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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軍委會星期天下午召集會議。當帕夏走進營帳,軍隊的要員們都已經坐在坐墊上圍成半圈。帕夏臉色陰沉,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
  文書把筆浸在墨水裡,然後提起筆停在鋪在他面前的紙張上方。他為了讓自己更舒適,輕輕地挪了一下身子,結果手肘碰到膝蓋,一滴黑色的墨水滴落在紙上。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他飛快地用衣袖擦掉了這個汙漬,因為這個黑色的汙跡可能會被理解成命運有意在紙上昭示的不祥預兆。
  「我想聽聽你們對攻城最佳時機的看法。但是,在這之前,我必須告訴你們,雖然我很理解你們大家——他用手指了指阿斯朗罕和軍隊的穆夫提——對我人身安全的擔憂。但是,從今以後,我絕不會聽從給自己找個替身的建議……替身也好,或是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化身也罷。」
  他的眼神在他剛剛指出的兩個人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好像在尋找他們的陰謀詭計,但是他又突然想到,這兩人沒有一點頭腦,他們有找替身這個主意,也是隨大流之舉。
  帕夏察覺到他的將領們面露慍色。我不認為他們願意為我鞠躬盡瘁,他暗自思忖。說到底,他也沒有什麼可懊惱的。他自己曾經也做過軍官,很清楚軍官們都會草草敷衍統帥的替身。他們會對他很不屑,甚至低聲辱罵他也不會受到處罰。但這些將領沒有想過的是,蔑視統帥的替身會讓他們不知不覺地養成習慣,哪天統帥親自現身,遭受這樣的對待就不應該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想到,某天早晨,將領們可能宣稱圖爾桑帕夏是另一個人……也就是說一個幽靈……而這時他的屍首,已經被深埋在地下……
  統帥用手掌心摩挲著額頭。他夜裡睡得很糟,輾轉難眠,現在頭痛得厲害。
  「繼續談攻城,」他堅定地說道,「發言!」
  他不喜歡冗長的會議,對此他絲毫不掩飾。他雙手交叉在胸口,等待著。一片肅靜中,只聽見文書的筆在紙上記錄發出的沙沙聲。
  薩魯加第一個發言。沒有約定俗成的禮儀性的開場白——軍委會的成員早已習慣了他言行不羈的風格——他說道:
  「我的大炮明天能準備就緒,但是射石炮得等到星期二。到了那天,我就能開始炮攻。我需要一整天時間轟倒城牆。」
  「下一個!」
  輪到了穆夫提。他向占星官諮詢過了天象:
  「加齊【註】圖爾桑帕夏!」他邊說邊誇張地低頭致意,「在詢問過了占夢人和占星官後,」他用手指著神情猥瑣、蹲在角落的占星官,「我認為圍攻應該從明天開始。」
  「真是蠢貨!」工程師低聲抱怨道。
  「明天,眾星相對於月亮的位置排列將十分有利,」穆夫提接著說,「而到了星期二,形勢將變壞。另外,昨天晚上,安拉給我託了一個夢:月色下,我看見一隻鱷魚咬住了一頭黑色水牛,吞食了它的心臟。黑水牛無疑指的是城池,而且,眾所周知,明天會是滿月。」
  「蠢驢!」薩魯加又嘟囔了一句,軍需總管不得不拉了拉他的衣袖。
  「下一個!」帕夏命令道。
  「我真是搞不懂,」工程師打斷了發言,像是在自言自語,「穆夫提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在攻城之前還是攻城之後去炮轟堡壘?」
  軍需總管差點扯爛他的袖子。
  穆夫提甚至不屑於回應。他和薩魯加狠狠地對視了一眼。帕夏陰沉的眼神掠過兩人,很快便盯住了阿拉貝伊。他也想聽聽他的意見。阿拉貝伊在軍委會沒有決議性的發言權,他正式的編制比其他幾個成員低,但他是蘇丹委任的特派員,這個頭銜令他讓所有人畏懼。他猜想帕夏意欲平息內訌,便不失圓滑地說道:
