷彿是她自己選的。她的頭髮蓬鬆雜亂,讓她看起來比我還高了一小截。哪怕你不知道她有著高超的針黹手藝,也能感覺出面前的這位是個獨特的人物。儘管有些人——「有些人」指的是我媽——看不出來,但所有這些都意味著她將是一個優秀的母親。
  我突然有點想問她準不準給我們的孩子——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起名叫「未來」。
  如果決定權在我,我們早在度蜜月的時候就開始「造人」了。想像一下我們躺在海上涼亭的玻璃地板上的情景。我以前都不知道有這種玩意兒存在,不過當瑟萊斯蒂爾把宣傳手冊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完全贊同,並跟她說我早就心馳神往了。所以就有了我們躺在海上,輕鬆地享受二人世界的畫面。婚禮已是一天多之前的事情了,光在飛往峇里島飛機的頭等艙裡,我們就待了23個小時。在婚禮上,瑟萊斯蒂爾打扮得像個洋娃娃。她的一頭亂髮被綁成了芭蕾舞圓髻,臉部的妝容讓她看起來羞紅了臉。她從走廊裡向我翩然走來的時候,還在跟她爸呵呵地笑,彷彿一切都只是彩排。而我站在那裡,嚴肅得像是心臟病突發外加腦中風。然後,她抬頭看著我,嘟起塗成粉紅色的嘴唇,向我拋來一個飛吻。我這才恍然大悟:她是想告訴我,所有的這些——捧著婚紗拖尾的小女孩、我的晨禮服、甚至我口袋裡的戒指——都不過是一場戲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她眼中閃爍的光芒,以及我們血管裡匆匆流過的熱血。想到這裡,我也微笑起來。
  重回峇里島的海上畫面:當時的她正在翻閱一本20世紀70年代的《黑玉》雜誌,頭髮早已恢復了往日的蓬亂,身上除了閃粉別無一物。
  「我們要個孩子吧。」
  她笑了起來。「你想就這樣求我嗎?」
  「我是認真的。」
  「現在還不行,孩子他爸。」她說,「放心吧,快了。」
  在我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的時候,我在一張紙上寫道:「現在行了吧?」
  她把紙翻過來回道:「昨天就行了。我去看了醫生,他說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準備好了。」
  然而,另一張紙的出現打亂了我們的計劃——一張我自己的名片。一周年紀念日那晚,我們在瀑布街上的一家名叫「美麗餐館」的自助餐廳裡吃的晚餐。不是什麼高級餐廳,但一年前我就是在那裡求的婚,她當時的回答是:「我願意,但在我們被打劫之前,趕緊把戒指收起來!」結婚一周年,我們又來到這裡,吃的小牛排、起司通心粉和玉米布丁。然後,我們便回家去吃甜點。甜點是兩塊婚禮蛋糕,在冰箱裡凍了365天,就是為了見證我們能否堅持一年。然後,我做了件畫蛇添足的事——打開錢包,給她看我一直保存在裡面的她的照片。當我把照片從夾層裡抽出來的時候,我的名片飄了出來,輕輕落在杏仁蛋糕一旁。名片的背面有紫色墨水筆跡,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更糟糕的是,瑟萊斯蒂爾還發現了一個三位數字,她認為那是旅館的房間號。
  「聽我解釋。」真相很簡單:我喜歡女人,喜歡偶爾調情,喜歡那種短暫的興奮感。有時,我會像在大學時那樣收集電話號碼,但99.997%的情形便就此打住。我只是想證明自己還有魅力。這沒什麼害處,對不?
