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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建築師加烏爾膝蓋上鋪著城池的地圖,手指著某一處確切的所在。
  「應該再轟炸左邊的城牆,主城門,希望,大缺口,在這邊。」
  帕夏轉向他的營地副官,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建築師的說話方式平時就已經讓他頭痛不已,在轟隆隆的炮聲中,更是讓他難以忍受。
  「他認為,應該再轟炸主城門左邊的城牆,」營地副官低聲翻譯道,「他希望幾發精確的轟擊能打開一個大缺口。」
  「把工程師叫過來。」帕夏命令道。
  他的一個副官飛奔而去。
  帕夏神情嚴肅地觀察著城牆。多處雉堞已經被摧毀了。城牆上的大裂縫也清晰可見,但是他對此並不滿意。他對這幾門大炮寄予厚望。他又一次從建築師手中接過地圖,檢查用紅筆標出的點。實際上,圓炮彈已經精確地打在了目標地點。每次爆炸過後,帕夏都仰頭注視著被擊中的城牆,期盼著能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缺口。已經下午了。攻城應該在幾個小時後進行。
  他把地圖還給建築師,一邊示意自己不想聽任何評論。他懷疑建築師是否計算有誤,此外他還懷疑他是異教徒【註】的臥底。這種猜疑,甚至毫無來由,而僅僅是由他的名字引起的。事實上,他為此曾被逮捕過三次,但是,顯然,人們隨隨便便就把他無罪釋放了,就像之前隨隨便便抓了他一樣。這和那些挖空心思拼湊出來的指控不一樣,一旦罪名成立,就很難洗脫。他那三次則不然,他不僅洗清了罪名,還在重獲自由後地位陡升。
  幾位軍委會成員站在帕夏和建築師身後,他們一言不發,都望向他們負責人人視線的方向。
  工程師到了,嘴裡嘟嘟囔囔地咒罵著,來的還有他的助手。他走近後,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前額的頭髮燒焦了。他的助手則印堂發黑。
  「工程師,」圖爾桑帕夏問道,甚至沒有轉過頭看他一眼,「我們從早上開始等的缺口在哪裡?」
  「在那邊啊。」薩魯加邊說邊伸出手指向城牆。
  站在被桑扎克貝伊們簇擁著的統帥身後,軍需總管咬著嘴唇,忍住不笑。帕夏猛地轉過他那稜角分明的臉。
  「我看不到!」他吼叫道。
  薩魯加擦了擦額頭。
  「我是按照指令射擊的,」他激烈地反駁道,「我的大炮都打在了該打的位置。我們整整四天四夜沒閤眼了。我搞不懂您還要我做什麼,帕夏。」
  帕夏的視線在鑄炮師及其助手疲勞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注意到了薩魯加額頭前燒焦的頭髮。
  「我等著破城。」他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
  「您不能光指望我,帕夏,您也可以問問他啊。」他指著建築師反駁道。
  建築師看著這兩人,神情冷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應該再轟炸左邊城牆門……」他用單調的語調絮叨著。
  「夠了,」帕夏打斷道,「你們自己解決。我只要看到城牆上的缺口。」
  軍需總管向前一步。
  「帕夏,」他用諂媚的聲調說道,眼角留意著統帥手中地圖在微微顫抖,「您不要忘記,最大的缺口,就是今天我們的大炮在這些不幸的反抗者心裡打開的缺口。」
  帕夏長嘆了一口氣。他疲憊的眼睛無數次凝視著遼闊的平原,不計其數的將士在那裡擺好了攻城的陣勢。信使們騎著馬來來往往。到處是成堆的粗繩、雲梯、笨重的鐵杆、盔甲、藤編的柵欄和羊頭撞錘。卡拉-穆克比爾騎著馬趕到,向帕夏報完信後,又匆忙離開了。薩魯加和助手與建築師短暫交談後也離開了。
  「為什麼聽不到第二門大炮的聲音了?」帕夏問道,一動不動。
  所有人都聳聳肩。一名待命的隨從騎上馬,向炮臺飛奔而去。
  雲團狀的塵土在城牆上方飄浮著。雉堞上空無一人。據一位專治神經官能症的醫生預測,這輪瘋狂的轟炸後,被圍困在城牆裡的人就像受了腦震盪。每一聲炮響,帕夏都彷彿看到投降的白旗從塵土中升起。雖然這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卻不願放棄這個念頭。
  打聽消息的隨從回來了。
  「第二門大炮三次沒擊中目標,炮兵們正在想辦法弄清楚原因。」他報告說,還未及下馬。
  「那門炮肯定中邪了!」穆夫提湊到帕夏耳旁,大聲說道。
  也就是說,按歷來的軍事傳統,那門中邪的大炮應受鞭刑。帕夏覺得這刑法並不高明,但他還是下令懲處大炮鞭刑。
  隨從急忙去傳達命令。
  商定好的攻城時間就要到了。帕夏一言不發,默默走進營帳稍事休息。