  「說到炮轟,我認為不必像薩魯加建議的持續那麼久。如果我們的炮彈一上午都不能轟倒城牆,那下午它們也不會強到哪裡去。如果清晨開始炮轟,我認為幾個小時後,轟炸一結束,攻城就可以開始,這樣做為的是不給敵人時間喘息,不讓他們從我們的新型武器製造的恐懼中恢復過來。」
  阿拉貝伊含糊其詞的回答並沒有明確表明支持前面所說的任何一種觀點。圖爾桑帕夏覺得他的立場也頗有道理,但是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是明確攻城的時間。
  「下一位!」他說。
  「我的加尼沙里新軍團等得不耐煩了,」老塔伏加叫嚷道,「應該明天就開戰。」
  「明天!」居爾蒂基尖聲抗議道。
  比起他的聲音,他那漲紅的臉更顯出他的惱怒。他對圖爾桑帕夏還未允許阿金基輕騎兵在附近掠奪財物已經大為不滿。但是,帕夏根據經驗得知,如果阿金基輕騎兵在攻城之前忙著去打家劫舍,那麼這些被掠來的財物便會激發他們閒談的本能,削弱他們戰鬥的意志。帕夏希望那座城池是一隻待獵殺的巨獸,是每個人覬覦的戰利品。
  軍需總管請求發言。
  他深深地鞠躬示意,然後,他言辭講究,論證嚴密,先是一一列出在他之前發言的人的觀點,再依次反駁,除了工程師的意見。他嘆息人們不再遵從安拉的指示行事,這並不是人們有意為之,而是因為聖靈的旨意通常是人們可憐的頭腦所不能企及的,更不要說他們的眼睛和被堵塞的耳朵了。
  帕夏注意到穆夫提不時朝發言者投去憎惡的眼神,而居爾蒂基和老塔伏加則瞪大眼睛,竭力想要抓住可能隱藏在這精心編排的話語背後的詭計。
  帕夏意識到,軍委會裡兩派對立的局面已經形成。對立雙方之間的仇恨、蔑視或是譏諷都到了直言不諱的地步。他覺得工程師跟軍需總管說得有理,但是儘管他信任這兩人的智慧,卻懷疑他們的忠誠;對那些將領,正好相反,他更看重他們的勇猛,而不是頭腦。他認同工程師一方是正確的也無濟於事,讓自己歸附於這一方,也就是意味著與穆夫提和他的兩員大將對立,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易事。他現在在等待他的第三名大將卡拉-穆克比爾表態,建築師加烏爾也可以發言。他們的立場不難預測。卡拉-穆克比爾會加入將領們的行列,而建築師呢,自然是站在他的同行這邊。情形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他還是得自己拿主意。至於桑扎克貝伊和埃斯金基民兵團的將領的意見,他通常不予考慮,還有那個裝聾作啞的塔漢卡,他凶殘的眼神總像是在急不可耐地等著進攻,即使迎接他的很明顯是潰敗。阿拉貝伊已經巧妙地置身事外,帕夏明白一切最終還得自己定奪。
  阿扎普步兵的將領請求發言。令帕夏意想不到的是,卡拉-穆克比爾居然支持工程師的建議。他言簡意賅,認為攻城應該在一場耗時足夠長的炮轟之後發起,炮戰應竭盡所有的炮彈庫存,這樣可以少犧牲很多人。他最後補充說,衝鋒要等到城牆出現大面積的豁口之後。他總結道:
  「城牆的豁口越大,士兵們受的損傷越輕。」
  「卡拉-穆克比爾,你這麼說真是不要臉!」老塔伏加用沙啞的聲音回應道。
  卡拉-穆克比爾氣得滿臉通紅。他是將領們中最年輕的一個,老塔伏加的話惹惱了他。
  「我有什麼可恥的?」他憤怒地厲聲反駁道,「你,你支持攻城,因為你很清楚,我的阿扎普步兵會是最先上戰場廝殺的。他們會像蒼蠅一樣被拍死,你的加尼沙里新軍會踏著他們的屍首去攻城。」
  老塔伏加急躁地揮動著他的短手臂。
  卡拉-穆克比爾平時不是愛記仇的人,此刻他的眼裡卻噴出火焰。當他意識到圖爾桑帕夏並不打算調停,他提高了嗓門,對塔伏加說道:
  「如果順序倒轉過來,你就不會這麼說了。如果你的加尼沙里新軍在最前面衝鋒陷陣,我相信你一定會像我這樣想,也不會這樣大吼大叫了。」
  「戰事的規矩是無上的皇帝立下的,」塔伏加生硬地回答道,「這還輪不到我們商量。」
  卡拉-穆克比爾沉默了。
  這時如果建築師擺出幾個有說服力的理由來推遲攻城時間,帕夏覺得自己就可以採取工程師一方的建議了。
