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四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帳篷裡潮濕悶熱,令人喘不過氣來。史官勉強又寫了幾行,用手托住額頭。他再也沒有心情往下寫了。大炮的隆隆聲像一群飛過的烏鴉,擾亂了他的思緒。已經是第十遍了,他又讀起那個沒寫完的句子:「在戰鬥的波濤中,鱷魚們一次又一次衝向城牆,但是命運……」戰鬥的波濤。他覺得這樣描繪很貼切,但他對「鱷魚」一詞有所保留。波濤常用來指大海,而鱷魚呢,眾所周知,它們只在河流中生活,這樣一來,為了準確起見,他本該寫成「鱷魚在戰鬥的河流中」,但「河流」的形象失去了「波濤」的氣勢,後者令人想到大海,它那雷鳴般的吼聲、滾滾的波浪和驟然的洶湧,用來表現戰鬥再合適不過。他寧願犧牲「鱷魚」一詞也不願放棄「戰鬥的波濤」。而且一開始,為了描寫在水中激戰的士兵,他沉吟許久,想到好幾種魚和海洋動物,可沒有一種適用於這些威名赫赫的戰士。在他看來,一般的「魚」顯得太過柔軟光滑,「鯊魚」貪婪狡詐,「鯨魚」太過笨重,「章魚」又惹人嫌惡。只有鱷魚,憑藉它們的凶猛和致命的殺傷力,能夠恰如其分地形容匍匐著衝向城牆的士兵,更不用說它們堅不可摧的鱗甲足以讓人想到士兵的盾牌。
  「在戰鬥的波濤中,鱷魚們一次又一次衝向城牆,但是命運……」這句話難以接續,他感到頭痛不已。他試著寫過「……沒有衝他們微笑」,但「微笑」這個詞似乎不太恰當。這場恐怖的屠殺還有微笑可言嗎?他擱下筆,若有所思地凝視一頁頁書稿,上面寫滿了他年邁後歪斜的字跡。這些字跡就是總有一天,這驕陽下拋灑的鮮血,這成千上萬道駭人的傷口,這大炮的轟鳴,辛苦跋涉揚起的黃色塵埃,攻城兵在城牆跟前沒完沒了、如噩夢般湧上又退下,迎著瀝青和箭矢向上攀爬,墜落到城牆腳下,隨後同伴衝了上去,他們再也認不出戰友那因受傷而變形的臉。這些字跡就是它們留下的全部痕跡,就是士兵們曬黑的皮膚留下的痕跡,鋒利的金屬、硫黃、瀝青和石油在一塊塊皮膚上刻下猙獰的圖案。等到戰爭結束,這些圖案還會不斷變化,彷彿擁有了自己的生命。最後,它們還是這一望無際的帳篷留下的痕跡,這些帳篷一經搭建,此後的幾週內,將在這片光禿禿的大地上留下數不清的足印,彷彿一大群奇特的動物曾經浩浩蕩蕩地從這裡經過。然後,到了春天,小草鑽出這片土地,無數棵小草的嫩苗兀自生長,渾然不覺世間發生的一切。
  切雷比在紙箱中放好書稿,站起身走了出去。天空又布滿了雲。一陣熱風吹來,火燒火燎,令人窒息。風兒不時揚起厚厚的塵土,將帳篷淹沒其中。士兵們躺在帳篷跟前,沒有任何躲閃。他們個個灰頭土臉,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等著部隊集結的鼓聲響起。這應該是一週內發動的第五次進攻。就連年齡最長的老兵也沒見過如此瘋狂的攻勢。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隨著天上的預示要下雨的積雨雲越堆越多,進攻將會越發猛烈和頻繁。
  史官在軍營裡遊蕩許久,沒有遇見一個熟人。在這潮濕悶熱的天氣裡,他盯著士兵和軍官們一張張陌生而睏倦的臉。他們的目光顯得很呆滯。灰塵從乾燥的地面上升騰起來,漠然地向周遭的一切投下一層陰霾。沒有人再去理會帕夏的營帳,士兵們從前面經過時通常會放慢腳步,懷著崇敬的心情仰望高高的金屬桿頂懸掛的銅質新月,那是鄂圖曼帝國古老的象徵,而它旁邊的那座帳篷,無數帳篷中那抹唯一的淡紫色,它曾經像一團在慾望的潮水上空翻滾的紫色雲朵,懸在萬千男人的心上,此時也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炮的轟鳴聲不時響徹天際。
  每個人都在等待。
  史官終於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圖茲·奧克恰,那名加尼沙里新兵。切雷比先是高興了一陣,隨即注意到新兵慘白的臉色。他緩緩地邁著步子,最讓切雷比驚訝的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護送著他。
  「圖茲·奧克恰,你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沒事,」加尼沙里新兵回答,「他們要送我去醫院。」
