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帕夏離開後,那群一直在他身後觀戰的桑扎克貝伊也散開了。只剩下軍需總管和切雷比兩人待在原地。夜幕降臨了。城池被黑暗掩蓋。自從撤退的軍號吹響,柏油、煤油也不再從城牆高處潑下來,這座堡壘就跟被施了魔法一樣,在夜色中隱匿了。鏖戰時的呼喊和喧囂退卻了,此刻那低沉的嗡嗡聲像是巨人的呢喃,又像一頭巨獸,挪動著它的千萬條手腳,不緊不慢地、不停地在地上磨蹭著。軍隊正在有序地撤退。
軍需總管長嘆了一口氣:
「我們走吧,梅弗拉!」
史官跟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他們沿著軍營的中線走著。軍需總管的話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營地被黑暗包圍,靜得出奇,大部分帳篷都還空著。
兩人長久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史官聽見四處傳來說話的聲音,夾雜著催促人們加緊撤退的命令。兩名騎馬的傳令官從他們身旁經過。數不清的板車嘎吱作響,不遠處,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成百上千的腳步聲。
發生了什麼?梅弗拉·切雷比心想。誰下的這道命令?難道一切還沒有結束?
一名信使如風疾馳而過。再往前走,他們又聽見馬蹄嗒嗒的聲音,接著是焦急的號令聲。隨軍史官感到一種奇怪的感情在醞釀,和他的錯愕之情糾纏在一起:對祖國強大的敬仰和隱隱的擔憂。這些在黑夜裡縝密的軍令和行動不就見證了,即使是在這樣危急的關頭,他們也能掌控局勢,統領軍隊。
車輪的嘎吱聲越來越大聲。所有的板車前面都豎了個小火把。數百輛板車魚貫而行,那微微顫抖的火光使人心情沉重。
一隊士兵徒步跟在板車後面。切雷比驚奇地發現他們沒有拿平時必備的標槍,而是拿著鏟子和十字鎬。
「這些坑道兵,」軍需總管說,「他們要去挖坑,好掩埋死者。」
「葬禮今天晚上就開始?」
「已經下令了。看這情形,馬上就會開始掩埋了,儘管天還黑著。」
不久又來了一隊坑道兵。
「我們大概損失了多少人?」史官小心翼翼地問道。
軍需總管心不在焉,沒有立即回答,他在想,接下來的兩三天裡,欺詐、假帳和其他形式的挪用公款的伎倆又會輪番上演。每天都有數千名傷員死去,這讓軍隊編制變得很不穩定。所有人都暈頭轉向,心驚膽戰,沒有人能清楚地記住每個士兵死去的日子,以致這些天,將軍們和各自軍團的軍需官勾結,謊報人數,甚至連德高望重的阿里·伊卜辛本人都不能分辨真偽。
「你說什麼?」
「我們大概損失了多少人?」
軍需總管思索著。
「從攻城的激烈程度和時長來看,」他冷冰冰地說道,像是在談論一筆錢的數額,「我估計這場戰爭中,我方至少有三四千人喪生。」
又一隊坑道兵經過。
「明天,我們能看到一份準確的報告。」軍需總管補充道。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今天晚上,只有一件事是確信無疑的,我們損失慘重。」
