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是丟了手機而已 by 志駕晃
2020-1-15 18:40
A
這是個無論男女老幼,什麼人都能接觸到網絡的時代。
有什麼東西不明白,用雅虎或谷歌就能輕鬆檢索出來。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同一個網絡世界裏,還存在一個名爲「暗網」的黑暗世界。
像雅虎、谷歌、亞馬遜、樂天這些一般人都能看到的網絡世界,被稱爲「表層網」。與之相對,通過密碼進行保護,一般人無法連接;或是由與外部不存在超鏈接的服務器管理的網絡,就被稱爲「深網」。
兩者同屬一個網絡世界,只是一般人在電腦上只能看到表層,並不知道深處還有更爲龐大的世界。這個深網世界比表層網要大上好幾倍,存儲着各種數據,從個人信息到國家機密,什麼都有。黑客或駭客都試圖侵入深網,他們會想方設法尋找連接深網的密鑰,或是通過外接USB入侵獨立服務器,竊取機密信息。
而在深網中,又更進一步深入法外之地的世界,被稱爲暗網。
這幾年來,利用網絡技術的犯罪在日本急劇增加。單獨行動的駭客、暴力集團下屬的網絡黑幫,甚至來自海外的國際網絡犯罪組織紛紛加入日本的網絡犯罪市場中。特別是以網上競拍爲目標的犯罪,最近在急劇增加,每年涉案總額高達數千億日元。
那些犯罪分子全都潛伏在這個暗網世界裏。
暗網用戶大多依靠「Tor」這個軟件來行動。二〇一二年發生的一起通過電腦遠程操作完成的犯罪事件讓這個軟件廣爲人知。犯人便是利用「Tor」來隱藏連接路徑,進行栽贓陷害。
「Tor」是一款特殊的軟件,可以隱匿IP地址和日誌,不爲人知地連接網絡。它原本是美國海軍爲與間諜聯絡而開發的,換言之就是間諜使用的軟件,所以即便是國家級別的反間諜手段都無法鎖定IP。後來軟件通過維基解密泄露出來,這一點非常諷刺。日本警方被使用「Tor」的罪犯玩弄於股掌之間,說起來也並不奇怪。
不過使用「Tor」的人並非全是間諜或犯罪分子,該軟件在研究人員中間也十分普及,一般人也能下載。
男人咀嚼着在站前便利店買的飯糰,灌了一口瓶裝茶。就在此時,運動包裏傳出了手機鈴聲。
男人所有的社交活動基本都通過社交軟件和郵件解決。他也沒什麼朋友、熟人,幾乎用不上電話。而且像他這種習慣窩在家裏的人,出門會盡量避免跟別人交談。他有很多部手機,經常使用的在口袋裏,此時響鈴的是專門用來接收信息的手機。沒人說得清這些手機是哪兒來的,說不定還有這個房間以前的主人——西野真奈美的手機呢。
男人毫不理睬不停叫喚的手機,而是操作着一臺平時不怎麼使用的電腦。
這臺電腦上安裝了「Tor」。
男人以前其實只是個網癮患者,但自從安裝了「Tor」,就被其中潛藏的黑暗世界徹底吸引住了。
一般人找不到暗網入口,但只要熟知暗語或掌握相應技術,就能在「Tor」的網絡或一些駭客管理的暗網網站中找到入口。暗網世界也存在像「2ch」一樣的論壇,男人能在上面找到無比刺激的信息。
僞造駕照和護照、販賣毒品、販賣人口、提供兒童色情服務,甚至兵器都能搞到,不管是否合法。他還曾看到有人開出一千美元的價格,承接俄羅斯境內的暗殺工作。
男人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暗網。
相比現實中的大學生活,暗網世界顯然要刺激許多。
一開始,他只是加入了以惡作劇爲目的的駭客行動,幾次下來都沒有暴露身份,便明知違法,還是開始利用網絡進行詐騙。用於犯罪的違法軟件,以及購買軟件的比特幣,全都能在暗網裏找到。
木馬、蠕蟲、間諜軟件……他不斷嘗試着最新的、最流行的「malicious software」,也就是「惡意軟件」。
一旦知道自己不會被找到,就會有人有膽量犯法吧。法律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國家制定的規範,在網絡這個無國境的世界,又該適用哪個國家的法律呢?即便有人能抓到他,那想必也不是日本警察,而是FBI吧。
所以男人做事唯一的底線就是:不被抓住。
