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焦躁 第三節
開膛手傑克的告白 by 中山七里
2020-1-17 18:55
「本廳的搜查支持分析中心完成了罪犯側寫的追加修正。」犬養出話引誘,果然古手川把臉湊近來。
「結果如何?」
「『年齡為二十歲後半到四十歲前半的男性。在東京近郊有自己的辦公場所,一個人住。善於自我抑制,目的意識高,很會社交。』」
「……就這樣?」
「就這樣。」
古手川和也掃興地說,犬養隼人也是。最初提示出來的罪犯側寫幾乎乏善可陳,現多了一條人命,於是多了這麼一點點側寫數據,其實是意料中事。當有效的調查資料蒐集齊全時,恐怕已經死屍纍纍了。
「最後那個『很會社交』,有什麼證據?」
「目前還找不到六鄉由美香或半崎桐子從事賣淫工作的證據,所以說,凶手既然能夠接近被害者,肯定要有相當程度的社交能力才行……大概是這個理由吧!」
「切!」怎麼聽都不像是理解的口氣,倒更像正好相反。
「不爽?」
「沒什麼爽不爽,我擔心的是,這麼一來就更棘手了啊,那樣的罪犯側寫。」
警視廳為居中協調而設置的這處中心,古手川嘲笑那中心似地說。
「以前,我說過我負責追査過連續殺人魔吧!那時候也有罪犯側寫,可結果凶手和罪犯側寫的推論根本完全不一樣!」
「是經驗法則而來的不信任感?」
「那時我老闆就說了,罪犯側寫說穿了就是統計學。」
「的確如此。」
「所以說,如果樣本數據不夠多,可信度就不高了啊!英美兩國從以前就累積了相當多資料就不必說,在日本,殘暴的犯罪資料還很少。從那麼少量的數據得到的推論,精確度不可能高的不是嗎?再說之前世田谷的滅門慘案,那罪犯側寫不也很瞎嗎?」
犬養隼人稍感興趣地聽著。近來的警官似乎在警察學校受到徹底的教育養成,大都百分百信賴科學調查。科學調查是為了牽制調查方針過於偏重嫌犯的自白,所以並非壞事,但要是過頭了而變成偏重科學調查,那也不行。科學調查日新月異,目前可以信賴到什麼程度,的確是個問題。
重點是如何平衡。犬養心想。一面重視科學調査,在未盡其力的地方就以搜查員的觀察力來填補。此觀察力僅能在犯罪現場培養。科學調査一面倒的結果而產生冤案,追根究底,還是暴露出現場的搜査員與檢查官的觀察力不足了。
這一點,這個叫古手川的男人雖然很年輕,但深知平衡的重要性。雖然不是什麼金科玉律,但有此素養,就能在一堆烏合之眾的刑警中脫穎而出了。
「差不多都是那個樣子啦!那樣的犯人描述,光在首都圈就有好幾萬人了吧!」
「只會按規矩來的指揮官,這下就會採取人海戰術做地毯式搜索了!」
然後,像無頭蒼蠅般瞎忙一場,白白搞得搜查本部人仰馬翻,結果依舊讓真正的凶手跑了—這是闖進迷宮的典型模式。
看來古手川還沒學會如何不動聲色,他對地毯式搜索的厭惡之情完全寫在臉上。
「古手川,你知道像我們這種底下的小卒可以在現場自由發揮的方法嗎?」
「拿出實際績效來是嗎?」
「答對了!也不知幸或不幸,我的拘捕率還不差。所以只要基礎打得穩,稍微現一下,上面是會睜隻眼閉隻眼的,多多少少啦!」
古手川和也突然噗嗤笑出來。
「我說了什麼可笑的事了嗎?」
「不是啦……為什麼和我搭檔的人,都是愛現的人呢?」
「你不喜歡這種搭檔?」
「呃,犬養隼人兄,我話先說在前頭喔!我也是那一型的,而且還是失控型!所以還要請犬養老大哥幫忙踩踩煞車。」
「那可不敢當!」犬養隼人撇清似地說。
「真不好意思,我並不想和你攜手合作!因為這次的凶手到底不是普通人,對付這樣的傢伙,不適合一板一眼照規矩來。你想油門踩到底時,要是我想踩煞車,那怎麼也追不到凶手。失控就失控吧!只是,我可不幫你擦屁股喔!」
此話一出,古手川卻哈哈笑個不停。
「好啊!就不要幫我擦屁股!要是我暴衝錯方向了,就攔我一下囉!言歸正傳,犬養隼人兄,剛剛那個罪犯側寫,你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
「總覺得不搭啊!善於自我抑制又目的意識很高,重點是有計畫性這件事吧!這些……嗯,不合吧!搭不起來不是嗎?」
啊,注意到這點了嗎?——犬養再次對古手川另眼相看。他的直覺似乎也在常人之上。
