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帕夏絲毫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他們一個接一個彙報了各部的傷亡情況,對日後作戰要採取的戰略戰術還有第一次被召集來開會的西里·色里姆的新建議發表了各自的看法。但帕夏滿腦子想的都是當天早上他讀過的阿拉貝伊的最新報告。看著幾頁密密麻麻的字跡,他彷彿又聽到兩個月前在戰壕裡士兵們渾厚有力的嘮叨,而現在,嘮叨變得尖刻、苦澀,和以前一樣,聽他們嘮叨的聲音,他現在很清楚地聽出了所謂的對戰爭的厭惡。他漫長的軍旅生涯教會了他要對此嚴加防範。在他率領的很多次遠征途中,總能等到這一刻的出現,似曾相識卻無比可怕的體驗。被敵人擊退、軍紀渙散、軍官不聽從命令和互相鬧意見、褻瀆先知的話或對他本人的辱罵、恐懼,甚至最初出現鼠疫的症狀都沒有這片默默壓過來且不知不覺地落在他的士兵的臉上、眼中、手上、聲音和武器上的烏雲來得可怕。他很清楚,這一次,這片烏雲會再度出現,儘管他已經竭盡全力推遲它的到來。最初的徵兆出現在六週前,就在第一次進攻失敗之後,但很快烏雲就被驅散了。草率的判決,謠言滿天飛,關於祕密調查,關於抓捕並宣判刺探新武器的間諜,關於囚犯的爭執,關於一個幽靈——有人說他夜裡在河邊遊蕩——關於都城女伶的到來——一位善舞的名伶迷戀一個士兵迷得要死,兩人都苦於不能結合——尤其是尋找和發現引水渠延緩了烏雲的出現。但帕夏知道,這種萎靡倦怠的氣氛並沒有完全遠離。它一直在那裡,無處不在,伺機而動。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害怕它的到來。而如今它終於出現了。不再只是像六週前顯出蛛絲馬跡,而是隨著萎靡倦怠的氣氛席捲而來,就像戰爭一樣蔓延、古老、塵土飛揚。
他們在討論下一輪進攻。軍需總管堅持密集地進攻,不給又累又渴的阿爾巴尼亞人有絲毫喘息休整的機會。帕夏不是不知道軍需總管主要擔心的是糧草匱乏。當斯坎德培發起夜襲時,有幾個糧草存放點被破壞了,尤其是盛蜂蜜和大米的罈子被打翻了。軍需總管很生氣,指出存放大炮、安頓精兵和將領的營帳(「我也不排除我的。」他補充道),所有這些地方對糧草庫都不管不顧,好像糧草庫不干他們的事。那天夜裡,他繼續說,蜂蜜灑在地上,被馬蹄踐踏,他看得心都碎了。「該不會是我們將領中的一個想出這麼個戰術來拖延敵人的行動吧?」他總結道,明顯是嘲諷的語氣。
負責營地安全的軍官臉唰地白了。結結巴巴地辯解,說他很震驚在軍委會裡居然有人把糧草比如蜂蜜看得比土耳其士兵的鮮血還要寶貴,話中不無苦澀。軍需總管做了個鬼臉,反駁說我們是在開軍委會會議,而不是在市集上罵大街。從他憤怒的表情看來,他接下來的話肯定更辛辣,阿拉貝伊認為是時候出來當和事佬了,他說軍委會意見上的分歧從來都沒這麼大過。他補充說,從今以後,帝國軍隊打仗的守則要規定在進攻之前給每個士兵發一份蜂蜜來振奮士氣,這不僅可以證明蜂蜜的功效,他認為軍需總管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圖爾桑帕夏勸大家回到攻城的話題上。有人提到占星官。
「我們的魔法師有什麼說法?」帕夏問道,絲毫不掩飾揶揄的意思。
沒有人回答。帕夏又問了一遍,這次是問通常和占星官有聯繫的穆夫提。
「目前他沒有任何預感。」穆夫提回答道。
「沒有?」帕夏陰沉地哼了一聲,「那麼,我們得替他預言未來了。」
一陣沉默。
「部隊在城牆上廝殺,」他繼續用帶著一點嘶啞的嗓音說道,「而他卻連預測一下都不想要!得把他拖下去當眾打板子,然後送到戰壕裡面去當苦力,就像他的前任一樣!」