  「那你解釋。」她說。
  「是她偷偷放進我口袋裡的。」
  「她是怎樣把你的名片偷偷放進你的口袋的?」瑟萊斯蒂爾這一生氣,讓我也有些著急,就像是瓦斯爐點著之前的火星。
  「她管我要的名片,我也沒想到她有歪主意。」
  瑟萊斯蒂爾站起身,收起盤子,連同蛋糕一起扔進了垃圾桶。盤子碎了。她又回到桌子旁,拿起她的粉紅香檳,一飲而盡,彷彿那是一杯龍舌蘭酒,然後把我手裡的高腳杯也奪了過去,喝掉裡面的酒,又把杯子投進垃圾桶裡。杯子碎了,發出鈴鐺般的脆響。
  「你說謊不打草稿。」她說。
  「但你看我現在在哪裡?」我說,「我就在你身邊,就在我們家裡啊,我每晚都睡在你的枕邊啊。」
  「偏偏在結婚紀念日這天。」她說。此時,她的憤怒漸漸轉變為悲傷。她坐到早餐椅上,「既然想有外遇,那幹嘛還結婚?」
  沒有婚姻,何來外遇?不過我沒指出這點,而是跟她坦白真相。「我都沒撥過那個電話號碼。」我坐到她身旁,「我愛你。」我說出那句有魔力的句子:「一周年快樂。」
  我親了她,她默許了,好兆頭。她唇上殘留著粉紅香檳的味道。我們脫光衣服後,她在我耳朵上狠咬了一口。「你這個撒謊精。」說完,她把手伸向床頭櫃,拿出一個閃亮的箔袋。「先生,戴上吧。」
  我知道有些人會說我們的婚姻出現了裂痕,人們總愛對別人晚上關起門來躲在被子裡做的事情瞎操心。作為這段感情的當事人和見證人,我很確信事實恰恰相反。這件事說明我能僅憑一張紙就讓她發狂,同時她也能僅憑一管橡膠膜就讓我發狂。
  是的,我們確實是已婚夫婦,但同時我們也年輕氣盛。一年過去了,我們的愛情之火仍然旺盛。
  其實兩個人相處本就不易。理論上講,我們就像電視劇《不同的世界:他們現在在哪裡》中的成熟版德維恩和惠特利。但實際上,我和瑟萊斯蒂爾身上有著好萊塢想像不到的地方。她是個天才,而我呢,則是天才的經紀人與靈感之源——倒不是說我赤身裸體躺著讓她畫我,我不過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她在一旁觀察。我們訂婚後,她用一尊玻璃雕塑贏得了一場大賽。從遠處看,雕塑看起來像個玻璃彈珠,走近些,找對角度,就能從彈珠的花紋裡看到我的輪廓。有人曾出價五千美金購買,但她捨不得賣。這可不像是婚姻有裂痕時會有的狀態。
  她為我付出,我也為她付出。在過去的時代裡,丈夫在外辛勤勞作,以便妻子安心居家,人們稱之為「讓老婆賦閒」。讓奧利芙賦閒就是大羅伊那些年的願望,可惜這一願望從未實現。為了他的榮耀,或者為了我自己的榮耀,我勤於工作,以便瑟萊斯蒂爾待在家裡製作娃娃——娃娃是她主要的藝術載體。我很喜歡那些典藏級的彈珠及其內部精緻的圖畫,但對於普通人來說,玩偶娃娃更容易接受些。我的願景是做批發出售布娃娃的生意。買家可以把它們擺放在架子上,或者只是單純地抱著玩。我們當然不會放棄私人訂製的高級藝術品,畢竟它們可以輕鬆賣到五位數。但真正讓她出名的會是這些布娃娃,我跟她說過,後來的事也證實了我的論斷。
  儘管這些都是往事,如同橋下的流水般一去不返,說多說少也改變不了什麼,況且還不是多麼甜蜜的事。但公平起見,我還是要一五一十地還原整個過程。我們結婚一年有餘,這一年很幸福,就連她也不得不承認。
  美國勞動節那天,一顆「流星」撞毀了我們的生活。我們開車去埃羅探望了我的父母。之所以開車,是因為我喜歡公路旅行,我只會在出差的時候坐飛機。那時候,我是一家教科書公司的銷售員,專賣數學書,儘管我在學會12位數乘法口訣後就跟數學絕緣了。我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我懂得銷售技巧。一週前,我跟我的母校談成了一筆好交易,現在又在跟喬治亞州的一所學校進行商談。我不能靠此工作變成富豪,但至少有希望獲得一筆可以讓我考慮買新房子的獎金。我們現在的房子並沒什麼不好,一座堅固的平房,所在的街道也很安靜。只是,這棟房子是她的父母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也是她孩童時起就居住的房子。她父母把房子過繼給了他們唯一的女兒,且唯她一人,就像白人那樣,為子女助力,妥妥的美國人風格。可是,我還是更想有一幢自己名義下的房子。
  這就是我們駛上10號州際公路時,我心不在焉想著的事情。紀念日那天小吵之後,我們重歸於好,恢復了往日的節奏。我開的是一輛本田雅哥家用轎車,後排有兩個空座,舊式嘻哈曲子從汽車的立體聲音響中傳來。
