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二章

H檔案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3 18:34

  每一滴藥水帶來瞳孔收縮的呆滯狀態,顯得更加令人憐憫。第一滴,接著第二滴,然後第三滴,瞳孔外面覆蓋了一層淡淡的灰綠色藥膜。
  靠著新出的強效眼藥水,經過四天的治療,比爾覺得自己的視力有了一些改善。這種藥剛剛上市,而他們居然在地拉那的藥店裡買到了(據說王后的母親眼睛也有問題,所以從國外進口了 這種新藥)。
  由於比爾的眼疾,兩位學者的精神狀態大受打擊,不過現在總算有了轉機。漸漸升高的冬季氣溫也給他們帶來了愉悅的心情。那天一大早,比爾心裡充滿了快樂,他大聲喊道:
  「嗨,馬克斯,你看見那隻鳥了嗎?它在飛向詛咒山,是不是?」
  馬克斯轉過腦袋朝窗口看去。
  「沒錯,它正是朝詛咒山飛去。真是奇蹟呀,比爾。」
  比爾完全明白朋友話裡的雙重含義,他能辨認出一隻飛翔的鳥,而且,還能說出它飛行的方向。奇妙之處還在於飛鳥表明春天的到來。這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沒有一隻鳥飛過詛咒山,這也是此山得名的原因之一。
  「上帝的奇蹟,比爾!」馬克斯加重語氣說,一邊拍著雙手。
  比爾的眼疾使他們的進山計劃耽擱了一段時間,而現在看來,它可以重新提上議事日程了。他們甚至讓斯特傑凡去僱一輛馬車來,並要求馬丁跟他們一起進山。
  進山旅行是他們這項工作最重要的部分。他們現在已確切知道在什麼地方能夠找到那十一位吟遊詩人,都是他們錄過音的吟誦者,個別的人他們會錄第二遍,其餘的人要錄第三遍。
  此外,他們並未放棄一個微弱的希望,儘管它有些不合邏輯,那就是想碰巧發現最後的史詩作品,了解其苦思苦吟的產生機制——也就是說,想要找到時間上比歌吟1913年事件更晚的詩節。自從1878年出現過十二行史詩,又過了三十五年,出現了1913年事件的五行詩,從那以後又過去了二十年,再有兩三首隱而未現的史詩難道不是很有可能嗎?事實上,鑑於史詩的古典性質,當代人覺得足夠漫長的幾十年對史詩而言只是一瞬間,在口傳的歷史尺度上只是幾分鐘而已。
  他們完全知道自己的希望沒有基礎。1913年,史詩從長久的休眠狀態中甦醒過來,那是事實。但那只是因為一場可怕的災禍——國家遭到肢解——於是激起了生命力最後的爆發。此後阿爾巴尼亞的一段歷史就完全風平浪靜了。也許是這段缺乏想像力的時期造成了口傳史詩的最後死亡。
  馬克斯和比爾曾就這個問題進行過討論,但他們有些驚訝地意識到,儘管如此,他們並沒有完全打消發現「史詩噴發」(epivent)的希望,這個詞是他們為當代事件轉變為史詩篇章而生造出來的。
  儘管此前他們對阿爾巴尼亞史詩在傳統上呈零散分布狀態感到失望,但現在他們覺得對獲得完整的資料系統重新建立了一種信心。這些史詩,似乎碎片化地散落於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就像耀眼的彩虹你無法抓住,就像風中的灰燼,很難把它們蒐集整理出來,現在卻被鎖在標著數字的存放磁帶的金屬盒裡了。有時候,幾乎很難相信他們居然已經駕馭了所有這些仇恨和激情。
  戴茜從未這樣專心注視著從庭院大門到房子前門這段路。外面在下雨,石板路上閃著怪怪的光影,好不令人心煩。她很熟悉這段路面,每一塊石板都很熟悉,她記得哪塊石板有點鬆動,雨天裡會把她的長筒襪濺濕,從來不忘繞開那塊石板走。但這還是第一次,她在樓上細細打量那些石板,從二樓的窗口俯瞰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不太容易判斷哪塊石板會濺起泥水,把路上走來的男人的褲腿弄髒。
