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切雷比羨慕地看著那些躺在各自帳篷前赤膊的男人。天熱得令人窒息,如果可以不用在乎身分地位,他也巴不得可以脫下厚重的官服。但事實上,沒有一個士兵認得他。他們甚至不知道在他們當中,有一個史官正在記錄這裡發生的一切。有時候因為他的穿著,有人也會把他當成醫生,或者占星官,大多數士兵都不知道「歷史」這個詞的含義,不過史官自己都覺得這很自然。
「為什麼敲鼓?」他向一隊士兵問道。
「要砍頭呢。」他們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人群朝著帳篷之間的空地蜂擁而去,那裡通常也是行刑的地方。沒有別的事情做,切雷比也緊跟著人流。上午的時候,他去營地邊的平原上散了散步。自然風光很美,但是地面上挖得坑坑窪窪的溝溝渠渠讓他沒了散步的興致。草地上,這裡那裡的,還留著似乎是前幾次戰役留下的箭矢。他俯下身撿起一支。他從沒使用過什麼武器,他也很好奇這樣一個由木桿加上一個鐵頭的小東西竟然能取人性命。
「這是要砍誰的頭?」走了一會兒,他向一個士兵打聽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士兵聳了聳肩回答道,「兩個奸細吧,我想。」
集合的鼓聲一直敲個不停。我們可以從遠處聽到傳令官的聲音。切雷比認出了西里·色里姆長長的身影,他的身旁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醫生跟他打招呼:
「嘿,梅弗拉,你最近好嗎?你的編年史寫得怎樣了?」
史官謙卑地鞠了個躬。
「你們不認識嗎?」西里·色里姆邊說邊微微張開雙臂,向兩人伸了伸手,「梅弗拉·切雷比,史官。」
那個不認識的人倨傲地打量著他。
「這是新來的占星官,」西里·色里姆接著介紹,「他剛從愛第尼(Edirne)來。」
切雷比好奇地打量這個剛從首都過來的人。
「在愛第尼(Edirne)有什麼新鮮事嗎?」他輕聲問道,裝作沒看到他的傲慢。
「沒什麼,」另一個回答,「那裡很熱。」
史官明白這個陌生人並沒有心情聊天。想起上一位占星官布滿汙泥與石子的屍體,他就氣消了。他心想,要是這位新來的老兄這麼自負的話,他最終肯定也落得跟之前那位一樣的下場。
「這群人在幹嘛?」醫生問道。
「好像我們要砍兩名奸細的頭。」
「奸細?真的嗎?」一個經過的加尼沙里新兵接了一句。
「他們刺探到了什麼?」西里·色里姆問道,並向鼓聲響起的地方走去。
另外兩個人也緊跟其後。
「我也不知道。」史官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們點消息,」他們身後的一位伊斯蘭教苦行僧說道,「這是兩位想來刺探我們大炮祕密的奸細。」
史官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了薩德丹。他被人群擠來擠去。史官之前常常看到他拄著盲杖在營地遊蕩。多數時候,史官不和他說話,也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不過現在,看著他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的健碩身軀,不免心生同情。
「你看到那邊那個瞎子了嗎?被擠來擠去的那個。」他問西里·色里姆。
「看到了。」
「他是薩德丹,詩人。他在戰爭中失了明。」
新的占星官始終沒有對史官說的話題表示出任何興趣。他甚至連頭都不轉一下。
「我去找他,」切雷比說道,「我可不能看著他像這樣被虐待。」
「他這種情況,為什麼不回土耳其呢?」西里·色里姆問道。
「他正在為這場戰爭創作一部偉大的詩篇,」切雷比回答,「他希望可以待到戰爭結束。」
「這可真是個特別的傢伙,把他叫過來吧。」
切雷比向詩人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就和他一起回來了。
「到處都是士兵的腳步聲,」薩德丹大聲叫道,「這聲音可真讓人興奮。」
占星官高傲地朝他看了看。
「在古希臘,」西里·色里姆說道,「幾個世紀以前,也有一位像你一樣的盲詩人。」
