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賢者之愛 by 山田詠美
2020-1-21 19:42
直巳來到世人所說的難搞的年紀十四歲時,果然也不例外地成爲難搞的少年。這時覺得他很有價値的眞由子,已經三十六歲了。
眞由子因爲工作關係來到澤村家,百合發牢騷說:「可能是叛逆期的關係,說什麼都不肯聽,還跟一些壞朋友混在一起。」而諒一就坐在百合的旁邊,露出絲毫不以爲意的模樣抽著菸。
百合可能認爲自己和眞由子是好朋友,所以當然要先聽自己講話,又或者不想讓他們稱心如意,所以遲遲不讓丈夫和眞由子獨處,拉拉雜雜地一直說下去。這段時間,雖然眞由子也保持風度地隨便應和,但幾乎都心不在焉地望著院子裡的鐵製餐桌椅。遮陽傘關著,可能是長期暴露在雨中,從白色油漆剝落處長出一片深褐色的鐵鏽,顯然已經很久沒用了。以前,一家人應該和樂地在此度過下午茶時光吧。
那時用的茶壺,一定是耐熱式的玻璃茶壺吧。眞由子如此想像著。從看得見綠色液體的透明茶壺裡倒出香草茶,旁邊搭配的是反覆看著食譜烤出來的司康餅,與無法分辨酸奶油而購入的凝脂奶油。說不定也擺了用奢華碟子裝的玫瑰果醬,而不是草莓果醬。因爲百合一直憧憬著這種餐桌情景。但如今看到這個院子,完全無法想像那種情景。一定是百合覺得要按部就班,整套做起來太麻煩了。就像她母親那樣。
以前,朝倉家作爲眞由子家的鄰居,想和華麗的建築一起開始過理想的生活,但似乎沒多久就開始腐蝕了。從外觀看來,乍看還是很整齊,但走近觀察,便能清楚看出那種劣化的情況。對,就像現在擺在那裡的庭院桌椅。就如那看起來像生鏽又像發霉的東西,因爲怠於維護,慢慢蔓延開來,逐漸呈現出荒蕪的感覺。
每次去隔壁家玩,眞由子都目睹這種荒蕪的經過。這戶看似富裕的人家,似乎沒有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雖然不是確實的疑問句,但可以感覺得出來。總覺得這裡的大人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百合的父母忙於經營店的生意,很少在家。雖然也請了幫傭和保母每天來家裡幫忙,但好像每個都待不久,因此家裡經常只有小孩在。
起初,眞由子很羨慕百合家沒有囉唆的大人在,但後來很慶幸自己不是他們家的孩子而鬆了一口氣。
年紀小的弟弟們,簡直像沒教養的猴子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百合也追在後面跑,拚命想照顧他們,但也會遭到挫折哭出來。看到她這個樣子,眞由子於心不忍,想盡力幫助她。但眞由子是獨生女,也幾乎沒和其他幼童接觸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爲種種狀況束手無策,弟弟們又鬧得更凶了。那種模樣已經超越猴子,變成了小惡魔。
「百合,爲什麼,這些孩子,會這樣呢?」
百合終於抓到一個尿在褲子裡的弟弟,正在幫他換褲子。
「……這樣是怎樣?」
沉默半晌後,百合回頭反問。她的眼眸裡帶著責備的灰暗光芒,眞由子不由得噤聲不語。
「我再問妳一次,這樣是怎樣?」
眞由子知道惹得她不高興,整個人慌了起來。百合見狀,宛如要讓她放輕鬆似的笑了笑,然後這麼說:
「這也沒辦法呀。我家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才會變成這樣的小孩。我家明明很有錢,卻是這樣的家。」
這時百合露出和她年齡不符的哀愁微笑,眞由子一生都忘不了。忽然,眞由子看到堆積如山沾著飯粒的外送壽司盒。
「我來洗那些壽司盒!」
眞由子如此一說,百合一臉納悶地看著她。
「這種東西要洗嗎?」
「洗也沒關係吧!」
眞由子說完便把壽司盒搬到流理台上。因爲眞由子也還年幼,百合看了露出「被我玩弄了」的笑容,卻也以淡淡嬌甜的聲音,從背後在眞由子的耳畔說:「謝謝妳,眞由。我最喜歡妳了。」