  「聽聽建築師的!」他說。
  建築師加烏爾開始說話了,他毫無生氣的臉紋絲不動。第一次聽他說話的人都會驚得目瞪口呆。他沒有發音困難,也不口吃,單調的詞語從他嘴裡吐出,就像一串項鍊上打磨光滑、上了釉的珠子:
  「大炮,轟炸,主要連接點,第二個塔樓,和,右面城牆,大門,左面城牆,第一個塔樓……」
  他指出了城池建築的薄弱處。這些肉眼無法辨識的構造,在他的一番研究之後,變得像藏在一層玻璃後面一樣一目了然。另外,由於他略去了一些詞的前綴和後綴,他的話讓久經沙場的將士們聯想到殘缺不全的屍首。
  建築師突然結束了他的發言,乾脆得如同斬釘截鐵。這一長串了無生氣的詞語總結起來就是:他不會按常規行事。圖爾桑帕夏努力忍住一聲嘆息,他的軍委會正在走彎路。果不其然,桑扎克貝伊選擇了「強硬派」的戰線,他們清楚這是使自己免責於所有重大過失的唯一出路。帕夏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阿拉貝伊的臉色。顯然,儘管此刻觀點分歧已經不容置疑,阿拉貝伊還是不打算出面撥動天平的支點。一想到他有可能聽命於上面傳達的某些祕密指令行事,圖爾桑帕夏就不寒而慄。一定是的,有人給過他建議,甚至有意指示過他行事的分寸:出現分歧的時候,不要站在任何一邊。
  一千五百名甚至兩千名士兵的生命就懸在阿拉貝伊的一句話上。難道這些人的命不會讓你良心不安嗎!圖爾桑帕夏思忖著。就在這時,他宣布了他的決定:
  「明天天未亮時,大炮開始向城牆發射炮彈。下午,氣溫升高時,開始攻城。今晚通知所有的軍隊。軍營裡要敲響戰鼓,教長【註】要向士兵演講,要想辦法激發士兵的鬥志。到了午夜,軍隊就歇息整頓。」
  停頓了一小會兒後,帕夏總結道:
  「就這麼定了。」
  所有的人都起立,向統帥敬禮,然後魚貫而出。占星官認為自己對剛才差點爆發的論戰難辭其咎,灰溜溜地躲開了。他知道那些強權顯貴,儘管經過暫時的挫敗,也仍然強過他們的下屬。這時,他應該保持謹慎,消失在眾人面前,而不是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揚,炫耀自己的預測被採納。
  夜幕降臨了。
  占星官在軍營裡遊蕩了很久,沒有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軍營巨大無比,要在這裡偶遇一個熟悉的面孔很不容易。此外,慌亂中開闢的小路如此之多,彼此之間又沒什麼差別,要在這裡找到一個朋友的帳篷,就算之前拜訪過,也跟擲骰子押寶一樣。然而,他急切地想要遇見個什麼人,好跟他談談「營帳裡的最新情況」。但是,事與願違,他沒有遇見任何人。除了軍官們的帳篷,入口處用狹長的布帶縫合,上面寫著帳篷主人的軍銜。其他的帳篷都搭成一樣。當他三不五時探頭望向帳篷內,他隱約看到,在火把的亮光照耀下的臉似乎都沒什麼兩樣。
  他聽見有人叫他。詩人薩德丹正朝他走來。占星官很高興。
  「你這是要去哪裡?」薩德丹問道。
  「我在蹓躂,盼著能遇見個朋友。你們都躲什麼地方去了?」
  詩人張嘴準備回答,占星官聞到一股強烈的茴香酒味。
  「這麼說,你知道了?」薩德丹說,「明天開始攻城。啊!真讓人高興!」
  占星官驚愕地站住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
  「整個軍營都傳開了,你還不知道?」
  「我?」占星官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決議時,我在帕夏的營帳裡。事實上,我甚至在這之前就知曉了……通過觀察星象!」
  「呃……」薩德丹應了一聲。
  「在營帳裡,剛才大家差點鬧翻……」
  「我有瓶酒,」另一位打斷了他,「來吧,我們去喝一杯。」
  除了薩德丹,任何人說這番話,這種親暱都會讓占星官感到渾身不自在。但是,跟薩德丹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完全不設防。
  「我們會被人看見的。」
