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臨近正午,許多士兵出於好奇,不顧烈日炙烤,向高高的柵欄蜂擁而去。隔離柵立起來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很多人甚至還沒有機會瞧上一眼。乍看之下,士兵們頗為失望。這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圍欄,比一般的柵欄高不了多少,也強不到哪裡去。他們滿心期待能夠見到一番壯觀的景象。就算隔離柵確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在那片將它與城牆隔開的空地上,那裡也一定會發生不同尋常的事。過去兩三天,尤其是今天早上,有關這件事的傳聞四起。各種消息不脛而走,卻沒有一條說得準的。有人聲稱這一切與尋找引水渠有關,卻無法指出這道圍欄與深埋地下的溝渠之間可能存在的關聯。還有人堅信要用一種巫術攻打要塞,透過不停禱告和向隔離柵灑聖水,可以將巫術的範圍限定在圍欄之內。其他人則根據自己祖國或長期效忠國家的歌謠和傳說,給出了五花八門的解釋。
不過,看到一群高級軍官從營地趕來,後面跟著一隊騎兵和統帥的衛兵,最後,帕夏親臨第一次攻城時所在的小小瞭望臺,所有人都相信的確會有非比尋常的事發生。在帕夏身後,依次排列著阿拉貝伊、老塔伏加、穆夫提、軍需總管、薩魯加、居爾蒂基、卡拉-穆克比爾、建築師、塔漢卡和軍委會的其他成員。稍遠的地方站著桑扎克貝伊、敢死隊和衝鋒隊的將領們、伊瑪目【註】、總務長、軍機大臣、大法官、西里·色里姆、占星官、工兵團的新任指揮官、薩魯加的弟子、炮兵隊長、軍樂隊長、占夢人、掌璽官等。再往遠處,越發擁擠的人群中混雜著醫生、教長、西帕希領主騎兵、工程技術人員和各級軍官。切雷比也在最末的這支隊伍裡。西里·色里姆的腦袋從前面的人群中露了出來,切雷比向那邊探出頭去,盤算自己是去找他,還是按兵不動,以免這樣的行為遭人誤解。他害怕引起軍官們的妒忌。好幾次一想到他們心胸狹隘,他一下子就沒了與軍需總管及薩魯加一起散步的興致。就是因為這個,他決定原地不動。
其間,被烈日曬得無精打采的人群重新活躍起來。大家喧譁著,騷動著,紛紛踮起了腳尖。突然,四面爆發出一陣喊聲:「一匹馬!一匹白馬!」有人問:「為什麼是白色的?」另一個人回答這是一匹神馬。這個詞很快在人群中傳開了,「神」字甚至一度蓋過了「馬」字的聲音。
此時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幾聲馬嘶,聽上去更像是一陣嗚咽,這讓那些還沒有見到它的人相信,即將發生的事的確與一匹馬有關。隨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到馬兒越過圍欄,獨自衝進了那片空地。馬上沒有騎手。後面也沒有追兵。馬兒踩著步子飛奔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打起了響鼻,彷彿在空氣中尋找某種無形之物,接著又朝河水的方向跑去。
「它在找水!」
「它要渴死了!一看就知道。」
「他們好幾天沒有讓它喝水了!」
「他們肯定給它吃了摻鹽的大麥。」
馬兒又發出一聲嘶鳴。它哀怨卻不失凜然,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聲音說:「你們看到它嘴角的白沫了嗎?沒有人認為它能發現引水渠。」
它來到隔離柵前,後肢直立起來。所有人都注意到從河水這邊看去,隔離柵顯得更高,也更結實。馬兒沿著整條圍欄跑起來,顯然是在尋找一個出口。在圍欄這邊找不到,它又轉過身去,跑回那片空地。
「可憐的馬兒!它會找到水渠嗎?」