  懂英語的情報員大約會在十五分鐘後來訪。上午十一點,一個她不認識的人要來見她,而她丈夫卻不知道……不過,因自己這偷偷摸摸的勾當引起的一陣戰慄只持續了幾秒鐘。她帶著些許苦澀想起事情的概要:那人在她的邀約下來跟她見面,有著相當獨特的緣由,這關係到其職責所在。她猶豫再三才草草寫下的那張短箋上是這樣說的:「我有要事想與您面談。我懇求您,務必要嚴格保守祕密。」
  一個星期前,在她去野牛骨客棧找愛爾蘭人,結果撲了個空之後,她下了決心。那次旅行是乘坐馬車沿公路幹線一路向北,本來要去聖瑪麗教堂看壁畫,途中在客棧停留時,她說想在那裡喝杯水,她和客棧主人聊了幾句,然後坐著馬車打道回府了——所有這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就讓人一頭霧水,好像並沒有真的發生過,只是她夢幻中的一些片斷。
  因為試圖去見外國人而不幸鎩羽而歸,她又開始絞盡腦汁找別的辦法給他們傳遞消息。再坐著馬車去一趟,肯定會引起客棧主人的懷疑,她也沒有勇氣拉上郵政局長的老婆與自己同行。她也曾想過讓自己的女僕——這是她完全信得過的人——給他們送張紙條去。所有這些可能採取的措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之後,她突然想起新來的情報員。如果她直接跟他說會怎麼樣呢?畢竟,這個懂英語的情報員是整個事情的關鍵,他不就是從Α到Ω嗎?這是個大膽的主意,很有誘惑的想法。毫無疑問:這個情報員是所有事情的關鍵。他那雙耳朵直接探聽他們的消息。除了他,還有誰能告訴她,比爾和馬克斯是否真的在用他們魅力十足的英語談論她?我的主,我的愛……這個念頭逐漸驅走了所有其他想法。即使她自己不承認,她也並非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個行動,包括最終決定給那個密探寫便箋,都是出於渴望與兩個愛爾蘭人重新建立聯繫。當然,她在自己不常有的清醒狀態下暗暗對自己說,他們是另一個國家的公民,不會真有什麼風險。可是她很快就把這想法撇在一邊:大部分時間裡,就像現在這樣,在她等待著花園大門隨時吱呀一聲被人打開的時候,她很願意相信,她,戴茜,要把他們從危險中拯救出來。
  快到十一點了,那密探隨時可能到來。
  後來,在她對這段插曲的回憶中,此人的到來形成了兩個版本:
  在第一個版本裡,這位密探不慌不忙地進來,戴茜,從窗口注視著,目光隨著他的每一個腳步,所有的情形都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大門開了,腳步踏在濕漉漉的石板地上,門鈴響了,他踏上臺階,這時他說:「夫人,我很高興能為你效勞。」
  在第二個版本裡,造訪者幾乎是腳不沾地,直接從庭院門口飛到了二樓起居室,他用好奇和灼熱的目光凝視著她的眼睛,流露出滿心的愛慕——此外,還帶有介於自信和輕薄之間的那種神情。仁慈的上帝啊,一個真正的密探就應該是這樣的眼神!她心想。然後是同樣的言辭:「我很高興能為你效勞。」
  他來了,正如她期盼的那樣,同時卻又不完全符合她的想像。他一頭油光光的黑髮亮得有些令人生畏,跟他的眼睛像是同樣的材質。她從未見過什麼人的眼睛和頭髮能有這般和諧搭配。這密探的眼睛,帶著奉承的意味匆匆一瞥。這雙眼睛在仔細研究她的面龐,她料想他確實偷聽過愛爾蘭人對她的品頭論足。沒錯,沒錯,他眼裡充滿了心照不宣的神情,就是那種分享祕密的意味。她亟欲知悉兩個外國人言談內容的心情壓倒了一切。如果她不是一個相當羞怯的女人,她此時此刻就該央求眼前這密探:求求你,快告訴我吧,把你聽到的都告訴我,他們是怎麼用英語說的(你可以一邊翻譯出來),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原原本本的每句話,他們是怎樣談論我的!