  「那又怎樣!這是歡慶的夜晚。」
  占星官抓起詩人手裡的酒瓶,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背過身喝了幾口。
  遠遠地,不知從哪傳來一面鼓被敲響的聲音。然後響起了另一面鼓的鼓聲。
  「軍鼓敲響了,消息傳開了。」占星官評論道。
  「我早跟你說過。」
  此刻,鼓樂聲在四處迴盪。士兵們成群結隊地走出了帳篷。到處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
  「這個夜晚會很精彩!」詩人感嘆道。
  他們穿過軍營的中心,然後向右轉去,到了加尼沙里新軍安營紮寨的地方。一名加尼沙里新兵與他們擦身而過,停住了腳步,然後跟在兩人後面走了幾步,拉住了詩人的衣袖。
  詩人以為是他的老相識,轉過身來,還沒來得及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這名士兵便說道:
  「兄弟,給我喝一口吧,你還剩一點。」
  詩人瞪大了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有茴香酒?」
  「你的口氣,老兄!」對方回答道,「不要害怕,加尼沙里新兵從來不告密。」
  「你倒像個好奇心太大的加尼沙里新兵!」詩人高聲說道,他的手在胸口摸索著。
  「等等,」對方說道,「我們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你再把酒拿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詩人問。
  「圖茲·奧克恰!」
  「這是個好名字,一個真正的戰士的名字。」
  確信沒有人能看見他們後,他把酒瓶遞給了陌生人。
  薩德丹接著喝,然後又遞給占星官。三人一同在越來越喧鬧的喧囂聲中繼續前行。
  月亮在一個風隘口升起了,就像一隻黃色猛獸的頭部,窺伺著下面山谷發生的一切。它冷冷的光傾瀉在成千上萬的白帳篷上。
  「梅弗拉·切雷比!」詩人突然叫喊道。
  他看到了遠處的史官。
  「你們在散步嗎?」史官問道。
  「對,我們只是轉一轉,」薩德丹回答說,「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們剛剛結識的年輕英勇的加尼沙里新兵,他叫圖茲·奧克恰。」然後,他轉向士兵說:「這位是梅弗拉·切雷比,他是個博學之人,帝國聘請的史官。至於我,我叫薩德丹,是個詩人。我這位朋友是軍隊的munexhimi,或者說,用人們現在的稱呼,是占星官;換句話說,就是跟日月星辰互稱『你我』的人。」
  加尼沙里新兵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突然有這些重要人物做伴。
  「你從哪裡得到的茴香酒?」切雷比追問。
  「我帶在身上的,」薩德丹回答道,一邊用手在胸口摸索,「來,喝上一口。」
  「等等,」史官說,「我們先到角落去。」
  「我啊,我更喜歡散步時喝酒。」薩德丹說。
  切雷比轉向占星官,問道:
  「你參加了軍委會的會議?」
  占星官很高興能向人賣弄自己消息靈通,跟切雷比低聲交談起來。詩人和近衛軍走在前面,離他們幾步之遙。
  月亮此時照亮了整個平原。在它的光輝下,裹著頭巾、手捧《古蘭經》的教士在四處走來走去。伊斯蘭教的苦行僧正準備開始跳舞。
  鼓繼續敲打著。
  「你們嘀嘀咕咕還沒完啊,」詩人轉向他的兩名同伴說道,「唉,我們再喝一杯,你們說怎麼樣?」
  「他真的能跟星星對話嗎?」加尼沙里新兵指指占星官的頭,戰戰兢兢地問道。
  「可能是真的。」薩德丹回答。
  加尼沙里新兵用眼角偷瞄占星官戴在脖子上的銅牌,上面鐫刻著三顆星星。
  再往前走,他們又一次避開了大路,輪流喝了一回。烈酒的刺激讓他們忘乎所以。詩人把手臂搭在近衛軍肩上,他現在稱呼他「我的士兵兄弟」。教士在篝火旁朗誦《古蘭經》經文。士兵們成半圈圍坐在他們身旁,靜靜地聆聽著。遠處,老兵和教長正在發表激情洋溢的演講,他們洪亮的聲音幾乎要蓋過隆隆的鼓聲。