「當然了。馬可不像我們這樣目光短淺。它們能夠發現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它們能像你我看見對方那樣看到地下的死人。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馬兒從不在埋葬屍體的地方走?好吧,那是因為它能看見地下的屍首!地上那層土根本遮擋不住它的視線。所以它也一定能發現引水渠,無論它藏得有多深。」
「是啊,你說的好像有道理。」
馬兒在兩三處停下腳步,揚起前蹄,噴了噴響鼻,然後又跑起來,這次是向城牆跑去。
從帕夏身後傳來一聲命令:
「它停過的每一處都要記下來!」
馬兒來到城牆跟前,低頭嗅嗅地面,它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沿著城牆繼續奔跑。
塔伏加打破了沉默,對帕夏說道:
「有些人認為蛇更能感知水的存在。我們在哈普桑-卡拉試著用過一條蛇,但沒有辦法讓它待在我們要它待的地方,而且總是擔心它一不留神就從哪個洞口悄悄溜走,我們只得放棄這個辦法。」
帕夏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馬兒的每個動作。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好像被它迷住了。在他那雙因疲憊而略顯黯淡的眼中,馬兒的顏色變得更加雪白,步伐也更加輕盈,彷彿要飛上天一樣。他的精神極度緊張,以至於過了一會兒,他感到雙腿和脖子累得痠痛,好像是他自己在城牆前飛奔,還不時低下頭來,在焦土上尋覓一絲濕潤的氣息。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嘴邊泛起了白沫,於是用手擦了擦嘴角。
與此同時,有幾個被圍困在堡壘裡的人出現在城牆頂上。
馬兒越來越不耐煩地跑著。跑到壕溝邊上再折回來,這已經是它第四個來回了。
現在,緊靠著隔離柵的數千名士兵幾乎全都明白了馬兒這一連串動作的目的。每個人都在心中默默地將戰爭的成敗,從而也將自身的命運,與這匹馬聯繫在一起。現場一片緊張,氣氛相對之前而言,漸漸沉寂下來。原先的人聲鼎沸變成低語,而這低語聲從成千上萬個胸膛中發出,仍然充滿了力量。它時而像沉悶的呻吟,時而像粗重的喘氣,嗒嗒的馬蹄聲夾雜其間,聽上去越發響亮,越發孤單落寞。
西里·色里姆示意史官走近。
「古希臘人憑藉一匹木馬攻占了特洛伊,」他說著把頭側向對方肩頭,「要相信我們,我們也能靠眼前這匹馬攻城拔寨!時代的確變了,只有詩人一直都是瞎眼的。說到這裡,你那位朋友去哪裡了?」
史官聳了聳肩,表示他不知道。
「它能行嗎?」有人問了第二遍。
「我很懷疑。」
「它沒有力氣了。我擔心它最後會累倒。」
「快看,快看,城牆上那些年輕小姐!」
「年輕小姐?在哪裡?」
「那上面,有好幾個,在第二個塔樓的右側。再遠一點還有兩個。」
「瞧,是真的!我看見她們了。」
「太奇怪了!」
「面對幾千個男人,她們怎麼敢不戴面紗?」
的確有幾名年輕小姐出現在雉堞上。若是在平時,她們一定會受到眾人的矚目,然而此刻,所有人都注視著馬兒的一舉一動,只有少數幾個人抬起頭來,向她們投去匆匆的一瞥。
「馬好像沒勁了!」
馬兒在主城牆前飛奔而去,彷彿受到了魔鬼的驅使。有三次它突然停住腳步,用蹄子用力刨著地面,然後又跑起來。此時,圍欄四周一片沉寂,不僅能聽見馬蹄的嗒嗒聲,就連馬兒粗重的鼻息也清晰可聞。在距離城牆幾步遠的地方,它再次剎住腳步,用馬蹄猛烈地踢打地面,揚起一片厚厚的塵土,隨後它又鼻孔朝天,一路小跑起來。當它從第三個塔樓腳下經過時,圍城內的一名士兵拉弓瞄準了它。隨著一陣嗡嗡的響聲,一枝箭從空中呼嘯而過,就在馬兒絕望地躍起,想要抖落刺入左肩的箭矢時,數千個胸膛發出一聲驚呼,又像是一陣呻吟。有幾個人甚至握住了雅塔干【註】的劍柄。