  「被護送去醫院?可是等一下,你沒有參加上次戰鬥嗎?」
  「正相反,我參加了,」加尼沙里新兵苦笑著回答,「那時,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用刀扯開那籠該死的老鼠時,我把自己劃傷了。」
  史官的眼睛閃過一絲恐懼。加尼沙里新兵抓住他的衣袖。
  「聽著,梅弗拉,」他的聲音近乎哀求,「你和西里·色里姆關係不錯。老實說,我們在戰鬥中放走的那些老鼠到底染了什麼病?他應該很清楚!」
  史官聳了聳肩膀。
  「我以安拉的名義向你發誓,我對此一無所知。」
  「不會是鼠疫吧?」加尼沙里新兵緊張地問道。
  「鼠疫?你瘋了!不可能,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太難受了!」
  切雷比無言以對。加尼沙里新兵沒有跟他告別便跟著那名衛兵離開了。他們的會面匆匆結束,令史官感到如釋重負。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唯恐加尼沙里新兵中途折返。新兵由一名衛兵護送,這讓史官有了不祥的預感。他已經聽說第一批染病的士兵遭受的命運。等他們的身體開始腐爛,人們就把他們轉移到四周撒滿石灰的狹長的木板房中,他們被關在裡面直至死亡。
  「又去了一個。」史官想道。就像薩德丹那樣,像占星官那樣。他想起第一次進攻前夜,他們四人同喝一瓶茴香酒的光景。那一晚對他來說顯得很遙遠,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帕夏營帳前的空地。和往常一樣,兩名哨兵一動不動,面前立著長矛,守在入口兩邊。一陣沙塵席捲而來,頓時遮住了衛兵的臉、長矛和銅質的象徵。在風的作用下,泛黃的火燒雲籠罩了一切,它們的形狀變幻不定,組成各種奇特的圖案,好像回到了遠古時代。梅弗拉·切雷比隱約感到腦海中產生了一些危險的聯想,於是轉身往回走,希望藉此擺脫這些想法。然而就在這時,他瞥見軍委會的幾名成員,正向統帥的帳篷走去。緊接著穆夫提出現了,陪他來的還有一名桑扎克貝伊。他們的副官待在外面,躺在遠處的草叢中。
  又是一次會議,史官心裡想著,停下了腳步。軍需總管也到了,他是一個人來的。他看上去憂心忡忡,一路上都沒有回頭。稍後到的是卡拉-穆克比爾,他的表情同樣凝重。有人說他在前天的戰鬥中再次負傷。接著,在薩魯加和兩名桑扎克貝伊之後,居爾蒂基在兩名副官的攙扶下出現了。紅棕色的頭髮下面,他的臉第一次顯得呆滯、枯黃,幾近蒼白。顯然,他剛剛離開病床,在病情如此嚴重的情況下,他依然來到統帥的帳篷,讓人猜想此次會議應當事關重大。炮聲還在轟隆作響。
  阿拉貝伊獨自前來。隨後趕到的是聾啞人塔漢卡、卡拉杜曼、卡普杜克阿加、阿斯朗罕以及在他後面進來的因暗疾而痛得臉部扭曲的老塔伏加。幾乎所有人都臉色陰沉。只有邁著異常均勻的步伐最後一個進來的建築師加烏爾,臉上始終掛著無動於衷的表情。
  眼前的滾滾沙塵沒有擾亂切雷比的思緒。帝國是強盛的。即便陷入困境,它也依然偉大。鄂圖曼人的新月將永世長存。幾個精明強幹的大人物正在商量對策。他們會想出辦法的。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座城池。此刻,他們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在彼此交鋒,就像戰鬥中的武器一樣叮噹作響,文書把他們的話記在紙上。一陣苦澀的忌妒之情猛地刺痛了他。他再次轉身準備離開,目光卻落在了西里·色里姆那張修長的臉上。後者靜靜地站在距離營帳幾步遠的地方,全身像木頭樁子一樣挺得筆直。西里·色里姆似乎沒有看見他,這讓史官有些尷尬。他不敢一聲不響地離開,生怕醫生已經看到他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怕先開口說話,尤其在這樣一個日子,那雙因失眠而通紅的眼睛在醫生那張修長的臉上顯得特別嚇人。他決定待在原地,直到對方流露出看到他在場的樣子。色里姆神情恍惚。史官甚至覺得他站著都要睡著了,好像隨時都會睡倒在地上。
  終於,醫生發現了他。那張沉思的臉忽然有了血色。
  「他們在商議。」他指著帕夏的營帳說道。