薩德丹空茫的眼窩朝他轉過來。
「他叫荷馬,寫過一篇關於特洛伊城的史詩。特洛伊城最後被希臘人摧毀了。」醫生繼續說道,「兩月前,穆罕默德王子,我們的新蘇丹王在一次演講中說上帝指派了土耳其人為特洛伊城雪恥。」
「這些事我一無所知,」瞎子說道,「我叫薩德丹,以前有人叫我夜鶯薩德丹,可是我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外號。」
「你更喜歡薩佩坎·多剋剋拉齊·奧爾古索伊這個名號?」歷史學家打斷他的話問道。
「新名號我還沒來得及用呢,這場戰爭一開始就把夜鶯薩德丹變成了瞎子薩德丹。」
他將手放在了額頭上,好像要把腦子裡讓他難受、讓他後怕的記憶掏出來。當他把手收回來的時候,史官在這個動作中體會到了什麼叫宿命。
「我聽到了士兵的腳步聲,」他又說了一遍,「我們和夜晚一起潛行,新月當空,什麼都不能阻止夜晚的腳步。荒蕪的土地在我們的腳下戰慄。」
西里·色里姆笑了笑。
「你很有趣。」他對瞎子說道。
薩德丹沒有回他的話。
「土耳其人的血液將灑在三個大陸塵土上,」他繼續說道,「血液將不再流淌在我們士兵的血管裡,而應該從傷口噴出來,直到把大地洗淨,命運已經寫好了。」
西里·色里姆的臉沉了下來。
「那些大量噴薄而出的鮮血,」薩德丹用沙啞的聲音補充道,「那些鮮豔的土耳其人的血。」
突然,薩德丹不辭而別。他拄著盲杖在人群中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切雷比的目光追隨著他。
「行刑還要推遲一會兒嗎?」醫生問道。
「應該不會,」切雷比說,「我剛剛看到總務長已經到了。」
但是在他們面前,幾個軍官正和一個同伴在寒暄,後者風塵僕僕,一眼看就是遠道而來。他們愉快地聊著天,切雷比將耳朵湊了上去。
「嘿,首都那裡有什麼新聞嗎?」有兩三個聲音問道。
「你們肯定不敢相信,」剛回來的那人說,「首都的人都在談論我們此次遠征。當聽說我是從阿爾巴尼亞回來的時候,他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見到斯坎德培沒有。」
「他們是不是覺得如果我們見到了他,那就再也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了?」另一個人如是說。
大家都笑了起來。
「瞧,軍需總管和薩魯加萊了,」西里·色里姆看到他們說道,「他們應該是要去開軍委會會議吧。」
兩位大臣向他們打了招呼,並沒有駐足,但西里·色里姆卻向他們找了招手。
「馬上要砍頭了,留下來看看吧。」
「要處死誰?」
「兩名奸細。據說他們想竊取大炮的祕密。」西里·色里姆說道,然後他壓低了嗓音:「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薩魯加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這幾個奸細是怎麼回事?」
「蹊蹺就在這裡!」
「這個男人是誰?」軍需總管輕聲問道。
「我們新的占星官,」西里·色里姆回答道,「他才從愛第尼(Edirne)來。」
軍需總管流露出和占星官一樣輕蔑的眼神。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西里·色里姆又問了一遍薩魯加。
「我剛剛就說了我不知道啊。」工程師回了一句。
「你的聲音有些沙啞,受涼了?」
「我想應該是的。」
人群中有人喊:「他們來啦!他們來啦!」
所有人都擁過去,為了看得更清楚。到處都聽到有人喊:「處死奸細!」
兩名男子,手被綁著,被拖上了斷頭臺。劊子手緊隨其後。兩個犯人幾乎光著身子,身上也可以看見他們被嚴刑拷打留下的痕跡。
軍需總管仔細地打量著他們。
「我感覺以前見過他們。」
「是的,這兩人探頭探腦的,我們有幾次在鑄炮坊附近見過。」切雷比說道,「那個紅棕色頭髮的,你還記得嗎?」
「的確,」薩魯加表示認同,「就是他們。」
圍在他們身邊的人伸長脖子想要聽到更多的資訊。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每天都去那裡晃蕩!」切雷比叫道,「壞蛋!工匠們還覺得他們很勇敢,只是好奇而已。」劊子手和他的助手將犯人綁著的手鬆開。