  軍需總管趁此空隙,從那群桑扎克貝伊中抽身出來,向炮臺走去。他走幾步,便發現了切雷比,此人照例候在帕夏的營帳旁,滿心希望為自己的史書蒐羅資料。
  「我們去看看工程師吧,梅弗拉。」軍需總管對史官說。
  史官顯得很高興,他跟在軍需總管身後,沒有說話。軍需總管很擔心他的朋友薩魯加,帕夏的命令肯定會惹惱建築師,他應該儘快趕過去勸解。
  「我今天無事可做,」軍需總管說,「但我想上戰場。我猜你也是,對嗎?成敗就在今天了:『名垂青史的日子』可不是嘴上說說的!」
  史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盡力張嘴笑著。長時間的僵笑後,他的嘴更像是做出了一副痛苦的怪相,但他對此無能為力。
  當他們到達哨兵看守的炮臺時,大炮已經開始受鞭刑了。兩名力大無比的黑奴,光著上身,抽打還在冒煙的巨大炮筒。薩魯加的助手和一些副炮手躺在炮架下,敲敲打打,修理一個故障的部件。鑄炮師站在幾步開外,嘟嘟囔囔地咒罵著。
  「你們看到了吧?」他指著大炮吼道,怒氣沖沖,「不要忘了在你的史書上記下這荒唐至極的刑罰。」他又轉向切雷比說。
  「冷靜點,」軍需總管對他說道,「這種事誰也躲不掉。」
  薩魯加發瘋似的大笑起來。
  「總有一天,這些蠢貨會把我逼瘋的。」他嘆息著,手按住額頭,然後又自言自語,「我這是栽在什麼地方了啊,媽啊?真倒楣,我該怎麼對付這幫傻蛋啊?」
  軍需總管滿懷關切地注視著他:
  「冷靜!」他重複道,用手拍了拍工程師的肩膀,然後又補充道,「我們離這裡遠一點。待在這裡危險。」
  他們往外走了幾步。向炮臺柵欄外望去,史官注意到兩名年輕的志願軍團士兵躺在草地上。他們專注地觀察著炮口,交談著,還不時地用尖石子兒在地上畫著一些符號。其中一個士兵長著一頭紅棕色頭髮。
  「這兩個士兵好奇心很強,」薩魯加注意到軍需總管疑惑的神情,解釋道,「他們幾乎每天都過來,待在同一個地方,盯著這些大炮看個沒完。或許他們夢想著有一天也能鑄造這樣的大炮吧。」
  「你什麼時候把頭髮燒著了?」軍需總管問他。
  「第一次開炮的時候,」工程師回答道,一隻手不自覺地按在發黑的額頭上,「我沒有及時遠離炮口。」
  「你要當心啊!」
  就在這時,大炮發射了一枚最大的炮彈。大地晃動得像地震一般。軍需總管和史官摀住耳朵,薩魯加眼裡閃爍著自豪的光芒。
  「連天空和大地都為之震動。」他說。
  「是的,」軍需總管慢悠悠地回答道,「薩魯加,你所做的事是偉大的,後人會記得你的名字。」
  「記起我的好還是我的壞?」薩魯加帶著一絲狡黠追問道。
  軍需總管笑著。
  「管它呢,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薩魯加的助手和主瞄準手朝他們走來。
  「大炮修好了。」瞄準手從遠處喊道。
  「那就開炮。」薩魯加命令道。
  助手往回走,慢慢地移動著他那細長的雙腿。
  「他天資過人,」薩魯加語調疲乏地說,「有些事他甚至比我還內行。我相信他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
  「薩魯加,你心胸廣闊,」軍需總管說道,「從來沒有嫉妒之心。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些摧毀地平線的武器是你的傑作。」
  大炮轟鳴。他們又一次摀住耳朵。工程師視線追隨著炮彈的軌跡,炮彈打在了城門左邊的位置,石塊和塵土立刻崩裂開來。
  「你想過怎麼描寫這大炮的轟鳴聲嗎?」他問切雷比,史官感到一時詞窮。
  「我正在琢磨呢。我要極盡忠實地描寫這聲音,但是要表現如此可怖的炮彈爆裂的巨大響聲,語言是蒼白無力的。」
  鑄炮師笑了。
  「當然,」他說,「大炮跟詩歌搭不上邊。」
  突然,隆隆的軍鼓聲四起。
  「攻城的時間就要到了。」
  「我們先走了,」軍需總管說道,「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做。」
  「現在最危險的工作開始了,」鑄炮師說,「我們要用射石炮射擊了。發出的圓炮彈必須擊中雉堞。如果出現一點點計算失誤,炮彈都可能落在我們自己人身上。」
  「一會兒見,薩魯加!」
  「一會兒見!」
  他們很快走開了。
  「跟我來,」軍需總管對切雷比說,「我們去帕夏的營帳觀戰。」
  「我不敢進帕夏的營帳。」
  「你待在我身邊,沒人會說你的。」
  大鼓不停地被擊打著。大炮停止了射擊,單調的鼓聲顯得莊嚴肅穆。它向四周傳開,好像要淹沒所有人。在營帳附近,他們看到了帕夏的白馬,以及佩帶武器的隨從。這些隨從身後,站著沒有攻城任務的軍委會成員。其中有阿拉貝伊和居爾蒂基。遠處,一大群副官和傳令官在馬背上待命。帕夏盯著城牆的高處,那裡空無一人。他又轉過身來,望向太陽。太陽剛開始下山。