  「瞧瞧他們主塔樓上的旗幟,」一位教長叫道,手臂伸向城池,「你們瞧瞧,它正因恐懼而顫抖!」
  士兵們都望向這個方向。儘管旗幟在月色下顯得異常暗淡,還離得很遠,士兵們都相信他們看到它在顫抖。這段時間,他們看過太多的旗幟迎風招展,以至他們在幻覺中常常看到旗幟。
  「我們的旗幟也在顫抖。」半明半暗處有人說道。
  教長朝發出聲音的方向嚴厲地瞥了一眼。
  「對,」他以雷鳴般的嗓音說道,「我們的旗幟由於迫切登上戰場而顫抖,就像獅子的鬃毛在混戰前的顫動一樣!」
  他們回到路上,詩人繼續咕噥著。顯然,他在構思詩歌。加尼沙里新兵睜大眼睛注視著他。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詩人,更別說正在作詩的詩人了。
  「你見過阿爾巴尼亞的年輕小姐嗎?」薩德丹突然問加尼沙里新兵。
  「沒有,但是我聽人談起過。」
  「這些小姐!」薩德丹用手掌拍了拍額頭,「我可以給你描述描述,我,我見過一些。」
  「她們怎麼樣?」圖茲·奧克恰問道。
  「啊!我忘了你是加尼沙里新兵。我真同情你。蘇丹給了你們很多特權,但如果禁止你們親近女色,這些特權又有什麼意思?」
  「你說得對。」圖茲·奧克恰嘆息道。
  「可憐的孩子!」詩人嘆了口氣。
  「她們怎麼樣?」加尼沙里新兵又追問道。
  軍營裡的喧鬧聲越來越大聲,現在他們交談不得不抬高口氣,好讓對方聽見。
  「好吧,」薩德丹說,「她們……她們啊……怎麼向你描述她們呢,我的兄弟?她們既像雲又像牛奶……牛奶上浮現出一個燕巢的黑點……當我躺在上面時,我感覺自己快瘋了……尋找鳥巢的時候,我的手顫抖著……在這種情況下,我什麼都還沒做……就已經體會到了愉悅的高潮……你知道的,近衛軍,那感覺就像是在門前就射了!」
  「我們奪下城池之後,你會給自己買一個阿爾巴尼亞小姐嗎?」加尼沙里新兵問道。
  「當然,不管要價多高。我已經有了積蓄,」薩德丹把手放在了胸口,「所有我用我的詩歌換來的錢。」
  「你真走運!」
  詩人拿出酒瓶,湊到嘴邊。
  「別喝了,」占星官對他說,「你走路都不穩當了。」
  薩德丹把酒壺重新放回胸口。
  「一些事,總是要發生的,在奪下城池的那個夜晚!喧鬧!狂歡!男人們慾望得到滿足後,將交換他們的女俘。他們享用她們一個小時,然後把她們賣掉,以便重新選購其他的。女俘們從一個帳篷淪落到另一個。會起爭吵,也許還會有謀殺!噢,這些都逃不掉的!」
  加尼沙里新兵帶著愁苦的神情聽著。
  他們在一條路上走了一會兒,這條路沿線是阿扎普的駐地,他們躺在帳篷最陰暗的角落。
  「這些阿扎普,他們厭倦了,」薩德丹說,「我能猜到他們在談論什麼,就像我聽見他們說話一樣!」
  「你怎麼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呢?我原以為沒人能猜到一個阿扎普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啊,我知道,」薩德丹說,「他們夢想著得到一小塊地,或是在這征戰得來的土地上種上幾棵葡萄樹,然後在這裡彎腰扶犁,度過餘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占星官總結道。
  詩人想要反駁,但他更想喝一大口茴香酒。他繼續咕噥著構思他的詩句。
  人群越來越密集。鼓聲在四面八方轟鳴。伊斯蘭教苦行僧不停地撲倒在地上,祈禱,叫嚷。
  「我們要向這些被詛咒的叛亂者教授《聖古蘭經》,」一位教長大叫道,「在他們猶如惡魔後背一樣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我們要豎起被安拉祝聖的清真寺尖塔。黃昏時分,從這些尖塔傳來穆安津【註】的聲音,會傳到他們粗野的頭腦裡,並像印度大麻一樣,征服他們的思想。我們要讓這些不忠誠的人每天朝麥加膜拜五次。我們要用伊斯蘭鎮定溫和的頭巾,包裹他們生病了的、躁動不安的頭顱。」