對了,那個尿尿小童,也不知道何時開始不尿了。眞由子想起那個抽乾了水,放在那裡不管的小游泳池。以前曾興致盎然地問過,那是要養魚的嗎?結果不是池塘,果然是要當游泳池用的。那個大小和深度大概只能洗澡,但到了夏天,百合會和弟弟們在裡面玩。眞由子也加入玩過好幾次,雖然內心也瞧不起地嘀咕:「這個游泳池也太小了。」但夏天玩水還是很開心。偶爾諒一看到,也會過來湊熱鬧說「我也要一起玩」,還曾像小孩般拿著水槍追著大家跑,四處逃竄的孩子們發出歡樂的笑聲。那時候沒有任何陰霾。
那個尿尿小童當歡樂的目擊者,究竟有多久呢?眞由子曾經看過,百合獨自一人在游泳池的模樣。她抱膝坐在淺淺的水裡,尿尿小童不斷在她頭上撒尿。看到一直被水噴的少女哭泣的臉龐,眞由子知道這一幕並不好笑。但她無法轉身離去,繼續靜靜地凝視這一幕。若她意識到世上有什麼決定性的錯誤,這或許是第一次。
「百合,我和眞由要談工作上的事,談完之前請妳離席。」
聽到諒一這麼說,百合噘嘴聳聳肩。從某個時期開始,她就故意對諒一採取惡作劇般的態度。可能是對眞由子先發制人那時開始的。。
「可是,人家跟眞由沒什麼機會見面嘛。」
「因爲她擔任我這種懶惰蟲的編輯,有多少時間都不夠用。」
「諒大哥好賴皮喔,又想獨占眞由了。」
「妳在說什麼孩子話呀。」
諒一傻眼地說,又擺出趕人的動作,因此百合做了一個鬼臉,離開客廳了。看著她滑稽的背影,眞由子也不禁笑了。
「你捫感情還是很好啊。」
「孩子氣很頭痛喔。」
「以紳士聞名的大師也有損顏面啊。」
諒一搔搔頭,盯著眞由子。
「妳能不能別叫我大師?」
眞由子呵呵呵笑了,暫時中斷編輯模式,然後喝了一口百合先前端出來的茶。這是玉露的冷泡茶。成功小說家的妻子泡的茶,有一股馥郁的香氣。
「她又叫妳諒大哥了啊?不是有一陣子不叫了。」
「嗯,喔,是啊……」諒一顯得難爲情,答得支支吾吾。
「爲什麼又叫了呢?」
「嗯……因爲很久以前是這麼叫的吧?」
「嗯哼。」眞由子意味深長地瞧著諒一,於是他噗嗤一笑招認了。
「喔,這是因爲她說,想一直保持初戀時的氣氛。當然在直巳面前不會這麼叫,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
「你說謊!」
眞由子打斷他的話,諒一驚愕地看著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我在的時候,她一定這麼叫喔。像以前那樣叫諒大哥。」
「……嗯,也是啦,沒錯。」
「諒大哥。」
眞由子如此一叫,諒一露出冷不防被突襲的表情。眞由子自信滿滿,她知道百合叫的和自己叫的,分量完全不同。
「我的初戀也是諒大哥唷。」
「……我知道」
「眞要說的話,原本應該成爲笨拙時代的溫柔回憶的初戀,無論是我或百合,好像都變成非常麻煩的東西。」
諒一靜默不語,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卻也沒有任何動搖。去掉小說家與編輯的社交辭令,以及曾經如兄妹般的親密感情,他知道所剩的就是這個事實吧。
「現在跟我說這種事,我能怎麼辦呢?」
我也正雀躍地在著手嘗試,把初戀變成麻煩的東西喔。眞由子在內心如此低吟,卻以編輯清晰的發音,向眼前這位小說家建議:
「把這個寫成小說如何?」
「妳的意思是,變成麻煩東西的初戀?」
「是的。」眞由子笑咪咪地回答。諒一倒抽了一口氣。
後來百合來問要不要吃晚飯,眞由子拒絕了,在傍晚前離開了澤村家。走向車站的途中,不曉得哪裡傳來祭典的音樂聲。正當眞由子心想,若是附近的神社在辦祭典就去看看吧,忽然有人拍她的肩。回頭一看,是直巳和他的年少朋友們。
「妳去我父親那裡?」
眞由子點頭,拚命忍住笑意。在家裡明明叫爸爸,在外面居然說父親。回想起來,以前直巳曾如此說過:「爲什麼父母不教我們叫父親和母親呢?」在家裡被教育叫爸爸媽媽長大的孩子裡,到了這個年紀似乎也有人覺得怪怪的。眞由子不禁放心地暗忖,他是這類的小孩太好了,因爲這是健全的證明。要先有健全,才懂得享受扭曲的樂趣。