  「帕夏,」身後傳來一個諂媚的聲音,「時間到了。」
  圖爾桑帕夏舉起右手。穆夫提撇開隨行人員,獨自往前走了幾步。他手裡捧著一本燙金封面的《古蘭經》,低聲說:「以真主的名義!」然後,他打開書,頭俯在聖書上。他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後,又突然抬起頭來,這時,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眼裡閃著喜悅的光芒。
  「感謝真主安拉!我剛剛翻到了這一頁:『勝利必屬伊斯蘭士兵。』」
  「把這個好兆頭傳開去。」軍隊統帥冷冷地說道。
  信使們向四面八方散開去。
  軍鼓沉默了。接著是一片死寂,彷彿營地頃刻沉睡了。
  帕夏再次舉起手。他無名指上的大紅寶石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在他身後,有人在低聲說著什麼。先是聽見一面軍旗簌簌作響,突然間,數以百計的軍鼓和銅鑼一齊轟鳴,夾雜著風笛、號角和小號刺耳的聲音,以及向安拉和皇帝祈禱、鼓舞士氣和指揮作戰的聲音。志願軍團打頭陣,士兵們在風中揮舞著標槍和軍旗。弓箭手們緊隨其後,他們的任務是在進攻期間襲擊城牆上守衛的敵人。接著,一望無際的特遣兵縱隊開始行進,他們的斧頭和盾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繩索、雲梯、柵欄、盾牌、長柄叉、插樁、各種名字與公山羊和蠍子有關的器具,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在士兵們形成的人海中漂浮著,猶如沉船的殘骸一樣。
  埃斯金基兵團緩慢地行進,到達了特遣兵縱隊騰出的位置,等待著輪到他們進攻的時刻。他們背上的箭筒向四面反射著太陽光。遠處,威嚴而龐大的加尼沙里新軍按兵不動。志願軍正向城牆大門前的壕溝靠近。帕夏繼續死死地盯住看似空無一人的雉堞。他仍在期望著城牆射擊口沒有防衛兵把守,儘管他明白這個念頭荒謬至極。此時,志願軍已經到達了護城河。第一批蜂擁渡河的士兵,化成一波激流,填滿了護城河。他們像被捲進了漩渦。從遠處看,這情景勝似一場夢魘。突然,帕夏覺得前線靜下來了,士兵們行進速度放慢了,照他說,甚至是慢得有點離譜。他們此時要攀爬上對面的河堤斜坡,但是他們舉步維艱,始終沒能到達對岸。終於有一名士兵翻過了河堤,接著是第二個。突然,帕夏聽到一聲響動,就像一陣遠處傳來的微風拂動下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弓箭手們向雉堞發起了第一輪攻擊。他們比帕夏早察覺到敵人的出現。帕夏雙眼緊閉,靜立了好一會兒,太陽穴的跳動讓他感到頭暈目眩。睜開眼,他看到成功到達對岸的志願軍向城牆衝去。這時,四枚射石炮輪流轟鳴著,圓炮彈落在了城牆的內側。「攻城!攻城!」的呼喊聲此起彼伏。不計其數的阿扎普步兵朝前線湧去。壕溝瞬時被填滿了,抹平了。士兵又蜂擁而出,舉著盾牌向城牆衝去。一部分衝向大門,另一部分則衝向大門左邊的巨大缺口。圓炮彈又開始轟鳴了。軍鼓、銅鑼和小號的嘈雜聲震耳欲聾。在壕溝所在位置,準備進攻的士兵扛著搖搖晃晃的雲梯。他們已經把第一架雲梯架在了城牆上。這架梯子很短。士兵們又搬來另一架高大的雲梯,它慢慢地升起,垂直地懸在空中,彷彿被士兵酣戰的場面嚇呆了,它直立著停了好一會兒,才被架在牆上。城牆腳下,阿扎普步兵們調整著雲梯,手忙腳亂,梯子失去平衡,打滑了,它先是微微傾斜,最終翻倒在了擠擠挨挨的士兵身上。此時,許多城牆缺口處都被架上了雲梯。那架高大的雲梯又一次被豎了起來,看似某個龐然大物瘦長的脖子。這一次,它被成功地架在了牆上。成百上千的弓箭手不停地向雲梯頂端附近射擊。一群阿扎普步兵開始爬雲梯,一些士兵摔了下來,大多數繼續攀爬。第二架高大的雲梯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架了起來,還有一群人伸直手臂抬著另兩架雲梯。第一批進攻的士兵到達了城牆高處。成千上萬的箭從他們頭上飛過,射向被圍困在城中的敵人。一名士兵衝在最前面,緊緊抓住一方雉堞的稜角。他往上爬著,然後胸口貼在石塊上,不動彈了,他就像突然暈倒了一樣。
  「他雙手被砍斷了。」軍需總管低聲說道,視線沒有離開在空中墜落的軀體。
  第二個士兵還沒來得及伸出手臂,就被劈成了兩半。跟在他身後的士兵跨過屍體,動作靈活得像一隻貓,越過城牆。
  一名土耳其士兵終於爬上了堡壘。圖爾桑帕夏閉上眼睛。不要退後啊,戰士!他在心裡默唸著。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應該向安拉祈禱。儘管如此,他腦子裡還是機械地重複著:堅持住,戰士!千萬不要退後!