  史官點頭表示贊同。
  「他們沒有召見我,」西里·色里姆接著說,他那通紅的臉和脖子多處漲成了紫色,「他們對我很不滿。」他提高了聲調。
  切雷比戰戰兢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他們想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可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簡單的事情。坦白說,我對兔子、蟾蜍和狗沒抱多大期望。但是老鼠……」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幾乎嘶啞了,「我不瞞你,切雷比,老鼠令我非常失望!」
  史官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個人肢解成肉塊的令人恐怖的瘦高個兒竟然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那些不幸的人,這恐怕不是他們的錯……別人給他們設下陷阱,想知道他們在斷氣前有多麼痛苦!或許他們忍受著我給他們帶來的病痛,但是事實上……」
  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的聲音越發堅定,一隻眼睛黯淡無光。
  「事實上!」他重複道,「這一切痛苦都是因為區區小病……他們不讓我插手,切雷比。啊,如果我有行動的自由,你就會看到我能做什麼……親愛的朋友,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我給皇帝寫了一封信:『把鼠疫病菌給我吧,哦!我的聖主。』是的,這就是我寫給他的話!」
  史官感到脊背一陣發麻。他想起了圖茲·奧克恰和有關禍不單行的諺語。
  「可是上面拒不同意,」他接著說,「他們給我提了一堆反對意見。至於那兩種最厲害的疾病,他們隻字不提:不提鼠疫,也不提霍亂。他們隱瞞肯定是為了他們自己!」
  史官趁對方長嘆一聲的空檔問他還跟上面提過哪些病菌。醫生向他一一列舉,不過大多數名字對他都很陌生。有些會損害內臟,有兩三種會導致失明,還有一種會讓人失去理智。
  「但你又能怎麼樣呢,」西里·色里姆哀嘆道,「就像我說的,這都是些常見病。我剛才說的兩種最厲害的疾病,它們卻是另一回事。它們會摧毀你,而不僅僅讓你發燒嘔吐。」他又嘆了口氣,眼睛開始放光,好像裡面被照亮了一樣。「一隻攜帶鼠疫病毒的老鼠……啊,假如他們告訴我的話……我真想教訓他一頓,這個小兔崽子,擁有七條馬尾標【註】的帕夏……你在皺眉,史官?」
  「哦,沒有,西里·色里姆。你怎麼能這麼說!」
  醫生的表情更加嚴肅。漲紅的臉色也暗淡下去。
  「是的,這就是你的想法,但我敢肯定你在書裡絕對不會寫到老鼠!」他突然提高了聲調。
  炮聲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西里·色里姆猛然背過身,大步流星地走開了。過了一會兒,醫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遠遠地衝他喊道:「你知道,我,我會拿你的史書幹什麼嗎?你真的想知道嗎?」
  說到這裡,他用了兩個讓切雷比目瞪口呆的字眼……
  他活到現在,從來沒有像在這次戰役中一樣,聽到別人用各式各樣的叫法,如此頻繁地提到人的臀部。多少次他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即便那些乳臭未乾的新兵無端地叫他「老廢物」,或者更糟的是,他們在暗處對他說些羞辱的話:「喂,老東西,你想摸摸嗎?」他安慰自己如果他們知道他是做什麼的,知道他有多關心他們,他們也許會為這些話感到後悔。當他發現一個像薩魯加這樣傑出的人(有人說他已經染上了目前流行的熱病),逮住機會就叫嚷,他每次上廁所的時候,只想用穆夫提的鬍子來擦屁股,他就更加釋然了。然而,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知識非常淵博,可以說是位同行,但他並非開玩笑,而是當面跟他說想用他寫的史書做的恰恰是薩魯加想用穆夫提的鬍子幹的那件事!
