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妄執 第四節
開膛手傑克的告白 by 中山七里
2020-1-17 18:55
一到東北澤站,涼子就被人群推擠著走出驗票口。從西新井站上車時還沒什麼人,換搭千代田線就擠成沙丁魚了。也剛好是碰上下班尖峰時間吧!
即使從窒悶的人潮中解放出來,身上還是沾黏著不舒服,車站前的空氣飽含潮濕,從脖頸流下的汗涔涔不止。
在告示地圖上確認要去的目的地。
北澤三丁目。估計離車站約一公里左右吧!幸好周邊很明亮,可以走路過去。雖然還不很清楚三田村家的正確位置,但到了附近總有辦法的,之前每一趟還不是就這樣走過來了。
只不過,絕對不能向附近的人打聽所在位置。不能引人注目。不能讓對方得知有人在找他。即便很麻煩,但多的是時間,沒必要焦急。
走沒多久,涼子覺得肚子餓。其實是晚餐時間到了。因為獨居,所以沒特別注意吃飯時間也無所謂,之前老是注意著志郎的營養均衡,現在早改掉那習慣了。
啊,說的也是。
不論現在或過去,自己的生活都是繞著志郎打轉。為配合他清晨的跑步時間,自己也會起床,而且三餐都會計算正確的熱量來設計菜單。志郎被指定為奧運的強化選手後,雖然有營養師負責控制熱量,但確保最低睡眠時間與掌握健康狀態,依然是自己的任務。要兼顧這事和兼差工作,絕對不輕鬆,可只要想到志郎能和先生在同一個舞台上發光發熱,就毫不辛苦了。
朝站前的面包店瞄一眼,櫥窗裡陳列的面包看起來好好吃。傍晚的購買人潮將店內擠得滿滿,但還不至於要排隊。
一進店裡,可愛的披薩面包映入眼簾,一個一百二十圓,好親民的價格啊!涼子買了這面包和冰咖啡,往露天座位走去。
可以看見窗戶外北澤的街景與趕著回家的人群。同樣都是站前,這裡和自己住處一帶卻大不相同。可能是臨近高級住宅區的關係吧,每一家店都高雅大氣,街上的女生們也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
街景正是居民的鏡子。住在這裡的人肯定大多是富裕人家。唉呀,能夠讓孩子接受移植手術的家庭當然有錢,想必三田村家也是屬於這樣的層級。
涼子開心地想像。一想到志郎的心臟在這樣的街上跳動著,在這站前大道上昂首闊步,就覺得與有榮焉。
填飽肚子後離開面包店。黏在皮膚上的汗已經被店裡的冷氣吹乾了。
彷彿在品味美麗的街景,涼子悠閒漫步著。一想到志郎的心臟也會走過這條街,不覺深深感慨起來。
曾在那家拉麵屋的暖簾裡面吧!曾在那家藥局買過什麼吧!
接受志郎心臟的那位受贈病患,據說想當音樂家,那麼,也一定去過眼前那家CD店吧!
想像愈膨脹,心情愈輕鬆。誰說志郎死了!說瞎話也要有個分寸!志郎不就這樣到處都感覺得到他強烈的存在嗎?
