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盧安達
2006年
蒲隆地剛剛實現和平不久,而它的鄰國盧安達則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恢復了和平。盧安達的先進從我們行駛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出來。比起我去過的其他貧困國家,盧安達的公路可謂相當優秀,路面不僅鋪砌得整整齊齊,而且路況維護得也很好。公路上有警察在徒步巡視,有些警察還裝配了測速雷達,而且他們也是恪盡職守地執行限速政策,更沒有人企圖向我們索要賄賂。我們看到路邊有些穿著粉紅色制服的人,這些都是被判種族屠殺罪的囚犯,他們現在被安排在田地裡耕作,或是公共設施建設。很多公眾場所已經開始使用英語標識,在我看來,這恰恰說明了法國政府和盧安達政府之間不斷加深的裂縫:有一處路標並未用法語寫著「旅途愉快」,而是用英語錯誤地標著「旅途偷快」;還有一家菸酒店的名字是「黑人男孩沙龍」,我覺得可能是想表達點流行嘻哈文化,卻沒能翻譯對。在盧安達,綿延起伏的山區幾乎全種滿了莊稼和香蕉樹,小鎮裡都是平房建築,路邊不時能看到猴子,而且有很多教堂,每天都會有眾多婦女去教堂禮拜。
盧安達雖然表面一派平和景象,但是我認為,這種表面的和平蘊涵著太多不安定的因素。盧安達政府的很多行徑已經頗受非議,許多學者和人權組織批判卡加米政府犯下了很多不被認可的暴行:歧視胡圖大眾、選舉舞弊、壓制不同意見、對反對者進行迫害等。一些批評家也反對盧安達政府每年紀念種族大屠殺的做法,以及各村落對種族大屠殺中無足輕重的參與者也展開審判的行為。批評家認為,盧安達政府表面是在拿種族大屠殺的歷史當幌子,實則是在推行獨裁統治,也一直在迴避討論圖西族對胡圖族犯下的罪行。關於種族問題的討論方面,批評家譴責盧安達政府實際是禁止了任何與官方政策不一致的觀點,並認為這是為了掩蓋對胡圖族實施制度性歧視的一種手段,而這種歧視總有一天會導致更多暴力行為的發生。還有人認為,盧安達鄰國剛果最近發生了的特大暴力事件,盧安達政府在其中扮演了幫凶的角色。雖然這場仍在持續的災難並非卡加米政府引起的,但的確是卡加米政府使得這場災難更升一級。而且根據一支聯合國調查小組的調查,盧安達政府曾夥同其他國家參與掠奪剛果的礦產資源。
德奧給我看過一篇文章,其中對盧安達政府進行了非常犀利的批評,作者名叫菲利普·葉也提斯,是一位比利時法學教授,專門研究盧安達問題。但德奧也同時提起過盧安達總統保羅·卡加米,他說:「如果保羅·卡加米在我面前,我一定會和他擁抱。」在德奧看來,是保羅·卡加米和他領導的政府結束了種族屠殺,在這個支離破碎、深受創傷的國家重新建立起了秩序。德奧認為那些批評都忽略了盧安達政府的成績——在一片廢墟之中重建各種設施,遣散難民近兩百萬,抵擋流亡的屠殺武裝,為飽經苦難的人民提供安全的環境。德奧覺得有些批評家,特別是一些法國人,只知一味掩飾他們自身的過失和犯下的罪行,而那些人權組織往往不會考慮到一個國家政府所面臨的那些困難。德奧相信,卡加米的大部分努力都是為了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為了實現這個國家的繁榮——他認為,這也是把眼前尚且脆弱的和平維持下去的唯一途徑。當然,德奧也覺得政府限制討論種族問題的做法有失妥當,但他能理解其中用意。有一年夏天,德奧曾在健康同盟設在盧安達鄉村的項目工作,他親眼目睹了當地的貧窮,也聽到人們竊竊私語時流露出的暫時被壓制住的仇恨情緒。我問德奧,他覺得胡圖人和圖西人什麼時候才能忘掉這些仇恨和痛苦,德奧回答說:「大概要等到地球消失的那一天吧。」但至少現在不再有戰爭。德奧1994年逃難到盧安達時,這裡簡直就是一處屠宰場,比起那時,現在的盧安達堪稱天堂。而且德奧說,盧安達讓他覺得充滿希望,比他的祖國蒲隆地,比其他大多數非洲國家,這裡都更有希望。
「也許卡加米並非十全十美,」德奧這樣評價,「但是他確實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
很明顯,德奧對盧安達設在各處的大屠殺紀念館頗為欣慰。在盧安達,全國有多處大屠殺集體墳墓和紀念館,有些規模很大,像是穆萊姆比大屠殺紀念館是由國際組織贊助建造的,其他的規模則小些。德奧把它們稱做「亡者村落」。他多次讓司機把我們帶去某一紀念館參觀,有時途經一個我們本未計劃參觀的紀念館時,他也會讓司機停下看看。比如,我們有一次就停在了布塔雷大學城路邊的一處涼亭式紀念碑前。看到這處陵墓中埋藏了那麼多受害者,我甚至很慶幸德奧逃亡時沒能跑到布塔雷來。
去年夏天,德奧就已去過一次穆萊姆比大屠殺紀念館,我想如果我是德奧的話,會再也不想去那裡了。實際上,如果我經歷了德奧經歷的那些不幸,我想我這輩子都會離盧安達和蒲隆地遠遠的。但接著我又想到,不,如果也有人在穆萊姆比記住了我,我很可能會想再回去看看,哪怕只是為了證明我的噩夢並不是憑空編造出來的。
