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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鼓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5 22:00

  第一批土耳其人的軍隊於6月18日抵達要塞之下。他們一整天都在忙著安營紮寨。到了晚上,軍隊還沒有完全整編好。新的軍團源源不斷地湧來。人也好,盾牌也好,戰旗和戰鼓,戰馬和戰車,馱著兵器和所有裝備的駱駝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當部隊一到達平原的空地上,特訓營的軍官們就給每支部隊指定營地,在各自長官的號令下,那些筋疲力盡的人馬上就忙著把帳篷支起來,好讓累得半死的身子骨可以躺下來歇息。
  烏古爾魯·圖爾桑帕夏【註】,軍隊的統帥,一個人站在粉紅色的帳前。他凝視著晚霞。現在,巨大的營地都是踢踢踏踏的木鞋聲和各種嘈雜聲,一長溜一長溜的帳篷,在他看來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章魚,在一一伸展開它的觸鬚,慢慢地、完全地纏住要塞。最近的帳篷離城牆只有百步之遙,最遠的消失在地平線上。帕夏的副將們曾經堅持要把他的營帳安紮得距離城牆至少千步之遙,但他拒絕把營帳安頓在那麼遠的地方。幾年前,當他還年輕,軍銜也沒有那麼高時,他常常就睡在距離城牆五十步的地方,幾乎就在城牆跟前。但是後來,經歷了一次次戰役、一次次圍攻後,他的軍銜一級級上升,營帳的顏色也隨之變了,他和城牆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現在他的營帳紮在副將們要求的距離差不多一半的地方,也就是離城牆六百步。一千步還遠著呢……
  這位帕夏嘆了一口氣。有時候,當他在一個要攻克的要塞前安頓下來時,他會忍不住嘆息。這就有點像看到一個女人,在還沒有習慣她之前,由最刻骨銘心的第一印象挑起的一個自然反應。他的所有恐懼都由此開始,最終也將被另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所替代。在他朝攻克的堡壘投去最後一瞥時,此時的堡壘就像一個披著黑紗、徐娘半老的寡婦,等著他下達摧毀或重建的命令。
  這一次,矗立在他面前的堡壘和大多數基督徒的地盤一樣,透著淒涼的氣息。從塔樓的布局和外形看,有點突兀,甚至陰森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兩個月前,當負責戰爭準備工作的專家把要塞的建築圖紙放在他眼前時,他就已經體會到了。好幾次,晚餐後,當所有人都睡了,他在布爾薩【註】寬敞的居所裡,把圖紙攤在膝蓋上,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對這個地方的所有再微小的細節都爛熟於胸,但是,現在當他親眼看見它時,他在它面前感到一種不安。
  他的目光在尋找要塞的教堂上方的十字架,然後是可怕的、繡著黑色雙頭鳥的戰旗。遠遠望去,那圖案隱約可見,看不真切。東塔樓下的陡坡,暗道前的空地,參差錯落的雉堞和塔樓,所有景緻都慢慢消失在暮色中。他抬眼又看了看十字架,十字架彷彿在發出淒涼的光芒。
  月亮還沒有升起。他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想法:這些基督徒看到伊斯蘭教把月亮拿來做宗教標誌後,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趕緊把太陽拿去當作他們的標誌,卻選了十字架這個粗俗的刑具。他們看上去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麼明智,當初他們信多神教的時候就更算不上了。
  天空黑壓壓的。如果一切都是上天決定的,那安拉為什麼還要讓他們經受那麼多考驗,讓他們無休無止地流血犧牲呢?他賜予一方銅牆鐵壁以自衛,又賜予另一方梯子和繩索來攻克,而他在天上看著一場屠殺,就像觀看一場表演。