  六個小時後,我在163號出口打開方向燈,然後駛上一條雙車道高速公路。此時,我察覺到瑟萊斯蒂爾有點反常。她聳著肩膀,咬著髮梢。
  「怎麼了?」我把世界上最偉大的嘻哈專輯的音量調低,問道。
  「有點緊張。」
  「緊張什麼?」
  「你有沒有過那種忘了關燃氣的感覺?」
  我把音響的音量又調高了,但比最初要低些。「那就給你朋友安德烈打電話。」
  瑟萊斯蒂爾摸索著安全帶,彷彿安全帶蹭得她脖子不舒服。「每次見你爸媽我都這樣,渾身不自在。」
  「我爸媽?」奧利芙和大羅伊是人類史上最體貼人的兩個人了。恰恰相反,瑟萊斯蒂爾的爸媽都不近人情。她爸個子不高,矮冬瓜似的,留著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註14】那種兩側寬厚的髮型,最要命的是,人家還是個天才發明家。她媽從事教育行業,不是教師,也不是校長,而是整所學校的副主管。對了,她爸十年還是十二年前,發明了一種可以阻止柳橙汁快速分離的化合物,因而發了一筆大財。他把那玩意兒賣給了美汁源,然後從那天起,他們一家人就徜徉在金幣的海洋裡了。她爸媽都是硬骨頭,相比之下,奧利芙和大羅伊簡直是軟蛋糕。「我爸媽很喜歡你的啊。」我說。
  「他們喜歡的是你。」
  「我喜歡你,所以他們也喜歡你,多簡單的道理。」
  瑟萊斯蒂爾望向窗外,枯瘦的松樹向後嗖嗖馳過。「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羅伊,我們還是回家吧。」
  我老婆遇到事情反應會比較誇張,不過從她的口氣中,我仍能聽出一絲唯有「恐懼」才能形容的東西。
  「怎麼了?」
  「不知道,」她說,「我們回去吧。」
  「你讓我怎麼跟我媽說?她肯定在忙裡忙外地準備晚餐呢。」
  「就說是我的問題,」瑟萊斯蒂爾說,「跟她說都是我害的。」
  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是看一場恐怖電影,讓人奇怪裡面的主角怎麼對凶兆總是不理不睬。當鬼魂叫著「滾出去」的時候,你就該照做。可在現實生活中,你哪裡知道自己身處恐怖電影呢?你只會覺得自己的老婆太過情緒化了,只會暗暗期待她這個樣子是因為有了身孕,這樣一來,有了小孩的喜悅就可以把剛才的心慌沖到下水道裡了。
  我們到的時候,奧利芙已經在門廊上等我們了。我媽喜歡戴假髮,這次她戴的是一頂糖漬蜜桃顏色的鬈髮。我把車開進院子,緊貼著我爸那輛克萊斯勒的保險桿停了下來,然後熄火,開門,一步兩個臺階地蹦上樓梯,在樓梯中間跟老媽來了個擁抱。她只有一點點大,所以我彎下腰,把她從門廊上抱了起來,她笑出了木琴般的樂聲。
  「小羅伊,」她說,「歡迎回家。」
  我把她放下,回頭看了看,一片死寂。所以我又折身返回,一步兩個臺階地蹦下樓梯,打開車門。瑟萊斯蒂爾張開了雙臂,在我的幫助下鑽出本田。此時,我敢發誓我都能聽到我媽翻白眼的聲音。
  「你們這是三角關係啊。」大羅伊解釋道。我和他正在客廳的一角享用白蘭地,奧利芙在廚房忙著工作,瑟萊斯蒂爾去梳洗了。「我當時比較幸運。」他說,「我跟你媽相識的時候,雙方都沒什麼牽絆。我爸媽都死了,她爸媽遠在奧克拉荷馬州,他們裝作沒有這個女兒。」
  「她們兩個會互相接受的。」我對大羅伊說,「瑟萊斯蒂爾需要時間跟人相處。」
  「而且你媽也不像多麗絲·黛【註15】那樣和善。」他贊同道。我們舉起酒杯,為這兩個難纏的妻子乾杯。
  「估計等我們有了孩子之後就沒事了。」我說。
  「是啊,孫子孫女能安撫一頭野獸。」
  「你說誰是野獸呢?」我媽從廚房裡現身,像大小姐一樣坐在大羅伊腿上。
  瑟萊斯蒂爾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梳洗一新,容貌可人,散發著一股蜜橘的香氣。躺椅被我占了,沙發又成了我爸媽的愛巢,她一時無處可坐,我見狀拍了拍膝蓋,她理直氣壯地坐在了我腿上。整個畫面就像是一場令人尷尬的50年代「四人約會」。
  我媽挺直身子。「瑟萊斯蒂爾,聽說你出名了。」
  「什麼?」她說著,想要從我腿上站起來,好在我拉住了她。
  「雜誌上說了。」她說,「你引起了這麼大的轟動,怎麼不跟我們說呢?」
  瑟萊斯蒂爾害羞起來。「只是校友公告欄而已。」
  「這可是雜誌啊。」我媽說著,從咖啡桌底下拿出一本閃亮的雜誌,然後翻到折角的一頁,上面是瑟萊斯蒂爾拿著一個布娃娃的照片,布娃娃是按照約瑟芬·貝克【註16】的形象設計的。一旁的粗體字寫著「藝術家風采」字樣。