「不」,薩魯加反駁道,「這話不對!二十年前,我也和他們一樣,在鑄炮坊的後面崇拜地看偉大的熔鍊師薩魯罕裡工作。今天,說到好奇心和偷師,這兩個小夥子也不比當年的我過分。」
史官都聽傻了。
「所以呢?」
「是他們的好奇心、對知識的渴求毀了他們。」薩魯加說,「當然,我可以替他們說情饒他們一命,但是我的喉嚨太痛了。」
集合的鼓聲停了。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薩魯加又用他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們沒聽到我說話已經很費力了嗎?不費一番唇舌怎麼可能免他們一死呢?」
「是啊,」軍需總管表示同意,「而且,成千上萬的人都指望你呢,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
劊子手的助手將犯人的頭按在了斷頭臺上。
「看!建築師在那裡!」西里·色里姆叫道,「總是和一陣風一樣匆忙。」
加烏爾像風一樣走過,頭也不回。
「我們要遲到了。」軍需總管意識到。
他們剛轉過身準備走開,就在這時,劊子手將其中一人的頭砍了下來。人群一陣騷動,議論紛紛。
「他們要趕去開軍委會的會議,」西里·色里姆若有所思地輕聲說道,「我打賭過不了多久,我也要被召去開會了。」
切雷比沒敢問他這話的言下之意。
劊子手又將他的斧頭抬了起來,輪到那個紅棕色頭髮的小夥子了。人群又開始騷動,喧鬧聲一片。
「是的,肯定不會忘記叫我去的。」西里·色里姆又說了一遍,聲音有點大,然後突然就臉紅了起來。
切雷比顯得有些窘迫,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是出於禮貌對西里·色里姆難以理解的話表示興趣並贊成呢,還是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呢?儘管不如軍需總管位高權重,但軍醫也是個重要的人物,切雷比恨命運捉弄,讓他在這麼敏感的時候待在他身邊。
「是的,肯定不會忘記的。」西里·色里姆補充道,唇齒間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切雷比感到他的血液在血管中凝固了。他朝占星官走去,占星官一臉漠然的神情,只是看著騷動的人群。
與此同時,軍需總管與薩魯加朝帕夏的營帳走去。就在他們前面幾步之遙,建築師幾乎是跑過去的。
「他好像有些魂不守舍。」薩魯加注意到。
「是夠他煩心的。」軍需總管說道,「坑道坍塌幾乎要了他的命。」
「你是不是擔心找引水渠這件事也一樣不好交代?」
「的確很擔心。」
「你啊,你運氣好!」薩魯加感嘆道,「你不用和我們一樣擔驚受怕的。」
軍需總管笑了笑。
「難道你沒發現,」他平靜地說道,「這兩天以來,許多士兵迫不及待地收地裡剩下的麥子,你就沒問過自己這是為什麼嗎?」
「確實是的,」薩魯加說,「我剛想和你說這件事的,一晃神就忘了。發生什麼事了?」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吧,到目前為止,只有帕夏與阿拉貝伊才知道的祕密。」
薩魯加輕咳了一聲,他激動的時候都會這樣。
「斯坎德培攻打併摧毀了負責為我們提供補給的威尼斯商隊。」軍需總管透露道。
「他攻打了威尼斯商隊?那麼……」
「是的,就是這個,引發了威尼斯之戰。」軍需總管說。
薩魯加驚愕地望著他。
「他瘋了!」
「也許是的,」軍需總管回答,「但別忘了絕望的獅子是可怕的。」
「絕望或是憤怒的獅子,對我來說是一樣的。總之,斷別人的糧草這件事在我看來可不太光明磊落!」
軍需總管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搖了搖頭,好像是想止住笑。
「在我看來,恰恰相反,在襲擊我們之前先斷了我們的口糧,這才是真正的軍事家啊。」
「我怕我們要遲到了。」薩魯加提醒道。