  不過,她還算有些自制能力。她開始拐彎抹角地閒聊。在她後來的回憶中,這一部分談話甚至比其他部分更混亂。事實上,她不可能很準確地回憶起當時所有的細節,除了當她說話的時候,他閃閃發亮的眸子就像兩顆燃燒的煤球不斷被風煽動,而她認為他知道的情況其實比她猜測的要多得多。
  「我認識那兩個來過這裡的外國人,」她終於提到這個了,壓低嗓音說,「你知道這個情況可能會讓人覺得奇怪……同樣的……」
  密探悄聲打斷她,好像是生怕吵醒了屋裡其他人:
  「夫人,我看得出你有些尷尬,可是你得知道,對於這一類情況,我相當有經驗……」
  「當然相信。」戴茜回答著,抬眼與他目光相視。
  他的臉現在跟她湊得很近,戴茜對這位密探的各種風流韻事亦有所耳聞,那些傳言都模模糊糊浮現於腦際。她想,料到你就會這樣,一邊慵懶地報以微笑。他帶著親切而謙恭的神情,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裡。
  「你真美啊!」
  「你竟敢如此無禮!」戴茜眼裡滿是嗔怒。
  密探並未鬆開她的手,卻直視著她的眼睛。
  「夫人,我的職業召喚使我有許多機會去……」
  「我明白,我明白,我聽說過你和你那些……」
  他笑了,繼而用一種近乎鬼鬼祟祟的口氣在她耳邊說:
  「……有許多機會去把視線投在浴室和臥室中的女士們身上——社交界的夫人們,對許多男人來說只是遙不可及的夢中情人……包括你,也許,當你在首都觀光,下榻大陸酒店的時候……」
  「天啊!」戴茜暗暗地尖叫起來。她確實在那家酒店住過。想到這裡,她半個腦袋就麻木了。倘若他見過她全身赤裸的樣子呢?那意味著什麼?什麼!她聽見自己內心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在喊。倘若他真的見過她的裸體,那不就相當於……
  他把腦袋靠近她,嗅著她頭髮上的香水味兒,戴茜心裡方寸大亂。她需要什麼東西來支撐自己,但她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如果他所說的確曾發生過,那麼剩下來的一切都只是細節問題了。
  她感覺到他的雙手抱住了她的腰部,她本來應該推開他,可是在那一瞬間,她卻順水推舟地放縱自己。
  他走了,隨後,戴茜恍惚聽到庭院大門的鉸鏈吱呀一聲。她把睡袍拉到赤裸的肩頭,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面仍在下雨,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他至少可以告訴她,愛爾蘭人在談論她什麼,她默默地想著,站在那裡仍是頭暈目眩。她沒有盡力打聽那個問題。而且,她不再有興趣了。有些東西進入了她的整個身心,她不願去想任何別的事情了。她慢慢地走進浴室,打開熱水龍頭,跨進浴缸。
  她丈夫回家吃午飯時,她還泡在浴缸裡。
  她在餐桌上安排好膳食,旋即總督就說起了國王和匈牙利女伯爵訂婚的傳聞。
  「出什麼事了?」他問道,她居然對這種王室傳聞沒有表示出一點興趣,「你是不是頭痛了?」
  「是啊,」她回答,「我整個上午腦袋都痛著。」
  他朝自己的餐盤垂下腦袋,戴茜一說到頭痛他總有幾分內疚。他清楚地知道,妻子的偏頭痛主要是因為她永遠都不能生育。
  午餐就是這般落落寡歡的氣氛,這個說一句,那個才說一句,後來戴茜說要去躺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她丈夫就回辦公室了。
  晚上還是老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晚餐後總督沒有回辦公室,而是把自己關進書房裡,戴茜則回到臥室。
  她想睡覺卻怎麼也睡不著。現在她確信要捱過一個不眠之夜了,要面對青銅座鐘淒涼的奏鳴。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眠。這是她第一次欺騙丈夫,但她沒有後悔之意。不是後悔,那是另一回事,一種無法忍受的空洞,伴隨著全然自輕自賤的感覺。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可以慍怒地嘲笑自己:她當然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曾有過的夢想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是與來自異國的荷馬學者的風流韻事,是與說英語的紳士的肌膚之親,等等,等等——結果她卻投入了一個密探的懷抱。而且不只是隨便哪個密探!跟她上床的密探還在監聽她夢裡牽掛著的男人。太具有諷刺意味了……