  「我寄過來的。」我承認道,「怎麼說呢?我很驕傲。」
  「有人願意花五千美元買你的娃娃,這是真的嗎?」奧利芙噘著嘴,目光與瑟萊斯蒂爾短暫對視後立即移開。
  「一般不會。」瑟萊斯蒂爾說。
  但我的聲音蓋過了她:「沒錯,我可是她的經紀人,怎麼能便宜了別人?」
  「一個布娃娃五千塊?」奧利芙拿雜誌扇起風來,那頂蜜桃色的假髮飄上飄下。「上帝創造白人就是為了這個吧。」
  大羅伊呵呵笑了起來,瑟萊斯蒂爾則像隻翻倒的甲蟲,在我腿上扭來扭去。「圖片上看不出來。」她聽起來像個小女孩,「頭飾上的串珠是全手工的,再就是——」
  「五千塊能買一大堆珠子了。」我媽說。
  瑟萊斯蒂爾看向我。我試圖調解:「媽,別怪玩家,怪就怪遊戲規則。」在老婆面前說錯話,你馬上就能意識到。她有個神技,可以讓空氣中的離子重新排列,叫你無法呼吸。
  「這不是遊戲,這是藝術。」瑟萊斯蒂爾的目光落在客廳牆上的非洲風格版畫上,「我做的是真正的藝術。」
  大羅伊向來圓滑,說道:「要是能親眼看到就好了。」
  「汽車裡就有一個,」我說,「我去拿。」
  布娃娃被裹在一條軟布毯子裡,看起來像個真的嬰兒。這是她的一種怪癖。她是一個富有母性的女人,對自己製作的布娃娃有種強烈的保護欲。我跟她說過,在我們開了門店之後,她的這種態度一定得轉變才行。那些「普培」【註17】的價格都不及藝術品(比如我手中這件)的零頭,而且必須快速縫製,一旦娃娃流行起來,就要投入量產,斷不能再做這種羊毛毯裹著的娃娃了。不過這個娃娃算是例外,因為它是亞特蘭大市長花錢訂購的,他的幕僚長的孩子預計在感恩節前後出生,這個娃娃就是他要送的賀禮。
  為了讓我媽看到娃娃的臉,我把毛毯掀開了。她大吸一口氣。我朝瑟萊斯蒂爾擠了擠眼睛,她發了慈悲,讓空氣裡的離子恢復如初,我又可以呼吸了。
  「這就是你呀。」奧利芙把娃娃從我手裡拿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托著它的頭。
  「我對照著他的照片做的。」瑟萊斯蒂爾得意地說,「羅伊是我的靈感之源。」
  「所以她才同意嫁給我。」我開玩笑說。
  「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她說。
  我媽不張嘴說話的時刻看起來是多麼愜意。她注視著懷裡的娃娃,我爸也靠了過來,從她肩後觀看。
  「頭飾是奧地利水晶做的。」瑟萊斯蒂爾繼續說道,越發激動了。「對著光看看。」
  我媽照做了。黑珠頭飾反射著燈光,使娃娃的頭閃閃發光。「天使光環。」我媽說,「當你有了寶寶,你會發現確實是這樣的,寶寶就是你的天使。」
  我媽走向沙發,把娃娃放在墊子上。這是一段夢幻的經歷,因為那娃娃確實像我,至少像我小時候的照片。看著它,就彷彿看著一面魔鏡。現在的奧利芙彷彿回到了十六歲,那麼小的年齡就當了母親,可仍然猶如春天一般溫柔。「我能買下來嗎?」
  「不行,媽。」我說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這是別人訂製的,有時間限制,一萬塊錢呢。粗製濫造的,是你寶貝兒子攬的生意!」
  「也是。」她說著,用毛毯把娃娃蓋了起來,就跟蓋裹屍布一樣。「我要布娃娃幹什麼?都一把年紀了。」
  「你留著吧。」瑟萊斯蒂爾說。
  我對她做了一個她稱之為「加里·科爾曼式」【註18】的表情。契約明確指出截止日期就是這個月底,黑色墨水簽字公證,一式三份,根本就不容更改,而且還是先看貨後付款。
  瑟萊斯蒂爾看都沒看我就說:「我可以再做一個。」
  奧利芙說:「還是算了,我不想誤了你的事,只是這娃娃太像小羅伊了。」
  我伸過手,想把娃娃拿過來,但我媽並沒有鬆手。瑟萊斯蒂爾也沒有要回來的打算,只要有人欣賞她的作品,她就會變得特別實在。看來,要想真的做賣娃娃的生意,我還得幫她戒掉這個毛病。
  「你留著吧。」瑟萊斯蒂爾說道,就好像她並沒有花三個月來設計這個娃娃,「我再給市長做一個。」
  「啊,市長。好吧,對不起。」她把娃娃還給了我,「趕緊放回汽車吧,別讓我給弄髒了,我可不想欠你們一萬塊錢。」
  「我不是那個意思。」瑟萊斯蒂爾帶著歉意看向我。
  「媽。」我說。
  「奧利芙。」大羅伊說。
  「漢密爾頓夫人。」瑟萊斯蒂爾說。
  「該吃晚飯了。」我媽說,「但願你們還愛吃糖山藥和芥菜。」