  切雷比滿面愁容,兩膝發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間,在帕夏的帳篷裡,軍委會已經開始了討論。桑扎克貝伊一個接一個彙報了各自部隊的情況。
  其中一個彙報完後,眾人陷入了沉默。忽然,塔伏加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用手按住雙腿。
  他想開口說話,沉默的氣氛卻一下子沉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帕夏。人人都知道塔伏加患有風濕,他的呻吟意味著這名老兵粗短扭曲的四肢預感到大雨將至。他的低吼盪出了不祥的回聲。
  帕夏的眼神變得更加冷酷。
  「接著講。」他說道。
  穆夫提接過話頭。他提起那些死者和他們的靈魂,此刻正在天國的花園裡暢飲殉難者的美酒。
  事實上,帕夏沒有聽他們講話。他只是注意他們和自己一旦四目交接便馬上移開了。他意識到這樣的躲閃無疑意味著從現在開始,他們不再將自己的命運與他的緊密相連。他們就在他眼前,肩並肩圍坐成半圓,指頭撥著念珠,戴著他們從來不會忘記的徽章和勛章。他回想起準備出征的那個春日,他第一次仔細查看了準備交給大維齊批准的幕僚名單。上面有他們的名字。他私底下認識其中的幾個,也知道幾個大名鼎鼎的人物,還有幾個他沒聽說過的,也被熱情地引薦給他。每個人都受過蘇丹的恩寵和冷落,他們的事業就是一次次遠征,一場場艱苦的戰役、一次次漫長的圍攻、一道道傷口、一個個通過陰謀詭計或殘酷搏鬥得到的權位、一個個打敗的敵人以及一片片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他那時希望他們和平相處,這對優秀的人來說總是更容易做到。剛開始,他們確實做到了相互理解。可是現在,這些躲閃的目光來得比他預料的還要早。然而,和他設想的截然不同,嫉妒此時啃噬的恰恰是他的心。這場戰役漸近尾聲,無論結果如何,他們仍將繼續自己的事業,他們會參與新的遠征,繼續在從沒見過的堡壘前搭起帳篷,在政治或軍事的等級序列上升高或降低。而他,卻沒有機會了。他的路將在這些城牆前終止。此刻對他來說,要嘛登上榮耀的巔峰,要嘛墮入無底的深淵。他們很清楚這一點,正是因為這個他們的目光才轉向帳篷的角落,盡可能遠地避開他的眼神;也是出於這個原因,當老塔伏加的四肢(它們對帕夏來說短得可怕)預感到大雨將至,帳篷裡隨即陷入了沉默。突然,他感到他們所有人不僅不再害怕下雨,甚至對它有所期盼。他們厭倦了戰鬥,渴望回去與妻妾重逢。在他們眼中,統帥的面目變得日益可憎。就像一個落水的人會緊緊抓住救命稻草那樣,他可能會拖著他們一起墮入深淵。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逐漸認清了這一切。他們都在設法與他撇清關係。任由他墜落下去。但他仍是他們的統帥,他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開他們。他要讓他們知道一個真正的領袖在絕境中會迸發怎樣的能量。他們期盼著大雨。就像崇拜偶像一樣,他們仰慕地看著塔伏加畸形的肢體宣告雨的到來。他們悄悄豎起耳朵傾聽雨的鼓點。好極了。他會滿足他們的願望。他會給他們想要的,一場雨。他會讓他們淋個痛快,不過是另一種……
  外面響起了集合的鼓點。沉悶的轟隆聲如潮水般湧來,蓋住了所有其他的聲響。
  最後一個人的發言結束了。帕夏掃視著每一張捉摸不透的面孔。他簡要地向他們宣布戰鬥馬上開始。他說所有部隊都要連續不斷地投入進攻的浪潮。他又補充說沒有人會天真地以為大雨能夠中斷進攻。但他很清楚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一切都將無法挽回,這些不能輕易出口的話,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說。他朝他們坐著的地方抬起頭,露出恐怖的表情,告訴他們:
  「今天,我要親自參戰。」
  眾人默不作聲。他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這意味著所有人,從穆夫提到建築師,無一例外都要參加戰鬥。老塔伏加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