被嚴重忽視的童年經歷讓他對世間萬物都漠不關心。小時候,他很渴望母親的關愛,但在意識到無論怎麼企盼都無法得到後,他便放棄了期待。
情感缺乏。
心理學上是這麼稱呼他這類人的。
這類人乍一看很好相處,實際上無法對他人產生好感。他們猜疑心極強,有偷盜癖,善於說謊,可能會做出殘忍的行爲,徹底毀壞人際關係。一般來說,遭到母親忽視的兒童比較容易形成這種性格,而男人覺得自己符合所有特徵。
母親自殺後他一直孤獨地生活着。不過手頭有錢,長相又不賴,讓他能維持表面上的普通生活。而且在普遍比較淡薄的現代人際關係中,他這樣的性格反倒更讓人有好感。
只有暗網裏的人讓他真正產生了共鳴。
在現實生活裏他是異類,但在那個世界,他這樣的隨處可見。只需回答「Yes」或「No」,可以不帶任何感情,這讓他感到格外輕快。
在暗網裏可以輕鬆獲得進行犯罪的材料,像他這種技術平平的人也能利用那些東西輕鬆獲取錢財。剩下的便只有罪行曝光蹲大牢,和一直不被發現,照常生活的區別了。
多虧了這個「Tor」,男人僅憑一臺電腦就能賺到大錢,並且從未遭到警方懷疑。
小時候曾被教育「上帝會把你幹的壞事都看在眼裏,將來必定會遭報應」。但也不知道那個上帝到底幹什麼去了,爲什麼他幹了這麼多壞事,都沒有遭到報應呢?
只要不被抓住,就可以爲所欲爲。
又傳來收到信息的提示音。男人看了一眼包裏的手機,是西野真奈美的父親發來的信息。剛纔響起來電音的也是這部手機。
「過得好嗎?下個月是媽媽的三週年忌,你能回來嗎?」
「對不起,剛纔在開會,沒法接電話。三週年忌時我正好要去國外出差,可能回不去了。對了,上回出差我買了爸爸喜歡的酒,這就給您寄過去。」
他回了一條這樣的信息。
西野真奈美的老家在山形縣,母親早逝,父親獨自住在山形老家中。失去伴侶,女兒又不怎麼回來,孤身一人的老男人很容易因爲孤獨而染上酒癮。西野真奈美的父親就因爲喝酒搞壞了肝臟,恐怕活不長了。
男人已經通過房產中介聯繫了房東,說要退掉這間房。現在牀和電視機都處理了,房間裏沒剩下幾件傢俱,地板上空蕩蕩的。今天早上他通過手機看了一會兒新聞,發現警方尚未查明死者身份。但他猜測警察就要找到這裏來了。
他想在此之前讓別人住進來,這樣就無須擔心還留有沒擦去的指紋了。
而且他已經找到了下一個住處。
稻葉麻美家。下次來東京時就選那位黑髮美人的家住吧。
男人關上裝有「Tor」的電腦,把它塞進運動包裏。他確認了好幾遍有無遺漏物品,最後鎖上大門,又從報箱口把鑰匙扔回了房間。理論上應該把鑰匙交到中介公司的,不過這麼做也沒什麼問題,事後告知他們就行了。
B
「注意!最近針對個人電腦的病毒詐騙在急劇增加,可疑文件絕對不要打開!一旦打開,不但會成爲受害人,甚至有可能加害他人。萬一不小心遇到詐騙,請馬上聯繫我。」
麻美收到了這樣一則消息,發信人是R大學的朋友戶部真彥。他跟麻美是同班同學,記得畢業後好像去了旅行社工作,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在從事與電腦安全相關的工作。
自從收到富田的那張奇怪合影,麻美的手機和電腦上就不斷收到約會網站的邀請和完全沒印象的假賬單。
「好久不見,我是稻葉麻美。最近我經常收到奇怪的郵件和信息,萬一出事,可能要麻煩你幫忙解決。」
這種事最好交給專家來處理。今後可能真的需要請他幫忙,麻美決定先給他發這麼一條信息。
發完她又忍不住把收到的上一條信息重看了一遍。
「麻美,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們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了,到現在已經十年了吧。不如哪天一起吃個飯吧?」
麻美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確認了武井雄哉的「好友申請」,沒想到他竟如此輕浮,一上來就邀請麻美一起吃飯。這讓她心情有點複雜,不過老實說,身爲女人,麻美還是感到有點高興。
不過她該如何回答呢?