  我們開始吃晚飯,雖然不是一片死寂,但也沒人說話。奧利芙在憤怒之中,泡了一壺差勁的冰茶。我喝了一大口,本期待著蔗糖甘甜綿長的滋味,不料差點沒被猛烈的粗鹽齁死。一會兒後,我的高中文憑突然從牆上掉了下來,玻璃封面上出現了裂痕。不祥之兆?或許吧。不過我當時可沒心情猜測上帝的旨意,掙扎於兩個深愛的女人之間就夠我愁的了。並不是說我不知道如何應對窘境,每個人都有過筋疲力盡的經歷。但在我媽和瑟萊斯蒂爾之間,我整個人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奧利芙生我養我,造就了現在的我。瑟萊斯蒂爾則是我餘生的指路燈,引我走向更高更遠的地方。
  飯後甜點是我最喜歡的肉桂蛋糕,但那一萬塊的娃娃引起的口角讓我沒了胃口。不過,我還是勉強塞下了兩塊。但凡跟南方女人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不吃她們做的食物只會讓事情惡化。所以我吃得像難民一樣,瑟萊斯蒂爾也是如此,儘管我們之前都發過誓再也不吃精製糖。
  清理完桌子,大羅伊說:「你們把行李拿進來吧。」
  「老爸。」我輕聲說,「我們在松林旅館定了一間房。」
  「你寧願住那家爛旅館也不願意待在自己家裡?」奧利芙說。
  「我想帶瑟萊斯蒂爾回到最初的起點。」
  「那也沒必要在那裡過夜吧?」
  有必要。要想回顧過去的事情,就得遠離我爸媽的修正主義傾向。我們結婚已經一年了,總該讓她對我有個徹底的了解了。
  「是你的主意嗎?」我媽問瑟萊斯蒂爾。
  「不是,夫人,我很想住在這裡的。」
  「是我的主意。」我說。其實,瑟萊斯蒂爾更喜歡我們住旅館。她說,不管是住在誰家父母的房子裡,她都會感覺不自在,即使我們已經是合法的夫妻。她平常有裸睡的習慣,但上次我們住在這裡的時候,她特地套上了兩層大長睡袍睡覺。
  「但我房間都整理好了。」奧利芙說著,突然間拉住了瑟萊斯蒂爾。兩個女人互相注視著彼此,這種對視在男人之間從未有過。一瞬間,房子裡除了她們兩人,彷彿再無他人。
  「羅伊。」瑟萊斯蒂爾轉頭看我,竟然面露恐懼,「你覺得呢?」
  「我們明早就會回來,媽。」我說著,吻了吻她,「我要吃蜂蜜和餅乾。」
  從我媽家裡出來到底用了多久?可能是現在回想起來的原因吧,反正我感覺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似乎口袋裡都裝滿了石頭。當我們終於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爸把那個裹在布裡的娃娃遞給瑟萊斯蒂爾。他笨拙地拿著它,似乎在糾結到底該拿它當物品,還是當活物。
  「給他透透氣。」我媽說著,把毯子朝下拉了拉,橘黃色的夕陽點亮了娃娃頭上的光環。
  「你留著吧。」瑟萊斯蒂爾說,「我說真的。」
  「這可是給市長做的。」奧利芙說,「你可以給我另做一個。」
  「或者乾脆做個真的。」大羅伊說著,兩隻大手在肚子前比劃了一下懷孕的樣子,然後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打破了讓我們寸步難行的咒語,我們終於可以離開了。
  一鑽進汽車,瑟萊斯蒂爾馬上就放鬆了下來。不管之前是什麼魔咒或是邪氣,在我們駛上高速之後,就統統消失了。她把頭埋進雙膝,忙著給耳朵上面的法式小辮鬆綁,再把它們梳理蓬鬆。等她坐起身時,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頭髮蓬亂,笑容淘氣。「我的老天啊,剛才太尷尬了。」她說。
  「是啊。」我表示贊同,「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孩子唄。」她說,「盼孫子盼孫女能讓原本頭腦清醒的爸媽都變得陰陽怪氣。」
  「你爸媽倒不這樣。」我說。她的爸媽跟冰盒餡餅一樣冷淡。
  「不,他們也那樣。」她說,「只是在你面前比較收斂而已。他們四個都該去看心理醫生了。」
  「但我們也在嘗試要孩子啊。」我說,「他們催來催去又有什麼用呢?有共同的想法不該是好事嗎?」
  回旅館的路上,我在一座吊橋前把車停到了路邊。這座橋跟地圖上標註的「阿爾德里奇河」搭配在一起顯得有點大材小用,因為這條河不過是條豐盈的小溪而已。
  「你腳上穿的什麼?」
  「高跟鞋。」她皺著眉頭說。
  「能走路嗎?」
  她顯得有些窘迫,腳上的鞋子是由軟木和圓點花紋緞帶構成的。「穿平底鞋怎麼能給你媽留下深刻印象呢?」
