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蒲隆地
2006年6月至2008年
2006年夏天接下來的時間,德奧都在卡揚扎忙於診所的地基建設。對德奧來說,彷彿每天一睜眼就有一堆事情等著他做,但是一天下來,真正能完成其中一件就算很幸運了。德奧回到美國醫學院時,就試著通過電子郵件和課餘打電話的方法監督工程的進展,但這兩種辦法的效果都不很理想。
11月,德奧從特茅斯學院醫學院退學。他曾經和我說起過:「如果日後有人能這樣評價我說:『德奧在臨死前終於成為一名醫生。』對我來說,那也不錯。」等到2009年,德奧將在別的學校重拾他的醫生夢想,而在這期間,他將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診所的建設當中。
德奧經常需要在美國和蒲隆地之間來來回回,每每通過美國入境處時,他都會不自覺地感到膽寒。有一次,工作人員把德奧帶到一個房間盤問他,德奧覺得他們是想故意惹怒他,好有理由撤銷他的綠卡。他們也確實激怒了德奧,但他強忍住沒有表露出來。還有一次,有個工作人員說她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國家叫「蒲隆地」。
「你確定不是『緬甸』?」她問德奧。德奧一時沒克制住自己,回答說:「哦,昨天我從那裡回來時它還叫蒲隆地。」不過這位工作人員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德奧是在諷刺她,最後也還是給德奧放行。
2007年,德奧宣誓正式成為美國公民,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他再也不用擔心在過境處出狀況了。宣誓儀式讓德奧非常感動,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後來他每次路過曼哈頓宏偉的聯邦辦公大樓時,這種感覺都會再次湧上心頭:「以前,即便我看起來是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但心裡依然覺得信心不足,覺得自己像是個罪犯。」他看著繁忙的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接著說,「不過,啊,現在我和其他人一樣了。」這話是他一個月前剛剛和我說起的,這種自卑感一直糾纏了他好多年。
事實上,德奧在成為一名美利堅公民的同時也成了「境外居民」。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卡揚扎山頂的平地上度過的,在那裡搬石頭、種樹,就睡在一頂帳篷裡。
德奧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曾讀過西西弗斯的傳說,並被深深地打動了。他把在這樣一個極端貧困的地方建一家非營利性診所的事比喻成「推巨石」,但其實,他的工作更像是大力神海克力斯所做的事情——克服一系列的困難。他需要獲得那塊土地的使用權,得到進口設備和藥品的許可,在美國和蒲隆地拿到非盈利性項目的資格。而要完成這些任務,他首先還得消除人們的懷疑,甚至要先打消幾位蒲隆地官員的敵意。
建築要設計,建築材料也得去買,還要僱卡車把材料運來,卡車又常常半路拋錨,要僱泥瓦匠來做工,還要找人監督他們。監督很重要,比如有一個很「精明」的司機,他從自己的卡車裡偷油,然後轉手賣掉;還有一個被僱來監督工程進度的人,沒有人再監督他,便常常大白天拋下工作跑去喝香蕉酒,還帶著工人一起去,最後也被開除了。德奧的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弟弟最後承擔起了監督的工作,他雖然沒什麼經驗,但也不收報酬。
要為公共衛生、潔淨的水源和以後配備的電力做好規劃,要挑選和培訓員工,要為這些項目和以後更多的事情募集資金,而且有時德奧也要拚命從洩氣與失望中振作起來。他之前不是沒有考慮過會遇到的問題,但當問題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又是另外一種感覺。有時覺得就像是「心裡刺進了一把刀」,德奧這樣形容。一些人最初看似志同道合,最終德奧卻發現他們只對自己的利益得失感興趣。德奧經歷了那麼多,本應習慣了這樣的背叛,但每次出現諸如此類的事情,他還是會既吃驚又氣憤。
德奧有時會在半夜醒來,一人待在帳篷中,周圍一片漆黑、寂靜無聲。那時,他甚至會想:「我還活著嗎?」就在這半睡半醒之間,德奧會產生無數可怕的猜測,但他所有的擔心最終都會落到還在建設中的診所上。隨後他便起身,帶著一把礦井手電筒巡視一遍工地,好確認建築沒有坍塌,東西也沒被偷走。
德奧常常抱怨項目進度太慢,而對我來說,這已經很迅速了,彷彿沒用多少工夫,德奧便已和許多政府官員達成了共識。有一次,一群士兵想占用一座剛建好的房子,就是當地官員出面阻止了這次襲擊;又有一批叛亂分子——其實就是強盜——試圖搶劫卡揚扎,政府後來便為工程提供長期安全保護。據報導,蒲隆地總統本人對這個項目的評價也相當高。健康同盟的朋友們對每個可能出現的問題也都盡力提供建議和幫助,還為診所培訓護士以及社區健康護工。德奧的家人也紛紛幫忙,而他的一群美國朋友還專門跑去幫忙建診所,還有人留在美國為他們募集資金。而至於那些村民,德奧常說,正是他們支持著他,讓他能一直走下去——他們的苦難讓他心痛,他們的熱情給他信心。