我們又參觀了一些紀念館,那些地方與德奧的經歷沒有什麼關係,是德奧逃亡時未去過的地方。我知道他帶我去那裡是為了讓我能看得更多,但我也知道,他這麼做還有別的目的。在我們去過的每個紀念館中,德奧幾乎都會默默流淚。我不是說德奧的眼淚不真誠或是不必要——其實他通常都很努力地控制,不讓自己哭出來,而實在憋不住的時候,他也會抱歉地說一聲:「對不起。」後來我開始明白,德奧之所以要參觀這些地方,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為了淨化自己的心靈。我想這對他無比重要。
有一次,德奧試著跟我描述他逃難時的感受,他用一隻手摀緊茶杯杯口,說:「你陷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什麼也看不到,也不相信這裡能有什麼東西。」
我們去卡揚扎時,我覺得建一家診所也許真的可以讓德奧走出這個杯子,可以醫好他在木達胡和穆萊姆比受到的創傷,也可以填補他生命中的裂痕。我腦海中甚至浮現出這樣一幅平靜的畫面,很多年前,德奧在他位於蒲隆地醫學院的宿舍裡,坐在那裡縫補他褲子上的破洞。但現在,直到我們在盧安達各處參觀後,我才又一次真正意識到德奧記憶的沉重。甚至在街上看到的最平常的景象,也能勾起他對那段恐怖經歷的回憶。看到一群男人——可能是正在吃午飯——坐在路邊,德奧就會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那時的民兵們也是這麼坐著的,守在路邊等著逮逃難的人。」或是看到幾個農民拿著大砍刀,這種景象在平常不過了,德奧也會嘀咕著:「只要看到大砍刀,我就覺得……」
我想德奧參觀那些紀念館,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讓自己正視那些困擾著他的噩夢,為了抵抗記憶的來襲。
而對我來說,我很樂意停下來參觀那些地方,至少剛開始是這樣的。現在有些人開始否認在盧安達發生的事件是一場種族大屠殺——他們這麼說要嘛是為了替有罪者開脫罪名,或者我覺得,是出於極端的自憐,認為沒什麼比自己的遭遇更不幸的了。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我看來,沒有人能否認德奧帶我參觀的這類紀念館的重要性,它們將一段需要刻骨銘記的歷史保存了下來。雖然事實上,大屠殺在世界許多地方上演過,而且現在有的仍在繼續,但這並不等於說這些保存過去慘痛記憶的努力就沒有意義,也不等於說這些紀念館所代表的信念毫無價值——相信也許有一天,「永不重演」不再僅僅是一句一相情願的老生常談。而且,這些紀念館對一些倖存者而言意義重大,是公眾對他們所經受的災難的承認,讓他們有一隅可以緬懷遇難親朋的場所。紀念館的存在對很多人來說是很大的心理安慰——對德奧便是如此。
根據西方一些觀點和心理學的建議,一個人仔細梳理分析自己的回憶是對健康有益的行為,也許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但是我還是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看法:記憶過多、過於沉痛的問題也確實存在,這些沉重的記憶會讓一個人,甚至是一種文化窒息。我們參觀紀念館的行程開始變得有些過多,看著德奧一遍遍重溫自己的悲哀,我不禁開始思索,是否有一個等同於Gusimbura的詞語,可以使用在一種文化之上。
有一天,我們到了盧安達首都基加利的西面,位於德奧在盧安達逃難時經過的地方以北有好幾英里遠。我們在一處叫楊戈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的大屠殺紀念館建在一處天主教教堂的舊址上,那座教堂在暴亂中變成了一片廢墟。1994年的一天,這座教堂收容了大概兩百名圖西族難民,而教堂的牧師卻向屠殺策劃者告密:「把教堂推倒,我們可以再建一座。」躲在教堂裡的難民全部遇難。導遊告訴我們,事實上教會高層的確曾試圖在原址上重建一座教堂。我們離開時,德奧咬著牙低聲說:「如果我是卡加米總統,我就會在這裡重建教堂。就用那些遇難者的屍骨建。」
我們繼續行進。差不多一個小時後,便可以隱約看見基烏湖了。基烏湖在盧安達西部邊界附近,湖邊一處風景秀麗的高地上矗立著一座石頭砌成的教堂。德奧記得那裡是另一處大屠殺紀念館,所以我們又臨時停了下來。
教堂旁的土路邊立著一塊牌子,德奧翻譯給我聽:「四月十七日,一萬一千四百人在一天之內全部被殺害。你如何想像,這一萬一千四百具骸骨。」
我隨著德奧到了教堂的前門。德奧看了看門前張貼著的一張布告,喊了出來:「哇!」他讀給我聽,「是基督的愛讓我們走到了一起。」這張布告也提醒了來人,這裡也是膜拜上帝之處,在這裡,人們應當表現出最大的虔誠。德奧稍稍仰起了頭,接著馬上拿出相機開始拍照片。他透過窗戶嚮往裡張望,又爬上了教堂隔壁臨時紀念館的屋頂。回到車裡時,德奧的眼眶是濕潤的。