「我懂你意思!所謂有計畫性,一般認為是謹小慎微的人。但這,次的事件是劇場型犯罪。你不認為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會去演出劇場型犯罪,對吧?」
「啊,對對對!難道犬養兄知道原因嗎?」
「沒,我也不知道原因,所以很乾!」
這點,罪犯側寫報告還沒出爐前就注意到了。計畫性犯罪的話,為達目的,務必事先儘可能排除不確定因素,但劇場型犯罪的話,不僅犯人和警察,還要把觀眾拉進來。亦即,大眾媒體與一般大眾為案情加溫的結果,整體犯罪佈局很可能完全走樣。這兩個大矛盾,讓犬養一直困惑不已。
「呃,這也是從我老闆那裡現學現賣的,有個拆穿魔術機關的方法喔!」
「拆穿魔術機關的方法?是什麼?」
「魔術師讓大家全神貫注在右手時,他的左手就在悄悄做準備工作。所以當右手做出華麗的大動作時,只要反看左手,就知道其中的機關了……話是這麼說的。」
原來如此,瞭解言下之意了。
「換句話說,凶手讓大家看劇場型犯罪,其實是想隱瞞些什麼!?」
「對對對,就是你說的那樣,好強喔!犬養兄!我想的你都能正確地說出來呢!」
「我想見一下你老闆!」
「以我的立場的話,想見就見啊!但我覺得還是不見的好!第一印象很差!」
「那麼,第二印象就會很棒囉?」
「第二印象,更差!」
雖然說得沮喪,但古手川的口氣聽來總有親切感。犬養思考了一下,這口氣就和兒子對老爸說話時一模一樣呢!
「無論如何,注意魔術師的左手這一點我是贊成的。那麼,我們快去看那隻左手吧!」
「去哪看?」
「六鄉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家。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搞不好那就是魔術師想隱藏的左手也說不定。」
江戶川區中葛西四丁目。兩人一到場,見六鄉家的大門上還貼著「忌中」白紙。
「由美香之後,好像又有別的女孩子犠牲了…」
六鄉武則比第一次見到時更老了。兩餐白髮蒼蒼,看上去宛如一口氣老了十歲。
「即使這樣,還是連個凶手的影子都沒找到是嗎?」
老人家的措辭相當克制了,但還是忍不住發洩出對警察的不信任和憤慨。此時才要撇清責任也沒用,而且也不打算這麼做。此時只能低頭致意而已。犬養深深一鞠躬,古手川也在後面跟著鞠躬。
「我今天是為了拿線索來的。為了防止再出現受害者,請您配合、」
「再出現受害者?你的意思是說,還、還會再出人命?」
「研究過殺害您女兒的凶手後,這個可能性很高。」
「可是,關於由美香的事,我差不多都說了啊!」
「不,其實那時候您說的話裡,有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那個時候,伯母說『好不容易你才又回到社會工作』是吧?」
「嗯。」
「然後,您說由美香小姐體弱多病,所以沒有什麼稱得上朋友的人。事實上,您女兒房裡的通訊簿裡也只有十四個人。」
「沒錯。」
「難不成由美香小姐是長期住院?」
「是啊!由美香開始工作後就一直病著,有兩年時間都在住院。」
「是什麼病呢?」
「猛爆性肝炎。剛開始以為是感冒,但一直好不了,檢查後被診斷為猛爆性肝炎,就馬上住院了。聽說這個病會常常引發意識混亂,死亡率也很高,所以我們由美香很可憐。」
「但是,出院了。」
「是啊!多虧醫師仁心仁術,幫我們做了肝臟移植。」
「您遺記得主刀醫師和其他人員嗎?」
「幫我們動手術的是惠帝醫院的築波醫師。」
「進行移植手術的話,不是也會有其他人員嗎?例如器官移植協調師之類的。」
「器官移植協調師……啊,對了!有這個人,我記得是一個姓高野的小姐。」
「您知道她的聯絡方式嗎?」
「我應該有她的名片才對……請等一下。」
武則進去房間找了一會,但空手回來。
「很抱歉!不知道塞哪去了……手術後,為了術後追蹤報告,倒是和築波醫師見過幾次,但器官移植協調師,只有在動手術那時才見一次面而已。」
「這就可以了。如果找到那名片的話,請通知我一聲。」
犬養隼人道謝後便離開六鄉家。古手川馬上追問。
「那就是你說的魔術師的左手?」
「嗯,沒錯。去看半崎桐子的司法解剖時,光崎教授就說了,肩甲骨下方到側胸部有縫合線。半崎桐子和六鄉由美香一樣,過去都動過手術。」