  當他再睜開眼時,又有兩名士兵翻過了雉堞。其中一個被打退了,另一個從城牆上墜落,拉下了一名防衛兵。此時,為防止傷到自己人,弓箭手們不再射擊。而守城者則趁機突然出現,十多人一群。圖爾桑帕夏覺得他們的長槍比一般的要長。換了其他時候,他可能會詢問這件新式武器叫什麼,在哪裡鑄造的,但此刻他的好奇心煙消雲散。
  「快,叫埃斯金基民兵團進攻!」他大聲命令道。
  接著,他目送傳達軍令的信使騎著馬離去。
  埃斯金基民兵團的喧鬧聲不斷地從東塔樓傳來。一開始帕夏以為自己從中聽出了塔漢卡的叫嚷,但他隨後便意識到是自己耳鳴了。
  此時,搭好的十多架雲梯上或密或疏地爬滿了人。一些陣亡的士兵屍體還懸在梯子上,姿勢很奇怪。
  「看看這些懸著的屍體,」軍需總管對史官說,「木匠們做工太馬虎,很多釘子都沒有釘好。」
  切雷比聽著,嚇得目瞪口呆。
  士兵們在東塔樓的進攻越發激烈。或許頭盔上裝飾的蝙蝠翅膀有助於他們攀爬。一架爬滿士兵的雲梯翻倒了,人們立刻在原來的位置豎起另一架。
  「聽過塔漢卡在戰場叫嚷的人都說,世上沒有比他的叫嚷更恐怖的了。」軍需總管補充道。
  「啊!這些惡魔!」有人附和道,帕夏則一言不發。
  這時,從城牆飛下幾個發光的物體,形似彗星,一個接一個地落在攻城的士兵身上。
  「惡魔燃燒彈!」有人低聲說道。切雷比心想,這個說法值得載入史冊。「惡魔燃燒彈!」他一遍遍重複著,生怕忘記。
  這些看似彗星的東西不斷從雉堞上飛落,城牆腳下,成群的士兵騷動著,就像翻滾的海浪。
  「這東西是爛布條紮成的球狀物,它們浸透了混合著硫、蠟和油的樹脂,」軍需主管向史官解釋道,「被這東西燒傷,疤痕一輩子都消不掉。」
  史官對此很了解,很多其他的事他也瞭如指掌,他經常裝作不知情,是為了不掃軍需主管的興,他這位傑出的朋友總是樂意充當解說員。
  「一輩子。」他重重地皺著眉頭,重複道。
  軍需總管捋起左手的寬大衣袖,露出前臂。史官忍不住做了個鬼臉。
  此時,一些梯子上空無一人。其他的梯子上,將士們繼續攀爬著,他們晃動著舉在頭頂的盾牌。牆腳下,士兵們衝進巨大的藤柵欄躲避,等待輪到他們進攻的時刻。城牆上方,到處都在混戰。兩架大雲梯多處著火,另一架被攔腰折斷。然而,梯子的數量卻在不斷地增加。
  一名信使騎馬疾馳而至。
  「布爾卓巴陣亡了!」他從遠處喊道。
  沒人說話。
  射石炮發射的圓炮彈不停地在敵人頭頂轟鳴。炮彈繼續打在了城池內部,但至關重要的是轟炸雉堞。
  「如果薩魯加能擊中雉堞,他就是個天才,」軍需總管說道,「但是他十分謹慎,他有他的道理。一兩公尺的失誤,都會讓我們的士兵被炸成肉醬。」
  一發圓炮彈正好擊中了雉堞。一隊準備迎戰新一輪進攻者的護城兵,被炸得片甲不留。他們碎裂的屍體和炸飛的大石塊四處散落。
  「幹得好!」有人在帕夏身後歡呼。
  被圓炮彈擊中的雉堞,幾乎被夷為平地,好一會兒無人防守。阿扎普步兵們趁機加速前進,迅速占領了巡邏線路。其中有一人揮舞著軍旗。歡呼聲在一片喧鬧中升起。旗幟飄揚了一會兒,但是緊接著周圍有了動靜,長長的黑色標槍突然冒了出來,接著又是一場混戰,軍旗就這樣消失了,像被捲進了一陣漩渦。
  其間,城牆大門左邊,不計其數的士兵向大缺口湧去。一些人爬上高大的雲梯,其他人為了躲避滾燙的柏油和樹脂火球,朝柵欄奔去。數不清的阿扎普步兵身上著了火,雙手舉在空中,奔跑著,像極了大火把。其中一些在地上打滾,想要撲滅吞噬他們的火焰。還有人像瘋子一樣在人群中躥動,嚇得人們避之不及。這些人匍匐著爬一小段路,又站立起來,然後又摔倒在地,再爬一段路。他們呻吟著,最終只留下一聲慘叫。煙霧在這些屍體上縈繞,好像魂靈與肉體難以分離。
  切雷比正冥思苦想怎樣形象地表現士兵們被火吞噬的場景。他想把他們比作圍著火堆打轉的飛蛾。可又覺得「蛾」不合適,它無法展現戰士們的激情和英勇。但是,他腦中只有飛蛾撲火的畫面,而且,如果用伊斯蘭蠟燭象徵神聖的戰爭之火——這種比喻是有據可考的——那麼,「蛾」也許是恰當的。他可以稱呼這些士兵為「聖燭之蛾」。