  「傳話下去,軍委會的成員這次將親自參戰!」帕夏說完站了起來。
  他們一個接一個彎腰走出帳篷。
  集合的鼓聲停了。一名副官拉著韁繩將統帥的白馬牽了過來。
  在此期間,各部隊都集結完畢。廣闊的原野上黑壓壓地布滿了軍隊,一眼望不到邊。這支隊伍從未在進攻中投入如此多的兵力。灼熱的風揚起無數的軍旗,似乎想要一窺這些旗幟曾為詩人和史官勾勒出的每一幅畫面。
  帕夏走出他的營帳。他抬起頭。厚重低矮的雲團在天空中湧動,沒有任何軌跡可循。他跳上馬鞍,在侍衛和副官的護衛下,來到他通常觀戰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像往常一樣舉起戴指環的右手,下達了進攻的命令。空氣中頓時鼓聲大作。他疲倦的雙眼漠然地注視著志願軍團的第一波進攻,接著是第二波,再下來是阿扎普步兵接連不斷的攻勢。除了這次投入的軍團更多以外,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大部隊抵達了城牆腳下,人群中豎起成百上千架雲梯,彷彿無數根伸長的木頭手臂緩緩地(看上去就像在夢裡一樣)靠在牆上。隨後,阿扎普步兵的隊伍剛被衝散,埃斯金基民兵團又洶湧而來,向堡壘發動一波又一波猛烈的進攻。一切都和先前的戰鬥一樣,想到這一切都在重演,帕夏的心中湧起一絲沮喪。他下了一道命令,接著又下了一道,然後是第三道。傳達第一道命令的軍官回來了,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表情凝重,一路跑了回來。
  城牆那邊,可以感到死神已經蠢蠢欲動。他總是從部隊微微戰慄的樣子認出死神的第一擊。隨後,部隊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它遭受的攻擊越猛烈,反抗也越發微弱。
  他對這點心知肚明,就像他本能地讓事情順其自然,遵循它們必然的歷程。
  加尼沙里新軍方陣出動了,那張嚴肅的臉和往常一樣,在他們頭頂揮動一面巨大的星月旗幟。然而,他下令他們投入戰鬥的時間是否為時過早?
  他搖搖頭,似乎想要擺脫這種令人沮喪的想法。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但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幾個固定的節點,提醒他時間流逝得多麼飛快。
  他幾乎是驚訝地看著達基里奇衝鋒隊的精銳向前線出發,彷彿他們不是由他下令投入進攻的。
  他拍拍自己的腦門,差一點喊出來:用不著這麼急呀!空氣中瀰漫的倦意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敢死隊員……他們在他心裡依然是最初的樣子。與其說是他們,不如說是他們的那支歌:「我們與死神訂下了婚約!」那一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的命運和他們的融為一體。我們與死神訂立了契約,他一邊在腦子裡重複著這句話,一邊嘶啞著嗓子叫道:
  「敢死隊!」
  他們走了之後,他只剩下一件事,為整座建築加蓋穹頂,換句話說,就是他自己。
  他示意侍衛遞給他盔甲和雅塔干,然後放下頭盔的臉甲,騎馬向城牆一路小跑,身後跟著他的副官和一隊騎兵。
  他感到馬兒輕快的步伐逐漸縮短了他與城牆間的距離。他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嘴裡又乾又澀。
  城牆越來越近了。離得越近,它們看起來就越高大,牆上的缺口也越發駭人。再往上是雉堞,像怪物露出的獠牙,開始撕咬一具具屍體。正是在那裡,在它們無情的齒間,懸掛著,掙扎著,他血淋淋的命運。