從電線杆上得知,目前所在位置是北澤二丁目。離目的地三田村家不遠了。
將寬帽簷的帽子壓得更低。即使傍晚了,陽光還是很強。往來的行人戴帽子應該是為了防紫外線,涼子則是為了不讓人知道她來過這裡。
愈來愈接近目的地了。在那個三叉路口左轉再直走,沒多久就會看到一所小學。經過小學門口再走幾步路,三田村家就在眼前了。
橫過小學時,小朋友的聲音傳到馬路上來,涼子突然停下腳步。已經過了放學時間,那一定是社團活動的聲音吧!小朋友的聲音真好聽。
縱然多多少少有些胡鬧,但那聲音還是喚起了希望。志郎的聲音就是這個樣子。不論再怎麼疲倦再怎麼寂寞,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活力泉湧了。
即便已經好幾個月沒聽到志郎的聲音了,但那聲音仍牢牢刻在涼子記憶的最深處。只要能再見到志郎的心臟,那聲音絕對會更鮮明地在耳邊響起。
涼子從經過的公告欄得知已經來到三田村家附近了。待會兒只要確認信箱上的門牌號碼,再等待時機即可。當然,確認門牌號碼時也只能稍稍瞄一眼而已,絕對不能做出像在找尋誰家那樣的動作。
再十個門牌號碼就接近目的地了。
「很抱歉……」
涼子轉向聲音來處,眼前站著兩個男人。一人五官端正,約三十多歲,另一個是還有些倔強脾氣似的二十多歲男人。
「你是鬼子母涼子女士吧?」
突然被叫出名字,涼子驚詫不已。他們怎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警視廳刑事部搜査一課的犬養隼人。麻煩你跟我到署裡一趟。」
逮到鬼子母涼子的消息一傳到搜查本部,以鶴崎為首的高層們彷彿都鬆了口氣。雖然名目上是關係人,但根據背景,少有人不斷定她就是開膛手傑克。這起困難重重的命案已經讓搜查人員忙得人仰馬翻,現終告一段落了,之後就是慢慢引出她的自白——儘管尚未完成筆錄,偏偏搜查人員中出現了想快點放大假的粗心大意者。
這種心情也並非不能理解。從案發的七月三日至今,不僅搜查本部為傑克忙得團團轉,還有刑事部,就連內閣官房都被奪去自由了。輿論及醫學界抨擊能力不足,面對接二連三的屍體只是徒增焦燥感。而今這些積鬱終於可以渲洩出來了,自然會有大解放的心情。
不過,在偵訊室與涼子對峙的那兩人,完全與解放感無緣。不,豈止無解放感,根本就是滿腔的閉塞感。
第一個挫折就是逮捕涼子時,從確認她的隨身物品開始的。裝在涼子包包中的物品有化妝品組和手帕,錢包和記事本,駕照加保險證,然後是存款簿和鹽味牛奶糖、綠茶的保特瓶。
就是沒有絞殺獵物用的繩索以及剖腹用的手術刀。連可稱為刀器的指甲剪都沒有。最重要的是,那手提包包根本連內臟的一半都裝不下。
接著,目前兩人碰到的大挫折是,無論如何訊問涼子,都問不出傑克的一鱗半爪。
「我只是去看看那孩子而已。」剛剛已反覆說過的話,涼子又說了一遍。
「六鄉由美香、半崎桐子、具志堅悟,然後是三田村敬介,這四個人你都去看了?」
「對。」
「然後殺了這四人中的三個人?」
「沒有。」涼子斷然否決。
「什麼殺人?我根本連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見到!」
「沒見到?」犬養隼人不假思索地如鸚鵡學話般訊問。古手川也愁眉不展地站在涼子正前方。
「七月二日,你用手機打給六鄉由美香,然後在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在木場公園殺了她,對不對?」
「那天我人在家裡。原本打算和六鄉小姐見面,但後來沒出門。」
「為什麼想和她見面?」
「剛剛不是說了嗎!六鄉小姐接受了我們家志郎的肝臟。我想要去確認那肝臟是不是還在六鄉的身體裡活著,想親眼確認志郎的一部分是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犬養隼人窺視對方,涼子的表情只是一臉茫然,不像刻意抗辯到底的樣子,倒是什麼事都一副理所當然似地。
「六鄉小姐的事,我隔天看到早報也嚇一大跳,才剛剛想去看她的說!」
「二日的那個時間,你人在哪?」
「一個人在家裡。」
「有沒有可以證明的人?」
「我一個人住,所以……」
「換個問題吧!你以前從事什麼工作?」
「最開始是在運動用品店……就是在那裡和我先生認識的。志郎出生後,有幾年的時間全心當家庭主婦,從他上小學起,我就開始現在這個兼差工作,一直到現在。」
「工作內容是?」
「超市的客戶服務。嗯,就是將發票換成收據,還有包裝東西。」
當然,之後還會對證查實,不過現階段還看不出涼子的履歷和醫療界有任何關係。看看古手川,他雙臂環抱在胸前,手指不安地抖動著,這是認為抽中了簽結果卻槓龜的動作。
難道真是這樣?!