帕夏身邊的高官紛紛帶著探詢的神情向他轉過頭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帕夏說道,他感到左肩一陣劇痛,「受傷只會讓它越發感到口渴。」
馬兒發出了一聲悲鳴。所有人都盯著第三個塔樓,等待第二枝箭飛出,可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們完全可以殺了它。留著它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引水渠不存在。」一個聲音在帕夏背後嘀咕。
「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射出那枝箭?」
「是個意外。有人情緒失控了。」
馬兒越發焦躁地跑起來。一陣踢騰過後,箭掉在了地上。從遠處可以看見它肩上的傷口和從傷口斜淌出的斑斑血跡。
「在哈普桑-卡拉,他們接連射殺了我們三匹馬,」塔伏加說道,「我們不得不給第四匹馬披上鐵甲,就是找到水的那匹。」
馬兒又開始嘶鳴起來。全身鬃毛豎起,怒氣沖天。它打著響鼻,越發急促地用鐵蹄踢打地面。圍城內的人從高牆上默默俯視著這一幕(至少從他們頭部靜止的姿勢可以得出這樣的印象),聚集在隔離柵周圍的上千名士兵則喘著粗氣。人群中可以聽到許願聲:「但願它能找到!」帶著哭腔的懇求聲:「什麼,找到它吧!」數十名教長和苦行僧匍匐在地上,雙手合十平放於嘴唇前方,開始祈禱起來。
馬兒仍在嘶鳴,它顯然嗅到了河水的氣息,再次朝那邊飛奔而去。但圍欄異常堅固,它不得不折返回來。它累得身上冒起了熱氣,可以看到它的鼻翼微微顫動。一絲鮮血從它磨破的嘴角流了出來。此時,馬兒距離士兵們只有幾步之遙,它一邊沿著圍欄奔跑,一邊用茫然的眼神望著他們。
雉堞上擠滿了被圍困在堡壘裡的軍民。有人猜測他們全都登上了城牆。一些人甚至揮舞著十字架和聖像。
突然,馬兒停住腳步,在原地打轉,它低下頭,鼻子拱到土裡,隨後馬蹄開始猛烈地敲打同一個地方,掀起了滾滾塵埃。然而這一次,它不但沒有跑走,反而更加瘋狂地敲打馬蹄,越發焦躁地用頭刨著地面。轉眼間,它被一團塵霧罩住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令人難以置信,還以為置身於給孩子講的童話故事裡:一陣旋風襲來,馬兒就會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在天際。當塵埃落下,馬兒真的消失不見,數千名士兵半是驚恐半是興奮地小聲議論起來。然後,就在大家議論紛紛之際,人群中傳出一陣驚呼:「它又來了!它又來了!」可大夥的情緒是如此激動,以至於許多人仰起頭,在天上尋找馬兒的身影。最後,塵霧完全消散,馬兒出現在所有人的視野中,它倒在地上,四蹄朝天,脖子蹭著地面,越來越無力地拍打著馬掌。
「快去把這個地方挖開,」帕夏喊道。工兵團中尉料到會有這麼一道命令,早已走上前來,他衝向自己的隊伍,坑道兵扛著鏟子和十字鎬,正在幾步之外待命。圍欄上開了一個口,坑道兵由長官領頭,向馬兒跑去。跑到馬兒躺倒的地方後,他們將它抬到一邊,開始挖了起來。
城牆頂上,圍城內的人騷動起來。幾個黑影不懷好意地向外探出身子,然後,在灼熱的空氣中,幾枝箭嗖嗖地飛落。兩名坑道兵一聲不響地倒下了。第三名中箭的是他們的長官。
圖爾桑帕夏閉上眼睛。他感到疲憊,卻很滿足。
「好吧,」他喃喃道,「總算來了!」
「保護坑道兵!」阿拉貝伊喊道。
有人衝了出去。聽到一聲聲傳令聲,隔離柵的入口又打開了。一隊阿扎普步兵手持盾牌,向挖土的坑道兵跑去,後者早已丟下手中的工具,在箭雨中四散奔逃。
「水渠就在那裡,」圖爾桑帕夏說道,「既然他們射箭,就說明我們離引水渠不遠了。但那些坑道兵為什麼逃跑?讓他們馬上回去!挖得越快越好。不要給城裡的人有時間取水。快點!」