一個接一個,他們低頭走進了營帳。參加軍委會會議的人幾乎都來了,除了統帥的位置還空著。文武官員低聲交談著。大多數人靜靜地喝糖水,小口小口地品嚐,一個小廝像影子一樣穿梭在他們當中,提著一個黃銅的水壺,杯子空了就立刻給他們倒滿。三不五時地,眾人的目光會朝建築師那裡瞥去。但建築師幾乎沒有表情的臉讓他們有些失望,當沉重的氛圍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時,每每這種時候,大家都會幸災樂禍地看那個不幸的人憂心忡忡,慶幸自己沒有處在他的位置。在建築師的這份平靜面前,軍委會成員不僅感到遺憾——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被剝奪了應得的小小快樂——而且還感到氣憤,因此對建築師沒了絲毫的同情。
帕夏進來坐到了他的座位上。現場馬上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文書筆尖的沙沙聲和周圍大自然的天籟。
然後帕夏發話了。他的話很簡短。他首先表示軍委會今天必須決定是否應該繼續圍攻,接著他又提到了引水渠的問題。為找引水渠所做的努力全是徒勞無功。誰都能注意到,找到它的希望與日俱減。他稱讚建築師及時發現引水渠是假的,免得大家白高興一場:「作為偉大的建築師,你讓我們免受失望之苦,也就是說讓我們躲過一劫。」但他還是對加烏爾提出的不存在其他引水渠的觀點表示質疑:
「你自己說你之前發現的只是假的引水渠。現在你卻宣稱不存在別的引水渠。那麼你說說看,建築師,到底哪種說法才是對的?引水渠到底是真是假?我問你!」
建築師馬上張口回答:
「真水渠,假水渠,說真也真,說假也假。」
帕夏雙手抱著額頭,然後示意安靜。他用冷酷而懶散的目光看著他,讓他等他先把話說完。建築師把嘴巴閉上了。
「我稱讚你是因為你有存在的價值,但是這不代表我不會對你發火。」帕夏繼續用一種嚴肅的口吻說道。
猶豫了一會兒,和大家預料的一樣,帕夏還是影射了坑道一事,不過他並不想太追究此事。他沒有把目光從加烏爾身上移開,他明白,坑道的坍塌勉強不用建築師去承擔責任,因為很可能是那些坑道工自己挖地道的時候被敵人發現了。他們的負責人烏魯·貝克貝現在已經長眠於地下,他的靈魂已經安息了,不能再為自己辯護了。但是,找引水渠的失敗,建築師確實責無旁貸,他應該給軍委會一個交代。總之,圖爾桑帕夏做出了苦澀的假設,那就是建築師加烏爾出於「某些原因」,對切斷異教徒水源的熱切的心冷卻了。這種暗示,尤其是說giaour這個詞的時候意味深長,換了誰都會大驚失色。但聽完這話,被告的臉色依然沒有絲毫懼怕,在場的人徹底失望了,在建築師的臉上看到任何表情的願望算是落空了,除了有一絲惱怒,他們還從中感到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恐懼。
帕夏說完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只聽見文書拿筆在紙上記錄帕夏剛說過的話的聲音。他們對這個一成不變的聲音已經習以為常了,不管寫下的內容是尖刻的還是溫柔的,是如蠍子毒刺還是如微風和煦。軍委會成員們身邊的那些副手,平日裡也習慣了寫公文,他們很清楚,這個文書在故意用羽毛筆劃出比平時更大的聲音。他看上去神情肅穆,大家毫不費力就可以猜到,這只聽到他的筆寫字的寂靜,是他一生中最有存在感的時刻。只要有人再次開口說話,大家就會忘了他的存在。
建築師站起身。他開始說話了,還是一字一頓,用同樣的節奏,一說就是一串。他單調的語流讓人聯想到沙漠,而這種印象在他提到水的時候越發強烈。聽他說話,軍委會的所有成員都有一種感覺,老天造他出來就是要讓他把河水、泉水弄乾的,因為他在之前的好多次戰役中都已經成功做到了,並從中贏得了赫赫戰功。
他開始彙報他的研究成果。他在軍委會成員面前解釋說,在動工之前,他已經仔細地研究過附近的地貌、地形、植被、地層的組成和濕度,還有其他因素。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他下令在該挖的地方挖掘(「挖該挖的地方,不挖不該挖的地方」)。在考察研究結束後,他試用了一下水管(水流小得誰都知道有問題),他馬上就意識到那是一條假的引水渠,他繼續挖,希望能挖到真正的引水渠。他下令士兵游到水裡去查看河床,看有什麼蛛絲馬跡。潛水員沉到水裡一點點檢查卻毫無發現。之後,尤其是在給阿爾巴尼亞囚犯用了刑,但囚犯們到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都說不知道有別的引水管道。由此,他認定他們最初發現的引水渠既是真的,也是假的。