「由美香被殺,而且內臟全被拿出來了。你知道這事後,不覺得很怪嗎?」
「這事情太突然了,真的好可憐啊!把我們家志郎的肝臟都拿走了,我恨死這個凶手了!可,也就是這樣而已,算是遇上土匪了吧!然後,我就希望那凶手至少能把我們志郎的器官還給我。」
「換第二個人。七月八日一樣是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你也一樣約了半崎桐子,然後在川越市宮元町的施工現場殺掉她。」
「沒有。」
「但你去看了她?」
「我知道半崎小姐住的地方,確實去了那裡。但我是九日去的,一到半崎小姐住的公寓,就發現房子前面都是警察,沒辦法靠近。」
「在那時間前後,也就是八日的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你在哪?」
「那天也是在自己家裡。唉,這個年紀一個人住的話,很少有外出機會的!」
「器官移植協調師高野小姐應該跟你聯絡過好多次,為什麼都不回電?就是因為得不到你的回應,高野小姐才會那麼晚才提供情報給我們。」
「那是因為……要是讓高野醫生知道我去看志郎,她就會知道我違反規定了,所以回她電話反而麻煩。而且,我也不喜歡用移動電話,感覺好像會被綁住……」
「綁住?」
「不管是在吃飯或是在跟人講話,移動電話說響就響不是嗎?好像不馬上接電話不行一樣,很討厭呢!難道不是嗎?!所以我多半都放在家裡的桌上,要是帶出去也是關機。」
如此說來,那根本不是移動電話,而是不移動電話了!這有點像是時代錯誤那類說法,犬養隼人想起認識的人當中,也有老人家說過類似的話。不能叫全世界的人都在相同的規範中生活啊!人人都要有此認識才對。
「聽高野小姐的說法,是只能從遠處看著受贈病患。那你為什麼要去她家呢?這不是矛盾嗎?」
「我根本就沒有要到她家去直接和她說話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得到志郎器官的人活得好不好。我去她家,是想看著半崎小姐回家而已。」
涼子對每一個問題都自有一套說辭,但泰若自然,看起來就是平凡的家庭主婦在聊些日常閒話罷了。
「七月十三日晚上七點到八點間,你在東京賽馬場找到具志堅悟,然後在自行車停車場的後面……」
「那也不對。我知道具志堅先生的家,但不知道他去了賽馬場。」
「你去他家了嗎?」
「剛好就是那天,十三號,我從白天一直到接近傍晚,都在公園和具志堅先生的家之間走來走去,等著他出現。可是天色越來越暗,他都沒有出現,我就放棄回家了。」
「在他家和公園之間走來走去?有沒有進去哪家咖啡廳,或者和誰說過話?」
「沒有。我去找受贈病患這件事要是被知道了,會給高野醫師添麻煩,所以我都儘可能小心翼翼不要被看到。」
亦即,涼子和第三起命案也是毫無關連。結果,縱使無法證明涼子不是傑克,但原本對涼子的高度懷疑至此已經動搖了。除了證辭顯示涼子並未從事醫療相關工作之外,加上自己當刑警的豐富經驗,在在否定涼子就是凶手的說法。
再窺看原本就偏向不信任女人的古手川。雖非石蕊試紙,可有趣的是,這人所思考的事會寫在臉上。從表情判斷,古手川似乎也在質疑涼子就是真兇嗎?
「你怎麼會想看死去兒子的器官?」
這回換古手川丟問題了。從急促的語氣判斷,他早就恨不得親自訊問了。
「就算見面了,對方也不會對你笑,就算說話了,也不是你兒子的聲音啊!雖然器官還活著,但那已經是受贈病患的一部分了!可能我的比喻不恰當,但這就像是廢車改裝,車體和內裝全都換過了,還能算是原來的愛車嗎?」
此話一出,涼子以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古手川。
「志郎不是車子,是人啊?!再說,去看看不在媽媽身邊的兒子不是很正常嗎?」
「你這種說法不合邏輯啦!拜託好不好!你兒子已經死了,提供給受贈者的器官也只是人體的零件,既沒有人格也沒有感情,不過是單純的器官罷了。」
「志郎還活著!」面對沉著冷靜的涼子,古手川瞪大了眼睛。
「死了!不然你去醫院問看看!」
「他還活在六鄉小姐、半崎小姐、具志堅先生的身體裡。但現在只剩活在三田村先生的身體裡了。」
「大腦啊,負責思考、記憶和感情的大腦已經死了,那就算是人死了,所以才會把器官捐出來移植。」
「誰說的?那到底是誰決定的?」
涼子義正辭嚴。
「你憑什麼說大腦死了,那個人就是死了?到什麼程度就可以宣告死亡?那是人決定的嗎?」
古手川和也再沒第二句話,陷入沉默。
「那孩子還活著,還活著,還在三田村先生的身體裡和他一起共生著!」
#第五章 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