  「這位教長口才真好!」占星官評論道。
  「我也是,我想給他們朗誦一首詩,」薩德丹突然激動地說,「我已經想好了。」
  他高聲嘟囔著幾句難以理解的話:「在圖茲·奧克恰看來,作詩要比行軍作戰費力!……」
  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在水洩不通的人群中擠出了一條道。到處都是不同派別的伊斯蘭教苦行僧,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瑞法伊的苦行僧開始跳舞了。士兵們為了能更好地看到他們隨著鼓樂的節奏不停地跳躍而互相推擠著。這種舞蹈淒涼單調。苦行僧們盤腿而坐,然後搖晃著站立起來,動作迅速,同時發出悽慘的叫聲。他們臉色蒼白、眼睛微合、眼神迷醉。
  「這是最近才有的舞蹈,」薩德丹對加尼沙里新兵解釋道,「現在這種舞蹈傳到了各地。你喜歡這種舞嗎?」
  「喜歡,還不錯,」加尼沙里新兵回答道,「讓人熱血沸騰。」
  詩人又灌下了一大口烈酒,開始低聲嘀咕。
  再往前,他們遇到了一群幹收集營生的人,他們像在市場上一樣熱烈交談著。最近幾年,收集花樣翻新。這些人根據自己的喜好,收集牙齒、手指、髮辮、耳朵、指甲、眉毛。戰爭一結束,他們撲向被屠殺的敵人,把那些他們覬覦已久的東西塞滿袋子,然後再轉賣到大城市。最搶手的是耳朵。
  通常,他們會在戰爭前一晚討論他們的買賣,盤算著、預測著市價的浮動,揣度著那些有錢的收藏家的喜惡有沒有變化。他們擔心離開城市過久,跟不上流行玩意兒的潮流。
  「你想喝點嗎?」薩德丹問加尼沙里新兵。
  圖茲·奧克恰沒有回答,接過詩人遞過來的酒壺,喝了幾小口。四周異常騷亂,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我們要去哪裡?」史官問道。
  「漫無目的,」詩人回答說,「去我們的腳帶我們去的地方。」
  「酒壺遞給我。」
  詩人又從胸口摸出酒壺。它幾乎空了。
  「你有個好名字,」他湊到加尼沙里新兵耳邊說道,「我真羨慕你的名字:圖茲·奧克恰!我受夠我自己的了。所有人都叫我夜鶯薩德丹,但是……」
  加尼沙里新兵驚訝地聽著。
  「這場戰爭結束後,我要換個名字。你知道我想取個什麼名字嗎?薩佩坎·多剋剋拉齊·奧爾古索伊。你覺得怎麼樣?」
  「薩佩坎——苦澀的血,嗯,我覺得很好。」
  不遠處,在他們的左方,聚集了一大群人。
  「一場爭鬥,」占星官說,「去瞧瞧。」
  他們走過去。
  「發生了什麼?」薩德丹向邊上一名加尼沙里新兵打聽道。
  這個人聳了聳肩。士兵們看到他們不同尋常的著裝,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是兩個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隊員跟一小隊阿金基輕騎兵發生了口角。
  「敢死隊隊員?」加尼沙里新兵問,「他們在哪裡?」
  「就是這兩位,」一名阿扎普回答,「他們差點用刀割開對方的喉嚨。」
  在加尼沙里新軍訓練營裡,圖茲·奧克恰經常聽說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隊員奮不顧身的事蹟。他們上了戰場,就沒有不勝而歸的道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他們。
  「這是全軍最光榮的隊伍,比達基里奇衝鋒隊更讓人敬佩。」
  「我覺得他們很裝腔作勢。」占星官反駁道。
  「這正是他們作為死士所享有的特權。」薩德丹說。
  「他們真的有軍規,戰敗不得歸嗎?」圖茲·奧克恰問道。
  「事實上,」薩德丹冷冷地答道,「就算他們戰敗回來,也會被自己的同伴殺死……我曾經見過一場這樣的殺戮。我再也不願看到同樣的場景了……」
  「我們最好遠離這裡,爭鬥可能會再起。」切雷比說。