會注意到這點,是因為自己的女兒也面臨必須動手術的狀況,但犬養沒說出口。
「所以跟手術有關囉?但是,那是怎樣的一隻手呢?」
「還不曉得。走吧!接下來去半崎桐子的家。」
兩人接著朝熊谷市前去。從高速公路交流道下,南下中山道十七號線,一過久下橋就是半崎家了。和六鄉家一樣,這裡的大門上也貼著「忌中」白紙。這一帶是新的住宅區,可以聽到從巷弄間傳來小朋友們的聲音,雖然很熱鬧,但半崎家卻靜悄悄。
「這裡我很熟。」這次由古手川走在前面。
來接待的是母親。看起來更憔悴了,而且眼睛四周有著暗沉的黑眼圈。這是犬養看過多次的被害者家屬特有的臉。哭泣與悲傷都會消耗體力。哀慟了好一陣子,自然會有如此消瘦的面容。
「我們想請教您女兒的病情。桐子小姐是不是生過什麼重病?」
「我女兒得過肺炎。」
「肺炎啊?」
「被診斷出細菌性肺炎……原本應該是吃藥就會好的病,但她太忙著工作導致延誤就醫,差點要了她的命!」
「動過手術了嗎?」
「是的。在川越的黎名醫院接受移植手術。很幸運地恢復健康,也可以回去工作,我才正要放下心來,就發生這樣的事……」
「主刀醫師的名字是?」
「鯰川醫師……鯰川達志醫師。」
「動移植手術的話,事前應該有器官移植協調師跟您們接觸才對,您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嗎?」
「移植協調師……?啊,請等一下,她有給我名片,我去拿。」
進去屋內的母親馬上拿了一張紙片過來:「就是這位。」
犬養隼人和古手川湊近看那張名片。
犬養隼人不由得叫出聲。萬萬想不到會在此看到這家醫院的名字。
「帝都大附屬醫院,不就是犬養兄的女兒正在住院的……」
「啊,的確是當局者迷啊!」
「高野。我記得六鄉由美香的移植協調師也姓高野。一定是同一個人!」
「會不會是巧合?」
「是巧合的話,那我乾脆不干刑警了!」
終於找到兩起事件的共通點了。名片上的名字彷彿飄浮了上來。刑警的第六感透露,高野千春正是事件的突破口。
兩人飛也似地離開半崎家。
到醫院後,犬養隼人一報上名字,高野千春便會意地點點頭。
「啊,是沙耶香小姐的事吧!嗯,我聽真境名醫師說了!」
「不,你搞錯了!今天不是為沙耶香的事來,我是來調查案子的。」
一開始就氣勢受挫似地,犬養隼人說話支支吾吾。對方握有女兒的生殺大權,千萬不可輕舉妄動。而且,還是自己最不知如何應付的——女生。
即便如此,還是報上了兩名被害者的名字,但千春回答得很乾脆。
「六鄉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確是我負責的。」
「經過媒體報導,你已經知道自己捲進這兩人的事件中了吧!」犬養隼人進一步追問,千春對此仍是輕鬆地點頭。
「既然知道,為什麼你不通知我們?」
「因為電視上說,自稱開膛手傑克的凶手,是隨機挑選女性的……我沒想過這兩人之間有關連。」
犬養隼人窺視著千春的眼睛她現在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謊言呢?若對方是男性,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從眼球的轉動、聲音的高低、手勢等來看穿謊言,但對方是女性的話,他的觀察力和洞察力就都變得遲鈍。雖然覺得洩氣,但這點真的沒轍。
「這兩人的移植手術是什麼時候進行的?」
「要査一下紀錄才能確定,可我記得是今年的五月。」
「兩人都是嗎?」
「是同一天動手術的。」
「兩人都是接受器官的人,也就是受贈者,而且兩人的血型都是B型。若說這兩人是同一天動手術的,那麼捐贈者就是同一個人囉?」
「是的。」
「請告訴我那位捐贈者的聯絡方式。」
「不行。」千春立即拒絕。
「不行……這是在調査命案喔!捐贈者家屬和這件事有關的可能性相當大。」
「再怎麼說都只是可能性而已。我們對病患有保密義務,不能輕易將個人資料提供出去。組織移植協調師的理念中也是強調這一點。」
「如果你說的是個人資料保護法,那這個案子適用例外規定。第二十三條第一項之四,對於國家之機關為達成法令所訂定之事務,有協力之必要時……」