「你知道哪裡在辦祭典嗎?」
「那個十字路口過去的神社。妳要去嗎?」
「要去!」
直巳的臉頓時亮了起來,不曉得去跟朋友們說什麼,然後在朋友的嘲笑聲中回來了。
「其實我剛剛才去過,可是我想跟眞由再去一次!嘿嘿。」
直巳說得興高采烈,眞由子將手貼在他的背上,感慨地暗忖,那個當母親的眞是笨蛋。叛逆期?正因爲是你們,所以他才反抗,竟然完全沒察覺到這一點。
不過,眞由子也認同「難搞的年齡」這句話。例如會爲芝麻小事受傷難過,爲微不足道的理由激昂亢奮。有時會滔滔不絕地強調自己是重要的人,有時又會叫人不要理他,但有時又希望別人肯定他。
眞由子爲之輕蔑,認爲這眞是奢侈病。即便自己是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這麼說。因爲那時她爲了克服父親的過世,與隨之而來的種種事情,簡直是拚了命。
前些時候,直巳也莫名地發脾氣,還對眞由子做出大聲怒吼這種暴行。始作俑者明明是他。他過度干涉眞由子的私生活,尤其追根究柢地問有沒有男朋友,眞由子覺得很煩,於是回他:「當然有啊。」
直巳立刻又質問:「怎麼樣的男人?」因此眞由子有點壞心地回了一句:
「大人。」
這足夠讓直巳焦躁不已。他緊咬嘴唇,咬得嘴唇都發白了,眞由子見狀伸手去摸他,希望他別再咬了。但他霎時粗暴地揮掉眞由子的手,這麼說:
「像眞由這種歐巴桑,居然也有男朋友,眞嚇人啊。」
「對啊。」眞由子不爲所動,開始說起她和男友做愛有多爽又多爽。
「吵死了!別再講了!」
即使直巳打斷她,她也繼續講。在內心嗆他,這是懲罰喔。不久垂眼一看,他股間的牛仔褲凸起來了。這眞是心靈與肉體無法取得平衡的年紀啊,即便眞由子內心如此同情,依然繼續說著自己的性事。
她原本是個對於談自己的性事,完全沒興趣的人,但這回試著一說,感覺還挺愉快的。但她也知道,因爲對方是個對自己很感興趣的十幾歲男孩所致。這種男孩,或許應該要弄到手吧。公司裡後進的女同事們,有個叫「女子會」的聚會,是女人們一起喝酒、大談戀人床笫之事的聚會。眞由子也參加過,但只記得大家猶如在發表會議紀錄,無聊之至。途中,她甚至差點舉手說:「異議!」但也以成人的從容充耳不聞。
要說這種話,就該對受自己的言語挑釁的男人說,還能一邊享受他焦急難耐的樂趣。男人?對,男人。對眞由子而言,直巳打從出生落地,今後也一直,永永遠遠,都是男人。現在身爲男人幼蟲的他,到成體爲止,會經歷不可思議的變態過程吧。眞由子要享受這種設計的樂趣。
谷崎《痴人之愛》裡的讓治,在這裡失敗了,因此創造出一個怪獸,不過他也同時體會到屈服的無上幸福。那麼眞由子會如何展開呢?她也有想過,就算變成怪獸也無所謂,到時候自己就當怪獸使者就好了。
眞由子逐漸覺得,自己和直巳的關係越來越有種特殊傾向。眞由子在沒人看到的地方舔著嘴唇,在心裡發誓:「我絕對不會讓你停留在,單純只是憧憬年長女人的少年。」卻又在大家都看得到地方,裝成一個溫柔嬌媚的姊姊。
這天神社裡有廟會活動,人潮洶湧熱鬧非凡。看到攜家帶眷的人,眞由子才想起今天是週末。擔任任性小說家的編輯,有時連假日都得捐出去,使得眞由子深深感嘆,編輯這一行眞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儘管如此,若有作家指名還是很高興。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父親說:「編輯可是比作家更有人氣的行業喔。」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也記得諒一說:「等我成名後,就能請高中先生當我的編輯吧。」那夢幻般的表情。對此,父親笑說:「我不曉得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和眞由撈金魚,感覺好棒喔。」