大家對這突然爆發的怒火一點都不驚訝。帕夏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都城派來的欽差和官員的憤怒。他感覺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只是來看他的笑話的,所以他完全有理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大家稍事休息,這期間文書記下了對占星官的宣判,軍委會的成員繼續討論。有些人反對繼續攻城。他們認為,按照西里·色里姆的計劃,不如等病毒汙染到敵方的井水、感染到守城的士兵再攻城。帕夏聽了一會兒他們的討論,然後他又恍神了。
有人提到天上的雲。
「可惜,皇帝不能指揮天上的雲,」軍需總管說道,他說這句話是為了反駁不贊成立刻反攻的卡拉-穆克比爾,「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勁才讓他們缺水,可是一天早晨,天邊會出現烏雲,一陣急雨就會解了他們的乾渴。」
雨!兩週來帕夏前所未有地被下雨這個念頭困擾著。他恨這個念頭,努力要把它從腦海裡清除乾淨,但無能為力!看到雲開日出,碧空如洗,滾燙的太陽照耀著帝國的大地,有時候他以為雨永遠都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了。可是,同時他也心知肚明,就在他們受著炙烤之苦的時候,在某處,在別的地方,雨靜靜地、定期地下,就像死亡一樣讓人消沉。現在,雨還遠在天邊,但用不了多久,陰險的雲朵就會把雨帶來,可惡的雨滴會讓一切泡湯。
「他們期待下雨,」軍需總管繼續說道,「他們在一個塔樓頂上擺了一些白鐵的大圓盤,用它們來預報天氣。這說明他們已經瀕臨崩潰了。我們應該趕緊行動。」
軍委會亂成了一鍋粥,又鬧得底朝天。最早受到攻擊的是桑扎克貝伊。一直都沒有出過他們視線的穆夫提一副虛弱的樣子,無精打采的。他認為對占星官的懲罰就像是人身攻擊,讓他義憤填膺。突然,他要求發言。
「所有發生的事都歸結於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原因,」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軍隊變得越來越放縱,就像是邪惡的十字架得逞了。我們的宗教意志渙散了。褻瀆宗教的人越來越多。在上一次進攻中,很多埃斯金基民兵都喝醉了。到處都是沉淪和墮落,而軍官們卻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穆夫提勸他們早點清醒,趁為時未晚。他請求把誦讀《古蘭經》當作每天的課業,嚴禁飲酒、買賣俘虜,同樣也禁止狎妓。他表示反對首都女伶的到來。鄂圖曼帝國的士兵既不需要扭動腰肢的妓女,也不需要時髦的浪蕩子和公子哥兒。
「我還有要補充的是,」他繼續說,目光直視圖爾桑帕夏的眼睛,「為了軍隊,也為了您自己好,您把隨軍帶來的女人送回去吧。我說完了。」
沉默是那麼壓抑,文書都不敢動筆記錄了。
「毒蛇!」帕夏暗地裡罵了一句。他的眼睛比戒指上的紅寶石還閃亮。大家都屏住呼吸。他們知道,戰爭期間軍委會可能會發生的種種衝突,最嚴重的結果就是軍隊的統帥和宗教領袖槓上了。這就好比擁有世俗和精神兩種權力的皇帝本人在分裂。
「蛇蠍心腸。」圖爾桑帕夏恨得牙癢癢。另一個肯定知道他在宮廷裡已經不受寵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冒犯我。不過有一件事宗教領袖不知道:如果打了勝仗,帝國所有的穆夫提和伊瑪目在統帥面前就不值一提。相反,他很清楚一旦潰敗,甚至一隻螞蟻都會讓他跌跤。
「害蟲!」他心裡又咒罵了一句。他很想用薩魯加前幾天罵塔伏加的髒話咒他,卡普杜克阿加在一份備要中曾經向他彙報過。不過因為他平時不習慣罵髒話,所以他想不起來是些什麼話了。有一天薩魯加還罵過這樣的話:老廢物,我要用你的鬍子擦屁股!