  好像這還不夠,她都能想像出那種場景,那個眼神迷離的婦產科醫生,由於好奇而興奮不已:「男方是誰?……」別問了,別問了,別問了,她內心尖叫著,她永遠不會把真相全盤托出。她會編造一個故事,虛構一篇微型小說,或是一樁偶發事件(她有點醉意,在舞會上,更重要的是,完全是巧合……),但是她永遠不會洩露真實經過。這麼想了想,她心裡稍微平靜下來。額頭上的抽動也放緩了。也許我不會懷孕,她想,她開始變得相當鎮靜。她不必如此擔驚受怕。說到底,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出這種事的女人。半數的電影裡都有這樣的情節,還有你記得的那些書裡——《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還有許多別的書,她一時想不起來了……噢,她只要能睡著就好了!其實她的偏頭痛已經消退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除了額頭上……這可怕的噪音是從哪裡來的——報時的鐘槌敲響了,敲出噹噹噹的聲音,就在腦袋外面敲嗎?……她把腦袋埋到枕頭下面,試圖摀住鐘聲的迴響,這當兒,她感覺丈夫上床了,好像他已經猜到了妻子的心事。莫非他已經識破了所有的一切,抑或這噪音確實從外面傳來,只是要加重她的痛苦?她的腦殼仍然感到疼痛,這時她聽到丈夫說:
  「有人在敲門!」
  「怎麼回事?」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看見他伸手去摸床頭燈開關。在通亮的臥室裡,他的聲音完全變了。
  「有人在敲前門!」
  現在能清晰地聽出確是敲門聲,在一陣陣的叩擊中,你都能聽到有人在喊叫:
  「總督先生,長官!總督先生,長官!」
  是他的聲音,她聽出來了,心裡很害怕。她腦袋左右搖晃著,好像要把這個可怕的念頭甩出去。她丈夫跳下床,走到窗前。
  「總督先生,總督先生!」喊聲來自外面,這會兒越發響亮,亦越發清晰。
  「是英語情報員!」總督大聲說,他非常吃驚,「肯定出了什麼事……」
  她睜大眼睛看著丈夫在臥室裡手忙腳亂,找襯衫、褲子,然後是外套。
  「別聽他的!」她嗚哇亂喊,抽泣起來,嗓音嘶啞得都不像她平時說話的聲音了。儘管總督有些抓狂,卻還是停下片刻,留意地看看她,好像不能相信這聲音是從她嘴裡喊出的——「別走!」
  對於密探在這種時刻來訪的幾種可能的解釋,雷鳴般地在她腦子裡隆隆作響。是好消息的話,這密探就不至於跑到他們門前踢打喊叫了。我的上帝啊,她不由自主地哼哼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也許他是快瘋了,想來把她帶走,把他們的事情告訴她丈夫,說服他讓她走,抑或是來羞辱他,嘲笑他們兩個,要不就是來殺害她丈夫,也許,說不定是來賠罪的。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所有這些推測似乎都比較可靠,同時也都讓人難以置信。也許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或者更糟的是,他產生了某種愚蠢的道德危機感,再說作為國家公務員,她估計他很可能向上司坦白自己違反了一條組織紀律,拿國家機密換得一時歡愉……可是我並沒向他打探任何消息啊,我甚至都沒有告訴他我為什麼要把他找來!她為自己辯解,痛苦地想著如何撇清自己。所有這些念頭像旋風似的在她腦子裡掠過,她一邊狠狠盯著她丈夫穿衣服的動作。
  「別走!」她再次發出懇求。
  總督抑制著自己的緊張不安,這種緊張不安的程度並不亞於他的妻子,儘管他們牽掛的事情完全不一樣,不過總督終於做出反應了:
  「戴茜,現在顯然是有緊急情況,可妳也沒理由這樣驚慌。」
  她不可能第三遍懇求他不要出去,因為他幾乎是翻著觔斗似的下了樓梯。一切都完了,她想。現在沒有辦法阻止事態發展了。
  她跳下床,走到窗前。她聽到敲門聲再一次響起,接著是喊聲,現在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喊:「總督先生,長官,長官!」她打開窗子,帶著雨絲的寒風鑽入了她的睡袍。她聽到丈夫的腳步聲,然後是金屬門鎖打開的聲音,這聲音讓她脊椎感到一陣刺痛。她扶著窗沿盡力使自己不至於倒下,聽著兩個男人交織在一起的對話。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話語不時被嘆息聲和激憤的大呼小叫聲打斷。