發消息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可能武井習慣一到公司就查看郵箱和Facebook信息吧。無論怎樣回覆,都應該儘快。
可是麻美又想起了十年前的苦澀往事。
當時她真的很卑微,像個小狗一樣搖着尾巴,單方面地喜歡着他,把好多第一次都給了他,而武井卻把她玩弄一番後拋棄了。當時麻美對東京這個地方和戀愛這種事情一無所知,因此毫無應對之策,直到現在心裏還沉澱着那些抹不去的往事。
又一名業務員抱着公文包慌忙走出了辦公室。此時是上午十點剛過,但這層樓裏基本只剩部長、派遣員工和內勤人員了,業務員都出去了。
「稻葉小姐,這張發票今天之內幫我登記一下吧。」
「好的,知道了。」
麻美接過澤田主任遞來的請款單,此人曾經半開玩笑地對她說過幾次「我們去約會吧」。被派遣到這裏短短半年,就已經有好幾個男員工來邀請她吃飯了,有單身的,也有已婚的。只是她覺得,跟這些人出去完全是浪費時間,就全拒絕了。
學生時代麻美有過許多次邂逅。
班級裏、社團裏、研討會裏、打工的地方……但直到走上社會,她才意識到那些邂逅有多寶貴。上班第一年雖然認識了很多異性,只是當時她被黑心企業搞得疲憊不堪,根本顧不上戀愛。後來每換一個派遣地點,也都有過邂逅,甚至發展爲戀愛。只不過公司不同,遇到的人也大不相同。但可以說,如今在一流貿易公司M商事工作的武井,應該是麻美交往過的男性中級別最高的。
只是這十年二人沒再見過面。十年前分開的戀人,基本不可能在街上偶遇,就算真的遇到了,也不會當場邀請對方吃飯吧。不過,武井竟馬上就在Facebook上邀請了麻美,看來這真是個方便男女約會的軟件,不愧是哈佛大學的優秀學生創造的東西。
麻美突然想起加奈子的笑容。
雖然對方患有亞斯伯格症候羣,可加奈子也算在Facebook上找到了東大畢業的男朋友。事事講究完美的人是沒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麻美認爲,就算是爲了確定到底要不要答應富田的求婚,也該行動起來了。
麻美的優點之一是一旦做出決定,行動就會異常迅速。
「你這週五有時間嗎?」
本來預定跟富田過週末的,現在恰好空出來了。像武井那麼忙碌的人,本週五說不定已經有約了。不過如果他很重視與麻美的再會,就會想辦法空出時間。如果空不出來,那就證明他已經另有重要的人了。
麻美暗自決定,如果武井答應這週五見面,那就乾脆去見見他。她不知道見面以後會怎麼樣,可至少要讓他見識見識,自己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土裏土氣的小姑娘了。
手機傳來收到信息的聲音,麻美還以爲是武井發來的,心臟狂跳不止,結果定睛一看,發信人是小柳守。
「我在澀谷發現了一家麻美隊長應該會喜歡的意大利餐廳,這週五要不要一起吃飯?」
小柳之前委婉地問過她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但這是第一次向麻美髮出如此明確的約會邀請。
「週五我有約了,真對不起。」
麻美馬上這樣回覆。
C
「今日,警方在神奈川縣丹澤山中又發現一具女性屍體,已半白骨化。死者年齡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身高一米五到一米六。據推測死者的死亡時間在三個月到一年之間。另外,同一座山中還發現了其他四名女性遺體,警方判斷這些遺體可能存在關聯,爲儘快破案……」
車載廣播在報道發現了第五具屍體的消息。
「兇手到底在那座山上埋了幾名被害者啊。」
挖出第三具屍體後僅僅一週時間,警方又接連發現了兩具屍體。而目前還尚未把毒島指定的範圍全部挖掘完畢,因此被害人的數量很可能還會增加。
