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BL追聲與循途 by 庸責己
2020-1-12 19:24
樂團排完《超人組曲》後休息二十分鐘,林衍給穆康找來五線譜和鉛筆。兩人隨便聊了幾句,林衍帶樂團進入下半場,開始排宮崎駿動畫組曲,穆康坐在一邊邊聽邊寫曲。
他按樂團現有的聲部佈置好總譜,信手用了一個幾個月前寫的主題,考慮到時間不多,打算先弄出個四五分鐘的小作品讓樂團明天試試,回去之後再花時間擴充完整。
排練進行到六點,在天黑透之前結束了。木屋裡堪堪接有一盞照明用燈,在傍晚暮色中孤獨地發光,仿佛在催促大家趕快回家。
林衍帶著穆康回了自己的住處,是離學校不遠的、隱藏在樹林間的一間民宿,條件比安娜和特雷西家好上不少,有四間客房,帶獨立衛生間和公共浴室,門口還有幾個停車位。
民宿老闆顯然已經預見到會新來一名客人,先是喜笑顏開地把客房鑰匙和車鑰匙一起遞給穆康,又示意二人在客廳就坐,笑眯眯地端來了晚餐。
主食依舊是坑爹的水果拌米飯,多了一道姑且可以算作前菜的芒果沙拉。林衍面不改色地拿起餐具開始吃沙拉,穆康生無可戀地對著食物發呆。
林衍勸道:「隨便吃吃吧。」
穆康:「不吃,我不是個隨便的人。」
林衍:「不行,只要是人就必須要吃飯。」
穆康:「那我不是人。」
林衍嘴角沾著一條芒果細絲,好奇地問穆康:「不是人是什麼意思?又是我不懂的俏皮話嗎?」
一點都不俏皮也很少講俏皮話的穆康無奈地拿起餐具,木著臉說:「林三歲,好好吃飯,都吃到臉上了。」
好不容易解決了味道詭異的晚餐,兩人坐在客廳討論穆康新寫的曲子。穆康指著長笛一二聲部:「安娜和特雷西水準確實很好,我把她倆的部分寫得稍微難一點。」
林衍想了想,斟酌道:「現在這個團是可以,但是其他團不一定有這麼好的長笛。」
穆康吃驚地看著林衍:「你還有其他團?」
林衍:「非洲還有一個。」
穆康無語片刻,歎了口氣:「好吧,我改一改,你什麼時候走?」
林衍:「大後天一早。」
「我後天早上必須得走了,今晚我們把框架都弄出來,明天邊排邊改,後天我走了之後,你把剩下的一些小問題修補一下。」穆康邊說邊飛速地思考,「我回去再把曲子擴充一輪,基本就可以完稿了。」
「沒問題。」林衍點點頭,埋頭看了一會兒穆康已經寫好的內容,忽然問,「為什麼用這個主題?」
穆康正在琢磨要不要加一段英國管的旋律,隨口說:「之前寫的,隨便拿來用。」
林衍:「為什麼不用你的主題?」
穆康沒反應過來:「我的什麼主題?」
林衍的聲音清晰直白:「穆大才子,三大專屬主題。」
穆康愣住了。
叢林的夜晚寂靜無聲,室內燈光昏黃,時不時掠過蚊蟲飛舞的痕跡。穆康恍惚看著面前的林衍,臉龐精緻白皙,眼神清澈溫柔,讓他仿佛置身於多年來頻頻出現的夢境裡。
夢裡的林衍坐在鋼琴前彈了一段旋律,微笑著說:「這個主題,我聽過十個變奏版本,你剛剛彈的是最好的一個。」
不知道從哪天起,那段旋律再也沒有在世間響起。它只殘留於穆康的夢裡,要死不活,也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呼吸。
穆康移開目光盯著餐桌,上面正趴著兩隻不知疲倦地爬來爬去、不知是打算產卵還是只是在覓食的蒼蠅。
真有活力,比我強多了,穆康諷刺地想。
他沒看林衍,只是漠然道:「啊,那個,我早就忘了。」
林衍沒接話。
穆康淡淡地說:「來吧,快把這個弄完。」
兩人奮戰了幾乎一個通宵,曲子終於雛形初現。日出時分,兩人疲倦地各自回房收拾休息,抓緊時間睡了不到四小時,起來後隨便吃了兩份芒果沙拉當早餐,直奔學校。
路上穆康邊走邊反胃地想:老子他媽這輩子都不想再吃芒果了。
今天樂團按銅管和木管分了兩個小分隊,上下午各排兩小時,三點之後再合排,這也讓兩人有時間和機會一邊排練一邊改譜子。
上午先排銅管,長髮小號男孩捧場王屬性大開,一拿到譜子就興奮地大喊:「手寫的!是林先生手寫的譜子!」
穆康面無表情地說:「你那份是我寫的。」
長髮男孩喊聲磕巴了一秒,改口道:「手寫的!是穆先生手寫的!」
穆康對小號聲部說:「你們有人吹降E調嗎?」
一個穿背心流鼻涕的小孩舉手:「我吹,先生。」
穆康把譜子給他,問:「帶降E調樂器了嗎?」
鼻涕男孩拿好譜子,開心地蹦了幾下:「在家裡,先生,我馬上回去拿。」
穆康忙說:「誒你……」
鼻涕男孩蹦的那幾下居然是在做起跑前準備動作,穆康「你」還沒說出口,小朋友夾著譜子好似夾著鉅款,以攜款潛逃的速度一溜煙跑了。
穆康以人渣之心度孩童之腹地想:他怕不是想借機蹺課吧?