在他還沒有開口反駁的時候,大家就已經明白他在氣勢上勝了,光這一點就讓大多數人都站在他這一邊。
「我已經聽過你說話了,穆夫提,」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聽你汙衊我們浴血奮戰的光榮將士。現在,輪到你聽我說話了:不允許搶女人,首都的藝妓也會來,誦讀《古蘭經》既不會比過去多也不會比過去少,士兵們需要休整,我和他們都一樣,我們想怎麼消遣就怎麼消遣。如果看不下去,你就走人。甚至馬上走都可以!」
塔漢卡發出一聲彷彿被人割了喉的聲音。看來,雖然大家還不知道這一衝突要怎麼解決,但因為塔漢卡喉嚨裡發出的汩汩聲誰都猜不透它的意思,還是惹得不少人忌妒。此外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文書會用什麼樣的措辭來記錄塔漢卡的話:「塔漢卡的謠言。」儘管他原本有機會和帕夏站在同一個陣營,因為他之前曾經為埃斯金基辯護。
「帕夏,掂量掂量你的話,」穆夫提在座位上大聲說道,「我這個職務可不是您任命的。」
「在這裡,我才是統帥!」圖爾桑帕夏反駁道,「從現在開始,我剝奪你的發言權。」
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書記官的筆在紙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彷彿是對這一封口的禁令最好的詮釋。
「從現在開始,我清清楚楚地警告你們大家。如果有人造反,哪怕是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會把他給烙了。之後我會親自向蘇丹彙報。」
軍需總管要求發言。
「大家都聽到了,命令一出,無一例外。」
「是的,」帕夏又確認了一遍,「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帕夏。」軍需總管說完坐了下來。
「現在,你們可以討論醫生的彙報了,」總務長說,「要言簡意賅。」
阿拉貝伊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用很自然、若無其事的口吻問西里·色里姆,第一場疫病爆發還需要等多久。
「在第二次圍攻阿勒坡的時候,疫病是在把受感染的動物投放到城裡兩週後爆發的。」醫生回答道,「但是不要忘了,那次圍城,我們用的是動物的死屍。但如果用活物,因為動物會四處亂竄,病毒也會傳播得更快。」
「冒這樣的風險是不是需要最高統帥的允許呢?」薩魯加問道。有兩三個聲音嘀咕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氣呼呼地繼續說:「我不覺得我的問題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使用任何一種新式武器,都要得到最高統帥的許可。我知道動物屍體是被允許使用的,但我不確定活的動物是否同樣被允許使用。」
「直到目前為止,出於安全的考慮,使用活的動物的確是被禁止的,」醫生明確地解釋道,「不過三個月前,欽差大臣送來了許可。」
「有沒有什麼限制條件?」薩魯加問。
所有人都好奇地豎著耳朵聽他們的交談。這是專家們第一次這麼針鋒相對。
「是的,但有條件的。」醫生回答,「禁止使用投石器,因為害怕關動物的籠子在半空中就散落了。」
西里·色里姆解釋了擺在他們面前的要遵守的條件:如果籠子非常結實,保證不會在空中散落,那麼它們落在城池裡頭也不會散落。同樣,如果它們不夠結實……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想到的是讓士兵們把籠子運到城牆上頭。
「你們想過士兵沒有?」卡拉-穆克比爾打斷他的話。
「當然,」醫生回答,「他們會戴上皮手套和一個只露出眼睛的風帽。」
「就像劊子手一樣。」有人提醒道。
「就像劊子手,或幽靈一樣。」
「劊子手或幽靈,有什麼關係呢!」醫生說道,「重要的是他們在打開籠子的時候可以保護自己不被動物咬傷。」
仍然被之前緊張的氣氛所影響,這一打岔的確讓大家感到放鬆了一點。統帥對此似乎也頗為讚賞。