德奧建立了一個村民委員會,在建立診所的所有相關事項中,每位村民都有發言權。村子裡婦女和兒童占了大多數,所以德奧覺得村民委員會中也應當以婦女為主,他們也可以代替孩子。但是每次開會,依然是男人說了算。所以,在婦女們的強烈抗議下,德奧解散了這個委員會,而是分別成立了一個婦女委員會和一個男性委員會,從那時起,村中的婦女開始發揮出巨大的作用。這並不是說男人沒有投入到診所建設中,但主要是婦女委員會組織起了整個志願工作,並向德奧建議村子的各種需要和想法。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們成功地平衡了診所和村子的關係。有一次,一個負責守衛診所的士兵說:「我們沒什麼事可做。」德奧覺得這都多虧了那些婦女。德奧告訴我,她們從最初開始工作時就一直很努力。「她們現在獲得了發言權,而且指揮診所事務。」婦女們甚至編了一首歌,那些志願者在幫忙種草、護理花園時就會唱——現在,草叢和花園已經在診所周圍鋪成一片。
歌詞大意是這樣的:「是上帝給我們帶來了這個診所,我們滿懷感激。我們的診所很美,我們的家園很美,我們的卡揚扎很美!」
有一次,德奧在紐約募捐會上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夏天,我們需要整修一條通往診所的公路,好讓它更適於通行。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哦,德奧,有一家比利時的建築公司很不錯,在蒲隆地、盧安達和剛果都修過公路。』聽了這個消息我很興奮,於是就去找這家公司的代表談。他們派了一個人看了看路的狀況,然後核算出修這條路至少要花費五萬美元,這只是把路加寬到適合通行的費用,還不包括把路鋪砌好。我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心想不知該怎麼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卡揚扎的人們。就在我向他們解釋這件事時,一個背上還揹著嬰兒的婦女說:『修這條路你一分錢都不用花。因為貧窮,我們身體虛弱,但我們絕對不懶惰!我們要用自己的手修好這條路!』第二天,一百六十六名村民拿著鎬頭、鋤頭、砍刀和其他工具來到了路邊,其中一個來工作的婦女還揹著一個生病的嬰兒。我和一個朋友看到這個孩子時,發現他正在不停地流著汗,我就問這個婦女,孩子病得這麼厲害,她怎麼還來工作。她是這麼回答我:『我已經死了三個孩子了,我知道,不管我是在家待著還是出來工作,這個孩子也活不久了。所以我還是出來和大家一起做點事,出一份力。這樣等卡揚扎的診所建好了,別人的孩子就有希望、就有救了。』」
「那條公路足足有六公里長,就是靠著這些村民用砍刀和鋤頭一公尺一公尺修好的。恰好在公路修完的那天,那家比利時公司的代表給我打電話再次商量價格的事。你可以想像接到這個電話時我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一字字地告訴他:『非常感謝你能打電話來,但是路已經修好了。』他非常吃驚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誰修的?我們是這個地區唯一一家公路建築公司!』我回答說:『現在不是了。』」
在這次募款會上,德奧做了這樣的比喻:「卡揚扎就像一粒小小的向日葵種子,只有我的手指尖那麼大一點兒。」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但每個人都知道,向日葵的種子長大後,開出的花比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高、要大。」
他為在場的人作出了設想,這個項目可以繼續擴大,可以和衛生部進一步合作,擴展到那些規模更大、但也資金不足的地方的醫院,這樣,那些窮困的病人便不會再因付不起醫藥費而被拘禁,而同時卡揚扎的醫護人員卻不得不睡在儲物室的地板上。
2007年11月7日,診所開張接收病人。這時,診所有了三間房屋可供使用,並已經有了較為齊全的藥品儲備。路庫莫的那個牧師拒絕讓診所從當地山中引出一條穿過卡揚扎的水管,但是政府推翻了他的抗議。現在,清澈的水流進一個全新建造的五萬升的水箱中,水箱裡安裝了淨水器,可以為絕大部分卡揚扎的居民和部分路庫莫居民提供安全的飲用水。德奧的一個老朋友,德斯偉·恩塔巴醫生——一位非洲裔美國人——辭去了在紐澤西州的工作,自願來到診所義務做全職醫生。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個診所都還要依靠個人捐款維持營運,但等到2008年冬天,診所起碼可以擺脫全部依靠手持電筒照明的日子,保羅·法默邀請非盈利組織——美國的太陽電子照明基金會,到卡揚扎開展項目。該基金會找到一位名叫萊克哈·辛格的人,他不僅捐款為診所提供臨時使用的發電機和所需燃料,還捐款提供了一套十千瓦的太陽能發電系統,待到2009年夏天就可以安裝使用了;一家名為索諾聲的公司捐助了一臺小型多功能成像機所需的大部分費用;旅遊搜尋引擎Kayak.com的創始人保羅·英格利斯為診所配備了電腦和一套衛星系統,這樣卡揚扎就可以使用電腦系統管理醫療記錄,並且實現同世界各地進行交流。此外,保羅·法默還在國家和國際衛生當局中為診所爭取到了低價購買設備和藥品的資格,其中就包括免費獲得用於治療愛滋病和肺結核的藥物。