  不過他並不想和命運抗爭。他把目光收回到營地上,夜色慢慢吞沒了平原,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色帳篷就像飄浮在地面的一層霧氣。他看著按既定方案列陣的軍隊的各種兵團;從他站的位置望過去,可以看到土耳其近衛軍雪白的戰旗,還有他們掛在一根高高的杆上的銅鍋。阿金基【註】輕騎兵把馬牽到附近的小河去飲水。更遠處,有不計其數的阿扎普步兵的營帳;後面是埃斯金基民兵的營帳,接下來是達基里奇衝鋒隊、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註】和穆色林姆工程兵【註】,最花俏的還是西帕希【註】領主騎兵的營帳;再往後是庫德人、波斯人、韃靼人、高加索人、卡爾梅克人的軍團;最遠處,一眼望過去已經無法辨清的,應該是不正規的雜牌志願軍,幾乎沒人清楚他們確切的人數。慢慢地,一切變得井井有條。大部分軍隊已經歇息了。只聽到軍需處的士兵在卸下駱駝背上的物資。地上擺滿了裝滿銅器和鍋的箱子、塞滿口糧的無數個布袋子、裝油和蜂蜜的羊皮袋、塞滿各種裝備的大袋子:羊頭撞錘、木樁、長柄叉、帶鉤的麻繩、狼牙棒、磨刀石、一袋袋的硫黃,還有一大堆他甚至都叫不出名的金屬工具。
  此刻,軍隊還淹沒在黑暗之中,但破曉時分,它就會變得比波斯地毯還要絢爛,向四處攤開。營帳、馬鬃、白色和藍色的旗幟,彎刀會像五顏六色的花朵般綻放,成百上千把銅的、銀的、絲綢的彎月鐮刀像夢一樣從天而降。在這一片五彩斑斕的營地當中,頂著一個像刑具一樣的十字架的要塞顯得越發灰暗。他從天涯海角遠道而來就是為了把這個宗教的象徵推翻。
  周遭越來越寂靜,只聞坑道兵忙著挖土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並不是不知道軍官們都恨得牙癢癢,巴不得同樣昏昏欲睡的他下令停止挖坑。他咬緊牙關,就像那一天在軍事會議上,他第一次提到了茅坑的問題時一樣。且不說行軍打仗,堡主易幟,流血犧牲也罷,不管勝負,一支軍隊光撒尿就能撒出個江河湖海了。大家目瞪口呆地聽他說:很多時候,一支軍隊的衰退並非是從戰場上開始的,而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人們想不到的細節開始的,比如臭味和髒亂。
  他在想茅坑裡的排泄物,現在茅坑都挖在離河越來越近的地方,早上醒來的時候,河水黃不拉嘰、綠不拉嘰的……事實上,戰爭就是這樣開始的,並不像首都的女人想像的那樣。
  想到她們,他忍不住想笑,但奇怪的是,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底湧起一股思鄉的愁緒。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發現這種情緒。他搖搖頭,彷彿在自我解嘲。是的,他的確感到對鄉土的思念,比想布爾薩的女人更強烈,這種情感包圍了他心中整個遙遠的土耳其。一路上,他都不停地在回想那些平靜而冷漠的高原,尤其是當軍隊進入阿爾巴尼亞地區,當高聳的山峰出現在他面前時。那是某一天的大清早。他正騎在馬上昏昏欲睡,突然聽到四周傳來「喀嗒、喀嗒」的聲音,發音很奇怪,彷彿帶著恐懼。軍官們都抬起頭,轉頭四處張望。他也一樣,盯著群山看了很久。層巒疊嶂讓他聯想到一個壓迫人的可怕的噩夢,而鬧鐘卻不會響起來解救你。土壤和岩石都憤怒地直插入雲,絲毫不顧大自然的法則。安拉在造這個國家的時候一定很生氣,他心想。一路行軍,他第一百次問自己,此次遠征的統帥之職落到他頭上是因為他的朋友還是因為他的敵人的遊說。
  一路上,他注意到這些山峰讓他的大多數軍官都變得神經兮兮。他們越來越經常地談到平原,希望儘快看到一馬平川展現在他們眼前。軍隊慢慢地前進,現在它不僅馱著武器和裝備,還有群山壓抑的影子。最糟糕的是這個影子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的。對他而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隨軍史官召來,表示他好奇地想知道史官要如何去描繪這些山峰。史官嚇得渾身發抖,羅列了一堆令人生畏的形容詞來描繪,但不幸的是它們並沒有討得帕夏的歡心。帕夏命令他再好好想想。到了第二天清晨,史官紅著熬了一夜的眼睛,把他的描寫讀給帕夏聽。他說,山高得連烏鴉都飛不過去,只有魔鬼才勉強可以翻越它,惡魔要走爛他的鞋子,母雞們要給它們的爪子打上鐵掌才可以在山上奔跑。