「總之,這比用投石器扔動物屍體好,」老塔伏加覺得,「我記得在第一次圍攻色芒德的時候,我們花了一星期的時間用投石器扔死老鼠、死狗,甚至是腐爛的驢!之後,在扔完囚犯的屍體之後,投石手意猶未盡,開始扔裝滿廢水、屎尿和鬼知道是什麼的罐子。當然,城池被感染了,最終投降了,但那又怎樣?投誠後,城裡臭氣熏天,士兵們都不願意進去接管。傳染病掃了他們勝利的興致。既沒有搶到東西也沒有擄到人,沒有勝利的快感。從那以後,據我所知,用投石器扔髒東西被禁止了。不過對活的動物而言,情況就不一樣了。我不反對。」
每個人都依次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之後,大家都覺得輕鬆多了。只有穆夫提還氣鼓鼓的。大家猜想是活躍的氣氛讓他更加火冒三丈,也讓他變得更加孤立。
除了薩魯加,大家也搞不懂他為什麼會反對,其他人都表示支持醫生。
最後,帕夏本人也發了言。他的發言比平時要長,語速緩慢,語氣冷淡,有點沙啞。他決定接受西里·色里姆的建議,嘗試用得病的動物去傳染守城的敵人。西里·色里姆高興地漲紅了臉,連脖子根都紅了。並且,軍隊會再次發起進攻,三不五時地騷擾一下,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我們來就是為了攻城略地的,不是來講大道理的。」他說,「每天,或者說三天兩頭都要打一打,不計困難和死傷。」他說這話的時候信念非常堅定,因為經驗告訴他,只有連續進攻,不讓士兵們有空閒思考,才是治癒戰爭厭倦症的良方,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有救。之後,他加重語氣,補充說他期待部隊為進攻所做的準備工作更加緊鑼密鼓地進行。他還希望,這才是最關鍵的,他希望在場的各位親自上陣。說到這裡,他朝每個人都嚴峻地看了一眼,彷彿在審視這個時候誰原本不應該在這裡。參加軍委會的會議,靠著長長一排靠墊,而應該長眠在地下,或者至少,像居爾蒂基一樣因受傷而呻吟。在緊隨其後的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文書的筆唰唰唰地把這些話寫在紙上,一筆一畫刻在紙上就像一把把匕首刺過去一樣。他們明白,日復一日,將領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最終,圖爾桑帕夏要求大家嚴格保密要使用傳染病毒的消息,為了讓負責運送染病的動物的士兵們不知道他們肩負的真正使命。為了不讓對鼠疫的恐懼蔓延開來,這是必需的。
會議結束了。阿拉貝伊、卡拉-穆克比爾和軍需總管,聽從帕夏的號令,在西里·色里姆的陪同下一起去了醫生養動物的棚屋。在路上,他們遇到了成群結隊的士兵前往營地的廣場上看占星官受鞭笞之刑。
巫師的訴訟在離得稍遠處舉行,在一個半掩的圍牆那邊,但訴訟持續了太長時間,最後大家都覺得索然無趣。人們懶得繼續等宣判,不想知道到底是判斬斷罪犯的雙手呢,還是從輕發落,只砍一隻手,砍掉在詛咒時犯了錯的那隻手。
醫生飼養患病的動物的地方——用他的話說是「腐爛場」——和鑄炮工坊一樣,坐落在土丘上,兩個地方被一堆鑄炮廠廢棄的灰燼和垃圾分開了。和鑄炮工坊一樣,這裡給人的感覺很淒涼,同樣也圍著一圈木柵欄,上面釘了一塊「禁止入內」的牌子,不過和鑄炮工坊不同的是,在第一圈柵欄後面還有第二圈柵欄,圍成一個帶屋頂的大棚。
西里·色里姆的貼身侍衛掏出一把鑰匙,打開柵欄的門,與此同時,本宅主人面對眾人說道:「歡迎來到我的『腐爛場』!」
「這是我的王國!」西里·色里姆繼續得意地說道,用他長長的手臂把這個封閉的空間裡一排排堆放整齊或參差不齊的籠子指給他們看。在籠子裡面,動物們發出顫抖的叫聲,奄奄一息地呻吟著。「別怕!現在還沒有傳染的危險。」
他跟大家講述了他以前作為軍醫參加過的所有圍攻,他已經習慣弄一堆這樣的籠子,裡面放著不同的動物,他在它們身上試驗各種毒品和細菌的反應。
卡拉-穆克比爾不屑地看著這些幾乎都裝滿了老鼠和其他小動物的籠子。也有小狗、小貓、兔子,還有一些他第一次見到的灰色動物以及刺蝟、蝗蟲,甚至有一個籠子裡放了一個裝滿水的罈子,裡面是青蛙。阿拉貝伊格外認真地聽醫生的所有解釋,而軍需總管有些心不在焉。
「在戰爭中使用生病的動物,」西里·色里姆說道,「並不是什麼新招。過去的迦太基人和後來天主教的軍隊,還有離我們更近的蒙古人都知道怎麼利用這個招數。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朝被圍攻的城堡裡投過腐爛的動物屍體,而往後,或許我們更多地會使用活的動物。」
注意到卡拉-穆克比爾一臉不屑的神情,他繼續說道:
「或許你們中有人會認為這種手段配不上我們偉大光榮的軍隊,但那也沒辦法。有時候,傳染病比刀劍和炮彈更有殺傷力。」
卡拉-穆克比爾沉默不語。他繼續充滿嫌惡地看著一個個裝滿老鼠的籠子。
「看這隻綠色的蝗蟲,在那邊,」醫生指著其中的一個籠子說道,「這可真是個寶貝,只要人們知道它的價值所在。這裡的人稱它為『巫婆之馬』,看來不是徒有虛名。它可以禍害一片片的田地,如果帶著傳染病,它的危害性就變大了十倍,成了一匹真正的害群之馬!」
仔細地查看過所有的籠子後,阿拉貝伊向醫生提了一串問題。西里·色里姆給他提供了種種詳細的說明,從動物所攜帶的疫病病毒到把它們傳播到堡壘裡的途徑。他指出,生病的動物先要幾天不讓它們吃喝,然後在攻城之前把它們放在藤編的籠子裡,讓攻城的士兵背在背上。當圍攻者到達城池的缺口或城牆頂上時,他們用刀割開籠子,讓動物們跑出來。在混戰中,守城者可能很難注意到這個陰謀;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們也不可能追蹤那些動物,尤其是那些又餓又渴的老鼠,它們一定會飛奔去食品鋪或井邊。
關於老鼠傳播疾病的神奇的能力和這一戰爭中的新式武器的遠大前途,西里·色里姆還提供了很多其他的細節。
當他們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候,西里·色里姆突然情緒高漲,朝城牆伸出手臂,誇張地宣布道:
「這個據說從泥土中出現的民族,有可能會死於一隻老鼠。」
這句話他早就想在軍委會會議上說,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軍需總管毫不費力就猜到醫生和梅弗拉·切雷比經常往來。
西里·色里姆陪他們走了一段路,然後就散了,各自朝各自的營帳走去。看到史官從相反的方向走過來,軍需總管對自己的懷疑就變得更肯定了,史官和醫生的關係非同一般。
「你去西里·色里姆那裡?」他問他。
史官以為自己在他的聲音中聽到了諷刺的意味。
「是的,」他回答,然後又補充了一句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不走動走動我的腿都要僵硬了!」
「我剛從他那裡來,」軍需總管接著說道,「和我一起走幾步。我覺得很無聊。」
史官的額頭皺了皺。
「您不是哪裡不舒服吧?」
「沒有,」軍需總管微笑著答道,「我去西里·色里姆那裡另有原因。你的史書寫得怎樣了?」
切雷比也笑了。
「還不錯。」
他們所經過的路上到處都是訓練歸來圍觀占星官受刑的士兵。看到軍需總管過來,士兵們都給他讓了路。很多人都躺在營帳下休憩。
「他們都累垮了,」軍需總管注意到,「最近的這次攻城讓他們筋疲力盡了。」
「對方應該也油盡燈枯了。」切雷比指著城牆說道。城牆顯得很荒涼,它被轟開了幾個巨大的豁口,黑色的瀝青幾乎流到了地面上。
軍需總管沉默不語。
「據說他們在城牆上頭日夜盯著路上看,看是否有人來增援他們,據說瞳孔的顏色都看得黯淡了。」切雷比說。
軍需總管好像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看,盲詩人來了,」他用手指了指薩德丹,用譏諷的語氣說道,「我想他也是你的一個朋友?」
切雷比沒有回答。
薩德丹獨自前行,手上拿著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打跟前的地面。換了別的情形,史官一定會可憐他那不幸的朋友,但是,這一次,他有一種感覺,彷彿薩德丹是故意出現在他面前讓他貶低身分的,他不由得生起氣來。有幾個軍官從詩人身邊走過的時候跟他打了招呼。因為瞎子轉過身回了他們一句,軍需總管放慢腳步,很好奇想聽聽他到底會說些什麼。
「你們在這個世上能看到什麼?」他用沙啞的嗓音對著軍官們喊道,轉過身用空洞的眼眶對著他們,「我啊,就算我的眼睛是好的,我也會把它們戳瞎,免得它們看到你們可恥的潰敗。」
軍官們看到軍需總管,恭敬地向他鞠了個躬,後悔剛才和瞎子打趣。可惜為時已晚。
「就讓帕夏的麵包噎死你們!」
薩德丹轉動著他空洞的眼睛,感到很奇怪,因為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們在這個世上能看到什麼?」他用深沉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一個星光下的孤兒院,此外什麼都不是!」