到2008年夏天,村民健康服務所已經開始為五十七位愛滋病患者進行治療。診所配備了一輛救護車、可以容納十位病人的床位,以及三十三位社區醫療工作人員。診所開展了疫苗接種項目,這個項目目前依然在不斷擴大之中。與此同時,還有一個驅蟲項目以及抑制營養不良項目正在計劃當中。現在診所有六位蒲隆地護士,一名蒲隆地醫生,還有德奧的幾位美國醫學朋友在工作,診所為他們蓋了一所宿舍,讓他們可以睡在床上。診所平均每天接待四十七位病人,有時甚至多達九十人。據統計,診所開業的第一年,總共為兩萬多名病人進行治療。病人有的是自己徒步走來的,有的是坐在籃子裡——當地傳統是將籃子用作擔架——讓別人扛來的。曾有一位生命垂危的病人,被裹在一個袋子裡,而袋子被固定在一個平板上,然後再綁在一輛自行車後座上,就這麼被送過來。
所有到卡揚扎的病人都會得到醫生或護士的免費檢查,如果他們自身的經濟條件允許的話,就需要自己掏錢買藥。雖然這種情況不多見,但依然有些穿著最光鮮體面的人,甚至那些自己開車來看病的人,卻聲稱自己付不起藥費。工作人員一般都會讓這些人拿著處方離開,自己到別處買藥去。工作人員列出了附近最貧困居民的名單,而且德奧每天早上在聚集在診所外面的人群中巡視時,也很容易就能分辨哪些病人確實窮困。而且,往往都是那些最貧困的病人堅持要付藥費。德奧和醫生對這些人都說:「不,不用了,你去買點豆子送來就行。」
有些病人是從很遠的地方走來的,一般都是很多人結伴而來。甚至有些人專程從坦尚尼亞來,或是過了湖從剛果來,一直爬到位於卡揚扎山上的診所。德奧都會問這些人:「你是怎麼聽說我們的?」他得到的回答多種多樣,但基本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當你遭遇不幸時,就不管那麼多了。」這句話的意思是,當一個人遭遇不幸時,就忘了應該保持沉默,會和別人談起一些不該說的事情。因為這些病人還要趕很長的路回去,所以他們會被安排在早上優先就診。婦女委員會參與了這項政策的制定,村裡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時,也是由婦女委員會出面解釋,安撫村民。
有些人並不是來看病,而是專門來看看診所的樣子。有一次,德奧問來參觀診所的人為什麼會來,那人回答:「來看看美國是什麼樣子。」
這個回答令德奧很高興,他現在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美國人了。但是其他的評價更為重要,也更有價值。比如,有一個司機——德奧覺得他以前可能是個胡圖族民兵——到診所工地參觀了好幾次,最後他找到德奧,說他感到很困惑。在卡揚扎,99%的人是胡圖族,他問德奧是不是圖西人,德奧告訴他確實是這個樣子,司機搔著頭走開了。他再來時,主動要求幫忙在工地植樹。還有一個年邁的病人告訴德奧,他從1965年開始就和圖西人打仗,殘殺圖西人,他現在滿身的傷疤。他對德奧說:「我多希望我這輩子做的,是和你一樣有意義的事情。」這位老人在卡揚扎得到了免費的治療和藥品,所以德奧覺得他的話起碼有一部分是出自真心的。他還告訴德奧:「如果我可以活的更久些,我別的什麼也不做,就在這裡和你們一起工作。」
卡揚扎,似乎有很多人對德奧所做的事情感到吃驚。一個村民說:「我們這裡也有許多人出國了,但大部分人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告訴我們該怎麼改進我們的生活條件。我們從沒見過一個像他那樣的知識分子,還能在山上爬上爬下,到農民家裡和他們聊天。我們工作時,他從不會自己在一邊閒著,而是會和我們一起做,這樣工程就能更快地完成。我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看他是怎麼做的,學學他。」
有一次,一個婦女找到德奧,低著頭囁嚅著說:「你不認識我,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對自己做的事情很抱歉。」德奧猜想她可能是在坦白內戰時她對自己家人做過什麼壞事。這些話讓德奧很不安,如果有人認為他這是在報復,那他們可能會試圖殺了自己。但好在德奧發現卡揚扎是個「中立地帶」,在這裡,從山上來的圖西人和從湖邊來的胡圖人都可以和平地融合在一起。這個診所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和解的地方,對德奧也是。德奧希望自己眼前的這一切都不是夢境。
「發生在這裡的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德奧對這個婦女說,「現在讓我們好好建設這個診所。就讓我們放下那些悲劇,若記著它,對誰都不會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