誰知譜子還沒發完,就見鼻涕男孩又嘩啦啦地背著樂器進來了,一陣風似的越過穆康跑到位子上坐好,把譜子小心放到譜架上,拿出樂器開始活動,架勢十足。
敬業精神甩了這也懶得接那也不願寫、拖稿恨不得拖到世界末日的穆人渣十萬條街。
然而穆人渣雖然敬業精神堪憂,專業水準還是頗值得讚賞,搭配林衍這個大型外掛,居然真的用一個晚上寫出了一首還不錯的小型交響管樂作品。兩人分頭帶著小朋友們分聲部排練完善細節,午餐隨便應付了一堆水果,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三點,全團的人都到齊了。
林衍靜靜站在樂團前,揚聲道:「譜子都熟了是嗎?」
所有人:「是的,先生。」
林衍:「那就開始吧。」
他抬起雙手,目光環視全團,左手輕點,木管輕靈的音色穿過木頭牆壁,向沐浴于陽光中的鬱鬱叢林飛奔而去。
圓號悄然跟隨,為旋律搭建一個增四度音程,增四度轉而又成了小三度,總而言之就是不按你所想的來。
穆康寫曲慣用的手法,和聲看不清走向,猜不到結局,從來不走尋常路。他靠這一招吃遍天下招蜂引蝶,招來了林衍這只花叢中最帥氣的雄蝴蝶,自己愛不釋手卻又渾然不覺,豬油蒙了心似的把人趕走了。
林衍控制手上的節拍乾淨不凝滯,好讓小朋友們都能看懂,帶著樂團走了三遍,終於把曲子完美地走了下來。
全曲最後結束在長笛和單簧管的長音,林衍手掌輕攏,像把一顆跳動的心攥進手心。
這只雄蝴蝶抵擋不住誘惑,又聞著人渣味兒被吸引過來了。
七年時光轉瞬即逝,一切好像都和從前一樣綿長美好。林衍慢慢放下手,眼眶忽然有點濕熱,連忙低下了頭假裝看總譜。
他酸澀地想:這麼多年了,穆康依舊是……這麼的好。
穆康在一旁悄悄松了一口氣,心道幸好有阿衍撐場面,差不多算是弄好了。他朝團員們鼓了半天掌,由衷地說:「男孩女孩們,你們太酷了。」
長髮男孩和鼻涕男孩大聲說:「穆先生更酷!」
安娜問:「穆先生,這是你新寫的曲子嗎?專門寫給我們的嗎?」
穆康點點頭:「是的。」
特雷西開心地說:「太棒了,它有名字嗎?名字後面有沒有加上‘為普魯斯特管樂團所做’?」
穆康和林衍目光接觸,笑著說:「它有名字。」
林衍鄭重地對孩子們說:「名字是,《林中精靈——為普魯斯特管樂團所做》。」
兩人天黑前回到民宿,老闆已經把看起來永遠也不會發生變化的晚餐準備好了,幸好前菜不是芒果沙拉,換成了一堆啤酒。穆康麻木地挖起米飯往嘴裡送,就著啤酒囫圇吞棗地拼命往下嚥,眼淚都被他這種不要命的精神逼出一輪。
林衍想到明天穆康就要走了,心頭失落:「明天一大早你自己開車去嗎?」
穆康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米飯,喘著氣說:「嗯。」
林衍這才注意到穆康的盤子已經快空了,詫異道:「怎麼今天吃得這麼快?」
穆康:「沒有嚼。」
林衍震驚了:「不嚼怎麼咽下去?」
穆康:「用命咽。」
林衍無語半晌,開口問:「真的這麼難吃嗎?」
穆康:「真的。我覺得你要麼味覺有問題,要麼忍受能力異于常人。」
林衍哭笑不得,想了想說:「我猜是你媽做飯太好吃,你從小到大吃習慣了,味道不好的食物接受起來更困難。」
穆康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飯,從喉嚨裡含糊地「嗯」了一聲。
林衍:「明天早上還是讓約翰內斯送你去機場吧,我現在就去個安娜家打電話,幾點?」
穆康滿嘴飯地點點頭,用眼神表示「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又給林衍做了個「五」的手勢。
林衍和約翰內斯溝通好回來時,穆康已經把飯吞完了。
