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H檔案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3 18:34
事實上,客棧主人的預言沒有落空,那個吟遊詩人回來了。事情發生在一個陰霾籠罩的鬱悶日子。一切似乎都凍僵了,而吟唱的事彷彿也被永久遺忘。那人看上去疲憊不堪,兩個愛爾蘭人很想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們不敢問。他們甚至不敢奢望此人會再度表演;他們關照客棧主人別去提醒歌手先前許下的諾言,但斯 特傑凡搖搖頭,叫他們別那麼想。歌手一定會唱的,他有言在先,他得信守諾言。歌手什麼都沒說,純粹像履行一樁義務似的,坐在麥克風面前的木椅上開始唱第一首歌謠,接著又是另一首。
吟唱者一離開,比爾和馬克斯就開始把新的錄音和原先的錄音進行比較,他們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又繼續這項工作。他們看到歌手憔悴的面容和筋疲力盡的神態,原以為第二次表演會出現許多字句增損的痕跡。馬克斯錄下自己用英語說的一段話,作為這盤錄音帶的標題:「歌謠係同一個歌手於兩週之後吟唱,他在那段時間裡似乎遭受了某種精神打擊或是經受著沉重的壓力。」
可是,讓他們極為吃驚的是,兩個錄音版本居然高度一致。在長達一千行的詩篇中,只有兩處遺漏;而慕傑被戴上鐐銬那一幕中的歌詞——
過火松枝的灰燼
抹黑了慕傑的下巴
在後來重唱時變成了——
過火的松枝的灰燼
跟他嘴裡的唾沫混在一起
兩人就這些變易的原因做了詳盡討論。一方面,對於長達一千行的歌詞而言,這些不起眼的增損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也在意料之中;但另一方面,這種改變可能表明歌手在精神低迷的狀態下,歌唱時帶入了自己的悲情。
後來,他們把這種闡釋擱置一邊,認為這應該是相對次要的問題,轉而將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變動的歌詞上。這真是讓人驚訝。期待已久的自由變體,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眼前!它就在這裡,不是作為一種理論建構,而完全是一個活生生的對象。這兩行歌詞的變易,文本中這點罅隙,是「遺忘」的第一個案例,活生生地詮釋了史詩流傳中的「遺忘」機制。他們簡直著迷了,不厭其煩地比對二者異同和缺失部分,突然間,一切都有了希望。他們手裡已經抓到了解決荷馬史詩謎團的主要線索:一個吟唱者僅在兩週之後就出現了怎樣的變化。那麼數年之後,或是一個世紀乃至五百年之後,那會產生多少由於「遺忘」造成的案例,況且不僅只是一個吟唱者的表演,而是一整個群體,從這一代傳到下一代的文本,又會發生什麼?「遺忘」機制這就突然異乎尋常地放大了,他們試想用自己的腦力去處理如此龐大的工作量,只覺得脈搏在太陽穴裡突突跳動。
***
他們接到總督和他妻子送來的舞會請柬時,還完全埋首於工作之中。一開始,他們不能真正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這種交往似乎有些奇怪,有些不合情理,因為彼此實在不相干,話都說不到一起就更顯得頗為荒唐。他們兩個都說「不去」,本能地衝口而出。「要我們去幹嗎?肯定是弄錯了。」他們確實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邀請他們去跳舞,心裡跟自己說肯定是請柬上把別人的名字跟他們搞混了。但是,請柬上手寫的名字確實是他們。而且,總督的長鼻子豪華轎車就停在客棧門口。不僅邀請他們去參加舞會,而且還派車來接他們!他們打算重申一下拒絕的意思,不過他們模模糊糊地記得抵達N城的第一個夜晚聚會中間提到過舞會的事,再說,這整個地區,也許還有這個小客棧和那些流浪歌手,都在總督掌控之下……
半小時後,他們各自換上了深色西裝,坐進一輛有專職司機的老爺車裡,穿過一片霧霾飄蕩、看似遍布謎團的平原,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一路上那些幽靈般的乾草垛總是猛地出現在車燈前面。比爾不時壓低嗓子咕噥道:「噢,上帝啊,我們這是去哪裡?」他得定下心來想想,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趕赴本地總督的舞會,可是每次都是剛剛想到這上面,思緒就飄逸開去,想像著四周隱藏著無數的危險,這些危險長久壓在冰雪下面,可是現在,它們從沉睡中頑強地甦醒了,這就更加令人擔憂。
他聽到馬克斯湊近他耳邊悄聲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夕陽!」
這真是一幅相當獨特的日落景象,天幕上彷彿塗抹著黑色墨水,抹去了所有閃閃爍爍的耀斑,遮蔽了所有的光源,不留下些許溫柔的痕跡。一個美妙的夜晚要被綁架了!比爾心想。總督的妻子——或她的丈夫——她,或是他(這取決於你聽到的是哪一個吟唱者的版本)嘴裡咬著火把……噢,那些史詩真能把你弄得神經兮兮!