  「別擔心,路不遠。」我沿著鬆軟的河岸向下滑行,她在我身後小步小步地跟著。「抱緊我脖子。」我說著,把她像新娘一樣抱了起來,走完剩下的路。她的臉貼著我的脖子,嘆了一口氣。我喜歡自己比她強壯、可以把她抱起來的感覺,但我不會告訴她。我知道她也喜歡這種感覺,雖然她也不會告訴我。我走到溪邊,把她放到鬆軟的土地上。「你越來越重了,丫頭,你確信自己沒懷孕嗎?」
  「哈哈,真好笑。」她說著,抬起頭來,「這麼點水配了這麼一座大橋。」
  我坐到地上,背靠著一根金屬柱,就像倚在我家前院裡的那棵山核桃樹上。我岔開雙腿,拍了拍雙腿中間的空地。她坐了過來,我把雙臂交叉在她的胸前,然後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旁的小溪很清澈,水流沖刷著光滑的石頭,暮色映出粼粼波光。我的妻子身上散發著薰衣草和椰子蛋糕的味道。
  我說:「堤壩建成之前,河水還很淺,那時候每逢週六,我和我爸就帶著釣魚線和魚餌過來釣魚。為了體現他的父愛,他還會帶上臘腸三明治和葡萄汽水。」她呵呵笑了起來,並不知道我此時很嚴肅。在我們上方,一輛汽車從橋邊的護欄旁駛過,空氣穿過金屬網,發出一陣樂音,很像輕輕在瓶口吹氣時發出的聲音。「當有很多汽車經過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幾乎就是一首歌。」
  我們坐在那裡,等待汽車經過,傾聽大橋的音樂。我們的婚姻確實很美滿,真的不是回憶使然。
  「喬治亞。」我用暱稱叫她,「我家比你想像的要複雜,我媽……」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我不介意的。」她保證道,「我沒有不開心,她只是太愛你了。」
  她轉過身。我們像青少年一般接吻,在大橋底下親熱。這種感覺真好:成熟卻尚年輕,已婚卻未安定,牽絆卻仍自由。
  我媽誇大其詞了。松林旅館與6號汽車旅館【註19】等級差不多,客觀來說,大概也就一星半吧,不過整個小鎮就這一家旅館,乾脆再給它加上一星。很久以前,在一次舞會結束後,我把一個女孩帶來了這裡,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初夜。為了能付得起房錢,以及阿斯蒂氣泡酒等浪漫「烘托劑」,我在小豬扭扭【註20】打工,給一堆又一堆的商品打包。為了享用旅館裡的魔手震動床【註21】,我甚至還跑進自助洗衣店,換了一疊25美分的硬幣。結果那天晚上意外連連,竟變成一場喜劇。震動床一連吞掉6枚硬幣後終於運轉起來,發出割草機般刺耳的轟鳴。而且,那女孩穿了一件奴隸制時期的大長裙,我撩起她的裙子,正要進一步了解她的時候,裙子裡的硬裙撐撞到了我的鼻子。
  我們辦好入住手續,走進房間,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瑟萊斯蒂爾,希望能博她一笑。但她只是說著「過來吧,親愛的」,讓我枕在她的胸前。真巧,之前的那個舞伴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
  「感覺我們像在露營。」我說。
  「更像在留學吧。」
  我注視著鏡子裡她的眼睛,說:「我差一點生在這家旅館裡,奧利芙之前是這裡的清潔工。」那時候的松林旅館名叫「叛軍之窩」,很乾淨,但各個房間裡都掛著聯盟星條旗【註22】。我媽在擦浴缸的時候,突然感到產前陣痛,但她實在不想讓我的人生始於星條旗之下,於是夾緊雙膝,一直忍到三十英里之外的亞歷山德里亞。這家店的店主開車送她去的,儘管房間的裝飾令人擔憂,店長人倒是蠻好的。那天是1969年4月4日,距馬丁·路德·金被殺剛好一年。我人生的第一晚睡在一間非種族隔離的嬰兒房裡,我媽為此深感自豪。
  「當時大羅伊在哪裡?」瑟萊斯蒂爾問。我就知道她會這樣問。
  這個問題就是我們來這裡的原因,可為什麼回答她對我來說如此困難?我把她引向這個問題,但她發問後,我卻沉默如石頭。
  「他在工作嗎?」
  瑟萊斯蒂爾坐在床上,往市長預定的布娃娃上縫珠子,但我的沉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線咬斷,打好結,然後轉頭看著我。「怎麼了?」
  我的嘴唇一直在動,卻發不出聲音。這個故事不該從此開始。我的故事自然要從我的出生開始,但這個故事還要倒退一段時日。