他又折回來,一邊用棍子敲著地一邊繼續往前走,好像他擔心每走一步地上都會裂開一道深淵。
軍官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軍需總管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繼續在史官的陪同下一路走去。
「天很熱,」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要是在海邊就好了。」
「好像海離這裡也不遠。」
「是的,是一片非常美麗的海水,儘管它的名字有點複雜。」
「卡德里亞海,」切雷比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我想人們都這麼叫它。」
總務長大笑起來。
「幸好你沒叫它『卡德里貝伊』!現在,給我好好聽著,是:亞得里亞海,亞得里亞海……」
切雷比有些尷尬。
「的確,這會兒在海邊應該會感覺很舒服,」總務長繼續說道,「好像皇帝去安納託利亞的馬格尼西亞休養去了。」
切雷比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朋友漫不經心談論的人和事都是他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
「據說他現在在思考宗教問題,不管是哪個宗派的。」
「願真主保佑他長壽!」切雷比邊說邊遺憾在諸如此類的場合他唯一會說的話就只有這一句。
遠遠看到軍需總管的營帳,他心裡暗自高興。他希望一旦到了那裡,也就是說,等軍需總管一到他的營帳,自己就可以告別這個讓他擔憂的諷刺的聲音了。
「你坐一坐吧,」他們一進營帳,軍需總管就這樣對他說,「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
他告訴史官那些生病的動物很快在下一次攻城的時候會在戰場上被釋放。切雷比聽著,嚇呆了,但同時又覺得很安慰,畢竟他又贏得了別人對他的信任。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那些他想像掐毒蛇一樣掐死的惡毒的話。就這樣,那些戰場上的龍虎之師馬上要攻占城牆,要揹著裝了跳蚤、蝗蟲、癩蝦蟆和青蛙的籠子。啊!害群之馬,他一邊說一邊指責自己,今後別人折磨你,你可別抱怨!
「這是我們最後的嘗試,梅弗拉,」軍需總管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過了,但是命運一直不肯衝我們微笑。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史官不僅沒有在主人的嗓音裡聽出一絲嘲諷的痕跡,反而聽出了悲愴的味道。
「打仗的季節就要結束了,」軍需總管喃喃自語道,聲音幾乎有點憂鬱,「就像你的史書一樣,已經沒剩下幾頁可寫了。」
「那然後呢?他會怎麼樣,萬一……」切雷比不敢把句子說完,「如果我們不能攻下城池的話……」
軍需總管平靜地凝視著他,史官永遠都看不透他目光中的清澈和淡漠。
「星光下的孤兒院。」他做夢般地重複了一遍,回想起薩德丹的說法。
「然後,明年開春會開始一次新的遠征,」軍需總管用一種變得很奇怪的嗓音回答道,「不計其數的軍團排著隊行軍,在戰鼓的隆隆聲和戰旗飛揚的簌簌聲中,就像以前一樣。」他繼續用他奇怪的嗓音說道,「他們日夜兼程,步行的步行,騎馬的騎馬,騎駱駝的騎駱駝,坐車的坐車,直到他們到了城牆腳下。就在這裡,」——軍需總管指了指地面——「他們將看到我們曾經安營紮寨的痕跡,被冬雨沖淡了,蓋滿了泥土,但這些痕跡沒有被完全磨滅。他們將再次在同一個地方支起他們的營帳,然後故事重新開始。」
軍需總管的眼睛盯著史官,透出不祥的亮光。
「或許你很好奇地想知道,如果明年城池依然不破會發生什麼事?」
史官除了一身冷汗。顯然他沒有傻到會問這麼危險的問題,但他也不敢不順著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朋友的話說。
「如果明年春天還破不了城的話,」軍需總管說,「那麼來年的春天將會有一次新的遠征。」
切雷比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如果他是薩德丹——讓那個不幸的人見鬼去吧!——有一對玻璃眼珠子,那反倒容易了!
