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十年祭
非典十年祭:北京保衛戰 by 何建明
2020-1-27 18:33
2003年春的中國北京,如同一座恐怖之城、瘟疫之城和麪臨死亡之城,相信所有當時在北京的人們都有與我一樣的感受。那個時候,我們彷彿感覺世界快要消亡、人類將徹底滅絕??因爲我們每天生活在窒息的空氣裏,生活在這座無處躲藏的古城,生活在自己與自己設下的恐懼的天地之間。
十年過得真快,十年就像是昨天的事——我們則似乎是翻閱了一頁書紙一般。
十年過得真快,十年就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我們已經把它忘得一乾二淨。
悲慘的事像一座不可磨滅的大山,永恆地屹立在星球上;悲慘的事又像一絲雲煙,在填滿慾望的人的心裏很快消失。
但我依然這樣認爲:人類所經歷的任何苦難都是寶貴的,把它記住,本身就是財富,而忘卻了它纔是真正的悲劇。
十年前的2003年,我們有太多的記憶如今想起來仍覺唏噓:
——比如說,一位不知從哪個地方走到北京來的患者,她帶着一聲咳嗽,逃進了北京的醫院,然後就死亡了。她的死亡未查出任何有記錄的病史和病源,於是在人們尚不清楚怎麼回事時,又有幾位、幾十位與之有過一面之交的人患上了同樣的不知病源的病而躺下了,或同樣死亡了??可怕的事也同時出現了:整個醫院、整個單位、整個街道、整個北京市開始了恐慌,開始有無數好端端的人患上了同樣的不知名的病——後來我們叫它"SARS",中文名叫"非典"。聽起來很奇怪的名字,文學家們理解爲"非常不典型的病"。老百姓說它是"瘟疫",其實它就是瘟疫——一傳染就讓人活不成!
於是出現了許許多多奇怪而可笑的事:我所在單位的那個"文革"中就出了名的造反派分子,平時像模像樣地裝出一副酸文人的架式,到處賣弄資格、興風作浪,這會兒剛有非典疫情,便躲到家裏幾十天不敢出門。單位的事不管了,有事要跟他說,他連電話都不敢接,說是"瘟疫無處不在,它能從電話線裏鑽進來??"這種醜陋的人,平時靠咬文嚼字、造謠誣衊傷害人,這會兒真的應該像瘟神一般被掃進糞坑纔是。他的短命和可恥的人生是必然的!於是更令人措手不及的事還在後頭:年輕的北京市長剛剛上臺沒幾天,因爲扛不住突如其來的災情——其實他不知如何面對這場巨大災難帶給這座古老城市的後果,所以他採取了某些"隱瞞"的做法。本來這樣的事並不鮮見,但災情來得太突然、太巨大、太影響人類的生命和城市的命運了!年輕的市長不得不草草下臺,從海南調來的新市長走馬上任?
奇怪而反常的事還多着呢:比如當時北京城內的人相互殘殺的事都出現了——如果發現你家有個咳嗽感冒的人,就會有人到你家門口潑消毒藥水,甚至用汽油燒、木棍打、鐵門封,目的只有一個:把瘟神趕走!