「這亂糟糟的說的什麼呀?」穆夫提打斷他的話,「這是我們第二次聽這類夢話了。您怎麼允許,帕夏,他這麼嘲笑我們?水渠怎麼可能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呢?引水渠難道也可以和人一樣,有替身不成?」
「你倒解釋給我們聽聽。」帕夏對建築師說。
「我沒嘲笑任何人——我會解釋一切。」加烏爾回道。
他解釋說引水渠既可以被看成是真的也可以被看成是假的,是因為它現在被改變了用途。引水的管道是引水渠,他繼續解釋道,就像它的名字指出的用途一樣;但如果它不能再運水,不再發揮它的作用,那它就只是一根普通的管道。被圍困在城堡裡的人在我們的軍隊到來前一直都是使用這個引水管道的。之後,怕引水渠被我們發現,他們自己就不再使用它們了。
「是嗎?」穆夫提叫了起來,「為什麼呢?建築師?他們為什麼迫不及待就做了這樣一件本來會讓我們大費周章的事情呢?難道是為我們著想,免得我們找得辛苦?」
軍委會的幾個成員忍不住笑了起來。另一些人也頻頻點頭,表示他們也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很中肯。甚至有一個桑扎克貝伊說:「我也正想說這話呢!」
建築師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嘴巴一直和平時一樣在以同樣的速度吐出字來,好像吐出的是一粒粒沙子。
「你問的是什麼促使他們破壞水渠?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被下毒。」
他解釋說,被圍困在城堡裡的人在關好城門和所有明顯或隱蔽的通道後,就會在蓄水池裡蓄滿水,因為害怕被下毒,他們常常會決定切斷他們和外界的最後的聯繫,例如引水渠。
一絲嘲笑越來越明顯地浮現在穆夫提的臉上。其他人都好奇地看這場唇槍舌劍,第一次,好像科學之井可以洗滌塵埃。穆夫提再次要求發言。
「就算如此,」他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三個月前就放棄用河水了呢?他們完全可以等到我們發現了引水渠以後再做這個決定呀?」
「聽到老狐狸說的話了?」薩魯加在軍需總管耳邊嘀咕道。
「他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傻。」後者低聲說道。
「顯而易見。」穆夫提繼續說,「如果水渠被切斷了,蓄水池裡自然就不會再有水補給了,如果這樣的事情注定要發生,那麼所有被圍困在城堡裡的人一定會希望這一刻越遲到來越好。而這些被圍困的人,你覺得他們會傻到在我們到來前就自己切斷水源?這可是我的這顆腦袋想不通的。」
「你的腦袋想不通,因為你的腦袋無知。」建築師反駁道。
「別說傷人的話,不如好好回答這兩個問題,」帕夏打斷他,「首先,被圍困的人們是怎麼解決供水問題的?其次,他們為什麼事先就把引水渠給毀了?」
老塔伏加、居爾蒂基和幾個桑扎克貝伊咧著嘴冷笑。塔漢卡的眼中閃著凶光。卡拉-穆克比爾的目光還是那麼黯淡。至於圖爾桑帕夏和阿拉貝伊,他們一直都皺著眉頭。不知不覺中,桑扎克貝伊把笑容收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建築師的身上。文書落筆的唰唰聲讓目光變得更加犀利。
和往常一樣,他的嘴巴突然鬆弛了。第一個問題他回答得很簡略,在他看來,幽居在城堡裡的人除了有一個蓄水池以外,還有一口天然井。第二個問題他反駁說阿爾巴尼亞人事先就把引水渠毀了,是因為他們擔心引水渠將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發現,事實證明的確是祕密被發現的。這樣,他明確地說,我們就可以隱瞞發現引水渠這件事情,就可以利用引水渠來下毒或傳播可怕的疫病。十年前他就是用的這個方法給基澤爾-伊薩的守軍下了毒,九年前,還是用同樣的方法,在十二公里之外,他向塔什伊薩的守軍撒播了霍亂弧菌,在整個阿勒坡【註】城裡蔓延。他還列舉了其他地名和圍城的名字,說明水有時比劍更鋒利,更能攻城略地。