「回去!」阿拉貝伊邊吼邊衝向那隊逃兵,「回去接著挖!」
在一名軍官的指揮下,阿扎普步兵轉過身,率先向馬兒那邊跑回去。坑道兵緊隨其後。進入敵人的射程範圍後,步兵們舉起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剛才挖土的地方,他們在城牆一側,組成一道真正的盾牌牆,等待坑道兵的到來。至於倒在馬兒身邊的士兵,似乎沒有人理會了。
從雉堞上又射出了幾枝箭。然後,奇怪的是,守城的人一個個消失了。
「他們下去接水了。」一個聲音說道。
帕夏下了一道命令。很快,又有一隊阿扎普步兵向坑道兵跑去,在他們周圍組成第二道半圓形的防護牆。
坑道兵繼續挖著。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空氣中充滿了燥熱、忐忑與汗水,只有建築師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穆夫提不時搖搖頭,大聲咒罵幾句。
現在,地面上完全看不到坑道兵的身影。只見一鏟一鏟的土被拋出坑外,壘成了一座小山。隨著小山越壘越高,眾人眼中的焦慮也越來越深。
「在圍攻哈普桑-卡拉的時候,我們花了半天時間才挖到水。」老塔伏加一邊說一邊環視眾人,為遲遲沒有發現引水渠而表示歉意。
所有人都靜靜地站著。坑道已經變得非常深,裡面的土裝了滿滿幾個沙袋才運出坑外。有人揹著一架梯子跑了過來。一些圍觀者等得不耐煩走開了,但其他人迅速填補了他們的位置。那裡匯集了一群軍中最不起眼的人物:廚房的幫廚、軍官的洗衣工、水工、織造工、磨工,在河水另一邊紮營從而被稱為「對岸人」的一干人等,甚至還有剛從首都趕來獻藝的侏儒。
帕夏緩緩捏著指節喀喀作響。他的右耳又開始轟鳴。他看了一眼倒在坑道附近的屍體,然後俯身和阿拉貝伊耳語了幾句。可就在此時,從坑道傳來一聲狂喜的呼喊:「水!」接著一傳十,十傳百,被烈日曬得無精打采的士兵們頓時振作了精神。這聲呼喊讓他們一下子清醒過來,就像水猛然澆透了他們滾燙的軀體和面龐。
圖爾桑帕夏笑了。自從戰鬥打響,這是他頭一回露出笑容。他身邊的人都轉過頭,面面相覷。這太不尋常,太令人震驚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笑,這一笑顛覆了大家的一貫認識,令他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幾乎感到害怕了。他的臉在他們眼中突然變得陌生,彷彿離得很遠,令人捉摸不透。
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到處可以聽到「水!水!水!」的喊聲。士兵們相互擁抱,將對方攔腰舉起,尖叫吵嚷,好像發了瘋似的。幾個伊斯蘭教苦行僧跳起舞來。
雉堞上仍然空無一人。守軍全都不見了。只有哨兵像飄浮在人間的幽靈,在塔樓頂上慢慢地走動。
「斯坎德培!」圖爾桑帕夏發出一聲怒吼,彷彿被仇恨沖昏了頭,「啊,我要把你碾碎!」
他的牙咬得咯咯作響,好像要讓這個最可惡的敵人粉身碎骨一樣,這是他第一次喊出敵人的名字。在軍委會開會或商議其他事情時,如果跟斯坎德培有關,帕夏總是避免提起他的名字,僅僅以他相稱。
「斯坎德培!」他心中一陣竊喜,又嘟囔了一遍這個名字,將每個音節都咬得清清楚楚。
笑容像沙漠中的水一樣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他又恢復了眾人熟悉的表情。這下大家一下子活躍起來,雖然遲了一點,但還是被歡樂的海洋所淹沒。他們大聲地談天說笑,相互慶賀,東拉西扯地講個沒完。建築師依然不動聲色,穆夫提、居爾蒂基和其他人不時向他轉過頭,交換幾個嘲諷的表情。老塔伏加同樣站在原地。他不停地罵罵咧咧,傲慢地等著別人向他道賀。