這起「黑髮美人連續被殺案」已經在媒體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不僅新聞,連生活類節目也在反覆討論這個案子,還有記者在街頭採訪黑髮女性路人,聽她們訴說心中的不安。晚報上用大字標題煽動普通市民的恐懼情緒,週刊雜誌大肆貶斥警方無能,這些都換來站內報刊亭驚人的銷量。
搜查本部不斷擴張,不斷有新人被派過來。
雖然調查人手增加了,但這並不意味着能馬上有成果。隨着新屍體的發現,新信息也接踵而來,還沒來得及確認信息的真僞,就又發現了新屍體。各方面的信息龐雜繁複,調查行動也越來越混亂。
「這樣一來,說明兇手去過山裏好幾次。」結束了當天的調查工作,手握方向盤的加賀谷沮喪地說。
「從被害者數量來看,應該是這樣。兇手不可能每次都開同一輛車過來啊。」
「不過兇手爲什麼會想到把屍體埋在那座山上呢?確實,那裏到處都是螞蟥,還有牌子提醒來人有熊出沒,又離山路不遠,似乎是個掩埋屍體的絕佳場所。可是爲什麼偏偏選中那裏呢?」
「他也可能是偶爾逛到了那裏,發現很適合掩埋屍體吧。不過我感覺,兇手很可能原本就對那一帶比較熟悉。」
「現在怎麼辦,要不要稍微改變一下調查方針?」加賀谷邊說邊把方向盤往右打。
「說是這麼說,可我們沒有可靠的線索啊。」
「也對。雖然也有幾個應該沒問題的目擊證詞,但能確定車輛外形跟號牌的,還是隻有那輛紅色轎車。」
「要是最後一輛車上的人就是兇手就好了。」
N系統捕捉到的五輛紅色租用車中,有四輛已查清租用人與此案無關。就剩一輛品川租車公司的車,租車人情況尚不明晰,不過應該也快出結果了。
「加賀谷,我能抽根菸嗎?」
「請吧。」
信號變綠,車子又動了起來。毒島點燃香菸,把副駕駛席這邊的車窗打開一條縫。吐出一口煙,煙霧順着窗縫飄了出去。
「還有就是想辦法查明被害者的身份。已經有五人了,也該能查到一個兩個了吧。」
「難說啊,畢竟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周圍又沒發現任何遺留物品。」
準確來說,現場周圍發現了很多疑似死者遺留物品的東西。有很多人往山裏扔舊雜誌和不要的家電,警方還找到了衣服和鞋子,但最終沒起到任何幫助,甚至很難確定找到的東西是垃圾還是死者遺留物。調查本部認爲,一味糾結那些東西,調查方向可能會走偏,因此就不怎麼重視在山上找到的東西了。
「唉,還沒查到符合條件的報案資料嗎?」
「似乎沒有。」
B
「哎呀,我真是嚇了一跳。剛纔你走進店裏,樣子跟以前實在太不一樣了,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
「真是好久不見了。畢竟都十年了啊,也難怪你會認不出來。再說我以前確實土裏土氣的。」
那天中午,武井回覆了消息,並附上一家餐廳的地址。
「我預約了這家店晚上七點的座位,期待你赴約。」
麻美提前了五分鐘來到店裏,武井七點準時出現了。他的笑容跟學生時代一樣,不過那身很合適他的高級黑西裝還是讓麻美感覺到了十年的歲月流逝。大學時的武井就很帥,而如今這個成熟的武井更是魅力十足。
「哪有,麻美大學時就很漂亮。你這頭黑色長髮還是跟以前一樣啊,這頭長髮是麻美最漂亮的地方,不管什麼時候看都特別美。當然,還有麻美本人。」
「多謝誇獎。」
麻美輕輕點了一下頭,努力不讓武井看到自己已經高興得合不攏嘴。那頭黑色長髮伴隨着她的動作晃動起來。
「不過最近實在太危險了,你有這麼一頭漂亮的黑髮,會不會感到害怕啊?」
「就是啊,據說今天又發現新的被害人了,已經是第五個了呢。可是,這頭髮可不是一兩個月能長起來的,我又捨不得染成其他顏色。」
「也是啊。」
「真希望早點抓到兇手。」
「一點沒錯。麻美現在感覺特別成熟,好像變了個人。每次參加高中的同學會我都會想,女人真的會變啊。你跟上學那時相比是不是瘦了點兒?過去我感覺你是可愛,現在是漂亮。今天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麻美又控制不住表情了,併爲自己無法掩飾這分心情而感到羞愧。有了武井這句話,麻美感覺今天也算達成目的了。
