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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H檔案 by 伊斯梅爾·卡達萊

2020-1-23 18:34

  那個來自阿爾巴尼亞王國駐華盛頓公使館的外交郵袋,在一個陰鬱的冬日送抵,這般自然氣候在這類落後的蕞爾小國的首都相當常見。郵袋裡有兩份已在紐約定居的愛爾蘭人的簽證申請,還附有一紙簡要說明,其中提到申請人先是稱之「民俗學家」,後面又說是「據稱是民俗學家」。關於他們的一切介紹都顯得粗略不詳。看起來,他們似乎會一點阿爾巴尼亞語,他們想來這個國家旅行,蒐集阿爾巴尼亞的古代英雄史詩,他們將攜帶一批有關北部地區的檔案卡片和地圖,根據他們自己的呈述主要將在那一地區展開活動。他們將隨身攜帶記錄語音和歌曲的機器——那是一種古怪的、聞所未聞的奇妙玩意兒,被稱為錄音機,公使館的官員解釋說,這種機器剛剛發明出來,而且已投入使用。說明最後寫道:「不能完全排除這兩個來訪者是間諜的可能性。」
  華盛頓的郵袋送抵兩週之後,也就是兩個愛爾蘭人預計抵達的一週之前,內務部長在給N城總督的信中,大致準確地重述了公使館人員寫來的內容,除了最後那句「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沒有原樣轉錄,他在信中寫道:「這兩個來訪者顯然是間諜。」部長用同樣的語氣寫下去,對這兩個人的監控應該謹慎有加,絲毫不能讓他們有所察覺。總而言之,N當局應該使外來者有賓至如歸之感。
  部長想像著總督讀到信中最後一句話的詫異模樣,不禁莞爾一笑。「你這傻逼!」他自言自語道,「待在那種窮山僻壤的兔子洞裡,國家大事你能懂個屁?」從部長辦公室的窗口可以眺望外交部的屋頂。他知道隔壁那個部門的外交特使們正在歐洲各國首都四處活動,尋找僱傭寫手或是偽歷史學家來為國王撰寫傳記。「當然,當然,」他痴痴地嘟囔道,「外交部裡都是一些教育背景出色的傢伙。所以他們能得到這樣的美差,搜尋傳記作者什麼的,但是真要辦成一些正經事,比如為國王弄到巴黎食品櫃裡的高檔餡餅,或是給議長找一個孌童,或是所有這類骯髒事,他們得找誰去做呢?哼,找我,內務部長!」雖說是滿腹怨誹,但他不打算繼續給外交部那些娘娘腔打分了。如果是他,而不是他們,想辦法替國王找到預期中的傳記寫手,那就能夠讓他們永遠閉上臭嘴!每次有外國人來到阿爾巴尼亞,他都惦記著這件事,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真正有希望的機會。不過,那兩個愛爾蘭學者似乎有可能為這份工作出點力氣,尤其在他們被懷疑是間諜的情況下。他會讓他們不受打擾地獨自活動一段時間,做自己的事情,然後呢,如果運氣不錯,他就把他們逮個現行(「現行」這個詞喚起了某個想像中的場景:其中一個外國人被發現在一張大床上正要跟女人激情媾歡)。然後,就輪到他出面和他們打交道了。「這邊來吧,我的羔羊。先把那些英雄史詩、錄聲音機什麼的扔到一邊去,行不行?坐下,我們來談談別的事。你可得為你的朋友做些什麼。你不願意?噢,我敢發誓,你這樣會逼著我讓你領教一下你的朋友有多麼惱火。哦,我看出來了,你還是懂點識時務的道理。那就好!現在我們來談談吧。你的朋友要你做的事情,對你來說並不困難。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不是嗎?你的簽證表上說你畢業於哈……哈……哈佛。是嗎?不錯啊!坐下,請坐下。你的朋友會給你紙和筆,他會給你糖果,給你美女,什麼都會給你。不過可得小心!你一定不能惹他生氣!你得寫寫他的人生——他的傳記,就像人們現在常說的那樣——國王的傳記。這就是你的朋友要你做的事情。」
  部長躊躇滿志地封上了寄給N城總督的信函,然後敲上封蠟,手勢過重使得封印彈跳了一下,蓋成了兩個印戳。兩天後的上午十點,總督收到了信件。打開前,他朝封蠟瞥了一眼。經驗告訴他,蓋上這種印記的那隻手,不是出於恐懼,就是帶著一股怒氣。
  看了夾在裡面的便條,他心裡鬆了一口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對自己說,然後拿起電話向他妻子報告了這個消息。