  他們往前門走來,對她來說,即使是聽到他們要用手槍決鬥的消息,她也不會感到太吃驚了。她仍然靠在窗前,像一個受審的被告,等著聽取罪行宣判。下面的木樓梯上響起了兩個男人的腳步聲。他們隨時都可能闖進這間臥室……可是他們走進了總督的書房。她聽到撥電話的聲音,然後是她丈夫在說:「喂?警察局嗎?」
  什麼!她幾乎要失聲尖叫起來。這樣的事情要叫警察來做嗎?他們這麼快就達成諒解了?這怎麼可能!她聽到丈夫在書房裡又說:「這事情非常緊急——我要你們派出十名最精幹的警員,馬上出發!」
  她腦子完全是一片空白。臥室門終於被打開了,他站在那裡嚇呆了,因為發現床上沒人。然後,他看見她在窗前的身影,說:
  「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馬上就得走。」
  「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在那裡,在小客棧……愛爾蘭人遭人襲擊了。」
  「他們被殺了?」
  「沒有,但他們可能受傷了……我得走了。快回到床上睡覺吧。」
  他關上房門,戴茜回到窗前。雖然從頭到腳都在發抖,但她還是站在那裡聽著兩個男人的說話聲,聽著汽車的噪音漸漸遠去。
  「真是個瘋狂的夜晚!」她長嘆一口氣,把手放到前額上,閉上眼睛。然後她又悄聲地糾正自己的想法:「就好像白天過得很正常似的……」
  總督回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他含含糊糊跟妻子說了幾句。她感覺到,他根本沒有把事情說明白,他的話依然讓她如墜五里霧中。
  有兩三次,她問到一些疑問之處,讓他再說一遍,但他就是不肯說。
  「別再問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一團亂麻……嗨!都攪在一塊了!簡直叫人看不懂!我得睡上一兩個鐘頭才能想明白。我腦袋都快炸了。」
  她等著他醒來,希望能從他嘴裡問出點什麼,可完全是徒勞。他甚至變得更加神經兮兮了。好像他小睡片刻就是為了證明他神志不清,他顯露出一副相當迷惘的樣子,根本說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實發生的事,還是夢裡的情境。他所有的敘述只能使戴茜相信,他似乎想蒙住她的眼睛,她旋即猜測也許是密探利用一路往返的機會……不過她馬上放棄了這種懷疑,因為電話鈴聲又響了,這一事件在電話線路裡反覆陳述,不斷被闡釋,說法變得越來越多,也變得更費解了。
  後來,等到天大亮時,第一份報告傳到了她這裡,後面是一些陳述和證言,直到很久以後,所有的細節都被記錄在案,並分類歸入報案人的卷宗,甚至有些情況還在報刊上捅出來了,結果整個事件並不比那天總督在黎明之前告訴妻子的情況更清楚。戴茜認為那都是人云亦云的說法,只不過添加了一些細節而已。
  根據七七八八的彙報和目擊者的陳述(主要證人是英語情報員),事情過程大致可歸納如下:
  將近凌晨兩點,這位密探不得不去接替杜爾·巴克薩賈的工作,因為後者莫名其妙地擅離職守,所以他鑽進了閣樓,恰好就在愛爾蘭人臥室上方,他先是聽到一陣喧鬧,然後是一聲尖厲的叫喊。所有其他證人都說聽到了這聲尖叫,但給出的解釋卻五花八門。那位密探在他的報告中宣稱,他相信,這聲尖叫應該來自馬丁(據他報告中記載,馬丁是遇襲時第一個受傷的),但其他人,包括馬丁自己,卻說那聲尖叫是別人發出的。有人說是客棧裡的一個客人,有人說肯定是其中一個匪徒發出的,因為被什麼東西絆著了,或是在黑暗中遭到馬丁的猛擊,或者,更簡單的說法是,只是想在襲擊前弄出一種恐怖氣氛。至於斯特傑凡,他認為是愛爾蘭人發出的尖叫,想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如果馬丁沒有說過他在匪徒砸開外國人房門之前就聽見了叫喊聲的話。有人甚至覺得這叫喊聲來自密探本人……