  這番描繪很合帕夏的胃口。現在,行軍結束了,夜晚降臨,他試著回憶這些句子,但他累了,他的腦子懶得再動,只想休息。這次遠征是他戎馬生涯中最遠、最累的一次遠征。古老的道路,有些地方根本不能走,名字也很奇怪——艾格納提亞,這個名字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他的工程兵忙著修路,好像永遠都修不完似的。有時候,在最窄的道路上,軍隊被堵在那裡,直到坑道兵另闢蹊徑,然後路又和前一天一樣好走了。他的軍隊,就像兩天、四天或七天前一樣,繼續在塵土中慢慢地前進。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但那一層厚厚的、灰色的雲層似乎還籠罩在他的記憶之中。
  他聽到身後的馬嘶。運送他的四名女眷的車子一直停在那裡,門戶緊閉,停在他們的帳篷邊上。
  在出發前,他在心裡多次問自己,應不應該攜女眷隨軍。他的幾個朋友並不建議他這麼做。他們的觀點是:女人在戰場上不吉利。這是眾所周知的。另一些人的想法正好相反,他們鼓勵他這麼做,因為這樣可以放鬆神經,讓他睡得安穩(因此在戰場上也可以睡好)。通常,帕夏在相同的情況下是不會帶女眷的,但這次遠征是去一個很遙遠的國度,而且,各種預測表明,圍城一定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可是這些都不是原因,因為就算戰爭再曠日持久,總能在戰場上擄到女人,這些將士用鮮血贏來的女人顯然要比後宮的任何女子都撩人。不過,他的朋友們事先也跟他說了,在他要去的地方,很難能擄到女人。那裡的小姐都是大美女,一個曾經在那些地區參加過第一次遠征的詩人是這樣描寫的:天真無邪,可惜,也像夢一般不可捉摸。為了甩掉敵人的跟蹤尾隨,她們通常會從高高的山崖上朝深淵縱身一躍。詩人煞費苦心的吟唱,讓第一批反對他帶女眷的人閉了嘴,但他最親近的朋友們對此都搖頭不信。最終,出發的時候,大臣注意到那輛窗戶上豎著柵欄的小馬車,於是問他為什麼要帶女人去一個盛產美女的地方。他避開大臣狡黠的目光,回答說,他不想享用他英勇的將士們用血汗換來的女囚。
  在整個行軍路上,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女人們。現在,在淡紫色的帳篷裡,長途奔波後她們一定都累了,已經入睡了。
  在感覺到雨點打在身上之前,他先聽到雨點打在帳篷上。然後,過了一會兒,在營地的某個地方,響起了熟悉的雨鼓聲。這淒涼的鼓點,和大鼓和軍號的聲音是那麼不同,讓他想到疲憊不堪的士兵們要一邊詛咒天氣,一邊拉扯厚重的篷布把軍需用品遮起來。他聽說沒有哪支外國軍隊像他們一樣擁有一支特別小分隊專門負責通知下雨的,除了蒙古軍隊。兵法中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或許都來自蒙古,他一邊思忖一邊回到他的營帳。
  他的後勤兵們已經架好了行軍床,在周圍擺好長沙發,現在正在鋪地毯。門口掛了一塊布,上面繡著一句《古蘭經》經文。帳篷的頂上釘了幾個鉤子,是給他掛刀鞘和斗篷的。和他以前想的正好相反,他的位置爬得越高,就越覺得自己的營帳冷清淒涼。
  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兩隻手捧著頭,等總務長作彙報。軍隊幾乎全部到達,分配營地的工作現在已經結束,衛兵、哨兵和偵察兵已經安插在各地。簡而言之,一切已按部就班安置妥當,統帥可以安心睡覺了。
  帕夏聽著,一言不發。他甚至沒有把手從額頭拿開,所以他的對話者看不見他的眼睛,只看見長官中指上戴的紅寶石戒指。這種紅寶石號稱「血石」,因它的顏色而得名。