  堡壘出現在他面前。這是他頭一次那麼近地望著它。上面的瀝青像層層黑紗在他眼前飄動。它們遮住了部分牆面和磚石,但是沒能覆蓋整座牆體。春天,他在朝這裡出發的路上,已經在夢裡見到了它。它看上去像一個女人,或許是因為在以前的戰爭記載中,史官們為了將那些戰功赫赫的將軍的征服欲表現得更加強烈,常常用描寫女人的意象和詞彙來描繪堡壘。它在他眼裡成了一個難以馴服的女人。他緊緊摟住她,汗水浸濕了衣裳,但她就是不從。她的城牆、她的塔樓、她的城門、她的四肢和她的眼睛縈繞在他心頭,從他的指間滑過,只為最終反過身來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讓他窒息而死。奇怪的是,她的私處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在主城門,而是在更靠裡的地方,或許還要更遠。
  成千上萬名士兵見他來到城牆下面而發出的歡呼聲將他從恍惚中驚醒。他加入了進攻的大軍,身邊是他的衛兵和騎兵。城牆此刻近在眼前。瀝青化成的層層黑紗陰鬱地來回擺動。加尼沙里新軍、西帕希、阿扎普步兵、志願軍、埃斯金基民兵團、達基里奇衝鋒隊、穆色林姆工兵團都在源源不斷地沿著著火的雲梯攀緣而上。
  「衝呀!」帕夏喊道,「進攻!」
  他的聲音沒有傳到士兵們的耳中,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手勢,此時在數百架雲梯下面,士兵們投入了一場真正的戰鬥,爭先恐後要最先登上城牆。他們知道這些血跡斑斑、快要燒焦的梯子,承載著他們事業的第一步。通往權力、財富、女人的道路正是從這裡開始的。
  帕夏沉浸在戰鬥的快感中。戰鼓、軍旗、火油的氣味、瀝青、著火的梯子、飛揚的塵土、衝鋒的吶喊聲,這喧囂沸騰的一切在血腥和硝煙中將他團團包圍,像烈酒一樣沖昏了他的頭腦。此時,在副官和衛兵的護衛下,他正縱馬沿著城牆奔馳。圍城裡的人顯然認出了他,因為他們對著他一通亂射,箭矢和燃燒彈伴著刺耳的呼嘯聲落在他的周圍。衛兵們用盾牌保護著他,自己卻暴露在外面。他身旁的一名副官脖子上的血痕不斷加深。帕夏繼續在部下的歡呼聲中飛奔,他們將他的名字與先知和皇帝的名字連在一起。不時有人高喊:「羅馬!羅馬!」他頓時想起了建築師加烏爾的新任務,確切說是與此有關的傳言,傳言說如果他,圖爾桑帕夏,能夠得勝歸來,那麼攻打君士坦丁堡的重任就將要交給他。
  「進攻!」他又喊道,「為勝利而戰!」
  雲梯腳下,士兵們向城牆頂端發起的攻勢越來越猛烈。在他們向上攀爬的途中,可以看到空中飛落的有時是盾牌和雅塔干,有時則是一截截斷臂殘肢,彷彿攻城兵為了減輕重量自己將它們卸了下來。
  突然,城牆開始旋轉,塔樓駭人地從他頭頂掠過,陰鬱的瀝青黑紗被鮮血鑲了一層紅邊,一陣大風使黑紗拂動起來,似乎馬上就要將他覆蓋。他摔了下來。眼前的天空一團漆黑。衛兵們立即為他築起一道盾牌牆。
  有人高喊:
  「帕夏陣亡了!」
  脖子上有血痕的那名副官朝他俯下身去。
  「扶我起來,」帕夏說,「我沒有受傷。」
  「死的是馬。」另一名軍官叫道。
  圖爾桑帕夏重新站了起來。雖然雙腳踩著地面,但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窟窿裡。
  「帕夏陣亡了!」那個聲音還在喊。
  他跳上剛剛牽來的另一匹馬,揚鞭飛奔起來。他的衛兵們緊隨其後。
  「帕夏,離城牆遠一點,」一名副官衝他喊道,「那些異教徒認出你了!」
  箭雨此時變得更加密集。但他沒有退卻。他依舊沿著城牆徐徐前行,城牆腳下進行的正是人們所謂的「戰爭」。這一回,它採取的形式是一群人自下而上逼迫高處的另一群人。後者藏在瀝青燃起的濃煙背後,像魔鬼一樣模糊難辨,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前者上來。毫不留情地從上面擊打他們、點著他們、燒焦他們,從他們身上卸下不計其數的手臂和腿。但是攻擊者不會回頭。他們一級級地攀登,踏著自己的鮮血,指甲緊緊摳住岩壁,當對方砍掉他們的肢體,他們又瞬間長出無數隻手、無數隻腳,只想奮力地向上爬、向上爬……