「只是到了那時,隊伍會更壯大,或許皇帝會御駕親徵。」
史官感到自己的額頭濕了一片。
「遠征也會變得更威嚴,」總務長接著說,「就像是皇帝御駕親徵。兵團的人數會更多,軍官也會層級更高。我們的軍委會裡將有朝廷重臣,有帕夏和埃米爾【註】,卡拉-穆克比爾和居爾蒂基將會被魯梅利亞和阿納託利亞的貝勒貝伊【註】取而代之。老塔伏加將被近衛軍的阿加接替,穆夫提將被伊斯蘭教的謝赫【註】替換,今天受鞭刑的占星官將被宮廷的占星官替換,而你,梅弗拉·切雷比,將被著名的伊本-蘇本人替換。」
沉默了一會兒,軍需總管繼續說道:
「只有士兵還是這些士兵,城牆還是這些城牆。死亡依舊是同樣的顏色和同樣的氣味。」
切雷比感到血液都凝固住了。如果軍需總管開始回答一個他自己提出來的而他的對話者絲毫沒有想到要問他的新問題該怎麼辦?他等了一會兒,焦躁不安,但主人依然默不作聲,史官心想即便是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儘管他們有權有勢,也知道有些規矩不可踰越。
慢慢地,軍需總管目光中那抹清澈不祥的光芒暗淡下來,他的眼睛恢復了平時的模樣,只有一點點的冷漠和一絲慵懶。
副官端了兩杯糖汁。
「這場戰爭將持續很久,」軍需總管說,「阿爾巴尼亞會慢慢耗盡它的精力。這只是一個開端。」
他一飲而盡,長長地嘆了口氣。
「每年春天,」他繼續說道,「當大地返青,我們將再次出現在這裡。大地將在我們軍隊的腳下顫抖,山谷將被燒光,那裡生長的一切都將化為灰燼。這個國家繁榮的經濟將變得蕭條。到了那時,他們會用『土耳其』這個詞來嚇唬他們的孩子。不過,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切雷比,如果我們不能在第一場戰役中告捷,那在第二場戰役中就要用兩倍的力量才能成功,第三次就需要三倍的力量,以此類推。如果他們得到喘息的機會,之後就很難把他們消滅了。他們將習慣於被圍困,習慣飢餓、焦渴、屠殺和警報。而與此同時,他們的孩子會在戰場上出生。更糟糕的是,他們會習慣死亡。死亡就像一頭被馴服的野獸,再不能令他們恐懼。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我們征服了他們,我們也永遠不能令他們臣服。攻打他們,無情地襲擊他們,用我們浩浩蕩蕩的大軍去包圍他們卻不能把他們打垮,其實我們在無意間反而成就了他們。」
軍需總管苦澀地搖了搖頭。
「我們以為把死亡帶給了他們,殊不知,正是我們親手讓他們變成了不死的神話。」
切雷比聽呆了。
「有一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跟你提到過斯坎德培,」軍需總管繼續說道,「大家常常談論他,把他當作是我們這個時代戰場上最偉大的人,異口同聲地稱他為獅子、違背教義者、伊斯蘭教的叛徒、基督教的楷模,我不知道其他還有哪些。似乎所有稱號都和他相符,不過,對我而言,我不會這樣去評說他。在我看來,他是一個走在時代前面的人。我們能打擊的只是他看得見的部分,而他還有另一部分已經逃出了我們掌控,我們拿他無能為力。現在,他正把阿爾巴尼亞拉進深淵,卻堅信自己在讓它變得不可戰勝,讓它也去改變時代。或許他是對的。我們試圖要把他們分開簡直是枉費心機,是不可能辦到的。」
史官聽著對方說話,巴不得瞅到一個停頓或一聲嘆息好換個話題。但軍需總管一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切雷比現在算是明白了,那是再小的一個停頓都不會有的。
「他試圖讓阿爾巴尼亞穿上一件無堅不摧的鎧甲,」他繼續說道,「為它塑造一個可以逃過現在亂世的形象。我想說的是,一種變形,讓它可以浴火重生。換言之,讓它準備好迎接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你跟不跟得上我的思路……以他們的上帝為榜樣,他努力讓阿爾巴尼亞基督化,讓它也變成耶穌的化身,可以復活。死後三天,三個世紀,三千年,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們對未來的一種願景……」
軍需總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好像他也預見到了什麼一樣。
「你的史書,梅弗拉,會寫得又長又無聊。」他又說了一句。他盯著歷史學家灰白的頭髮,後者以為在前者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同情和憐憫,不由得感到一點安慰。「這次圍攻持續了很久。」他繼續說道,「秋天將至,戰鬥會變得更加慘烈。」