「武井先生經常光顧這家店嗎?」
這家位置有些隱蔽的餐廳位於白金,是一家完全使用有機蔬菜作爲食材的自然派法式餐廳。提供糅合了和風的前菜和各種法國料理,餐桌上同時擺着刀叉和筷子。店內面積不大,全由滿臉笑容的女主廚一個人操持。
「也不是經常來,不過你看,這裏的料理是不是很有意思?且不論肉和魚,這裏的蔬菜也特別美味,讓我大吃一驚。而且……」武井湊到麻美耳邊笑着說,「這裏的餐品以蔬菜爲主,價格不是很貴。」
麻美人生中的第一頓法餐,就是武井帶她去吃的。
當時麻美不懂餐桌禮儀,他也像現在這樣湊到耳邊告訴她:「從外向裏輪流使用刀叉就好。」
「你工作很忙吧,還是週五,耽誤你去做別的事了吧。」麻美假裝抱歉地問。
「那倒沒有,我在貿易公司工作,經常跟外國的公司打交道,不存在什麼時候忙的概念。而且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在哪兒都能上網查郵件。」
「早上要特別早上班嗎?」
「證券公司會特別早,貿易公司的事務週期都比較長。比一般的公司要好一些吧。」
事實肯定不是這樣。因爲此時武井顯得很慌張,麻美以前可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武井先生現在具體在做什麼工作啊?」
「麻美知道卡塔爾嗎?」
「卡塔爾?中東?」
「對,我在做卡塔爾的天然氣開發項目。」
「哇,好厲害呀。」
「這個項目我已經做了五年了,要進入那裏實在太困難,我們最終可謂不擇手段,纔好不容易簽訂了合同。可沒想到時代會變成這樣。」武井一邊給麻美倒紅酒一邊說。
時代變成這樣?麻美點頭道謝,心裏卻疑惑不解。
「你是說恐怖分子嗎?因爲當地治安變差了,導致開發停滯不前?」
她不由得想起曾在Facebook上看到的拿着自動手槍的恐怖分子照片。
「這也是部分原因,但關鍵在於,我們沒想到原油等資源的價格會大幅變化。因爲這個,我們公司去年出現了幾十年不遇的赤字呢。」
武井笑得挺開朗,但麻美不知該不該跟他一起笑。
服務員恰好出現,在兩人面前擺上盛裝在白盤裏的櫻粉色龍蝦,緩解了麻美的尷尬。
「這是奶油焗龍蝦,使用產自布列塔尼的龍蝦,請搭配混有科涅克白蘭地清香的奶油享用。」
「啊,真好看。」
菜品的外表實在太美了,看起來很好吃。白盤與櫻粉色龍蝦,以及搭配的綠色蔬菜,相得益彰。
「不如拍張照片吧。」
武井拿出手機,彎起關節突起的修長手指拍了張照片。
「話說回來,武井先生好像經常上Facebook啊。」
麻美也拿出了手機。
「嗯。因爲工作上要跟外國人打交道,用Facebook很方便。把同事、留學時的好友和熟人什麼的都添加上,遇到什麼事時馬上就能找到人。說到底,貿易公司講究的就是人脈啊。」
「是啊,通過Facebook能跟在國外的朋友隨時保持聯繫。」
「對,這確實是Facebook的好處。麻美是什麼時候開始玩的?」
「這個嘛,其實我以前也會上,不過直到最近纔開始更新。武井君跟我大學同年級的加奈子也是Facebook好友,對吧?」
「嗯,她經常給我點贊。」
「就是加奈子教我怎麼更新Facebook動態的。沒想到我剛開始說話,就有好多‘好友申請’……」
說到這裏,麻美想起了加奈子的新男朋友。武井應該認識那個東大畢業的「亞斯伯格」。
「對了,你可能聽加奈子說過,有一個東大畢業的,也進了M商事,後來又辭職了的人,你應該也認識的。」
「啊,誰啊,是手塚嗎?」
「加奈子說那個人特別古怪。」
「那就是手塚沒錯了。」
「那位手塚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呢?」