軍委會所有成員一個個都聽呆了。他們沒想到他們一直嘲諷的雞蛋的另一面居然那麼硬。讓建築師碰一鼻子灰的希望算是破滅了,他們覺得筋疲力盡。圖爾桑帕夏的目光也透出一絲倦怠。「要把你關進監獄,」想到建築師,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道,「不過每次你出獄後都會變得更加強大。」其他人還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但是現在,帕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建築師居然贊成馬上發動進攻。
「下一個!」帕夏沒有特別盯著誰看。
文書趁大家都沉默的時候更加起勁地搖著鵝毛筆寫字。
「我贊成偷襲。」軍需總管說,「你呢?你怎麼看?」
薩魯加聳了聳肩膀。
「我看都一樣。」
「但這是進攻的絕佳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軍需總管堅持己見。
從會議一開始,就只有唯一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負責糧草供應的商隊已經被摧毀了。
軍需總管再次接過話頭。像以往一樣說話字斟句酌,文雅得體。他先指出持續不斷圍城的種種弊端,還有在整個軍隊中蔓延開來的愁緒。然後他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他站在建築師一邊,贊成進攻。
「首都好像派了一個新占星官過來。」一個桑扎克貝伊說。
「確實如此,」帕夏說道,「召他過來。」
一個信使飛快地出了大營。
「因為我對占星官並不特別看重,我還是在他來之前就表明我的觀點吧。」薩魯加說,「我贊成進攻。」
大家撥念珠的動作越來越慢。大家都無可奈何,面面相覷,想弄明白在軍委會會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奇蹟。那些在昨晚還被認為是和首都的女人一樣優柔寡斷、像一團敗絮一樣懦弱無能、膽小怕事的人竟突然就變成勇猛的雄鷹了。
占星官走進來。他行了一個大禮,然後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帕夏在坐在他身邊的阿拉貝伊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話。
「軍委會想知道近來有何星相,」阿拉貝伊問道,「你能夠回答嗎?」
「我有備而來。」
「那就告訴我們:對再次發起進攻這件事,星相怎麼說?」
「並非吉兆。目前看來,星辰的位置還不是有利的布局。」
軍委會的成員開始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他好像比他的前任聰明。」薩魯加對軍需總管說。
軍需總管氣得要命,咬牙切齒地說:
「每次都有這些不學無術之徒來搗亂。」
「他很清楚這樣說才不會冒任何風險,」薩魯加說,「不這麼預言他很可能就會到地下和他的前任聚首了。」
「蠢驢!」軍需總管又罵了一句。
軍委會的成員輪流表達他們的觀點。老實說,他們的觀點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麼搖擺不定過。事實上,他們本來就沒辦法解釋工程技術人員為何突然改變看法。在穆夫提的發言之後,情況就更加複雜了。本來只有幾個武官反對進攻,但現在占星官也表示反對,所以他們毫不含糊地表示了反對。那幫桑扎克貝伊跟在後面也附和他的意見。看到局勢逆轉,老塔伏加和居爾蒂基一反常態,這次絲毫沒有據理力爭。塔漢卡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工程技術人員,站在他們一邊表示贊成進攻。
「你呢?」圖爾桑帕夏問卡拉-穆克比爾,「你怎麼看?」
「我還不知道。」後者回答。他憂鬱地打量著一個個高官要員,想看穿他們肚子裡的想法。這種角色的轉換比城堡的高牆更讓他感到恐懼。
「不如我們再試試引水渠?」老塔伏加提議。