  當總務長走後,圖爾桑帕夏站起身,再次走出營帳。雨更小了,不如它在營帳裡弄出的聲響大。他耳邊依然迴響著總務長描繪衛兵、哨兵、偵察兵如何部署的話,但是總務長的話,不僅沒讓他安心,反而讓他更加心緒不寧。夜晚總是那麼憂傷……他心想。他年輕的時候不知道在哪裡聽過這句話,但他的確是過了好幾年後才發現這些話跟愛情和色慾毫無關係,而是影射夜裡容易發生意外。
  夜將他孕育在孤獨裡。在他營帳右邊的幾個帳篷裡,透出微弱的光。這些人和他一樣,也睡不著。可能是些軍需官、驅邪者或男巫。通常,他們的帳篷一字排開,一個挨著一個:占星官、隨軍史官、巫師、驅邪者、占夢人。顯然,他們每一個都比他更了解命運。然而,他並不是那麼信任他們。
  雨打下來的劈啪聲越來越大聲。帕夏感覺自己離天很近,把他和天隔開的只有薄薄的帳篷。他想起家中的臥室,在房間裡,再大的風雨聲都輕不可聞,這忽然勾起他一股奇怪的思鄉之情。通常,他的反應正好相反,在鋪滿地毯、聽不見聲響的臥房,他渴望野外的帳篷和盤旋在帳篷周圍呼嘯的狂風……難道還沒到穿上拖鞋、回到他平靜的土耳其的年紀嗎?還沒到急流勇退的時候……
  他知道這是不現實的。不僅因為他還年輕,而且,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很微妙。他注定要嘛爬得更高,要嘛摔下來。帝國在一天天地擴張,每個人都力爭表現、力求上位。成千上萬野心勃勃的人就像野獸一樣撲向財富和榮譽。他們排擠對手,靠的是八面玲瓏,但更多的是靠詭計和毒藥。
  最近,他已經感到他個人的地位有點不穩。這種動搖表面上看是看不出原因的,也正因為這樣,補救無從談起。就像那些無名的病痛,不知道該如何去治療。
  他大費周章去弄清楚是哪些祕密的勢力在策劃這些針對他的陰謀,但是白費力氣,他一無所獲。他的朋友們已經開始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他,尤其是當他收到蘇丹最近送給他的禮物——一套兵器藏品之後。大家都知道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大家等著他失勢,卻不料消息突然傳開,他被任命為遠征軍的統帥,又一次要沒完沒了地行軍去和阿爾巴尼亞人打仗。大家都在心裡說他應該還有幾個位高權重的朋友可以倚仗,儘管他的政敵更強勢。不過,與此同時,大家都心知肚明,派他去和斯坎德培打仗,蘇丹算是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
  皇帝這麼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是任命那些地位最為不保、只剩下最後一張牌可玩的頭目擔任遠征軍的統帥,因為皇帝很清楚,被逼上絕路的人才最有鬥志。
  帕夏站起身,開始在營帳厚厚的地毯上來回踱步。然後,重新坐下,從一個大皮囊裡掏出一堆紙和地圖。其中一張是要塞的地圖。帕夏把地圖攤在膝蓋上,開始研究。地圖的標註非常詳盡,城牆和塔樓的高度、四處地面的坡度、主城門、西南邊門、西邊的峽谷和河流的構造細節都一應俱全。在三四個地方,繪圖師還用紅色的墨水打了幾個問號,表示這些地方可能有引水渠經過。帕夏盯著這些問號,視線久久沒有挪開。
  一個後勤兵用托盤端來了晚餐,但他連碰都沒碰。他一顆顆地撥著念珠,和雨聲的敲打一樣,它們細微的聲響更加深了他內心的空虛。
  他拍了拍手。太監出現在門口。
  「把艾吉爾給我帶來。」他交代道,眼皮都沒有抬一抬。
  太監幾乎要把頭彎到地上了,卻沒有退下。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不敢說話。
  「怎麼啦?」見他一動不動,帕夏問道。
  太監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不舒服?」帕夏問。
  「不是,帕夏,不過您知道土耳其浴……她或許……」
  帕夏做了個手勢讓他閉嘴。他又看了看他的念珠。這個夜晚就像冬夜一樣漫長。
  「還是把她帶來吧。」他吐出這句話。
  太監鞠了個躬,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他牽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回來了。匆匆梳了頭,她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這是他後宮中最年輕的女子。沒有人,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最多也只十六歲。