現在,水已經漫出坑道,形成了一個大水窪。不過乾裂的地面同時也在吸水,沒有讓它漫溢開來。坑道兵個個灰頭土臉,在各種工具、死去的馬兒和那些似乎無人關心的屍體間來回奔忙。
目的達到了。圖爾桑帕夏轉過身來。離開之前,他對阿拉貝伊說道:
「今晚大家慶祝一下!」
他的副將們緊跟著他走開了。
「我看圍攻持續不了多久,」薩魯加說道,「真遺憾,我們沒有機會試發第三門大炮了。」
「我嘛,我可不這樣想,」軍需總管反駁道,「我們甚至有時間試射第四門大炮,如果你打算再鑄一門的話。」
「這怎麼可能?他們沒水了。他們堅持不了一個星期。」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就是不相信。」軍需總管說道。
「無論如何,你讓我感覺好多了,」薩魯加回答,「剛才,一聽到『水!』的喊聲,我從心底為第三門大炮感到惋惜。」
「模子都準備好了?」
「是的,差不多了。」
他們在喧囂聲中向前走去,到處是一片亂哄哄的景象。人群中不時爆發出喊叫和命令的聲音:「不要靠近坑道!」「他們會從雉堞上向你射箭!」「離隔離柵遠一點!」幾名坑道兵用擔架抬著死者的屍體。從他們身後走來一支人數更多的隊伍。阿扎普步兵們用一個大擔架抬著死去的馬兒。周圍的士兵一邊給他們讓出一條通道,一邊探出頭想要看清楚馬兒的樣子,它的鬃毛沾上了汙泥,耷拉在一邊。
「他們會以最高規格安葬它,和工兵團的指揮官一樣。」有人說。
「大家可不是無緣無故就叫它神馬的。」
「他們要給它建一座圓頂陵墓。我聽見帕夏下了命令。」
「一座陵墓?有道理,它配得上。」
「誰會是工兵團的新任指揮官?」一名加尼沙里新軍的年輕軍官問道。
「誰知道呢?他是第二任死去的。可憐的傢伙,他還沒來得及大幹一場。他在這個位子上只待了三個小時。也許下一任的運氣會好點!」
軍需總管發現,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建築師獨自踱著步,後面跟著他的衛兵。那兩名加尼沙里新軍的年輕軍官也注意到了,呵呵地笑起來。
「他懂得再多,還不是讓一匹馬贏了他,」一個說道,「他們白白吃著國家供給的糧食。他們全都是這樣,拿著成百上千的軍餉,卻什麼事也辦不成。」
「要知道上面的人也被騙了!他們沒辦法才用了這些人。」
「你聽到了,」一名加尼沙里新兵用嘲諷的語氣向一個同伴重複道,「建築師輸給了一匹馬!」
眾人一陣鬨笑。其中一個轉過身,看到軍需總管和薩魯加,向同伴低語了幾句,其他人立刻止住了笑聲。也許是對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感到意外,兩名年輕軍官中的一個也轉過頭,猜到了大家沉默的原因了。這可不是他的作風,為了顯示一名加尼沙里新軍不怕說出內心的任何想法,無論在多麼位高權重的上級面前,也同樣敢想敢說,他大聲說道:
「就是啊,有時候,一位有識之士做不到的,一匹馬卻能做到!」
幾名加尼沙里新兵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
軍需總管臉色發白。
「軍官,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他怒吼道,「再說一遍!」
「我針對的又不是你。」軍官高傲地說道。
「無恥的敗類!狗娘養的!你給我站住!」
軍官停下來,無禮地盯著軍需總管。另一名軍官和整隊加尼沙里新軍也停下腳步。建築師轉過他那張不動聲色的臉龐,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跟我說話?」軍官用挖苦的語氣問道。
「是的,」軍需總管一邊回答一邊向他走去,「這就是我的回答!」他揮起皮扇子照著對方臉上就是一記。