軍隊已經回到營地了。道路、帳篷和樓閣逐漸填滿了沉悶微弱的呼吸,成千上萬的單調的腳步聲,還有無窮無盡的呻吟。他們兩人在一條小路旁站住,注視著在夜色中移動的無數的黑影。這時,月亮從地平線升起。它的清輝最先灑在城池的塔樓上,照亮了高高的城牆。不久,如同一團巨大的雲霧,它覆蓋萬物,平原、營地、帳篷頂,還有他們自己。
士兵們來來往往。許多人扶著戰友,把他們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還有人揹著傷者。他們中大多數人低聲呻吟著,不時發出淒厲的叫喊。月光下,人們很難分辨出血跡和柏油的汙漬。這些傷痕累累的頭顱和脊背上沾滿了各種汙漬,它們發出煤油的氣味,燒焦的皮膚的氣味和焦臭味。一些人一回到帳篷,就撲倒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一些傷勢嚴重的,則被帶到軍隊診所醫治。
軍需總管放慢了腳步。史官猜想他正忙著在心裡算計,他從軍需總管的眼神中看到一絲微弱的、不祥的光,這眼神他以前也見過。
「一些軍團大概損失了三分之一的編制。」
史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有的看似損失過半。」軍需總管接著說道,眼睛一直緊盯著長長的隊伍。切雷比認為經過的是達基里奇衝鋒隊。以前他從沒見過這些編隊,那時他們頂著百戰不敗的光環。經過這次慘敗後,史官很難把他們從戰火堆裡爬出來的灰頭土臉的模樣跟他們出征前的英姿聯繫起來。
「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軍需總管語調怪異地喊道。
史官渾身戰慄,像聽見鬼怪叫嚷一般。這怎麼可能?他心想。他們只能帶著戰勝的榮耀回來。他們肯定會被處決的。
「在哪裡?」他氣若游絲地問道。
軍需總管早已伸出了手臂。他指著一輛板車。史官睜大眼睛。車上堆著數不清的旗幟,淺色的、天藍色的。沒有人跟在這輛車後。
梅弗拉·切雷比明白這情形的寓意了。死神的未婚夫——史書上這麼稱呼他們——信守了諾言:他們忠誠於誓言,最終投入死神的懷抱。板車推過,切雷比注意到這些軍旗多處燒焦,沾滿了血跡。他嗓子哽咽了,盡力忍住啜泣。
兩人沉默了許久,注視著編隊行進。他們在人群中發現了踽踽獨行的占星官,他看起來一臉焦慮。史官本想叫住他,但看到軍需總管眼裡的輕蔑,他低下頭,以免這位占星官和自己打招呼。他知道軍需總管對占星官抱有敵意,不想看到他們兩人對峙。
一匹馬在他們兩人身後停住。
「加齊。」有人叫道。
他們轉過身。來人是帕夏的一名信使。
「有什麼事嗎?」
「軍委會馬上要開會。您被傳召了。」
信使恭敬地俯身致意,然後騎上馬離開。
「梅弗拉,我要走了。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再走一會兒,然後回去休息。」
等軍需總管一走遠,史官就衝入人群去找占星官。他很樂意與高層保持聯繫,但在這樣的夜晚,他需要跟親密的朋友待在一起。與他們閒聊,不必字斟句酌,不用擔心他們突然面露慍色,就像臉上寫滿了古代文字。梅弗拉·切雷比找到了占星官。
「怎麼樣?你最近好嗎?你剛剛準備去哪裡?」
占星官心不在焉地打量著他。
「剛才我看到你了,」他對史官說,「但你跟軍需總管在一起,我想他根本就不喜歡我。」
史官聳聳肩,像是在說:很有可能,但那又能怎樣?