  總督把資料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他很驚訝,怎麼看到那晚客棧裡大部分人都能跟那聲叫喊扯上關係,儘管這在本案總體事況中幾乎不可能作為重點要素來考慮。他承認自己被這些證人的證詞完全搞暈了,他們瞪眼看著他,好像他提交了一份難以置信的假證言,而總督愈益堅信,在這一點上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跟他們取得一致的看法了。他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其實沒有人叫喊,他們每一個人都以為別人發出了叫喊,其實只是他們沒有誰能夠抑制住內心的尖叫。
  反正,隨著這一聲或真或假的叫喊之後,客棧前門被一幫來歷不明的傢伙砸開了,在騷亂最初的一瞬間,每個人都像歹徒、凶犯或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第一個起來反抗他們的是馬丁,他腦袋上捱了一撬棍。住店的有些客人帶有武器,可是他們無法拔槍還擊——因為天太黑,他們措手不及,而且也怕傷及無辜。客棧主人終於點亮了一盞油燈,可是有一個傢伙,毫無疑問是歹徒一夥的,從他手裡奪過油燈踩滅了。不過,就在油燈照亮的一瞬間,他認出了隱修士弗羅克,這個辨識對於襲擊者來說是很致命的。在混亂和倉皇中,黑燈瞎火之際,他們跌跌撞撞地跨過馬丁受傷倒地的身軀,順著木樓梯直奔二樓愛爾蘭人住的房間,這證明了他們這次襲擊的意圖很明確。當歹徒開始強行砸門時,愛爾蘭人發出叫喊:「怎麼回事?誰在砸門?來人哪!」密探這時還在閣樓上,所以隨後發生的一切他都聽得清清楚楚:門被砸開了,闖入者的吼叫,受害者的呻吟和咒罵,還傳出擊打金屬物體的聲音。就在這當兒,他離開了自己的監控崗位,從窗口爬到客棧後院,然後就跑到城裡去報告情況了。
  當總督和警察趕到時,他們目睹了噩夢般的可怕場景。僅有的一盞油燈映照出滿目瘡痍的殘骸,他們不難辨認被歹徒襲擊的痕跡。除了馬丁,客棧裡還有幾個旅客也受傷了,其中包括一個愛爾蘭人。另一個學者在哭泣,腦袋埋在兩手之中。他們所有的設備都被搗毀了,已不可修復,尤其是那臺錄音機,顯然是歹徒們狂暴攻擊的主要目標,他們不僅砸了機器,還把裡面的錄音帶扯出來,剪成碎片扔了一屋子。
  所有的一切只是發生在頃刻之間。當樓下的客人回過神兒,這夥歹徒已遁入夜色之中。據客棧主人說,當總督帶著警察趕到時,歹徒們還沒有跑遠。其中有個傢伙可能受了傷,因為有個客人開了槍(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痛苦的叫喊),所以,如果總督不嫌麻煩,那夥人裡面很有可能被抓住幾個。
  總督下令警察趕在歹徒逃竄進深山之前追上去,這當兒斯特傑凡突然想起他忘了提供一個重要細節:他認出了歹徒中的一個人,隱修士弗羅克。
  搜捕立即開始了。幸運的是,那天晚上還有微弱的月光,警察關了車燈,沿著朝北的大路慢慢向前推進,他們遠遠地看見了那夥歹徒的身影。第一個被抓住的是那個受傷的傢伙,還有兩個攙扶著他的同伴。其他幾個跑得稍遠,在山腳下也被逮住了。至於弗羅克,他是在他的洞穴裡被抓的,他大聲咆哮著,滿嘴胡言亂語。
  從第二天黎明開始,整個N城都在議論這件事。一小群人聚集在監獄門前的街道上,心想湊巧能看一眼那夥惡棍,他們的動機仍是一個謎。儘管下起了濛濛細雨,但人群還是沒有散去。他們在四周閒晃,直到囚犯們出現在街道遠端,兩個兩個銬在一起。他們前額上耷拉著幾綹雨水打濕的頭髮,臉色顯得更蒼白了。他們的眼睛鼓凸著,好像就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那是隱修士弗羅克!是弗羅克!」當警察押著那夥人走近時,人們三三兩兩地小聲議論著,帶著驚悸的口吻,「瞧那個流氓!」
  「仁慈的上帝啊,他們手上在流血!」一個老婦人喃喃而言,「不該這樣對待人啊。」
  「不是血,老奶奶,你看錯了,」有人解釋說,「你看到的不是血,是生鏽的手銬上淌下來的雨水。」
  兩天後,一家全國性報紙報導了這一事件,包括這夥歹徒被捕的消息,報紙把他們稱為「歹徒、極端分子和祕密教派分子」。文章描述了幾個細節,結尾還配以一張毀損的錄音機和磁帶的照片,同時還有對其中一位外國學者的採訪報導,篇幅短小且實在令人費解。「現在,史詩又重新散落了,就像以前一樣。」學者說著,一邊在流淚,他指著從錄音機裡拉出來的錄音帶,「我們試圖把這些散落的碎片恢復到原來的文本,可是現在又成了碎片,就好像……好像遭受了一場自然災害。」記者強調說,這位外國學者多次使用了「大災難」這個詞,在有一處還稱之為「無邊的大災難」。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