  突然,一聲可怕的轟鳴震得大地微顫,他的思緒猛然被打斷了。帕夏和他的隨從都轉向了轟鳴聲傳來的方向。炮臺附近出了意外,一陣黑煙從那裡升起。一名軍官騎馬朝炮臺疾馳而去。
  帕夏身後,眾人壓低聲音七嘴八舌地交談著。
  沒過多久,打探消息的軍官回來了。
  「一門射石炮爆炸了,」他報告說,「數人死亡,多人受傷。」
  「鑄炮師呢?」
  「他沒事。」
  帕夏又轉過身來,望向城池。眾人屏氣凝神,不敢出聲。
  帕夏下令讓新軍團參戰。他注視著波斯人和高加索人軍團向城牆出發,看到最前線的阿扎普步兵團和埃斯金基民兵團(志願軍多數還未到達那裡),他認為此時命令精英達基里奇衝鋒隊出征還為時過早,他通常讓衝鋒隊跟在加尼沙里新軍後面。
  城牆上的混戰在持續。架在雉堞或城牆缺口上的大小雲梯已經數以百計了。腳下熙熙攘攘的士兵,其中一部分被雲梯吸住,向頂端爬去。這些傷痕累累、血肉模糊的士兵,一翻過護牆,或是一衝進缺口,就把盾牌扔掉,那盾牌上流著滾燙的柏油和蠟,士兵們開始揮舞手中的斧頭和劍,盾牌砸落在別的士兵頭上,他們叫嚷著躲閃。
  「他們還在爬牆,」軍需總管說,神情若有所思,他的語氣好像在說「他們翻過城牆又有什麼用呢」,「我覺得我們完全是在吃敗仗。」他低聲補充道。
  「吃敗仗。」史官默唸著。這三個字真讓人毛骨悚然,讓人感覺卡在喉嚨裡。
  埃斯金基民兵團仍在城牆邊奮力頑抗。他們中很多人從翻倒的雲梯上摔下,但這並未削減其他人衝鋒陷陣的氣勢。他們的紅色頭巾看似在戰前就沾滿血跡了。
  城牆大門附近,正在進行最激烈的進攻。將士們聚集在此,一陣可怕的喧囂中,一間木質的防火棚迅速被搭建起來。阿扎普步兵們向屋頂扔濕透的公山羊皮,以防木棚著火。士兵們立即在木棚下集結,他們推動一個巨大的羊頭撞錘,企圖把門撞開,同時,坑道兵和工程兵拿起笨重的金屬棍棒,敲打著大門鉸鏈。
  又一名信使騎馬從戰場趕來,風塵僕僕。
  「貝格貝伊博澤庫託格魯死了!」他大聲叫道。
  沒有人作任何評論,儘管所有的人都驚訝信使用了「死」這個詞而不是「陣亡」。這顯然是個土耳其語很蹩腳的卡爾梅克人。
  「等等!」信使掉轉馬頭後,圖爾桑帕夏叫住了他,「再說一遍。」
  「貝格貝伊博澤庫託格魯死了!」信使用盡全力喊道,「中風……」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心臟驟停,」軍需總管低聲說,「願他安息!」
  三門射石炮一直不停地發射,圓炮彈繼續打在城牆內部,但此時,受傷和著火的士兵的呼喊聲如此慘烈,甚至觀戰平臺處都聽得清楚。太陽已經開始傾斜了。帕夏盯著他龐大卻雜亂無章的軍隊。這支軍隊像一個活生生跳動著的器官,城池則是血淋淋的肉體。被燒焦的人肉的氣味令人心生畏懼。
  一名騎士朝他們飛奔而來。百公尺開外,帕夏就認出了來人。他是卡拉-穆克比爾。他一隻手勒住韁繩,一隻手壓住血流不止的臉頰。
  「我的阿扎普步兵大半戰死了,」他叫道,並未下馬,「加尼沙里新軍在做什麼?」他聲音嘶啞而生硬。
  圖爾桑帕夏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他,伸手指向城牆。
  「你應該在那裡,卡拉-穆克比爾。」他說。
  卡拉-穆克比爾差點開口反駁,他拉緊韁繩,重新用手按住受傷的臉,猛地,他拉住馬猛地打了個轉,朝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他的隨從緊跟其後。
  帕夏做了個手勢。一名營地副官上前聽令。
  「下令加尼沙里新軍出擊。」他說道,一動不動。
  不久,這支精英編隊向城牆出發。開始,行軍速度很慢,然後越來越快。他們高聲呼叫。靠近壕溝時,士兵們跑步衝向前方,一邊揮舞著他們的標槍和各式武器。