  這場噩夢一直持續到黃昏。然後撤退的鼓聲傳來。空無一人的營地再次擠滿了數不清的隊伍,帕夏已經回到營帳,焦急地等待著傷亡統計的結果。即便這個結果並不代表勝利,也不能說明戰鬥失敗了。還從來沒有這麼多的士兵登上城牆。攻城兵一旦翻過雉堞,通常只有少數人可以活著下來,留在上面的大多數人都會英勇戰死。而這一天的進攻想必也讓圍城裡的人傷亡慘重。斷水開始發揮作用了。再來幾次這樣猛烈的進攻,因乾渴而人數驟減的守軍,將再也無法阻止整條戰線的攻勢。對帕夏而言,乾旱的氣候還需要再持續幾天。只要幾天而已。他的腦海中轉過這些念頭,可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幾天不下雨是不夠的。長期的緊張狀態讓他疲憊不堪,甚至陷入了荒謬的幻想。他想像如果九月後面不是十月和十一月,而是七月和八月,那麼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他幻想下一秒突然狂風大作,讓一年四季像十月的落葉般交織在一起。還有一次,他覺得從出征那日算起,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以至於許多事都遺忘了,激情逐漸退去,對勝利的期許和等待在記憶中一次次被定格,又一次次被抹去。這種感覺在夜晚尤為強烈,當他走出自己的營帳,注視著巨大的營地,注視著營地上的帳篷,那些用黃銅、青銅和黃金鑄成的星月標誌,悽然地映照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彷彿天空的一角被扯了下來,捲入了人類的流血衝突。他久久地望著夜色蒼茫,開始猜想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在路和雲的盡頭,也會有一座座城市,一個個堆滿卷宗的房間,卷宗上記載著每件事的來龍去脈,百官的長處和短處,當然也包括他的。此時此刻,當他站在這裡,形單影隻,面朝黑夜,行動不需要考慮結果,前因後果也不再明晰,一切似乎都變得合情合理。然而到了早晨,刺眼的光芒照亮了一切,所有的事情、行為、日常活動,都恢復了它們的邏輯,而他知道,這樣的邏輯與他格格不入。
  副官們給他帶來了第一手消息:各級軍官共有三百一十人陣亡。士兵的傷亡人數還不清楚。他問起軍委會的成員,他們全都安然無恙。想到他們把自己照管得這樣好又讓他感到有些失落。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他可不能保證他們還能平安無事。他需要的只是幾個晴天,僅此而已。他現在只擔心一件事:雨鼓。它們的轟隆聲停歇了幾個月,隨時可能再次響起,到那時一切都結束了。
  西里·色里姆向他作了簡短的彙報。四個阿爾巴尼亞人在戰鬥中掉下城牆,醫生檢查了他們的腹腔,發現他們乾渴的情況比上次進攻抓到的那名俘虜還要嚴重。至於疫病,沒有任何症狀。顯然他們不再喝受到汙染的水,這更成倍地加劇了他們的口渴。要是能再持續幾天,我的主!他祈求道。士兵的傷亡人數一直沒有消息。圖爾桑帕夏命令增加守衛,還讓幾個營處於警戒狀態。夜晚將至,斯坎德培隨時會發動襲擊。這是屬於他的時刻。
  帕夏坐下來稍事休息,眼睛注意到他的手肘沾上了泥土。他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好像被催眠了一樣。副官走進他的帳篷,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的手肘。
  「請原諒,帕夏,」他說道,害怕因為失職遭到訓斥,「我來就是想了解一下,您在摔倒的時候是不是蹭破哪裡了……」
  但是帕夏沒有理會。他在想,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泥土都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只是上面長出的東西不同。他的目光露出倦意,於是副官壓低了聲音。統帥打起了瞌睡。副官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上一條薄毛毯,輕輕走出了帳篷。
  經過幾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濃濃的睡意終於將他淹沒。侍衛送來了他的晚餐,前來向他報告傷亡人數的副官們發現他睡著了。他們沒有叫醒他。其中一個將毯子拉了拉,蓋住他的肩膀,隨後他們小心地合上帳篷門簾,默默地走遠了。