眞由子呵呵地笑了兩聲,把薄紙已破的魚撈圈拿給直巳看。
「我不撈了,這已經第三次了。我沒有撈金魚的才能。」
「誰叫妳不照我教妳的撈。拿魚撈的方式,要和水面幾乎平行的感覺,等金魚一來,就從旁邊,像這樣滑過去……妳看!」
直巳給她看的是,薄紙上有一條無依無靠、動著尾鰭的小金魚。撈了三次,三次都成功的直巳,興高采烈地得到老闆給的戰利品。
「你要養啊?」
眞由子這麼一問,直巳笑了出來。
「當然啊,這是不能吃的喔。」
「討厭啦,我當然知道不能吃。」
兩人笑了一陣子後,悠哉地開始逛攤子。走著走著,直巳忽然停下腳步,拿起裝著水和金魚的塑膠袋看得入神。眞由子在一旁望著他的側臉,過了片刻沉默,直巳說:
「要是能和妳一起養這條金魚該有多好。」
他故意說出這種不可能的事,要讓眞由子爲難。眞由子看著他的表情,壞心眼地暗忖,他似乎有爲女人變蠢的才能啊。通常,愚蠢的人會讓人覺得不堪,但唯獨對方的愚蠢是爲了自己展現時,會暗自感到一種快感,而眞由子就是這種女人之一。
「兩個人一起珍惜同一個金魚缸。」
因爲直巳如此繼續說,眞由子不得不揶揄他。
「我才要呢!你也眞是的,有時說話像個小鬼,有時又像年紀一大把的老頭子。」
直巳霎時羞紅了臉:
「其實不是金魚缸,別的東西也行吧?」
「什麼別的東西?」
直巳忿忿地反問,但眞由子不回答他。譬如,時間之類的。
「那我要把這個金魚,倒進馬桶裡沖掉。」
「這是幹麼?絕對不可以做這種事。要好好愛惜生物才行吧?」
語畢,眞由子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說要愛惜所有的生物,縱使直巳早晚也會知道,某種人無法放進這個範疇裡。
直巳鬧彆扭地邁開步伐,走在眞由子前面,過了一會兒停下腳步,回頭說:
「妳就不會對我說,叫我不要生氣嗎?」
「你在生氣啊?」
「對啊。」
「爲什麼?」
「因爲妳完全沒有愛惜我。我也是生物呀。」
「要怎麼愛惜你呢?」
「……呃,啊,那件事,還有效嗎?」
直巳說得呑呑吐吐。眞由子不懂他在說什麼,側首尋思也想不起來。直巳見狀只說了一句話:
「海。」
啊,眞由子想起來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跟直巳說過西伊豆一處偏僻溫泉區的事。當時她看著盂蘭盆節的水燈,流入黃昏靜謐的大海,那種感觸令她難忘。雖然是和以前熟識的男人去過很多次的地方,但她只挑直巳可能有興趣的部分說。他專心地側耳聆聽,那副眞摯的模樣非常可愛,於是她不由得說了一句:「改天,也帶你去吧。」
「改天是什麼時候?」那時直巳應該這麼問過。但眞由子早就忘光了,他竟然還虎視耽耽地盯著「什麼時候」,眞是不容小觀的孩子。
「我想去妳以前說過的,那個海。要是妳不帶我去,我眞的會把這條金魚拿去沖馬桶。」
「那金魚也太可憐了。不然這樣,等秋天涼快一點再去吧。」
眞由子提議得很乾脆,直巳卻宛如洩氣的皮球。
「……可是等到秋天,就不能游泳了呀?」
「沒有規定去海邊一定要游泳吧。光只是眺望大海也很棒喔。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
「海邊也是能肩並肩偎在一起的地方喔。」
看到直巳露出倉皇失措的表情,眞由子頓時傻眼。他是以爲終於輪到他了嗎?眞是自命不凡。
「我們在三島那裡租車,我來開。那是很難到的地方,所以要在那裡過夜喔,沒問題媽?」
「嗯,嗯。」
直巳答得很緊張,眞由子望著他的臉又說:
「百合那邊,我去跟她說。」
「啊?可是……」
「不要緊的,我的男朋友也會一起去。」
眞由子微笑地看著直巳滿臉沮喪,繼續說:
「……我的意思是,我會這樣跟你媽說。」
就這樣,兩人決定在初秋的海邊度過假日時光。