比如那段時間北京人受到了"史上最屈辱的待遇":你出了城,到不了外地。如果你偷出了城,你就可能被"追殺"。有一位北京人告訴我,他無奈因爲單位有一樁業務到了外地,結果被當地發現是"北京來的"而整整"追殺"了十餘天。沒有人敢收留他,沒有人敢留宿他,更沒有人敢塞給他一點兒吃的東西或讓他搭車乘車。結果是他自己靠雙腿跑回了北京。"整整跑了13天。"回來時單位找不到人,家裏人不認識他——他像一個野人,根本沒人認識他當時的模樣。
上面的這些事其實還算不了什麼。
在與北京接壤的地方——河北廊坊某地段的公路上,有人竟然用挖土機挖了一個深二十多米、寬三十多米的巨非典十年祭型大坑,說是"爲了阻止北京城裏開過來的汽車"——所有北京方向來的汽車到這個地方只能往回走。
還有一個村莊,過去一直靠開農家樂而賺足北京人錢的農民們,這會兒害怕死了,害怕染上瘟疫的北京人跑到他們那兒躲避災情,所以發動全村力量,三天之內在村莊四周築起一道高3米、長4公里的圍牆,將整個村莊全部包在裏面,進出只有兩個門口,門口設有崗哨,而且佩戴着菜刀和鐵棒,見陌生人闖進來就立即抓了關進小屋隔絕。如果被發現是北京口音,那就根本不可能越雷池一步進入村莊。
類似的事還多着呢!然而那都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其實都是恐怖下的可怕的事,甚至是悲慘的事,永遠留在北京人心頭的最痛的事!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假如當時北京傳出吃人肉能防非典的話,那麼整個北京城將出現史無前例的大殺戮!是的,憑我所掌握和觀察到的當時的災情及災情之中人們的變態精神世界來判斷,這樣的事絕對可能發生。好在我們的政府及時採取了有效措施,使得北京市民保持了最起碼的清醒和理智。
我的採訪是唯一的機會和條件,因爲在當時只有我有條件進入災區採訪和接觸到北京市非典防預指揮部的高層領導和決策會議。當時我曾經採訪近兩個月時間,錄下了幾十盤磁帶,準備寫部長篇作品,但後來放棄了。放棄的原因是我越往深裏採訪,越覺得無法寫,不能寫。爲什麼?因爲許多關於非典的事至今我們仍然沒有弄明白,比如非典到底是什麼?爲什麼有的人一接觸就死,有的人與患者住在一個病房裏幾十天根本沒事兒。指揮部後來在總結時得到的一個數據非常令人不可思議:2002年(即非典災情暴發的前一年),全北京各醫院在春季收治的呼吸道病患者總人數,竟然與2003年非典大暴發時呼吸道患者(包括我們認定的非典患者)總人數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這些都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一個我們無法自圓其說的結論:非典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根本不知道!或者說知之甚少,少得可憐!
十年是短暫的,短暫得連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想一想就過去了。
十年是漫長的,漫長得讓我們想都不敢去多想一下,似乎2003年的非典是在另一個世紀之前的事——幾乎所有北京人把這件讓我們瘋了一樣失去理智的災難全給忘卻了,至少是大家都已淡忘了。
非典帶給北京和中國的是什麼,我們是否作過深刻的反省?中國人似乎一直在爲了自己的強盛而發奮,在這條發奮向前的道路上我們甚至連一絲停頓和小歇的時間都顧不上。有時我想想這樣的恐怖比非典災情本身更恐怖,因爲一個不能將苦難和災難作爲教訓的民族是非常危險的,它是很容易被另一場苦難和災難摧毀的。
非典之後的北京雖然再沒有發生過像非典一樣的大災難,但十年中我們的北京城一方面變得看上去越來越美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現代化,事實上你也會發現,北京城在這樣的美麗、龐大和現代化的外衣下,又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渺小,越來越落後??它似乎連一場毫不特殊的冰雪都抵擋不住,它似乎連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都會使整個城市癱瘓,它甚至經不起一場暴雨的襲擊,經不起一次污霧的瀰漫。生活在這個擁有2000多萬人口的都市,一方面我們每時每刻在感受其偉大和光榮,另一方面又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不知啥時候降臨的災難。
科學發展觀的提出,也正是那場空前的非典災難之後提出的,這是我們黨的英明和及時的見解與決策。非典十年時,我們難道不應該認真地努力地及時地提出和思考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包括: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這樣飛速發展着的大城市,我們的管理體系,我們的災難御預能力,我們的公民自衛意識,我們對災難的資金投入,我們對未來城市可能出現的災難的防備等等措施和思考??我們的市長和管理者,不知你們有多少精力放在這些方面?我們的市民和居住者,不知你們想過沒有,如何一起爲這個我們共同的家園可能出現的滅頂之災做一份偉大的戰略方案或一些做給小的建議?如果大家都這樣做了,那十年前發生的非典算是對我們的一次提醒和警示,如果誰都沒有做這樣的事,那十年前發生的非典只能是我們自取滅亡的前奏——苦難和死亡早晚還會向我們襲來,等着吧——沒有記性的人們!
補記於2013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