機會難得,麻美想替加奈子打聽打聽那個人,另外也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特別聰明,只給客戶打過一次電話就能記住號碼,只看一眼就能指出報價的金額錯誤。總之,他經常嚇我一跳。」
「哇,他是個天才嗎?」
「嗯,或許是個天才吧,不過古怪也是真古怪。好不容易進了個好公司,很快就辭職了。辭就辭吧,他又突然想考司法考試,現在好像在神田那邊當律師呢。相比起來明明是我們公司的薪水更好啊。」
「他有女朋友嗎?」
「以前有過,不過都不長久。畢竟那個人不會討好別人,更不會說讓女孩子高興的話。話說,加奈子跟麻美怎麼突然都對手塚這麼感興趣?」
「沒什麼,我就是在Facebook上認識了他,想知道是個怎樣的人而已。」
「唔——」
武井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不過此人直覺很準,說不定猜到了什麼。
「對了,武井君你現在是什麼情況?」
「什麼什麼情況?」
「有女朋友嗎?」
「女朋友?」
麻美若無其事地瞥了一眼武井的左手無名指,至少還沒有婚戒。
「我沒女朋友。」
「又來了。堂堂大型商社白領,應該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也沒那麼誇張啦。那麻美呢?你這麼漂亮,不可能沒有男朋友吧。準備結婚了嗎?」
結婚這個詞讓麻美胸口一緊。
「呃,情況比較複雜……」
麻美有點焦急,不知該如何回答,結果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強裝鎮定地拿起眼前的紅酒喝了一口。
「情況複雜啊。」
武井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兩人突然陷入短暫的沉默。
沉默中,女大廚又送來一道菜,這次是裝在杯子裏的粉紅色甜點。
「這是用一整個白桃製成的桃子奶凍,上面點綴的是桃子雪芭和馬鞭草。」
「哇,這個好漂亮。拍照片。」
麻美說着拿出了手機。白桃與粉紅色雞尾酒杯非常搭,感覺已經超越了甜點,就像是一件藝術品。
兩人因這道甜點再次打開了話匣子,越聊越熱絡,旁人很難相信他們都十年沒見面了。
他們聊了聊共同的朋友的近況和大學時代的回憶,當然聊的都是美好的回憶,兩人都絕口不提十年前武井拋棄麻美的事。
麻美起身上洗手間時,武井機靈地結了賬。麻美提出要出自己的那份,卻被武井以「就當給我個面子吧」謝絕。
女大廚彬彬有禮地送二人走出店外。
不管是打車還是去車站,都要穿過國道走一小段路。於是兩人並肩走了起來。晴朗的夜空中掛着一輪滿月,清爽的風溫柔地拂過麻美微醺的臉龐。
「接下來怎麼辦呢?」武井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
麻美看了一眼手錶,晚上十點了。不過明天是休息日,倒是沒必要急着回家。
「怎麼辦?」麻美故意問道。
「唔,是直接回家,還是找個酒吧喝一杯呢……或者……」
「或者?」麻美驚訝地看向武井。
「或者直接去酒店開房。」武井戲謔地說。
太誇張了。久違的武井完全成了社會人,言談舉止間從容了不少,而且老實說,比十年前更有魅力了。然而,喜歡玩女人這點好像一點都沒變。要是沒有這個缺點,此人恐怕是最理想的結婚對象。麻美心裏有點失望,但還是覺得該回答點什麼。
這時她又想起了東大畢業的「亞斯伯格」。
「我朋友加奈子說,有一次她和一個男孩子約會,結果剛第一次約會,對方就提出要去酒店開房。加奈子雖然不討厭那個人,但這也太突然了,她就把那個男孩教育了一頓。你猜當時加奈子說了什麼?」
「不知道。」武井似乎被難住了。
「成年人頭一次見面,不能馬上約對方到酒店去。」
「原來如此。」說完武井快步往前走了半步,不跟麻美並肩了。
本以爲這麼說比直接拒絕要巧妙一些,莫非反倒讓他蒙羞了?