軍官伸手正要拔刀,但軍需總管的衛兵手持匕首,像貓一樣迅速衝到了長官跟前。薩魯加的衛兵也拔出了短劍。人群中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不過聲音始終壓得很低,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軍需總管和薩魯加長袍上的徽章。
「解除他的武裝!」軍需總管吼道。
那兩名衛兵撲向軍官,奪下他的軍刀。軍官環視四周,彷彿在尋求幫助。但是除了又一陣小聲議論,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衛兵們手持匕首,轉頭望著他們的長官,等候下一步命令,所有人都明白兩名高官即將下達決定這個狂徒命運的判決。
「送他進監獄!」軍需總管丟下一句話,他在人群中瞥見一名高級軍官,於是招呼他過來,「給我把這個壞蛋關起來。」他命令道。
這名軍官點頭表示服從,隨後命令兩名士兵押送他的同伴。
「你做得很好,」等他們稍微走遠一點,薩魯加說道,「讓我們的衛兵當場殺掉他也許更好。」
「結果都一樣,」軍需總管回答,「法庭會判他死刑。」
「真是蠢貨!」
「他打斷了我們愉快的談話。可我們剛才在談什麼?我想是糧草供應……走吧,去我的帳篷喝點酒。這裡又要鬧開了,我可受不了。」
薩魯加表示同意。
慶祝已經開始。夜幕降臨,營地四周響起了鼓聲。士兵們紛紛擁向觀看錶演的最佳位置。好幾次,軍需總管和薩魯加差點撞到喝得半醉的阿扎普步兵。伊斯蘭教苦行僧在尋找一塊可以跳舞的空地。
從帕夏的營帳前經過時,他們聽到一隻小鼓的聲音,與大鼓劇烈的轟隆聲相比,它的鼓聲顯得輕柔而沉著。
「一隻女人的手。」軍需總管邊說邊放慢了腳步。
「是的,我敢肯定。」
淡紫色的帳篷比平時更加明亮。他們被帳篷裡神祕的歡愉所吸引,眼中閃過一絲羨慕的光芒。
「帕夏玩得很開心。」薩魯加隨口說道。
「他很少這樣。」
「我還以為他不喜歡娛樂呢。這說明他今晚特別高興。畢竟,他有開心的理由!」
小鼓繼續歡快地響著,時而停頓片刻,彷彿為了炫耀一番。
「若是他此役不能獲勝,他的好運就徹底結束了。」軍需總管又說道。
「你信嗎?」
「我對此深信不疑。一旦戰爭失利,最好的結果也是終身流放。至於最糟的……」軍需總管伸出食指往脖子上一抹。
他們又差點撞上幾個醉醺醺的士兵。這些士兵相互推擠著,一邊揮舞手中的火把,一邊叫嚷幾句下流話,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其他人有的玩起了跳山羊,更有甚者,玩起了類似蹺蹺板的遊戲。
軍需總管毫不掩飾內心的鄙夷。
「我不喜歡看到軍隊這麼渙散。」他說。
他的營帳紮在一個安靜的地方,離這裡有一段距離。一些士兵沒有心思參加慶祝,在各自的帳篷前或坐或臥,在黑暗中聊著天。某個地方,一群人唱起一支憂傷的歌曲。他們費了好大勁才聽清歌詞:
這一年的戰鬥
帶我們來到了世界盡頭……
伴著一陣轟隆的雷鳴,鼓聲如潮水一波波湧來,隨後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夜中。
在營帳入口,軍需總管轉過身,久久地望著向地平線延伸的巨大營地,還有那成千上萬個小三角,一抹陰鬱的紫紅色映出了這些帳篷的輪廓。
「你在想什麼?」薩魯加問道。
「我在想我們以後得回到這裡好多次搭帳篷。」
「這是難免的。我們生在戰爭年代。」
「聽著,」軍需總管突然話鋒一轉,「在軍委會會議上,我會堅持要求盡早發動第二次進攻。你要支持我。」
「當然,可為什麼這麼急?」
「他們人數眾多,」軍需總管一邊解釋一邊朝不計其數的帳篷伸了伸手臂,「糧食不夠所有人吃。」
薩魯加擤了一下鼻子。
「這麼說,要減去三四千張嘴?」
「是的,」軍需總管說道,「先不管這次進攻是否成功。」