他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都沒料到這個好像為戰鬥而生的讓人聞風喪膽的加尼沙里新軍阿加竟然會提到水渠和斷水。塔漢卡意識到自己的話所引起的沉默,像一道深深的天塹,只有他才可以填滿。他用指節粗大的短手擦了好一會兒額頭:
「好幾年前,」他補充說,「在哈普桑-卡拉之圍,我們用特殊的方法發現了引水渠。我們沒有借用地圖和那些要命的圖紙。而是在一匹馬的幫助下找到了水源。」
「怎麼回事?」阿拉貝伊問道。
「是一個老西帕希騎兵告訴我們這個方法的,」塔伏加繼續說道,「很簡單。我們連續四天把馬餵得好好的,但只是不給它喝水。然後我們把它放在城堡附近。乾燥的地裡哪怕只有一滴水,一頭渴得要死的動物也能找到。可以肯定的是,它可比任何一個建築師都厲害!」
穆夫提和桑扎克貝伊都笑了。圖爾桑帕夏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安靜。
「就這樣我們找到了哈普桑-卡拉的引水渠,」塔伏加總結道,「在此地,我們為什麼不也試試看呢?」
大家開始討論這個新建議。一開始,它讓人覺得有點不可靠,但越討論大家越覺得可行。
「當馬口渴的時候,它能找到隱蔽的水源,這是任何一個阿金基都知道的常識,」居爾蒂基說道,「但讓它去找引水的管道,我可從來沒聽過這樣的事!」
「在哈普桑-卡拉,我們可是有幾千雙眼睛親眼目睹的!」塔伏加氣憤地回道。
「就算有幾千人看見也是白搭,我並不會因此就深信不疑。」居爾蒂基堅持道。
阿拉貝伊抬高聲調,問建築師引水渠在地下運水的過程中是否會滲出足夠的水、足夠的濕度激發一匹口渴的馬的嗅覺。建築師回答說他從來沒有養過馬,完全不了解馬的能力,不過一根水管滲出來的水所能造成的濕度,是由水管自身決定的。他解釋說,如果引水渠是粗陶土做的——這類工程通常都會使用這個材料——的確就有可能會滲一點水出來,但如果管道是用鉛做的,那就可以排除這種可能。
直到會議結束,這都是唯一被討論的話題。散會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大家依次走出營帳,三三兩兩朝不同的方向散去,只有建築師,和往常一樣,是獨自離開的,只有他的衛兵像影子一樣跟著他。
幾步之遙,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歪著腦袋看著他們走出來,是西里·色里姆。
三天來,他們開始做一件在我們看來不能理解的辛苦工作。幾千名士兵,在烈日下光著雙臂,在城堡周圍豎起了一道高高的柵欄。大家都無法想像圍這麼一圈柵欄有什麼用途。
他們放下了所有其他工程:修建裝輪子的塔樓、金字塔形的三重雲梯,還有尋找引水渠的工作。現在他們情緒高昂地忙著豎柵欄。
兩天來,我們絞盡腦汁在猜他們到底搞什麼鬼:是擔心我們的信差會趁黑夜跑出去報信?擔心我們會突襲?這層有空隙的柵欄既不能阻擋信差通過,更不堪一擊。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出於迷信:詛咒、厄運、巫術,還只是故弄玄虛?這一層柵欄說白了就像是造了一個封閉的羊圈,那我們是否就和綿羊一樣,注定逃不過任人宰割的命運?
最近一段時間,我們變得非常多疑,有時甚至還互相猜疑。儘管教士費盡唇舌勸我們遠離罪惡,恪守我們的本分,但毫無用處。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我們緊張。昨天,弗拉納伯爵——弗拉納孔蒂,將領之間都這麼稱呼——以抗令不遵之名將普雷拉兄弟關進了監獄。其實起因只是小事一樁:基恩·普雷拉認為太陽總是跟我們作對。說也難怪,這個地區所有歌曲都是用這樣的歌詞開頭的:「太陽當空照,卻一點都不暖和。」有人反駁他說:「或許你更喜歡鄂圖曼的月亮?」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最後動起了手還拔了劍。
事實上,很多人都認為命運之神並沒有眷顧我們。
* * *
◎阿勒坡:敘利亞古城;位於敘利亞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