「我們這群瘋狂的人……」他說。
根據德奧之前制訂的計劃,今天下午我們還要去另一處紀念館,從這裡差不多走一個小時就到了。但在去之前我們要先解決午飯問題,於是德奧選定了湖邊的一家飯店。這家飯店空蕩蕩的,我們選了個視線好的位子坐下,從這裡往西邊看向湖對面,便可以直接看到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國土,以前叫做薩伊。那個國家的土地廣袤、富饒,但長久以來飽經苦難:先是受到了比利時多年殘暴的殖民統治,獲得獨立後又經歷了幾十年的暴政。而如今,這個國家又發生了極為暴力而複雜的內戰,這場內戰又因在盧安達和蒲隆地發生的種族屠殺而加劇。目前在剛果,有二十多支代理軍隊和武裝集團還在混戰不休。在過去的十二年中,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死於戰爭所帶來的災荒和疾病。我告訴德奧,對於這個已是遍體鱗傷的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我怎麼也無法理解。
「如果你知道那些鈳鉭鐵礦商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就能明白這個國家的事情了。」德奧指的是埋藏在剛果國土壤之中的大量鈳鉭鐵礦,這種礦產的價值非常高,它含有一種被用於製造手機等電子產品的珍稀成分。鈳鉭鐵礦、金礦、鑽石,以及來自盧安達和蒲隆地的軍隊和武裝力量都為剛果的內戰火上澆油。
「但我弄不清楚到底是誰在和誰打仗?」我問,「而且——」
德奧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剛果有多少種礦產資源,就有多少支武裝力量!」
這是句玩笑話,但德奧的笑讓人覺得有些扭曲,超越了笑話的範圍,讓我覺得這個笑話並不有趣。
我們點的啤酒和菜上來了,德奧開始講我們的計劃,又說他小時候爸爸和爺爺曾告訴他,他們很多年前到剛果去,那裡的人都很熱情好客。
「甚至天黑了他們也會為你開門,讓你進到屋中休息。」
過了幾分鐘,德奧又笑了起來,他開始講一個以前給我講過的故事。有一個殖民者一直為了維持比利時在蒲隆地的殖民統治而奮鬥。德奧講到一半就哈哈笑了起來,然後接著講,據說蒲隆地獨立那天,這個比利時人在絕望中上吊自殺。之後那人的房子就被改造成了一家飯店。
「就叫吊死酒店,現在還在呢!你能在店裡吃到新『吊』的魚!茅斯先生啊,他哭喊著:『我絕不離開這個國家啊!』要是我在現場,就對他說:『哥們,你腦子沒事吧?快回家去吧!』那天是1962年7月1日!他真是傻透了,想上吊,結果繩子斷了。『砰』的一聲,他頭摔到了石頭上!」
德奧突然停了下來。「哦,天啊。」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這時,德奧看見湖面上有一群水鳥,這又勾起他的思緒。「那時,我真希望自己是一隻鳥,甚至是隻蟲子也行!他們不會遭受那麼多危險。」他又大聲地笑了,接著說,「他們不會受到任何威脅,甚至還有更多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他們吃那些死屍,那些人的死屍!你們明白嗎?」
德奧就這麼一直不停地說著,而我這時刻意不去看他的臉。眼前的這個德奧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不停地去回想那些恐怖的場景,但是我明白,對德奧來說,那些場景已經成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德奧再次沉默了。他轉過頭去看著湖面,我想這會兒他暫時不再需要想那些事情,這個過程讓他得到了一次淨化,那個我熟悉的德奧又回來了。
「看到那個小小的島了嗎?」德奧說,恢復了往常的語氣,「在那中間還有一座大島,叫拿破崙。能想像吧?拿破崙帽子,貝雷帽。那些島嶼都是剛果的領土,往北走就能到戈馬。」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不要再參觀大屠殺紀念館了,我想我們看得已經足夠多了。」
「這裡真漂亮,很適合吃午飯。」我轉移了話題。
德奧低聲說了幾句:「是很美,我好像能聽到水波的聲音。」
「你喜歡待在水邊。」我說。
「對。」他停了一會兒,「其實,我很高興我們終於不用再去那些紀念館。」
「我也是。」
我們看著外面的湖泊,湖面上兩條黃褐色的木頭老船慢慢地駛離了我們的視線,向基伍湖對面的剛果駛去,只留下一串引擎發出的「突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