「他們斷水一天,我們離勝利就近一步,」薩魯加反駁道,「時間對我們有利。」
「雖然我們切斷了他們的水源,但是不要忘記,他們也斷了我們的糧食。」軍需總管回答。
他再次向營地中央的方向伸出手臂,一陣喧騰聲從那裡傳來。
「他們正在興頭上,不會想到沒幾天之後,他們的口糧就要減半。」
「不幸的人們,」薩魯加嘆息道,「有多少事他們不知道啊!」
「這就是士兵的命運。」
他們走進了帳篷。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的話越來越少。最後,薩魯加起身告辭,帳篷的主人陪著他走了一段路。遠處,慶祝還在繼續,卻不似開始那麼喧鬧了。
「聽!」就在與同伴告別的時候,軍需總管突然喊道,「我沒有聽錯吧?這不是報警的鼓聲嗎?」
「已經敲了一會兒了。」他的副官說道。
「對,」薩魯加肯定地說,「就是報警的鼓聲。」
他們豎起耳朵。巨大的鼓聲在營地深處轟隆作響,一度蓋過了所有慶祝的鼓點。
「斯坎德培!」軍需總管喊道。
他們側耳細聽。從左邊較遠的某個地方,隱約傳來一陣騷動。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響起各種口音的呼喊聲:拿起武器!警戒!」
「薩魯加,留在我這裡過夜吧,」軍需總管建議道,「這片營區不會有任何危險。」
「我要去看看工坊那邊的情況。」鑄造師說道。
「你的工坊也不會有事的。」
「我最好還是去一下。」薩魯加回答。
「我建議你待在這裡。這是個危險的夜晚。」
薩魯加猶豫了一下。報警的鼓聲仍在咚咚地響個不停。
「斯坎德培想必已經知道我們切斷了他們的水源,」軍需總管一臉深沉地說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老虎終於發威了!」
終於,他們切斷了我們的水源。
起初,當這匹白馬像詛咒一樣,圍著我們的城牆打轉時,我們以為他們在瘋鬧,施行某種巫術或原始的儀式。只有伯爵知道事關重大,專心地解讀山上的火光向我們發送的訊息直到深夜。問題在於隔離柵,自然也和水有關。我們在城牆頂上看熱鬧,而他卻在教堂中祈禱。消息傳播開來,儘管我們嘴上還開著玩笑,心裡卻逐漸感到不安。在還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時候,恐懼已經攫住了我們,令我們冷汗直流。
伯爵臉色蒼白,和我們一道站在高牆上,憂傷地望著對方的營地。這個連新式武器都不怕的人似乎對一匹馬充滿了疑懼。後來,當一切塵埃落定,他向我們解釋說,引水渠正像當初設計的那樣,它的走向不合常理,故而人眼無法察覺。可是,一旦人讓動物來找,他也不禁感到害怕。在這種情況下,本能要比理智更加可靠。
看到水噴湧而出,大坑變成黑色的池塘,我們的年輕小姐哭成了淚人,隨後她們一起走進教堂,向聖母祈禱起來。
他們一直歡慶到深夜。除了他們發出的各種魔鬼般的聲音,軍號聲、鼓聲、長笛聲、風笛聲,真想知道還有什麼樂器能夠奏出這首類似地獄的狂響。狂歡一直持續到警鼓聲響起。我們的卡斯特里奧蒂顯然已經知道他們切斷了水源,終於向敵人撲了過去。
時間已過午夜。他們巨大的營地顫抖著,喘息著,彷彿被撕碎了一樣。喬治就在那裡,在城牆下面,在他們中間。他攻擊他們,糾纏他們,因為只有他會這麼做。夜黑沉沉的,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我們守在城門後面,準備一接到命令就打開城門,投入戰鬥。在城牆高處,一個女人喊了起來:「喬治,喬治,為我們報仇,殺了他們!」
* * *
◎伊瑪目:伊斯蘭教教職稱謂,一般用來指清真寺領拜人和伊斯蘭教學者。
◎雅塔干:一種具有鄂圖曼特色的武器,劍身呈奇特的反弧形,單邊開刃,沒有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