他們又閒逛了一會兒。
「昨晚我們過得多開心啊,」占星官說,「今晚,到處死氣沉沉。」
「安拉沒有給我們戴上勝利的桂冠。」
「但願這場慘敗不是安拉有意懲罰我們!」
「該死的堡壘!」
他們滿懷悲傷地注視著軍隊行進,隊列好像沒有盡頭。此刻經過他們面前的士兵顯得格外滄桑。他們也許是負責搬運雲梯和用羊頭撞錘撞擊正門的。
「看,那不是圖茲嗎,那個加尼沙里新兵!」占星官叫道。
年輕人抬起頭。除了額頭上的擦傷,他身上沒有傷口,也沒柏油的汙漬。他攙扶著一個人。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史官大叫道。「這個不幸的人沒事吧?」他盯著傷者問道,這人眼睛纏著一小段頭巾。他的臉被柏油塗黑,頭髮全燒焦了。「啊,安拉,這不是薩德丹嗎?」他詢問道,語調完全變了。
圖茲·奧克恰點頭致意。
「他失明了。眼睛被燒傷了。」
他們咬緊嘴唇。加尼沙里新兵繼續說著,就當薩德丹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一樣。
「我是在嘈雜的人群中偶然發現他的,他正向甕城奔去,那會兒我們剛剛撞倒正門。」加尼沙里新兵解釋道。他是最早一批越過正門的士兵之一。
他們無法把視線從這張纏著布條的臉上移開。
「後來我又在混戰中看見了他,他一隻手按著額頭。那邊簡直就是地獄。所有人都拔腿飛奔,只有他在煙霧中兜圈子……」
加尼沙里新兵聲音疲憊、嘶啞。一定是戰鬥時叫喊用嗓過度。
「我再次看到他時,他那隻手還搭在額頭上,另一隻手像是在空氣中找尋什麼。他周圍的人推來推去……」圖茲·奧克恰長嘆了一口氣,「我剛說到哪裡了?」他低聲問道。
「薩德丹四周擠滿了人……你看見了他……」
「啊,對!人群推動著他,那時,他朝我這邊揮著手,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我的一個嬸嬸,她咒罵別人時,不會直接惡語相向地說『咒你瞎眼』,而說『你要瞎摸索,才能摸到牆壁』!那一刻,我猜到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近衛軍繼續說著,語氣平和,「我靠近他時,發現他臉上有熔化的柏油淌下來。我抓住他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出這地獄。」
薩德丹像一尊石像一樣,呆立在那裡。要不是他還站著,人們也許會把他當成死人。
「我要送他去就診,」加尼沙里新兵說,「噢!他的眼睛沒得救了,但或許可以稍微減輕他的痛苦!」
「我們陪你們過去。」
軍隊診所的帳篷前一晚剛搭好,現在簡直成了屠宰場。為了讓汙血和淋巴液流走,衣衫襤褸的士兵們被安置在傾斜的手術臺上,一個緊靠著另一個。他們的呻吟和哀求此起彼伏:「兄弟,還是成全我吧!」「衝我胸口來一刀吧!」這些哀號不時被凶惡的斥責打斷:「閉嘴,懦夫!」不遠處,魯梅利老婦人手忙腳亂地把一桶桶藥漿倒在傷口上。這裡的呻吟和號叫更加慘烈:「給我水,媽媽!」「殺了我吧!」「閉嘴!」「土耳其士兵才不會哭喊!」
史官感到一陣噁心。他轉過頭,不再看這些血肉模糊的軀體,但他胸口一陣陣發緊。
他們等了很久,才輪到詩人薩德丹。在簡單的診療過程中,他沒有發出一聲喊叫、一絲呻吟。包紮完眼睛後,朋友們扶著他的雙臂,把他送到了帳篷。他們讓他躺下,他馬上沉沉睡去。
他們走出帳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晃蕩了許久,沉默了許久。
「你到過那裡,」史官說,伸出手臂指著掩映在黑暗中的城池,「跟我們說說。」
那個加尼沙里新兵看著他,面露懼色。他們等著他的回答;三人沉默著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他才又開口說話,像在自言自語:
「太可怕了。」
「什麼可怕?」
「那裡。」他說,一邊伸出手臂,就像史官剛才做的那樣。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美好。」占星官說。