  人群中響起了幾聲叫喊:「查烏齊巴齊【註】,查烏齊巴齊!」
  總務長騎馬前來,後面跟著一小隊查烏齊。
  「他們會把爭鬥的人停職。」一個坑道兵說。薩德丹猛地轉過身去。
  「哪個蠢驢覺得自己有能力逮捕一名敢死隊隊員?」
  「我!」坑道兵大聲說。
  「現在連挖土工都要來發表意見了!」
  「我寧可整天挖地洞,也不願意被割掉蛋蛋!」坑道兵反駁道。顯然,因為他們的著裝,坑道兵把他們當作太監了。
  陰暗中,聽到有人在笑。
  「來試試我的威力,泥炭渣!」薩德丹高聲叫道。
  梅弗拉·切雷比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們走,薩德丹,你不會跟一塊黏土吵起來吧!」
  「你說得對,我們走。」占星官說。
  不遠,各處又響起了馬蹄的嗒嗒聲,有人喊道:「閉上你的臭嘴!」
  顯然,爭鬥鬧得更激烈了。
  「我敢打賭,他們被打得很慘!」有人感嘆道,「生吞活剝!」
  「我們離這裡遠一點。」占星官重複道。
  他們走開了,頭也沒回。
  此刻,滿月已高懸在空中,熊熊篝火黯然失色。軍營裡傳出的轟鳴伴隨著生命的歡騰。來來往往的士兵們互相推擠著。聽膩了教士們的祈禱,又去看苦行僧舞蹈,看夠了表演,再去聽教長演講。薩德丹在一群人面前停住了,突然,他雙手顫抖著,眼睛冒著炭火般的光亮,幾乎喊叫著誦讀了一首自己的詩。
  「你們喜歡嗎?」結束後他問同伴們。
  「我很喜歡,」近衛軍回答,「它讓人熱血沸騰。」
  「振奮士兵們的鬥志,正是我追求的,」薩德丹邊說,邊喝乾了茴香酒,「多愁善感的詩人才喜歡整天為小鳥和天堂低吟淺唱。我呢,我想要的,是為偉大的皇帝效力。戰爭的地獄,就是我的天堂!」
  他們已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四周被一個人數眾多的軍團占據,這些人說著各種方言,他們完全聽不懂。
  「高加索的軍隊。」切雷比低聲說。
  「什麼?大聲點!」薩德丹叫道。
  「我們回去吧,」占星官說,「我們這樣走得夠遠了。」
  他們往回走,在人群擁擠中艱難地走著。篝火周圍,老兵在給年輕的新入伍軍人講述戰爭片段和豐功偉績。
  在一個大帳篷的昏暗陰影下,幾個人躺在地上,完全不理會眼前的一片混沌。他們把頭安放在短小的斧頭上,唱著同一曲哀傷婉轉的旋律。史官第二次聽到這首曲子了。顯然,這曲子是新近譜成的,最先出現在帝國的邊境,那裡盛產最悲傷的歌調。他轉向這首民歌傳來的方向,但是士兵們的臉深陷在陰影裡。鼓聲隆隆,人聲鼎沸,他聽不清唱詞。離去時,他卻抓住了一些零散的音符:
  「噢,命運,命運,被詛咒的命運……」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在喧鬧聲中漫無目的地遊蕩,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各懷心事。
  「你聽!好像是祭司在談論那個地區的女人。」近衛軍拉著詩人說。他們放慢了腳步。他說對了,一名教長正講到阿爾巴尼亞女人,聲震如雷。此人正是他們不久之前聽到談論旗幟的那位。
  「我們要把這些女人和女孩身上下流的白衣服脫掉,讓她們穿上尊貴的被安拉祝聖的黑色斗篷。我們要用面紗遮住她們的臉,以及她們充滿邪惡的眼睛,那眼睛放肆地盯著男人,厚顏無恥地回應著男人們的注目。」
  圖茲·奧克恰心頭還縈繞著薩德丹對這些女人腹部的描述。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熾熱的情慾。顯然,比起其他任何事物,戰爭的臨近激起了他對感官愉悅的渴望。
  「眼睛,就像毛髮一樣,是女人身上最淫蕩、最令人銷魂的東西,」教長嘶啞著聲音補充道,「女人暴露的眼睛比光著的身子更讓人想入非非……」
  不知道為什麼,圖茲·奧克恰覺得自己幾乎快要落下淚來。他活這麼大,還沒像在這場集會中一樣,聽到過這麼多色情的話。但是,薩德丹的話對他的觸動最深。
  「……清除她們的野蠻陋習,將我們偉大的習俗授予她們,她們走上邪路的靈魂就能被引向正道,然後,就輪到她們的身體了……」