他在生氣嗎?麻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側臉,可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表情。
「那後來那個男生有沒有問,約會多少次才能約到酒店去?」
武井這句話讓麻美驚得停下了腳步。武井又走了兩三步才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對不知所措的麻美說:「然後她回答,差不多三次吧。」說着還豎起三根手指頭。
「你怎麼知道的?」
麻美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我只是不知道手塚的女朋友就是加奈子。」武井說着,露出調皮的微笑。
最後兩人決定續攤,走進了附近的酒吧。
雖然很對不起加奈子,不過他們在酒吧聊東大畢業的「亞斯伯格」聊得特別起勁。麻美越聽越覺得那人實在太有意思了。武井說有次跟他打招呼說了句「好久不見」,對方竟回答說:「不,我們五天前才見過。」對他說:「下次去吃火鍋吧。」結果他一本正經地糾正:「火鍋是一種烹飪器具,本身並不能食用。」總而言之,這個人有不少奇特有趣的逸事。
據說他雖然古怪,但憑藉獨特的想法和超羣的記憶力,出色地完成了許多工作。武井也說:「他離開M商事實在太可惜了。」出於對加奈子的關心,聽到周圍的人並沒有拿他當玩笑,麻美自然是鬆了口氣。不過這樣一來,她反倒羨慕起加奈子了。
等武井喝完第三杯金湯力,麻美主動說:「再不回去就太晚了。」她自己也已經喝了兩杯金巴利橙汁,再攝取酒精從各種意義上說都很危險。
走出酒吧,武井說:「我們方向相同,不如我打車送你回去吧。」
麻美看了一眼手錶,過十二點了。末班電車是幾點來着?應該能勉強趕上吧。
而就在麻美思索的時候,武井已經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別跟我客氣嘛。」
最後,她決定聽武井的。
儘管麻美很懷疑兩人是否真的回家方向相同,不過她喝了不少酒,也不想去趕電車。
「麻煩你先開到祐天寺吧。」坐上車後武井對司機說。
「武井君住在哪裏?」
「我?我住目黑。」
「那司機師傅,麻煩你先到祐天寺,然後去目黑。」
麻美可不想讓他趁機登堂入室,便對司機囑咐了一句。坐在身邊的武井明顯面露不滿,但她並不理睬,而是看向車窗外。儘管已經過了午夜,路上還是有很多行人,便利店和高掛誇張招牌的飲食店裏似乎也有人。離沉睡尚遠的鬧市街景不斷向後流動。
每次車子一晃,武井的左肩就會碰到她。
武井繼續跟麻美開朗地聊天,對他來說,那點酒可能不算什麼,恐怕還能喝不少吧。不過麻美已有些倦意,加上車子的晃動,感覺一不小心就會睡着。不知不覺間,武井的左手已疊在了麻美的右手上。睡意漸濃的麻美卻連把他的手甩開的勁兒都提不起來。
「在祐天寺的什麼地方停?」
要是沒有司機的這句話,麻美可能就睡着了。
「啊,在前面的紅綠燈拐彎,到第二個路口停。」
不一會兒,出租車打着雙閃在路邊停下來,車門自動開啓。
「今天真是謝謝你了……」
麻美剛說到一半,嘴就被武井吻住了。
由於過於突然,麻美甚至忘記了反抗。
武井一隻手按着麻美的頭,另一隻手繞過肩膀扶着她的背,讓她無法動彈。接着武井試圖把舌頭伸入麻美的脣間。
麻美下意識地閉上了嘴。但武井並不放棄,麻美感到脣上傳來極大的壓力,原本緊閉的脣竟錯開了。趁麻美的雙脣一鬆,武井的舌頭便伸了進去,那種濡溼的感覺彷彿喚醒了麻美體內的什麼東西。
算了,就是親個嘴而已。
麻美已意識矇矓,彷彿一切都無所謂了。
麻美一閉上眼,武井就進一步貼了過來,雙手抱緊了她。他的舌頭在麻美的口中糾纏索求,還帶着輕微的菸草味道。這個吻的滋味跟十年前一樣。
麻美的腦中突然閃過富田的臉。
富田君,對不起。
可是麻美已能感到下體傳來火熱的溼潤感。
麻美就要淪陷,雙手正要抱住武井時有什麼東西響了起來。她猛地回過神來,把武井推開。