  帕夏朝她招了招手。她在床上坐下。她並沒有勾起他的任何慾望,但他還是在她身邊躺下。她抱歉說因為一些身不由己的原因,她今晚沒有沐浴。帕夏明白這也是太監之前暗示的意思。他沒有回答她。聞著少女熟悉的芬芳,第一次還混雜著塵土的味道,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在打仗之前,他或許不應該碰女人。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看了一會兒她的私處,很驚訝那裡長出了陰毛。通常,太監都會負責把毛剃掉,看來行軍路上無暇顧及。被這一小叢毛遮住了私處,少女在他眼中變得有些陌生,但也更加誘人。他常常告誡自己,當國事讓他煩躁時,他應該克制自己,不該沉迷女色,但轉念又想,做愛或許可以消除焦慮。於是,他不再猶豫。
  他溫柔地分開她的雙腿,和平時相反,他輕柔地進入她的身體,彷彿是怕弄疼她。他對自己的這份柔情並不感到驚訝,儘管這和他往常的風格不符。或許是因為他朦朧地覺得剛經過長途跋涉的少女和他的軍隊有某些相似之處。
  他的動作很笨拙,好像他的慾望游離在他的體外,直到精子像噴泉一樣湧出,流進少女溫暖的肚子裡時,他才感覺自己活躍了一點。快感短暫卻熱烈濃郁,內斂得像沒有枝椏的樹幹。
  少女感覺到他沒有多少慾望。或許是因為沒有沐浴淨身,未被剃盡的黑色體毛更是不應該,她又對他道了歉。他沒有搭腔。他用肘微微支起身子,倚在靠墊上,開始數念珠。頭擱在枕頭上,臉頰緋紅,她從下往上痴迷地打量著這個擁有她的男人冷峻而稜角分明的臉。
  他完全把她忘記了。他伸手從一堆圖紙中抽出要塞的地圖,用黑色的鉛筆在上面做了兩個記號,隨後是第三個。少女用一隻肘支著身子,美麗的眼睛好奇地瞥了一眼畫滿奇怪標記的圖紙。她的主人灰色而冷漠的目光絲毫沒有從地圖上移開。她微微動了動身子,非常小心,以免打擾到他。不過,就在她挪動她的手肘的時候,她感到手臂有些發麻,床晃了一下,一條粗粗的辮子幾乎要滑到圖紙上。她屏住呼吸,但他卻毫無察覺。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地圖中了。
  她的視線從帕夏的臉移向他畫在圖紙上的記號。她是那麼好奇,以至於她竟然大著膽子問道:
  「這就是打仗?」
  他抬起眼,久久地打量著她,好像很驚訝發現她在自己身邊,然後他轉過頭,重新研究起地圖。
  他繼續在圖紙上畫了很久的標記。當他再轉過頭來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嘴唇微微張著,深深地呼吸著。她看上去比她的年齡還要小。
  雨點繼續嘈雜地打在帳篷上。
  凝視著第四位妻子的睫毛和蒼白頎長的脖子,他不知怎的,想起軍隊匆忙間挖的茅坑。第一條坑道挖在河邊,就像一條水蛇……他掀開被子,和以往不同,仔細看了一會兒少女的下體和她依然濕潤的唇瓣。他心想她或許懷上了。九個月後,她或許會給他生個兒子……睡意襲來,他的思緒又飛到現在應該已經被雨篷蓋好的裝備上,飛到哨兵和第二天要召開的軍事參謀會上,隨後又回到這個可能正在孕育他兒子的女人的肚子上。長大以後,兒子能想到自己是在一個行軍的營帳裡被懷上的嗎?外面下著雨,在淒涼的要塞腳下,遠離故土?……或許他日後也會參軍,隨著他的軍銜一級級上升,他的營帳也會離要塞越來越遠,二百步,六百步,一千二百步……安拉!你為什麼要讓我們這樣!他嘆了口氣,側了側頭,彷彿側向無底的深淵。
     他們白色的營帳包圍了我們的要塞,像一個無比巨大的花冠。他們到達的第二天,凌晨時分,平原彷彿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再也分辨不出哪裡是土壤,哪裡是綠地,哪裡是岩石。我們登上雉堞,眺望這幅冬天的圖景。只有此時此刻我們才意識到,我們的卡斯特里奧蒂和當時最強大的王子穆拉德汗【註】的對抗有多麼悲壯。