士兵們的身影在四處遊蕩。沒人大聲說話。只有竊竊私語和躲閃。
「我忘不掉他的眼神,」圖茲·奧克恰突然大叫道,「昨晚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多麼閃亮!」
「他準備為這場戰役寫一篇偉大的詩文。」史官想到自己的職責時,突然說道。
「也許正是為了這個他才衝在最前線,為了見證攻陷城門的那一刻。」占星官解釋道。
「真讓人傷心啊,」切雷比說,「他不僅才華橫溢,還是個無所畏懼的人。」
「天啊,昨天晚上他的眼睛多麼明亮!」加尼沙里新兵低聲重複道。
「對,」切雷比憂鬱地回答道,「那雙眼睛閃著光,就像預感到那是它們最後一次看這個世界。」
「虛假的世界。」占星官接話道。
「那眼睛發出的光芒,已被柏油永遠地塗上了一層黑幕。」
昨晚誰提到過「黑幕」這個詞?史官累了,頭腦一片混亂。
占星官觀察著星空。
「星象預言了些什麼?」加尼沙里新兵問道。
從戰場歸來,加尼沙里新兵已不再拘謹,能自如地跟他們交談,把他們當作老朋友。
「不祥的預兆!」占星官答道,「有一陣狂風不停地擾亂著星象。」
事實上,他發著燒,形銷骨立,以至於在他眼裡,群星正搖搖欲墜。「不要墜落,我的星星……」他以前在哪裡看到過這句話?他對這場戰役寄予厚望。要是他的預測準確的話,回去後還能設法謀一個體面點的職位,甚至是一個顯赫的位置。宮廷御用占星官,為什麼不呢?這一戰可是近年來最重要的一場出征。整個大帝國都把目光投向這些霧嵐濛濛的山巒。他多麼厭棄外省的生活!在那個泥濘的小鎮,兩年裡,每個禮拜五被瓦里【註】發福的妻子叫去,測算阿卡希爾什麼時候會有信來。他熱愛都城那朝氣蓬勃的日子、街道上的人群、層出不窮的新聞、時尚、女人。天空能給予他所有,同樣也能拒絕他。「堅持住,我的星星……」當看到燒毀的雲梯一架架倒塌在城牆腳,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命運終結了。可憐鬼。整個下午,這個詞就像一枚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心口。
他腦海裡迴盪起各種咒語,他開始恐慌起來。
「圖茲·奧克恰,你剛剛說過一句話?『你要靠瞎摸索找牆壁?』我們那裡,咒語也不同。比如我們會說:『願你四肢冰涼!……』」
「這關我什麼事?」另一個反問道,「這是些什麼咒語啊?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加尼沙里新兵的反駁開始夾雜著啜泣。史官抓住了占星官的手臂。
「不要說了,」他在占星官耳旁低聲說,「你沒看見他不對勁了嗎?」
「事實上,他需要治療。或許披薩德丹更需要……」
在長途行軍途中,梅弗拉·切雷比聽說過軍隊有一支特殊的編隊,由兼通醫術和巫術的教士組成,負責疏導戰後士兵的心理問題。以前,這些士兵會被處決,就跟那些怕上戰場哭泣的人同一個下場,但是,一年前,軍隊採取了更寬仁的政策。
「昨天晚上,我們還是四個人,」梅弗拉·切雷比說道,若有所思,「今天,只剩我們三個了。」
不遠處,傳來板車輪子嘎吱嘎吱的聲響。這跟不久前它們朝城牆開去的聲音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沉悶的、笨重的聲音。可以想像它們負重而歸。
「我們去看看他們怎麼掩埋死者吧。」史官提議道。他們一言不發,走了很長一段路,趕上了板車的隊伍。微弱的月光照在成堆的屍體上。其中一輛板車上,有一具屍體緩緩地滑落在地上。跟在它後面的車停下,有人撿起屍體,扔回板車上。
空車從對面開回來。它們要再去運一回。木板上沾滿了紅色或已經發黑的血跡。再看看地上,三人才發現這條路已經被血浸濕了。
「還好嗎?你臉色煞白,」占星官對史官說,「要不我們回去吧?」
「不!我一定要參加這些亡靈的葬禮。我要把它寫進我的書裡。」
這是他們行進途中唯一的交談。遠處開始傳來教長祈禱的聲音,悠長又哀婉。這聲音越來越清晰,此時已蓋過了鏟子和十字鎬的聲響。