  加尼沙里新兵又一次想要哭泣。他幾乎撲倒在薩德丹的手臂上,問道:「燕巢會變成什麼樣?」這個微曲的黑色漩渦,此刻吸噬著他的所有思想。
  「無動於衷。」薩德丹嘴貼著加尼沙里新兵的耳朵說道。
  「什麼?」
  「習俗的替換……慢慢地,年復一年,他們的傳統會像蘋果樹的花一樣凋落。他們會適應我們的習俗,他們如此習慣,如果哪一天,真主不允許了,我們離開了這些地方,他們也會很難與這些習俗割裂。」
  詩人一直在自言自語。他聲音洪亮動聽,但是,由於喧鬧和軍鼓的轟隆,圖茲·奧克恰聽得不是很真切。苦行僧們的臉時明時暗。士兵們跟著了魔似的,隨著鼓樂的節奏拍打著雙手,同時附和著舞者的尖叫。
  數不清的舞者撲倒在地上,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直起上半身,然後喘息著拖拉著臀部前行。其他人像強直性昏厥發作,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些士兵汗流浹背,低聲抽泣。其他士兵則四處亂竄。
  「多麼美妙的夜晚!」薩德丹說,心醉神迷,最後一次把空酒壺湊到了嘴邊,然後把它扔在了人群腳邊。
     襲擊前晚,我們被迫面對的一切,比任何戰爭,甚至所有的屠殺都更令人膽戰心驚。夜暮時分,聽到他們的軍鼓敲響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們會不顧當時的戰爭公約,發起一場夜襲。但很快,我們明白,攻城事宜準備就緒後,他們就開始費盡心機鼓舞士氣了。
  一陣鼓點之後,我們面前的表演變得難以忍受了。無論是代代流傳的舊時的酒神節歡宴,還是我們自己村落狂歡節的夜晚,都不能跟眼前的荒唐相比。尖叫、吵嚷、禱告、舞蹈、獻祭,還有我們後來得知的表演:被砍下的人頭發瘋似的咒罵、士兵們模仿貓頭鷹的叫聲、鼓聲隆隆,所有這些,都像毒氣一樣朝我們撲來。
  月光既使他們不快,又讓他們迷醉。亞洲盤踞在我們腳下,它的神祕和野蠻、壕溝和黑暗正準備把我們全部吞沒。
  城牆腳下吹來一陣惡臭。我們感到心灰意冷,在聖母像前的祈禱無濟於事。教堂頂上立著的十字架在我們看來,也因恐懼而顯得蒼白。但是,恐懼絲毫沒有削弱我們戰鬥到底的決心。相反,我們更加堅信,死亡比我們腳下的陰暗和險惡來得更溫和。
  我們憂慮重重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人數眾多。把他們比作沙灘上的沙粒都不為過。而他們還在竭力擴張帝國的疆土,好讓太陽永遠不落。也就是說,日夜能永久地同時出現在它的疆域裡。他們認為當這成為現實的時候(當他們「把黃雌虎和黑母狼拴在同一條鐵鏈上時」),他們也就統治了時間。
  那就會是真正的世界末日了。誠如我們所說的,上帝是不會願意看到這一天到來的。
  快到午夜時,喧鬧聲停止了,接著是一片死寂。
  天還未亮明,東塔樓發出了警報。哨兵察覺到了炮口處的可疑動靜,以及火把的亮光。按照指令,我們的士兵匆忙地離開了住所,聚集到地下防空壕。在那裡,我們極盡虔誠地祈禱著耶穌基督和聖母,直到一聲可怖的轟隆聲,震得天地欲裂。不久,一陣猛烈的爆炸晃動了大地。有人喊道:「新式武器!」回應他的是一片叫嚷聲。接著,我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朝著天曉得是哪個地方奔去。
  戰爭開始了。





* * *


◎加齊:聖戰者,信仰戰士,意為「對付異教徒的信仰武士」。
◎教長:伊斯蘭教教長。
◎穆安津:在清真寺尖塔上報禱告時間者,原意為「宣告者」。
◎查烏齊巴齊:土耳其語為cavusbasi,意為執行官,在鄂圖曼帝國的軍隊裡,一個查烏齊巴齊管十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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