分離近在咫尺,林衍縱然一萬個不舍也毫無辦法。他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正色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穆康第一次先于林衍解決掉晚餐,整個人好像跑了場馬拉松似的身心俱疲。他仰頭一口氣灌完一罐啤酒,言簡意賅道:「說,什麼都行。」
林衍:「我想向你要首曲子。」
穆康伸手又開了一罐啤酒:「什麼曲子?」
林衍:「交響曲,隨便什麼形式,我們團演。」
穆康吃了一驚,把啤酒放回桌上,不可置信地問:「你們團是說……L團?」
林衍:「是。」
穆康居然有點慌:「我……很久沒寫這種交響曲了……」
林衍直視穆康的雙眼:「你可以寫嗎?」
穆康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可以寫。」
「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林衍沉聲說,「必須要用你自己的主題。」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穆康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他移開目光,說:「我以前寫的東西你基本都見過,隨便用,我現在就給你所有形式的授權。」
林衍搖搖頭,堅決地說:「一定要是新作品,由我們團首演。」
穆康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林衍:「為什麼?」
穆康冷冷道:「不為什麼。」
林衍犀利地說:「所有事情都有為什麼。」
穆康:「之前說過了,我已經忘了。」
林衍:「不可能。我都沒忘,你怎麼可能忘了。」
兩人之間拉扯出難耐的沉默。
熱帶夜晚的風夾雜暖意捲進來,溫柔拂過兩人的發。穆康已經喝到桌上只剩下一瓶酒了,晚風絲毫帶不走炙熱酒意,他心裡凍著冰,腦子卻著了火,像一頭困獸陷入無路可逃的焦躁。
林衍不屈不撓地說:「我只要用你的主題寫的作品。」
酒意上頭,穆康紅著眼凝望林衍英俊的臉,明明近在眼前,卻放佛隔著次元壁一般遙遠,他張了張口,微弱地說:「林衍。」
林衍固執地看著他:「Please。」
叢林的夜在那一秒變得闃寂無聲,只余穆康沉重的呼吸。他自暴自棄地想:直說吧,反正他是阿衍,沒什麼不好說的。
穆康悶聲灌掉最後一瓶酒,多年以來躺著忍受強姦的心被滔滔酒意、被執著的林衍激發出魚死網破的拼死掙扎。
「林衍,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那三個主題了。」穆康語氣冰冷,徒手硬拉出自己殘破不堪的心,殘忍地解剖給林衍看:
「我現在寫東西,都遵照客戶的要求,誰給的錢多,我就接誰的活。客戶要我寫什麼我就寫什麼,要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要我下跪我絕不站著,要屎我他媽都能給他拉出來。」
「別誤會,我不是問你要錢,你向我邀曲,我絕對分文不收。」
「可我已經寫不出來你要的東西了,林衍,從接下第一個不情願的工作開始,從寫出第一個我自己都看不上的音符開始,我屬於音樂的那顆心就已經死了。」
「我一直不願承認,一直以為自己還活得瀟灑,直到……直到幾天前我重新見到你。」穆康說到這裡,喉嚨一緊,像忍受不了似的閉上了眼睛,「那天在雅加達,你在一個破房子裡,彈一架破鋼琴,帶著小姑娘唱Ave Maria。」
「那天我和你只隔著一道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還是那個你,可我已經不是了,我他媽甚至都不敢進去見你。」
穆康睜開眼,漆黑瞳孔仿若濺出血色,痛苦又痛快地看著林衍:「說起來還得謝謝你,林衍,謝謝你讓我終於認清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