  軍鼓和定音鼓的喧囂達到了極致。加尼沙里新軍迅速越過了護城河,此時,河裡已填滿了阿扎普步兵和志願軍的屍體。上岸後的加尼沙里新軍就像一大塊鐵石裂成兩半,一半向城牆衝去,另一半向大門擁去。他們向安拉和皇帝的祈禱有一陣蓋過了戰場的喧囂。他們沒有在城牆前停留,直接穿過阿扎普步兵的編隊,毫不畏懼箭雨和火勢逼人的樹脂圓球,熊熊的火光落在將士們的肩膀和頭盔上,就像一場火雨。加尼沙里新軍開始迅速地攀爬雲梯,雲梯此時已空了大半,蒙上了黑色的炭灰和柏油。所有觀戰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加尼沙里新軍到達雉堞的那一刻。第一批加尼沙里新軍像野貓一樣靈活地行動著。這時,門洞旁的衛兵突然增加了不少。加尼沙里新軍有序地、不停地往上爬。有幾架梯子著了火,將士們加速攀爬,趕在雲梯被火勢吞沒之前,到達城牆高處。一些阿扎普步兵迅速地把燒毀的雲梯換成新的,剛搭好的雲梯瞬間爬滿了加尼沙里新軍。搭建在大門前的防火棚屋頂不時有燃燒的屍體落下,另一部分阿扎普步兵則負責清理這些屍體。儘管已被浸濕的獸皮蓋住,防火棚還是多次著火,阿扎普步兵們成功地把火撲滅了。四處響起了「大門!大門!」的呼喊聲。昏暗的大門上柏油不停地往下流淌,彷彿城門淌下了黑色的淚水。弔詭的是,儘管撞錘看似無法抵擋,城門依然頑強抵抗著這個妖魔的攻擊。士兵們奮力敲打著鉸鏈,一片嘈雜。鐵羊頭撞錘巨大的衝擊聲和士兵們的吆喝此起彼伏。伴隨著一聲悠長的響動,城門被撼動了。還未等城門被撞毀,最前線的加尼沙里新軍就穿過城門裂口,其他士兵緊隨其後,向城內擁去,他們意氣風發,行進之勇猛,好像笨重的城門被瞬間推倒,就像一張薄薄的鐵皮一樣。
  帕夏身後,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祈禱。他們本意顯露出高漲的情緒,但統帥肅穆的身影像是在警告他們壓低聲音。只有建築師絕望地叫著:
  「不要越過那邊城門,危險陷阱,不要進城門,快,撤回!」
  「他在叫嚷些什麼啊,這個烏鴉嘴。」有人說道。
  帕夏懂他在說什麼。他知道正門後有一片狹窄的、呈梯形狀的空地,空地盡頭是第二扇城門,它比起正門稍小,卻同樣堅固。他還知道他的部下會在那裡成為甕中之鱉,他們會全軍覆沒。但眼前近衛軍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擁向城門,帕夏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加尼沙里新軍能創造奇蹟。成百上千的加尼沙里新軍不斷地擁入空地。沒有人能看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只聽見從城內升起的慘叫和慘叫沉悶的迴響,這些喊叫的回聲異常詭譎,或許得歸咎於空地四周的圍牆。
  又一位信使騎馬而至,揚起漫天塵土。
  「哈塔伊陣亡了!」他說道,說完便跟其他的信使一樣,掉轉馬頭,消失在來時的方向。
  圖爾桑帕夏明白,一決勝負的時刻到了。他必須加緊對整條城牆線上的進攻,好使更多在甕城防守的敵軍分散出來應戰。在那裡奮戰的加尼沙里新軍就像被捕鼠器夾住的老鼠,這是唯一能幫加尼沙里新軍擺脫困境的方法。
  「時間到了。」他幾乎高聲喊出這句話。每場戰爭都有這樣的時刻,軍隊統帥的謀略,就在於他能否在混戰中察覺出這個時刻。不能早,也不能晚,他默唸道。他覺得自己頭腦既清醒又模糊,這讓他不寒而慄。
  帕夏一口氣下了數道軍令。韃靼人的精英部隊向城牆出發,緊隨其後的,是蒙古人和卡爾梅克人軍團。這些軍人只要看到石塊就會怒氣沖天,戰爭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帳篷和城牆的交鋒罷了。
  有一段時間,剛加入混戰的軍團就像匯入大海的溪流,被戰場吞沒不見了。但沒過多久,他們的軍旗就飄舞在雲梯高處了。
  達基里奇衝鋒隊!帕夏感到話已到嘴邊。他很清楚:只要他一聲令下,達基里奇衝鋒隊就會像決堤之水,氣勢洶湧,橫掃一切。在他眼裡,戰爭有時就像一個建築的結構,樓層連著樓屋、房梁、屋頂,直至屋脊。所有的事都不例外,最要緊的是遵守一定的順序,兼顧進展和速度。
  「達基里奇衝鋒隊!」他叫道,又在心裡默唸,願聖書上所寫成真!