  正在鬱悶之中的女人拿起電話,這鈴聲已經讓她失望幾十遍了,每次滿懷希望撲過去接電話,她都期待有什麼新聞能刺激一下自己單調的生活,而從帶孔的貝克萊特聽筒裡傳來的總是她丈夫無聊的詢問——「你這會兒幹嘛呢?」「午飯做好了嗎?」——要不,更糟的是郵政局長老婆打來的電話,那女人能扯的話題就是能讓人無聊到死的家長里短,打聽諸如怎麼做果醬的蠢事。
  這個電話卻大不一樣。她丈夫說的事情真是讓她難以置信,簡直讓她嚇呆了,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聽錯了,她大聲嚷了兩遍,「兩個愛爾蘭人,來我們這裡?你是這樣說的?」
  「是啊,是啊。他們還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哩。」
  「太有趣了!」她說,簡直沒辦法掩飾自己的興奮,「這可是個好消息!我真是悶得慌……」
  她一上午都沉浸在無以言表的落寞之中。雨水在窗上掛起一道道條紋,從昨天開始雨就下個不停。從濕淋淋的窗格看出去,對面街上的煙囪都是歪歪扭扭的。上帝啊,又是像昨天一樣的日子,她這麼想著,躺在床上嘆氣。腦子裡浮現著並不清晰的思緒:看來這一天確實又被證明是無聊透頂的日子,又是讓她悶悶不樂的一天。這當兒她在想這樣的日子對世上任何人來說都可能覺得百無聊賴,不過,突然她又換了一種想法,因為她意識到成千上萬的女人,在辛苦勞作一週之後,或者經歷了一場家庭齟齬,或者哪怕是得了一場感冒,都會對她這般安逸的生活心生嫉妒。
  不會有多少人能理解她的想法,像她這樣豐裕的物質條件,身為N城總督美貌的妻子,居然在這個小城過得如此悽悽慘慘。可是突然間電話鈴響了,這一天,就像這根蜷曲的電話線,剎那間在鈴聲中繃直了——成了充滿驚奇和神祕的一天。
  「兩個愛爾蘭人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她喃喃地重複著丈夫的話,「真是太妙了!這個冬天就不同於往常了!」她丈夫要她明白,他接到上峰指令要讓那兩個外國人覺得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那還用說,她想像著打橋牌的情形,壁爐裡燃著火,水晶玻璃上反射著閃閃爍爍的爐火。總督說過那兩個愛爾蘭人會帶來一些奇妙的設備,類似留聲機那路玩意兒,不過要時髦得多,她想像著自己投入其中一人懷裡,然後又轉向另一個,跟著「妒忌」舞曲大跳探戈。他們必定相當年輕,這樣才能符合所有的預設。
  她又撲向電話機,可是剛拿起話筒卻又愣住了。在把這個驚人的消息轉述給郵政局長老婆之前,她覺得有必要稍稍延宕這段獨自品味的時間。
  他們是兩個人,她想,很可能兩人都是小夥子。她丈夫甚至把他們的名字都告訴了她:一個是馬克斯·羅斯,另一個是比爾·諾頓。他肯定也知道他們的年齡。午餐時她得找機會從他嘴裡套出這些資訊,不能讓他有所察覺。
  她不由自主地朝浴室走去,在冰冷發亮的浴缸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把手伸向熱水龍頭。她慢吞吞而性感地脫了衣服。伸出兩根手指探進水裡試試水溫,剛放到半浴缸熱水,她馬上就跨了進去。她腦子裡想著什麼事情,往往就讓自己浸泡在浴缸裡,一任思緒飛揚。
  她半閉著眼睛舒展身子躺下,看著水面漸漸上來漫過自己的身體。這就是埋葬的樣子了,她發覺自己想著這種念頭,馬上把它甩掉,她腦子裡一旦鑽進可怕的甚至只是一絲惱人的念頭就會立刻打消它。「別這樣,別這樣!」她對自己說。沒有必要過早地沉浸在這種想像中。她還年輕,只有三十二歲。她不是在等待一場奇妙的豔遇嗎,等那兩個外國人到來?她大聲唸著他們的名字:「馬克斯·羅斯。比爾·諾頓。」這是常見的歐洲人的名字。她很了解這個,幾年前,因為自己的名字莫卡德茲唸起來很像東方人,她把它改成了戴茜。很多人都忘了這件事,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她還有過別的名字,可是只要有人還記得她原來的名字並用來稱呼她,不管說話時是否心不在焉或根本沒有惡意,她馬上就會把這人歸入敵對陣營。戴茜這個名字聽上去很棒。如果那兩個小夥子知道戴茜在浴缸裡如此思念他們,誰知道人家會有什麼感覺?她經常試著根據人名音節去想像那人的模樣。這會兒她就要這樣來揣摩那兩個外國人了。