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坑道工早已挖好了三個巨大的方形的深坑。他們正在開挖另外四個。板車在方坑周圍停下,一群醫生慌慌張張地檢查著屍體,然後扔進去。第一個坑已經滿了,工兵開始填土。教長不停地俯身,抓起一把把土扔在這個快填上的大墳墓上。現在屍體在第二個方坑堆積。苦行僧們光著上半身,雙手和前臂沾滿了血,迅速敏捷地抓住屍體的手和腳,把他們扔進坑裡。板車一輛接一輛被清空了。馬兒們受到血腥味的刺激,不停地昂起頭。教長繼續唸著禱文。醫生三不五時把一具具軀體放置在一邊。這是還有生命跡象的活人,被人誤堆在死人中間了。
占星官和圖茲·奧克恰不時地轉向他們的朋友,看他是否還願意繼續待在那裡。他呢,史官明白至少在這些時刻,自己成了朋友們關心的對象,他一點也不著急走。
最終,還是他先起身往回走。其他們兩人緊跟在他身後。他們又穿過一片被血侵染的土地,板車在上面艱難地行駛著。一些車上只有一兩具屍體,顯然是軍官。一輛板車上的火把正倒在死者的腦袋旁,小火苗在打翻的煤油上亂躥。死者的輪廓被歪扭著映在發亮的白布上。他的臉浸在魔鬼的汗水般的煤油裡,火苗在那裡舞動。這張臉似乎面臨著一個殘酷的抉擇,重獲生機或是永遠熄滅。
加尼沙里新兵抓住切雷比的衣袖。
「這個人會著火的!」他低聲說道,「我的天啊,我確信他是我們新軍的指揮官蘇雷曼!」
實際上,煤油的火勢已經快蔓延至軀體了,但史官強調對此沒必要擔憂,這不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他又解釋說,前人就是以火葬表示對死者的尊敬的。
圖茲·奧克恰轉過頭來,不再看這場慘象。他相信屍體已經開始燃燒了。
「這又是什麼聲音?」占星官問道,「莫非是我的幻覺?」
「不。他們加強了夜間巡邏。」加尼沙里新兵回答。
向軍營中心靠近,他們覺得籠罩著的焦慮氣氛更加令人窒息。遠處有幾個身影遊蕩。兩名騎士策馬飛奔,他們的長袍上佩戴著信使的標誌。
「很可能是斯坎德培發起了反擊。」加尼沙里新兵解釋道。
「你看,又增派了衛戍士兵。」占星官說。
「要對斯坎德培保持警惕啊,」占星官說,「尤其是夜襲。」
「晚上,一切都會更加可怕。」加尼沙里新兵回了一句。
「帕夏絲毫不輸於斯坎德培,」史官打斷他的話,「在都城,他是最勇猛的戰士。」
「謝天謝地!」
這時,他們驚奇地發現,他們面前正是帕夏的營帳。
「會議還在開?」占星官問一名路過的信使。
這人起先不願回答他,但藉著月光下認出他的著裝後,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願你四肢冰涼!占星官暗自低聲抱怨道,他並不清楚這咒語是對誰說的,對哨兵、自己還是對軍委會的全體成員。他焦躁不安。他想到自己的保護者穆夫提,但這也是徒勞。他會在這場會議上為他開脫,還是不管他死活呢?
事實上,這期間軍委會的重大會議正在激烈進行中。將帥們坐在鋪著獸皮的長沙發上。他們大多數人都負傷在身,四肢纏滿了繃帶。有三名軍委會成員犧牲在戰場上。建築師坐在帕夏正對面的角落裡,他正塗畫著圓頂方墳頭的草圖,根據傳統,烈士碑要立在殉職的將領的墳墓上。在開會的時候做這項工作,他也不覺乏味無趣。
軍需總管發言。他要求罷免占星官的職位,並罰他做勞役。儘管他措辭委婉,所有人都明白,他矛頭第一個對準的就是穆夫提。薩魯加之前不時地打瞌睡,現在卻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會兒,他還打斷軍需總管,要求處死占星官。一些受穆夫提控制的桑扎克貝伊則試圖為卜卦的失誤辯解。還有人提議只罷免他的官職。各軍團統帥,只有卡拉-穆克比爾要求處死占星官。他臉部可怕的刀疤讓他的表達十分吃力,卻也正顯示了這話的分量。穆夫提、老塔伏加和居爾蒂基都沉默不語。隨軍阿拉貝伊贊成撤占星官的職,卻沒有提及其他處置。帕夏無動於衷地聽著。是否處死占星官,對他來說就跟踩死一隻螞蟻或是放過它一樣輕而易舉。他知道問題不在此人身上。今天,他對這場軍委會上兩股對立勢力的暗中較量熟視無睹,而這種對立,在以前總會讓他感到揪心。他只想著一件事:現在該怎麼辦?