  達基里奇衝鋒隊參戰後,帕夏修屋脊的資料就所剩無幾了。戰事工程結束了。
  達基里奇衝鋒隊向左右兩邊塔樓出發,他們的旗幟鑲著厚厚的流蘇,顯得格外有分量,這也喻示著他們在軍隊裡的地位。
  帕夏望向落日。此時太陽在他正對面。他想到,不計其數的垂死者正盯著這淒涼的落日,去往另一個世界。
  發黃的背甲,像極了虎皮,在城牆頂上浮現。再進一步,圖爾桑帕夏默唸道,再進一小步,噢,命運!
  衝鋒隊之後,帕夏僅剩下一小隊士兵待命——敢死隊。他們是最後的希望:屋脊,封頂。
  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呢?他思忖著。然後,他閉上眼睛,默默地祈禱:願安拉保佑他們!最後,他語氣低沉地發出命令:「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第一和第二分隊!」
  隨軍史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帕夏身後的人群一陣騷動。他們瞪大眼睛,就像見到外星生物一樣,注視著在藍色軍旗下跑步前進的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士兵。士兵們盾牌的飾章,和及膝的羽毛裝飾都是天空的顏色。
  切雷比哽咽了。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成員已佩戴好聖物,好讓萬能的神在芸芸眾生中不費力就能挑中他們,帶他們上天堂。
  圖爾桑帕夏覺得戰場的喧囂減弱了,而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的軍號異常響亮。他一直注視著敢死隊前進,直到他們消失在等待援助的士兵中間。帕夏想像著一些士兵恭敬地為敢死隊讓路,另一些則不以為然:「不過是徒有虛名!」
  敢死隊軍團已經到達城牆腳下,開始爬雲梯。「現在你該見識一下鄂圖曼士兵的真本事了!」帕夏這話是對腦海裡一個長著兩個頭的半人半鷹的怪物說的。帕夏情緒低落時,總覺得它就是阿爾巴尼亞的象徵。
  太陽下山了。人們感到攻城的硝煙在一陣陣激戰之後,開始熄滅。城牆上方,防衛兵增加了不少。他們是從甕城轉移過來的,加尼沙里新軍此時應付敵軍會容易許多。老塔伏加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以後,他也不能再指責他偏袒軍隊的大公們了。
  敢死隊到達右邊塔樓時,帕夏暗中注視著他們。他開始疑慮敢死隊是否出征過早,但他還未有定論。他的視線轉向城池正門。士兵們還在不斷地擁入。人群上方浮著雲梯、繩索和羊頭撞錘。城牆腳下的士兵都應該知道敢死隊到達了城牆上方。整個城池,從地基到屋脊,都被他的軍隊包圍了。
  帕夏精神高度緊張,期盼著不久能聽見宣告第二扇城門被攻破的歡呼聲。但是從甕城傳來的聲音一成不變,單調乏味,就像一陣持久的雷聲隆隆。他知道他的軍隊每分鐘要損失上百人。他想像著倖存的士兵拖著戰友的屍體,擺放在道路上,血淋淋的肉體鋪成了地毯。儘管如此,他還期望著聽到勝利的歡呼。湧進正門的巨浪多少給了他一絲希望。對,一定是這樣。
  帕夏開始觀察城牆。此時,落日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在城牆上奮戰的士兵越來越像幽靈。
  他的視線又轉移到正門處。
  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大部分士兵此時都已離開了人世。好啊,看到他們戰死沙場,你們現在都滿意了吧?帕夏暗自抱怨道。他已不知道當初讓敢死隊參戰是出於必要,還是為了平息眾人的妒意。
  夜晚降臨了,推倒的城門像極了火爐口。
  「現在,那裡就是地獄啊。」軍需主管低聲對史官說道。
  切雷比早已嚇得不輕。一陣陣風不時吹來燃燒的肉體的氣味。
  「得等過好幾天,士兵們才願意再吃肉,」軍需主管接著說,「像這樣的屠殺過後,總要經歷這樣的事。」
  「安拉!」史官驚叫道。他暗自思索,軍需主管如此關心軍需供應,竟認為這場苦戰有利於節省軍需開支。
  圖爾桑帕夏雙臂交叉,注視著平原。一名信使正在趕來,他帽簷壓得很低,像是來宣布一則新的訃告,也許是塔伏加陣亡了。他身後又來了一名信使,沒人知道他帶來什麼消息。但帕夏不需要任何消息,他知道進攻大勢已去,再也不能發動新的進攻了。他感到戰爭最悲壯的時刻到了,雲梯被燒焦,上面幾乎空無一人,倒塌在四處,折斷了,像是被截去了雙腿。他不再看城牆廢墟。院子裡不停地傳來低沉的響聲,就像一口盛滿沸水的大鍋在翻騰。在帕夏看來,這扇通紅的城門不僅通向城池、城牆和塔樓,整個世界都在此聚集。他的命運被擋在門外,一會兒蒙上陰沉的黑影,一會兒映照出血跡斑斑。