原來是手機鈴聲。是誰的手機響了?武井可能也聽見了,也在找尋聲音的來源。聲音是從麻美的手提包裏傳出來的。
可能是富田。
一想到這裏,麻美就逃也似的下了車,擠出僵硬的笑容衝車裏的武井點點頭,然後快步走開。
麻美從包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號碼不明」。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富田嗎?她以前還從未見過來電顯示出現「號碼不明」的。儘管心裏疑慮,麻美還是按了接聽鍵。
「你好。」
聲音聽起來急促而慌張,但確實是富田。他這是喝醉了吧,說的話讓人莫名其妙。麻美回過頭,發現武井還透過車窗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己。她趕忙回過身,把手機按在耳朵上,加快腳步遠離出租車。
「喂,富田君?怎麼了?」
「被劫持了。」
「劫持?啊?我聽不清。什麼?你被人綁架了嗎?」
「是手機,手機。我的手機被劫持了。」
「手機被劫持了?什麼意思?」
「我的手機突然鎖上打不開了,上面顯示‘這部手機被我們劫持了,若不想被強行刪除所有資料,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支付三萬日元’。還有一秒一秒減少的倒計時。」
「什麼?我沒聽懂。」
「都跟你說了啊,我的手機被劫持了,對方要我交三萬日元贖金。」
出租車緩慢開到麻美身側,武井還在朝她揮着手。
「什麼意思,有這種事?」
「真的,所以我只能用公共電話打給你。」
公共電話?用公共電話打來的,所以纔會顯示「號碼不明」啊。
「你是不是下載了什麼奇怪的應用啊?」
「怎麼可能嘛。我只是收到了一封郵件,說我的手機有重大安全隱患,請馬上點擊一個鏈接,所以我就……」
手機那頭傳來富田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
「就是這個啊,你不是纔剛被人盜刷了信用卡嗎!」
「你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嘛。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時間就在倒數了,現在只剩下二十三個小時了。你說我該怎麼辦?要老老實實地把三萬日元交給他們嗎?」
現在確實不是爭論的時候。麻美稍微冷靜下來想了想。
「你能保證給了三萬日元就能恢復原狀嗎?搞不好你給了錢,資料也會被刪掉。」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嘛。而且信息上還說,要是不給三萬日元,就要向我手機通訊錄上的所有人傳播這個病毒。」
「啊,真的?」
「那樣的話,麻美的手機也有可能中病毒哦。」
「這可絕對不行。開什麼玩笑,別害我啊。」
「就是啊。要是被別人知道病毒是從我的手機上發出去的,肯定沒人願意跟我做朋友了。那倒不如老老實實交三萬日元的好。」
麻美也有同感。要是一千萬日元還另說,區區三萬日元,倒不如付了更穩妥。
「我真是沒辦法了,你說,我要支付那三萬日元嗎?」
富田似乎想馬上就把錢給了。
「等等,不是還有時間嘛。」
「嗯,還有二十二小時五十八分鐘。」
「富田君,你認識比較精通這方面的人嗎?」
「不認識。就算我認識,不用手機也聯繫不上啊。手機打不開,通訊錄也看不了。」
「也對啊。」
「幸好上回把麻美的號碼記在駕駛證上了,我才能聯繫到你……麻美認識這方面厲害的人嗎?」
有熟悉這方面的熟人嗎?
「你突然這麼問我,我也想不出來啊。」
但必須想想辦法!
「啊!」
這時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富田的慘叫。「怎麼了?」
「十日元硬幣快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