  「羅伊,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大羅伊不是我親爸。」我曾向我媽保證不會跟別人說這句話。
  「什麼?」
  「從生理層面上說,他不是我爸。」
  「但你的名字?」
  「我還是嬰兒的時候,他讓我繼承了他的名字。」
  我從床上起身,用罐裝果汁和伏特加混了兩杯飲料。我用手指攪拌飲料,都不敢望向她的眼睛,哪怕是鏡子裡她的眼睛。
  她說:「你知道多久了?」
  「在我上幼兒園之前,他們就告訴我了。埃羅是個小城,他們怕我從校園裡聽到這件事。」
  「所以你告訴我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怕我從大街上聽到?」
  「不是。」我說,「我告訴你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所有的祕密。」我回到床上,把塑膠杯遞給她。「乾杯。」
  她沒有喝酒,沒有被可憐兮兮的我打動,只是把酒杯放在刮痕累累的床頭櫃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市長的娃娃裹了起來。「羅伊,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們都結婚一年了,你怎麼現在才跟我說?」
  我等待著接下來的狠話、生硬的指責以及淚水;或許我甚至期待著她那樣。但瑟萊斯蒂爾只是看向天花板,搖了搖頭,然後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
  「羅伊,你就是故意這樣做的。」
  「這樣做?哪樣做?」
  「你說我們是一家人,說我是你最親近的人,可你此時又給我這樣的打擊。」
  「這不是打擊啊。我的身世對我們有什麼影響嗎?」我有意引出這個問題,但又渴求一個真誠的回答,我期待著她跟我說沒什麼影響,說我仍是我自己,哪怕我的原生家庭不同尋常。
  「不只是今天這一件事。比如上次,你錢包裡有其他女人的電話號碼,還有,你有時候連婚戒都不戴,再就是這件事。我們每走過一個難關,又會出現另一個。要不是我心裡有數,我都覺得你是故意要破壞我們的婚姻,不想要孩子,想要毀掉一切呢。」她說得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好像一個巴掌也能拍得響。
  我生氣的時候,不會抬高聲音,反而會壓低,我要把話說到對方的骨頭裡,而非耳朵裡。「你確定你要這樣說?這是不是你一直等待的一刻?這才是值得考慮的問題。我不過是跟你說我不太了解我親爹,而你竟然開始懷疑我們的感情?你聽好,我之前沒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那對我們不重要。」
  「你有毛病。」她說,鏡子裡的臉怒目圓睜。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我說,「這就是我之前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有什麼關係?你感覺我很陌生,就是因為你不知道我的基因到底來自誰?這不是瞎講究嗎?」
  「問題在於你以前沒告訴我,而不是你不知道你親爹是誰。」
  「我有說我不知道他是誰嗎?你就是這麼看待我媽的嗎?你覺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懷了誰的孩子?瑟萊斯蒂爾,你真的是那麼想的?」
  「別跟我死摳字眼。」瑟萊斯蒂爾說,「心裡藏著一個阿拉斯加州那麼大的祕密的人是你,不是我。」
  「有什麼可跟你講的?我親爸是奧薩尼爾·詹金斯,我就知道這些。你現在全都知道了,這個祕密真的有阿拉斯加州那麼大?也就康乃狄克州那麼大吧?或者羅德島州。」
  「別轉移話題。」她說。
  「聽著,」我說,「替我媽想想,她當時還沒十七歲,而那男的都成年了,是他占了她的便宜。」
  「我說的是你和我,我們都結婚了,我們是夫妻。我根本就不在乎那男的叫什麼,你看我像是在乎你媽……」
  我轉過身看她,不再藉助鏡子。她半閉著眼,抿著嘴,正要講話。她的樣子讓我擔憂,因為直覺告訴我,不管她要說什麼,我都不想聽。
  「十一月十七號。」我趁她還沒組織好語言,立即說道。