  「天啊!」他自言自語道,「一片廢墟,一場災難!」
  他就這樣待了很久。
  終於,他明白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再徒抱幻想了,他下令撤軍。
  騎上馬背,他感到自己的焦慮已被死寂般的麻木取代了。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徑直朝自己的營帳騎去。
  軍號吹響了撤退的樂調,號聲拉得悠長,不時有簡短的停頓,彷彿它們的喉嚨被突然割開了。
  「該死的堡壘!」一名桑扎克貝伊吼道,嗓音嘶啞。
     這是他們第一次進攻。天知道接下來等待我們的命運是什麼。
  在一場可怕的炮轟之後,他們像是地震引起的海嘯一樣湧向城牆。儘管幾個月來我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但看到他們像熔化的鐵水一樣翻滾著湧過來,咆哮著,揮舞著武器、徽章和長期威脅我們的利器時,我們都覺得此生不會再看到太陽了。
  在另一邊,他們肯定認為這些可怕的轟鳴聲會讓我們的許多將士發瘋。而事實上,我們頭腦呆滯,處在半聾狀態。就這樣,我們登上城牆防守,他們則開始往上攀爬。第一個用劍去和土耳其彎刀交鋒的是基翁·巴爾德齊,他的靈魂已經在聖母身旁安息。在附近看到這場決鬥的人報告說兩種兵器碰撞發出的聲音不同尋常,好像鐘聲一樣。然後是殺戮,有好幾次,我們都以為我們要完蛋了,而我們的潰敗會葬送整支軍隊,甚至整座城邦。
  當敵人吹響撤退的軍號時,我們雙膝跪下,感謝拯救我們的上帝和好心的仙女。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發現教堂已經被毀了一半,十字架倒在地上,好像是為我們擋了一劫。儘管如此,在廢墟當中,雖然我們剛經歷了戰火、灑了熱血,我們還是做了一場Te Deum【註】,為陣亡的將士祈禱,願他們安息。
  夜幕已經降臨了,那些離天地最近的人在懺悔和領聖體。因為我們沒有地方安葬死者,明天我們將把他們的屍體火化,把骨灰裝在甕裡,就像我們祖先所做的那樣。
  喬治王子在山頂上點了火給我們報信,但因為有雲霧的遮擋,我們看到的信號並不真切。總之,今夜,我們已經不再是今晨的自己,對我們而言,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我們用武器對付武器,用殘酷對付殘酷,用死亡對付死亡。他們噴射的鮮血常常濺在我們臉上,我們的鮮血也灑在敵人的身上。很多事情都無法用語言去表達、去形容,尤其是那些敢死隊的死士,奮不顧身,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唯有一死,打起仗來像惡狼一樣凶猛。但他們最終也倒在我們的刀刃下。
  現在,他們的營地沉浸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之中。只聽到他們板車的咕隆聲,一直推到我們的甕城來運屍體和傷員。第一輛板車上豎著一面白旗,不過就算沒有這面白旗,我們也不會攻擊這些板車;他們把屍體和傷員運走對我們有好處,這樣腐爛產生的疫氣就不會讓我們感到窒息,也不會招來一群烏鴉攪得我們心神不寧。明天,我們或許會交換屍首,用他們還留在城牆上的士兵的屍體去換我們摔到城牆下的士兵的屍體。不過明天就已經是另一天了。今天,黑夜還沒過去,打破寂靜的只有四周不時傳來的嘶啞的喘氣聲和燒毀的雲梯倒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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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教徒:法語拼寫為「giaour」,與建築師加烏爾的名字Giaour拼寫一致。
◎Te Deum:感恩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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