他當場宣布判決,結束了這場討論:占星官被撤職,此後專挖壕溝。文書正在記錄判決,居爾蒂基發話了。他提議依照傳統,發動一場報復性的襲擊,洗劫附近山區的村落,以製造恐慌。他揚言這樣的行動在此時必不可少,反叛者因戰勝而氣焰略勝,他們必須打消敵人的自信。
「我要把我們今天流的血都討回來,」居爾蒂基吼道,「我要讓這個地方倒在血泊和火海中。我要讓它變成地獄!」
圖爾桑帕夏盯著他紅棕色的大腦袋,好像他頂著一團烈火。帕夏確信他能說到做到。
「同意。」帕夏說道,一邊示意文書記錄下這個決議,與往常不同的是,他並未徵求軍委會成員們的意見。
「帕夏。」這聲音小得都快聽不見了。
一位紅棕色鬈髮的男子請求發言,顯然,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軍委會會議。
「塔布杜克·巴巴,情報部門的阿加【註】,」圖爾桑帕夏做了介紹,他注意到軍委會大多數人驚奇地瞥向這位陌生人,「說話啊,阿加!」
這人佯裝沒有注意到一些與會者對他的蔑視。
「我們一直在討論處罰占星官,」他說,「但是還有其他人應該受到懲罰。我得知有人想要竊取新式武器的祕密。我還收到一封指控這該千刀萬剮的奸細的匿名信。」
「什麼是匿名信?」阿斯朗罕問道,「我從沒聽說過這東西。」
「就是未署名的信,」塔布杜克·巴巴解釋道,「我還收到一封類似的信,信裡說城池很有可能被詛咒了。」
「看吧,看吧。」兩三人附和道。
圖爾桑帕夏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在這令人頹喪的時刻,情報部門的阿加成了最真實的撫慰。其他人重又興致盎然了。這場敗仗可不能歸咎在他們身上。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還乾等著幹什麼,把這奸細推上斷頭臺。」阿斯朗罕說道。
「等等,」帕夏回答說,「得先查清他的罪行。對不對,法官?」他對一個滿臉皺紋的矮個子男人說道,這人也是頭一回參加軍委會會議。
「處置奸細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法官強調道,「我敢保證這很棘手。」
「不敢苟同。」情報部門的阿加反駁道。
圖爾桑帕夏任他們爭吵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好了,夠了!把奸細關進牢裡,暗地進行調查,不得走漏風聲。關於開庭的事,之後再商定。但我建議要公開庭審。」
「在這樣的時刻,公開庭審總是大有用處的。」軍需總管笑著說,笑得意味深長。
圖爾桑帕夏假裝沒有注意到他:
「如果有可疑的、值得追查的線索,你全權負責。」他對情報官塔布杜克·巴巴說。然後,一陣沉默之後,他補充道:「不管是誰!」他注意到自己話音剛落,一眾人都在互相使眼色,大家都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現在,來談談最緊要的問題,也就是我們至上的皇帝派我們出征到這裡,到這僻遠之地的初衷:我們該怎麼拿下這個堡壘?」