「那麼請循正規手續來索取資料。不能憑我個人獨斷,就將病患的詳細資料曝光。」
是特別忠於職業倫理?又或者是有什麼不得不隠匿捐贈者數據的特殊理由呢?——從千春的表情無法窺知。
看不下去的古手川走到兩人中間:「你是不是隱瞞著什麼?」
對這單刀直入的措辭,千春怒目相視。
「我只是說明希望你們依照手續辦理而已。」
「你說你看過電視了啊!所以你應該知道這和那些個竊盜案是不同的才對!」
「我又不是刑警。」
「這不是普通案件。你負責的病患被殺,而且內臟還被掏個精光。你負責的病患不會只有這兩個人吧!說不定還會出現其他被害者,這樣你還能這麼平心靜氣嗎?」
「我並沒有隱瞞什麼。」
千春後退,但古手川往前進逼。
「保密義務是嗎?這話常聽。不過,人命關天時,就沒什麼守不守密的了。你們會這麼說多半是出於推卸責任,是不想之後被追究責任才這麼說的!」
「你這話太失禮了!」可以覺察出千春的表情不對勁了。
古手川和也不光是在扮演一個粗暴的刑警,他還故意挑釁千春,是想引她說出隱瞞的事實。手法雖然有點老套,但對高舉職業倫理的那幫人是有一定效果的。就這點來看,古手川的演技還算不賴。
無論如何,都是古手川在試探對方的本事吧?要是快越界了,在那之前再出手制止也還來得及。
「失禮嗎?這要看情況定奪吧!我倒是覺得,你將那些明明只要把數據提供給警察,就有機會保住性命的人曝曬在危險之中,才叫做失禮呢!」
「我只是跟你說,這件事和捐贈者或受贈者都沒有關係。」
千春的語調突然拔尖起來。
「活體移植和生命的授受是同樣意義的。你可想過捐出自己生命的人,以及除了接受別無他法的人,他們的心情嗎?!有捐贈者家屬在手術後懊悔而受盡折磨,也有受贈者終其一生都懷著罪惡感。要是公開他們的資料,讓雙方得知彼此的來歷,就會引發不必要的爭端。而對於今後打算捐贈的人,以及登記要成為受贈者的病患而言,都會讓他們產生猶豫。」
「即使這樣,也比殺人要好!」
古手川和也一下把臉湊向前。
「你說的都是些感情用事的話。而且,你自己本身也根本不瞭解別人的感受。不就是場面話罷了!」
「場面話?」
「人在說場面話時,不是為了明哲保身,就是有所隠瞞。你如果不是為了明哲保身,那就一定是隱瞞什麼了。到底是什麼?」
剎時,千春驚恐萬分。
古手川和也也暫停步步進逼,一副等待她開口的樣子。
然而,千春只是用嚴峻的眼神回瞪古手川,一句話也不說。
「就到此為止吧!」靜觀情勢發展的犬養隼人,此時插話進來。
「看來你是個比一般人更堅守倫理觀的人。對這樣的人只能用正攻法來溝通了。高野小姐,那麼請讓我們提出正式的調查關係事項照會書。」
「這件事我抗議!」
「這是你的自由。不過,要是進行調查時,你或是醫院這邊企圖隱匿犯罪相關重要文件的話,你這個抗議就有可能變成自找麻煩了。這點請你考慮清楚。」
犬養隼人一鞠躬,千春看都不看兩人,徑朝走廊走去,消失在盡頭了。
呼!古手川吐了一口大氣。
「全力演出,辛苦了!」
「犬養兄,你退縮了!」
「我說了啊!我拿手的是那些男混混。」
「那女的,完全是在隱瞞啊!」
「唉!也還不知道那是和她自己有關的事,或者是和別人有關的事。」
「如果是別人的話,就是捐贈者,可能就是捐贈者家屬!」
「唉!她自己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家屬中有人在移植手術後懊悔而受盡折磨啊!那樣的家屬,就算對移植後的器官放不下也不奇怪。」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為了拿回被移植的器官而剖開屍體嗎?」
「沒什麼不可能的!愛的反面就是恨啊!」
「不過,照剛剛說的那樣,提出照會書後,也未必會立即得到回覆喔!要是又變出什麼大道理來該怎麼辦?」
「如果這條線對了的話,遲早犯行應該會停止才對。一旦知道握著機關的左手被盯住了,魔術師就無法輕易進行下一個動作。這段期間,我們監視著高野千春的行動就行了。」
古手川和也理解地點頭。犬養也覺得至此這案件應該接近尾聲了吧!不料,這是個大誤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