比爾看到遠處小城星星點點的燈光,釋然地嘆了口氣。總督宅邸門前燈火通明。走進客廳,他們發現這裡的客人與第一次造訪時見到的是同一撥人,也有幾個新面孔,大概都是本地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
「我們非常高興能夠再次見到你們。」總督把他們介紹給別的客人,「這是本地的婦產科醫生……這位律師,還有他的太太……拉羅克先生——對了,你們已經見過了,不是嗎……郵政局長你們也見過。能夠再見到你們真是很愉快。這位是地區徵兵公署署長……這是我妻子。」
過了一個小時,兩位外國學者仍然覺得自己跟這裡格格不入,就和上一次抵達時的感覺一樣。他們也像別人那樣手裡端著玻璃酒杯,他們甚至還跳了舞(只跳了一支曲子),但他們確實覺得自己實在無法融入這樣的環境。這裡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假模假式的造作,假得很荒唐。他們意識到,要讓自己跳出史詩的世界,裝作很享受舞會的樣子實在很困難。女人們在角落裡打量著他們的側影,一邊悄聲低語,大概是在對他們品頭論足,那倒沒什麼關係。兩個外國人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們還惦記著客棧那頭,惦記著那裡的人,那些人的衣著,那些人的神態,還有他們的行為方式,都跟眼前的人們大相徑庭……
比爾靠在大理石壁爐架上,思緒又回到羈留客棧的那些旅客身上,他們的服飾設計都帶有風雪冰霜的意味,作為裝飾的鑲邊似乎是一種機織的閃電圖案。
至於坐在總督舞會沙龍裡的這些人,他們據稱都是N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嗯,不過是一些稻草人罷了,是荒唐可笑的官僚們。他們讓你忍俊不禁,讓你厭惡至極。
女主人側著身子靠過來,對比爾說:「你看上去好像不太自在。你肯定感到厭倦了。這裡是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你還能指望什麼?」「太太,我並沒有感到厭倦。」比爾說,他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實話說,在這整個默劇中似乎只有她跟別人有所不同,再說他可不想得罪她。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明亮而柔順,湊過來看著他,似乎流露出分離幾週的苦澀。甚至捏著酒杯的手上閃耀的戒指都透著女主人內心的幾分渴念。
比爾嗅出她的香水味,他突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問她這樣的問題:怎麼會有兩個迥然相異的阿爾巴尼亞同時存在,在同一個地方,同樣的時代?——世代相沿的阿爾巴尼亞,承受著與民族自尊相偕而來的悲劇命運,他不只是從史詩中了解到這一點,也得知於寄宿路邊客棧的人們;而另一個阿爾巴尼亞,是他在這裡看到的情形(他對此只能感到抱歉,但他看問題就是這麼直截了當),他發現只不過是一場默劇表演。
「你像是在夢遊……」她說,「你什麼都不說,卻沉浸在夢境之中。不過我看人的口味就喜歡這樣……」
「我確是不知說什麼好,」比爾回答,「事實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發覺她手指上的戒指顫抖了一下。也許她並未理解他的意思。很可能她對另一個阿爾巴尼亞一無所知。說實在的,任何人都會高度懷疑它的存在。那個古老的阿爾巴尼亞真的為他所了解嗎,抑或他的看法僅僅來自詩人的囈語?
他拿起擱在壁爐架上的酒杯,啜了一口,又放回去。他曾在一位阿爾巴尼亞年輕作家的書中讀到一段關於高地人的論斷,說他們看上去是那麼勇敢和桀驁不馴,卻很有可能一夜之間就匍匐在國家強權面前。然而,從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來看,事情又完全是另一種情形。關於這一點,沒有什麼真正能讓人驚訝的。難道荷馬時期人們的行為方式也帶有史詩風格?那麼荷馬本人呢……一個可怕的幻象(就像你看見自己跟母親睡在一起)攫住了他的意識,一直揮之不去:荷馬剛剛吟唱完《伊利亞德》第二卷或是第七卷,就一門心思在算計自己能得到多少報酬……只是聽說阿爾巴尼亞的吟遊詩人完全不計較任何形式的報酬,這才讓他從那種痛苦的幻覺中擺脫出來。感謝上帝,那僅僅是一個猜想!
「你想跟我說什麼?」戴茜悄聲問。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要是他把自己心裡剛才在想的事告訴了她,尤其是她,這位N城的第一夫人,那他準是發瘋發到家了。
他們一坐上回客棧的車,他就跟馬克斯說了自己的擔憂。因為總督其他那些客人在回家途中肯定會對這兩個外國人大肆議論,說他們不懂交際,缺乏文明意識,又故作矜持,或者乾脆就叫他們蠢貨。
比爾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遠處,稀疏的燈光閃閃爍爍,只是給這黑夜帶來的可怖與死亡氣息營造了更強烈的氛圍。
他等著馬克斯的回答。但馬克斯一聲不響。他肯定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