  有些夫妻在玩性虐時會使用安全詞來暫停性愛,我們的安全詞則只用於吵架。「十一月十七號」是我們初次約會的日期,只要有一方說「十一月十七號」,我們的對話就得暫停十五分鐘。我之所以叫停,是因為我知道如果她再說一個關於我媽的字,我們終會說出追悔莫及的話。
  瑟萊斯蒂爾舉起雙手,說:「好吧,十五分鐘。」
  我站起身,拿起塑膠冰桶。「我去加冰。」
  十五分鐘可真好打發啊。我一走出門,瑟萊斯蒂爾就開始撥打安德烈的電話。他們兩人是在嬰兒圍欄裡相識的,那時候他們連坐都坐不起來,多年的感情累積讓兩個人情同兄妹。我和安德烈是在大學裡認識的,瑟萊斯蒂爾就是他介紹給我的。
  在她跟安德烈訴苦的時候,我走上二樓,把冰桶放在製冰機上,拉下搖桿,冰塊斷斷續續地滾了出來。就在等待的空檔,我遇見一個跟奧利芙年齡相仿的女人,她身材粗壯,面容和善,臉上還有酒窩,一隻手臂用布條吊著。「肩關節受傷了。」她說,然後解釋說自己開車不熟練,出了車禍,原本是要去休士頓抱孫子的,現在可抱不了了。我媽一直教導我要做一名紳士,於是我幫她把冰桶帶回206號房間。她受了傷,開窗戶不方便,我又幫她抬起窗戶,並用一本《聖經》支撐。此時,我還要再等七分鐘,所以就走進她的浴室,擔起水電工的角色,把像尼加拉瀑布一樣的馬桶修理了一番。走的時候,我還不忘提醒她門把手有些鬆動,讓她在我走後核實一下門有沒有鎖上。她向我道謝,我向她致意。當時是晚上8:48,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特地看了一下錶,不想過早回去。
  我是在8:53的時候敲的門。瑟萊斯蒂爾準備了兩杯新鮮的寇德岬雞尾酒,她徒手伸進冰桶取冰,每杯加了三塊,然後晃了晃杯子,讓飲料快速降溫,最後向我張開美麗的雙臂。
  但誰知,這次歡樂夜之後竟是漫長的冷寂。
  【註1】美國喬治亞州的首府。——譯者注,下同。
  【註2】「南方淑女」這一稱呼源於美國南北戰爭之前,指的是美國南方上層階級、受過傳統淑女教育的年輕女性。
  【註3】喬治亞州盛產蜜桃,被譽為「桃州」。「喬治亞蜜桃」用來比喻美國南方的美麗女性。
  【註4】莫爾豪斯學院位於亞特蘭大,傳統上只招收黑人學生。
  【註5】初代獎學金是專門為家裡第一個就讀大學的人準備的獎學金。
  【註6】兩部電影描述的都是黑人的生活,兩位導演也均為黑人。
  【註7】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面向全美低收入家庭3——5歲兒童提供的,由家長參與、涵蓋兒童早期教育(語言、認知、生活常識、科學)、健康和營養等方面的社會福利項目。
  【註8】向上躍進項目,旨在幫助處境困難而學識聰穎的學生完成學業並繼續上大學深造。
  【註9】全稱為「美國城市聯盟(National Urban League)」,1910年成立於紐約的人權組織,旨在消除種族歧視,保障非裔美國人的權益。
  【註10】厄爾·史丹利·加德納所著偵探小說《梅森探案集》裡的虛構人物,屬於出庭辯護的訴訟律師。
  【註11】《烏木》和《黑玉》均為雜誌,專為非裔美國人打造。
  【註12】美劇《好時光》中西爾瑪的扮演者。
  【註13】美劇《不同的世界》中惠特利的扮演者。
  【註14】19世紀美國廢奴運動領袖,傑出的演說家、人道主義家和政治活動家。
  【註15】美國著名歌手、演員,笑容溫和而迷人。
  【註16】美國著名黑人舞蹈家,被稱為「黑人維納斯」。
  【註17】原文為法語「poupées」,意為「布娃娃」。
  【註18】加里·科爾曼是美國著名黑人明星,因身材矮小,經常飾演兒童角色,被稱為「史上最偉大的童星」。
  【註19】美國的一家經濟型旅館品牌。
  【註20】Piggly Wiggly:美國的一家連鎖超市。
  【註21】Magic Fingers: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時,美國風靡一時的旅館必備品,顧客在投幣後,可以享受震動按摩帶來的舒適與輕鬆。
  【註22】南北戰爭時期,美國南方叛軍組建美利堅聯盟國,其旗幟也是星條旗,但樣式與現在的美國國旗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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