從那之後,直巳爲了這個小旅行,每天都在擬定各種計畫。例如不在場證明、藉口、如何統一說詞等等。當他運用朋友關係,準備周到齊全後,得意洋洋地打電話來,實在是太好笑又令人傻眼,眞由子不由得發出古代婦女般的復古感嘆詞「哎呀」了一聲。不過這也難怪,以他這個年紀,這種要隱瞞父母的旅行確實太早了。更何況是帶女人去,不,是被女人帶去,第一次的過夜旅行。
「這就是所謂的度日如年吧。」
在公司附近的餐廳,吃著遲來的午餐時,眞由子如此低吟。但同席的後輩時田秀美應該聽到了。因為他向來對眞由子的動向很有興趣。但他本身的辯解是,這只是眞由子想太多,事實並非如此。
「啊,高中小姐,妳又流出黑色討厭的汁液了。」
時田開玩笑地皺起眉頭說,而眞由子也開玩笑地瞪著他回敬一句:
「既然被看穿了,那也沒辦法。」
「啊,原諒我原諒我,請原諒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話說,前輩,這回是要做什麼?」
「感傷旅行。」
「咦?感傷之旅啊……也太老套了……」
「要你管!」
「喔,是……不過,前輩沉浸在感傷旅行的模樣,我實在很難想像啊。」
「你還眞笨啊,沉浸在感傷裡的不是我,是同行者。青春時期可是儲存感傷的絕佳時機喔。這個時期,能有多少感傷庫存,決定成人以後,身爲男人的排行喔。」
「……青春時期……年輕男子啊……」
「對啊。」
「……我祈禱不要變成犯罪啊。」
時田語帶詼諧地說出眞心話。
「怎麼可能變成犯罪。」
「這很難說喔。」
眞由子將飮料附帶吸管外包裝紙揉成一團,朝時田扔過去。他以一副習慣了的口吻說「眞危險」,巧妙地閃過了這個攻擊。
這兩個人的互動情形,在公司裡也是眾所周知,認爲他們是「不成熟的前輩」與「沒大沒小的後輩」的組合,也有人說是「奇妙的二人組」。但大多數人的看法是,他們之間奇妙的溝通方式來自於一個共同點,他們的父母都曾是編輯。
是的,眞由子的父親是編輯,時田秀美的母親也是編輯。雖然時田的母親已經退休,但她的編輯才華至今依然令人津津樂道,而時田也確實走上編輯這條路。當然即便父母的職業相同,孩子們也不見得會擁有相同的資質。但眞由子還是能從時田身上看到,自己也很容易理解的東西。想必時田也一樣吧。雖然兩人之間幾乎不談私生活上的具體事情,但時田的雷達,卻能經常敏銳且適切地掃描到。
「唉,算了,我只能說,妳就好好享受吧。」
「這種把人推開的說法是什麼意思?」
「我是在擔心妳啊。因爲妳設定的情節,比一般小說家更難猜。」
「你在說什麼呀?」
眞由子笑著起身,和應該回去工作的時田道別。
之後過了一陣子,出發旅行的日子終於到了。以直巳來說,這簡直像划著小船終於划到了。這段日子,他拚命在擬定策略,宛如規劃完全犯罪般。當他向眞由子說,要是我念書也這麼拚,一定能考上東大。眞由子聞言笑說:
「哼,與其撒謊跟我出來,不如去考東大,你父母也比較高興喔。」
以往聽到這種諷刺的話,直巳都會立刻垂頭喪氣,今天卻滿不在乎。他從眞由子駕駛的車窗探出頭去,看著外面的風景興奮不已。尤其走上海岸線後,他那興奮的模樣簡直令人捏把冷汗。
但抵達旅館時,他卻忽然靜下來了。可能沒料到是一間簡素的民宿,大失所望吧。眞由子沒多理他,逕自和長年交情的民宿老闆夫妻打招呼,很開心能再相會。
「這孩子是我的外甥。如果有空房間,能不能幫他鋪個床?畢竟跟阿姨睡同一個房間無法放鬆,況且我也帶了工作來做。」
「哎呀,眞是很棒的旅伴啊。」老闆娘說:「現在是淡季,不用擔心。」說完便爽快地去幫直巳準備房間。
「因爲妳要住的旅館,我還以爲是更豪華的呢。」
「豪華旅館,是跟別的男人住的唷。」
聽到這句話,直巳又鬧彆扭了,忿忿地撇過頭去。但眞由子並不在意,挽起他的手說:
「走吧,我們這就去海邊散步。看到高級度假別墅很感動,這誰都辦得到喔。我不希望你變成那種門外漢。」
「……門外漢……到底是什麼門外漢?」
眞由子無視直巳納悶的質問,盤起她的長髮,後頸露出的寒毛在夕陽映照下閃著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