  熱水已經完全漫過她的身體,這時她才想到,自己忘記帶肥皂進來了。管它呢!她乾脆就這樣躺在浴缸裡。也許沒有肥皂還更舒適些。她曾注意到,在相似的情況下,肥皂泡沫不但會攪渾洗澡水,也會影響她的遐思。
  透過眼角的餘光,她瞥見浸在水下白色的軀體,三角區的陰毛在水流折射下出現了疊影。注意力轉換之際,她墜入了一種漸漸襲來的夢境,這使得所有的事物都變得影影綽綽和曖昧不清。儘管她自己不想承認,但她知道,對偏遠地區的厭倦使得自己渴望情感上的冒險。自相矛盾的是,幾分鐘前熱水剛剛漫到腰際時,她還試圖打消這種縈繞於懷的匪夷所思的念頭。她曾在一部羅曼蒂克的電影裡領略過這種催生自己想像力的情愫,這種情愫就好像鋪設了一條路徑。各式各樣的形象在她眼前閃過,她感覺越來越難以控制它們。這種情愫來自她在電影院裡看過的愛情電影,那些鏡頭刺激了她的想像,可以這麼說,為這種綺念做了鋪墊。那些形象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覺得越來越難壓抑下去。混亂,無邏輯,無次序的思緒,先是糾纏於茂密的一頭紅髮,馬克斯·羅斯,並非因為她真的被他所吸引,而是這事情順理成章就該如此;或者說,在慾望驅使她全心全意投入另外那個比爾的懷抱之前,她需要邂逅全部的複雜情感(競爭、挑起妒忌心,等等)。「噢,我的天哪!」她突然大叫一聲,不再去看水下自己的身子,好像是因為盯著自己赤裸的軀體才把這些亂糟糟的思緒帶進了腦子。只是因為她的情人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名字,她不可能不受孕啊!
  她在浴缸裡尷尬地挪換了身姿,像是熟睡的人在床上翻了個身。水流汩汩地發出聲兒,水下的身子在水流折射下變形了,這讓她又生出了種種綺思。她看見自己面如死灰,模樣非常可怕,踏上爬滿常春藤的兩層小樓的前門臺階。門上釘著一塊黃銅銘牌,上面鐫刻著N城唯一的醫生的姓名——名字下面則是「婦產科」的字樣。
  多年猶豫之後,戴茜的丈夫終於同意接受檢查,事實證明,他們沒有子女是他的責任。從那以後,戴茜在籌劃自己的豔遇之前,必須先考慮一下在婦產科醫生那裡做人工流產手術的善後事宜。
  因為那麼一來,她就不得不出現在那個帶有小城陰森氣質的男人面前,那人扮演著,或似乎扮演著讓她幻想破滅的醫生角色(那就是電影裡這類人物的共同模樣,在俄羅斯作家筆下,他的名字應該是契訶夫)。「是意外嗎?」他會這樣問,一邊轉動著好色的眼珠子瞧遍她身體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不久前還在歡愛的劇情中折騰得七竅昇天,而現在卻冷冰冰的,就像醫生候診室的大理石貼面。然後她就會想:你這鄉巴佬庸醫!你怎麼能理解所有這些悲劇性的奇蹟?
  她又變換一下身姿,洗澡水翻騰了幾分鐘後恢復了平靜,她再一次打量自己通體白皙的身子,心中鬱悶便煙消雲散。為什麼要生出那種倒楣念頭?兼有感官享受、好奇心和神祕感的豔遇才是真正的歡樂——它即將來臨,在這之前她不想讓那些內心失衡的惡念來壓抑自己。一手橋牌,一杯酒,一室溫暖的爐火——這些期望把她從想像中的悲劇性場景中拉了回來。所有這些事物幾乎活生生地呈現在她眼前,而且,幾天後就將真正實現。突然一陣衝動,她爬出浴缸披上浴袍,回到臥室裡穿衣服。
  外面,似乎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鉛塊一樣沉重的雲層底下仍然是濕漉漉的冬天,雨水就像這緩慢的生活節奏淅淅瀝瀝四下飄灑。電話線穿過滴滴答答的雨水很快就將新聞傳播開去,先是打給郵政局長老婆,然後是N城另一位女士:隔空引起了一陣轟動。
  過了半小時,打過幾個電話之後,戴茜又走到前窗,站在這裡幾乎可以眺望整個小城。外面雖說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她知道在那些呆板的屋頂下面,那樁聳人聽聞的新聞已經扯住了N城各家各戶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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