老塔伏加、塔漢卡、穆夫提和其他幾人認為應該立即發動一輪新的進攻。他們宣稱,戰功赫赫的鄂圖曼軍隊,之前拿下過十多個看似無法攻克的城池,他們不能忍受哪怕一點點侮辱,更別提長期被困在這道城牆面前了。其他人都在等著看這座堡壘覆滅。必須拿下它。然而,軍委會的大部分成員都反對在現在的處境下發動進攻。他們辯駁道,若再次進攻失敗,不僅會讓軍隊人數銳減,還會完全消磨掉軍隊的士氣。他們提議,拋開正面進攻不談,目前應研究其他可能攻陷城池的方法。他們認為,勝利就如點綴在軍隊榮冠上的珍珠,沒必要計較這顆珍珠是怎麼得來的。
軍委會會議持續到深夜。眾人都根據自己經年的從軍經歷,一一列舉攻陷難攻的堡壘的計謀,其中有智謀兩全的對策,但也不乏稍顯卑劣的手段。有些甚至是可鄙的伎倆。例如,移動碉堡、傳播霍亂病菌、假裝撤退然後反戈一擊、用人質要挾、向城內投射糞便,各種千奇百怪的花招,還有提議讓阿金基輕騎兵喬裝成阿爾巴尼亞人,假裝襲擊土耳其軍營等。
圖爾桑帕夏想像居爾蒂基戴著斯坎德培的山羊形頭盔,默唸道:「絕不!」
一共提了十多條計策,眾人對其中的每一個都再三斟酌、權衡利弊。一位受傷的軍委會成員暈倒了。急救醫生叫人把他運到自己的帳篷裡。最終,大多數人都贊同建築師的提議,也就是挖一條地道。帕夏對他做了一個手勢。加烏爾從角落裡起身,從一個大布袋裡取出一疊發黃的紙板,走到了眾人中間。情報部門的阿加嫉恨地打量著他,只差伸出爪子把獵物抓住了。建築師把圖紙鋪在地毯上,開始講解他的計劃。沒有人試圖聽他說,眾人都知道,即使他們聚精會神,也是徒勞無益。他們只在他晦澀的長篇大論中抓住了一個詞:「小道。」也就是「長廊」,建築師還會不時把它變換成「隧道」或「涵洞」,他說的次數最多的要數「地道」了,這詞是他從異教徒們被詛咒的語言那裡借來的。
眾人只盯住他蒼白如蠟的手在這些奇怪的圖形上移動,不禁再次感嘆:那座真實、具體、龐大的城池居然能用幾根可憐兮兮的線條來表示,不僅是肉眼可見的,還包羅肉眼看不見的構造——塔樓的樓梯和地基。儘管伊斯蘭教明令禁止用圖畫表現計謀,但他們不得不依賴於這些圖紙,他們以前就對薩魯加設計的大炮樣圖深信不疑。建築師的手不停地在圖紙上移動。他正講到廣場周圍的土質,鬆軟的土質便於挖掘,但存在塌陷的危險,而土質夯實的,雖然會加重工程難度,卻少了這方面的擔憂。他又指出了地道剛開挖時的深度,以及經過堡壘地基時應該達到的深度,還有在一個出口被堵的情況下,怎麼改道找到另一個出口。最後,他確定了挖地道必需的時間,以及一定時間內在地道通行的士兵數量。
眾人對他的講解摸不著頭腦。再說,他們根本沒想弄明白,畢竟沒人能對這個地道戰的計劃提出修改意見。他們只盯著圖紙上一個紅色箭頭符號看,它從廣場外面的一點一直延伸到廣場的地基處,就像一個人俯在地上,從門縫鑽進去,最後溜到了地窖和地牢的深處。所有人的眼神都發出同一個疑問:這枝磨尖的箭能刺穿城池的胸膛嗎?