  他們的營地一眼望不到邊。大地在我們眼中消失了,我們心中的火焰熄滅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似乎和頭上的白雲一樣遺世孤獨,儘管腳下是無數帳篷,造出一道新的風景,如果真要說,就彷彿某個哪裡都不是的所在,像一個噩夢。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統帥粉紅色的帳篷。入冬前,他曾經派了一個使團過來遊說我們投誠。他們的條件很清楚:他們不會傷害我們中的任何人,允許我們帶著武器和行李離開要塞,去我們覺得合適的地方。他們只要求我們留下城門的鑰匙,以便把飄揚在塔樓上的黑鳥(他們這樣稱呼我們的雄鷹)旗降下來——在他們看來,這是對天空的一種玷汙——然後再掛上真命天子的旗幟——新月旗。
  這也是他們最近到處所做的事情,他們用一個所謂的象徵符號來掩蓋他們征戰的真正意圖。他們把宗教問題當作戰爭的目的,認定宗教會取得勝利。他們的統帥指著鐘樓,對我們說,至於那個施酷刑的工具(他們是這麼稱呼聖十字架的),如果我們願意,可以保留,當然還有我們的天主教的信仰。你們日後肯定會自己擯棄它的,他又補充說,因為沒有任何民眾會熱愛殉道勝過熱愛伊斯蘭教的和平。
  我們的回答簡短有力:鷹也好,十字架也好,都不會從我們的天空中消失;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象徵和命運。我們要忠誠於它。而且為了讓每個人都依照造物主的命令堅守各自的象徵,你們剩下要做的事就是離開這裡。
  還沒等翻譯官把最後幾句話譯出來,他們就猛地站起身,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不開竅,他們已經說得夠多了,現在多說無益,要改動武了。然後他們穿過廣場,飛快地朝邊門走去,大搖大擺地向我們的人民炫耀他們奢華的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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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夏:鄂圖曼帝國各省的總督,舊時土耳其人對某些顯赫人物的榮譽稱號。
◎布爾薩:舊稱「布魯薩」,位於今天土耳其的西北部,拜占庭帝國時期的軍事要地。14世紀,鄂圖曼帝國蘇丹奧爾罕在此建都(1326—1426),是當時的宗教和文化中心。
◎土庫曼和韃靼人的輕騎兵阿金基,意為「襲擊者」,邊境騎兵。
◎塞登傑斯特勒:志願的死士,土耳其語為serdengecti,是「頭可拋」的意思,指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拋頭顱灑熱血的敢死隊。
◎穆色林姆:土耳其語為Musélems,指「不可指摘的、忠誠的軍隊」,是工程兵,負責修路、鋪橋、挖隧道、造船和運送糧草。凡這個工兵團的士兵在和平時期可以免徵稅賦。
◎西帕希:來源於波斯語的「sepah」,意為「軍隊」。西帕希為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軍事封建領主騎兵(也就是依賴地產維護,而不支薪的部隊),其地位就相當於歐洲的騎士,不過與歐洲騎士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的土地不可世襲。他們與後起的耶尼塞裡共同構成了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常備主力軍隊,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兩大軍事支柱。
◎穆拉德汗:即穆拉德二世(1403—1451),鄂圖曼帝國蘇丹。他於1421年即位,曾兩次進入阿爾巴尼亞與斯坎德培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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