他們談了一會兒馬上要到來的秋天,現在,一點秋意都看不出來。它只存在於他們的心中。但幾個星期前,一天早晨,原野初露曙光,極目望去,星星點點的是數以千計的大小水窪,像一雙雙迷茫的眼睛望著天空。
「薩魯加在做什麼?我有好久沒見到他了。」史官問道,以為終於找到了一個改變話題的機會。
對方看了他一會兒,好像要花點時間來回憶誰是薩魯加。
「他一直都處在震驚和悲痛之中。整天都待在鑄炮工坊。」
「他和助手的感情很深。」
「是的,助手的死對他打擊很大。現在他總是一個人待著。」
「他一直在工作?」
「是的,他被仇恨沖昏了頭腦。這讓他片刻無休地工作。聽說他正在設計一門可怕的大炮。」
「真的?」
「是的。不過我唯一擔心的是還沒等他有時間去試試他的炮,戰爭就結束了。」
「或許下次遠征的時候再用……」史官沒有把話說完。
「當然,」軍需總管同意他的看法,「以後會有更大口徑的大炮。」
他的眼中突然又出現了清澈而不祥的光芒。
「對了,好像建築師加烏爾被急召回首都了。他剛被任命到一個新的職位上。你知道是哪個職位嗎?」總務長嘖嘖了兩聲,「圍攻君士坦丁堡的建築師!」
「為什麼?在準備另一處圍攻?」
「是的。據說是最後一次圍攻。拜占庭就要垮臺了。」
「願真主保佑!」
「昨天,打仗時要喊的新口號傳過來了。你眼睛都睜圓了……當然,你不知道打仗時喊的口號大多數是由朝廷擬定的嗎……」
「這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史官承認道。
「對那些決定性的戰役,這些口號會從戰場中央傳出來。這一次,其中的一個口號,確切地說是最重要的一個,聽上去有點奇怪。圍城的士兵要喊『羅馬!羅馬!』」
「真的?」
「我想你應該明白這個詞的分量,」軍需總管接著說,「它意味著帝國最終決定要打下東方的羅馬——君士坦丁堡,而言下之意又是要對抗西方的羅馬,換言之就是對抗歐洲……到了那一天,這片平原將血流成河……」
自從雲團一出現,他們就好像從麻木中清醒了,加大了進攻的力度。我們焦急地等待著這些雲團,當它們在山上出現,我們甚至歡天喜地地跑去教堂把鐘敲響。但是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沒有帶來雨點也沒有帶來冰雹,什麼都沒有,只是讓龍騎兵們空歡喜了一場。
我們知道在我們腳下圍著世界上最可怕的軍隊,但我們當中誰都沒有預料到他們是這麼百折不撓。就像雪崩,就像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地上滾過來的雷鳴,他們把我們圈住了,要把我們碾碎。
每一次新的攻城都伴隨著從沒見過的戰爭武器:新式的梯子、裝了輪子的塔樓、像刺蝟一樣長滿刺的鐵球,還有各種魔鬼般的新奇玩意兒。在最近的一次戰鬥中,我們看到他們有幾個士兵戴著面罩。我們琢磨這會不會又是一個新的戰略,他們想用這樣的方式讓我們害怕。我們把他們的用意想得太天真了:這些士兵把一堆可惡的小畜生也弄到了城牆上,往我們一個剛挖好的井裡,丟進去了好多老鼠。另外兩口井有我們的士兵把守。一聽到有人叫「老鼠!老鼠」,他們就把井口用大鐵蓋蓋住了。我們的打鐵匠日夜打製的老鼠夾子擺在城裡的每個角落。他們叮叮噹噹的打鐵聲吵得我們不能閤眼。
他們嘗試了所有辦法來攻打我們。天知道他們還會想出什麼招!但有人應該站出來阻止他們。既然歷史選擇了我們,而我們也接受了,那就意味著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十字架。
天亮了。天空陰沉。但這一次,雲很不一樣,黑壓壓的。我們的士兵已經跑到城牆上頭去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他們低聲地說話,好像是在聖殿裡一樣。拋棄了我們那麼久的老天似乎開始幫忙了。這些雲都是從神那裡來的。帶著它們轟隆隆的戰車,帶著它們命運的長矛和天平。在雲中,有人說看到了阿爾巴尼亞的女神,還有跟在她身後的凶神。鐘樓的鐘聲敲響了。主啊,不要拋棄我們!
* * *
◎埃米爾:某些伊斯蘭國家的酋長、王公、統帥的稱號,穆罕默德子孫的尊稱。
◎貝勒貝伊:意為「貝伊的貝伊」,官職介於維齊和貝伊之間。
◎謝赫:伊斯蘭教教職稱謂。阿拉伯語音譯,意譯為「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