建築師繼續他的講解,這期間,穆夫提為了表明自己的不屑,堅決不把頭轉向鋪在地毯上的圖紙。老塔伏加憂心忡忡地注視著這兩人,暗自思忖:這些人和圖紙會逐漸在戰事中占得一席之地,戰爭會喪失它不可侵犯的壯烈,在不知不覺中淪為一連串的計謀,出謀劃策的又盡是虛偽奸詐和來路不明的人,就像這該死的滿嘴胡言亂語的建築師。模糊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帝國太過信賴這些圖紙,只會日趨衰敗。它的根基不再以將士們驍勇善戰為給養,而是紮在複雜晦澀、枯燥無味的唇槍舌劍裡,這當然會讓一切衰敗凋零。老塔伏加眼睛半閉著。他臉上的傷讓他很難受,他睡著了。加尼沙里新軍上尉正強打起精神,努力苦思冥想著什麼,而軍需總管用眼角餘光不時瞟著塔伏加、穆夫提和居爾蒂基,他在想,如果帝國想要繼續生存,必須與時俱進,並逐漸把領導職位從這些人手中收回。但也許正是他們保留著戰鬥的意志,而他和他的同僚,雖然滿腹經綸,面對這群目不識丁的蠻漢也只能手足無措?也許一個有良好教養的人和一個野蠻之人為同一事業奮鬥時,會結成比兩類人各自為營更堅不可摧的聯盟,就像青銅比組成它的銅或錫都要堅固一樣?
會議結束時,已經過了午夜。散會之前,帕夏特地交代大家一定要嚴守機密。大家都點頭回應,不論各自軍銜和職位的高下。帕夏站起身來,冷靜地說道:
「既然從高處往這城池裡扔炮彈行不通,現在我們要像蛇一樣,從地底鑽進去,趁其沉睡之際咬它。」
軍需總管感到身上一個冷顫。
幾天來,他們一望無際的營地早已面目全非。這個軍營,現在看起來更像一個喧鬧的市集。第一天,他們在平原駐紮,那陣勢就像大地凍結,然後,那場狂歡夜的喧囂吵得我們無法入睡。之後是短暫的沉寂,最後,襲擊那天突然爆發出怒火,不斷催生出恐懼和死亡。我們很難適應眼前的景象。我們寧願相信這不是原來那支軍隊,而是另一支,屬於另一個時間、另一隊勢力。他們突然盤桓在我們腳下,天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
起初,我們還饒有興致地望著這了無邊際的調色盤,步行的、騎馬的人縱橫交錯,三色三角形裝飾旗插得遍地都是,望著出發去訓練或在一首軍令和禱歌的合奏曲中歸來的軍團,慌亂中建成的清真寺木質尖塔,它們粗糙得跟玩具似的。還有那些讓我們黯然神傷的長笛、軍鼓和鐃鈸的鳴響。
我們中許多人都被攪得心神不寧。他們不禁在心底盤問:這些土耳其人還不願放過我們嗎?他們還沒有收到皇帝的命令——他們嘴裡的聖旨——從千里之外的皇宮?大家開始祈禱:但願他們儘快從我們眼前消失!
總而言之,見過那麼多荒唐之後,當我們看到數十名士兵揮舞著在軍營貨攤買到的花裙和女性小飾品成群結隊地走來走去,我們覺得自己在做一場噩夢,要不就是他們失去了理智。於是,我們集合手下士兵,告訴他們最好別去看城下發生的一切。我們還指出,眼前的軍隊今天像一幫子粗人,明天像一支鐵騎,後天又變成一個蕩婦,這種軍隊一定是稀世罕見的惡魔之師。它明天會呈現什麼面貌,是一頭暴怒的母獅,還是一隻力竭的狐狸,只有老天知道。
我們想起祖先流傳下來的故事:食人妖魔、多頭龍怪、多面巫師,以及魔鬼。所有這些魔怪都在某些方面和眼前這支魔軍相像。它有時笑,有時哭,有時吐煙,有時陰著臉不作聲。我們不能對他們製造的喧鬧掉以輕心,它的安靜更值得我們多加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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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里:鄂圖曼帝國的行政長官,相當於省長。
◎阿加:土耳其人對上層軍政領導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