  他睡了好一會兒,睡得很安穩。沒有做夢,只是在快醒的時候才做了一個。他看見一面面雨鼓排成長列。突然,它們自己響了起來。他命令它們停下,但它們不聽他的話,繼續發出低沉的轟鳴。他下令給它們點教訓。他的衛兵們衝上前去,用長矛和匕首戳破鼓面,可雨鼓始終咚咚地響著。帕夏醒了。帳篷裡一片漆黑。他動了動有些麻木的手臂,發現他穿著戰袍睡著了。他感到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因為耳邊一直迴盪著剛才夢裡的鼓聲。他掀開毯子,坐了起來。這是什麼聲音?轟隆聲還在繼續。這肯定不是在夢裡。遠處,從營地深處的某個地方,的確傳來了鼓聲。他聽到帳篷坡頂上沙沙作響,一切頓時豁然開朗:下雨了。
  他站起來,在長沙發前站了一會兒。然後,踩著地上鋪的獸皮,他走到門口,撩起蓋在上面的油布簾,走了出去。晨曦初露,天邊微微泛白。縮在帳篷邊上躲雨的衛兵一看到他,馬上跳起來站直,重新豎好手中的長矛。但他甚至沒有轉頭看他們一眼。
  一股濃濃的土腥味,泥土久旱之後被雨水打濕的味道,從地面升騰起來。天空中鉛雲密布,凝結不散,下起一場沒完沒了的綿綿細雨,一場真正的秋雨。
  天亮了。
  他望向陰沉的天空,然後是巨大的營地,成千上萬座灰色的三角帳篷像一個個墳塚,立在三萬名士兵的夢鄉中。他背過身,走回了營帳。隨後他叫醒了一名侍衛。那人全身發抖。
  「去把哈桑叫來。」帕夏對他說。
  過了一會兒,哈桑來了。他也渾身顫抖。
  「把艾吉爾給我帶來。」
  太監鞠了個躬,走了出去。他很快就牽著那個年輕女子回來了。她的眼睛嵌在那雙可怕的黑眼眶中。
  「聽著,」他對她說道,但她還沒有完全睡醒,他用力搖晃她的肩膀,「聽著!」他又說了一遍,抓起她的一條髮辮,將她那張受驚的臉猛地拉到自己面前,「如果這是個男孩,」——他用手指著她那薄衫下的肚子——「你要給他取我的名字。」
  年輕女子木然地望著他。
  「你聽明白了?」
  「是的。」
  「現在,出去吧。」
  太監進來帶走了年輕女子。
  帕夏在暗處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向侍衛要了一杯水,侍衛給他端來了。
  「我要再睡會兒。」他說。
  他從床頭的盒子裡取出一個裝有安眠藥的小瓶,往杯子裡倒入些許藥粉。
  他想像藥粉怎樣在水中溶解、翻滾,讓水混濁得如同天空的一角。這裡的藥粉夠他睡上一夜,或者兩夜。他又倒入一些。睡上一千夜,他想,一千年。他將杯子放到唇邊,一口乾了。
  他又站了一會兒。外面,遠遠的地方,雨鼓沉悶地響著。一陣暈眩襲來,他靠在墊子上,合上了眼睛。他的腦海中思緒紛亂。他極力回想著某個崇高的形象,可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這樣吧,烏古爾魯·圖爾桑·圖加斯朗·塞爾特·奧爾袞帕夏!他對自己說道。然後,在向真主乞求寬恕之前,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心想是否有必要為這麼短的生命取這麼長的名字,他想到了那個人,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那個人的榮耀——徒勞,唉,都是徒勞!——還有,彷彿出現了幻象,想到這個喧囂的世界不斷退去,只有他的靈魂在雨中踽踽獨行。
     聖辛米特月的第一個清晨下起了雨。我正準備讓哨兵換崗的時候,第一滴雨飄落下來,沉重得宛如淚滴。
  天已經亮了。我本想大喊一聲,讓排鐘齊鳴,叫醒我們的人,但這個念頭僅僅停留在腦海中。事實上,我只是頭靠著城牆,靜靜地待了許久。牆磚濕漉漉的,不但釋放出夏天積聚的熱氣,而且似乎驅散了這個季節充斥的所有不安。它們彷彿獲得了新生,我覺得它們隨時會張口呼吸,讓人聽到它們的喘氣和嘆息。
  土耳其軍營中央響起了報雨的鼓聲。從這裡可以看到士兵們用篷布遮蓋武器。他們的營地立著不計其數的長矛和新月標誌,帳篷像一個個黑點延伸到天際。統帥的營帳周圍看上去異常活躍。幾個拿著火把的人不停地進進出出。這說明出了大事:召開某個緊急會議、下達罷免令抑或有人死了。
  哦,上蒼,不要停下你的腳步!我聽見自己祈禱的聲音。是你在結束這場戰爭,不要拋棄我們。哦,我們偉大的上蒼!





* * *


◎馬尾標:在鄂圖曼帝國,帕夏的等級以其持有的馬尾標的數量區分。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