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盧安達
2006年
從我記錄的地圖上來看,德奧這次故地重遊,走的就是他當時逃亡的路線。我們先是向西,然後又轉向北,從蒲隆地到了盧安達。我們坐著一架舊式的螺旋槳式商務飛機從布松布拉飛往盧安達。
飛機上,一行人齊齊看向窗外,德奧把地面上的標誌性地點指給我們看,從布松布拉通往盧安達的那條公路蜿蜒著延伸至山中,德奧逃亡時曾經匆匆穿過那條路,唯恐被人看見。我們還看到了基比拉國家森林公園的一隅,德奧曾經在茂盛樹葉的掩護下穿過那裡,但是現在,大片的森林都被燒光、砍光了。我們沒看到木達胡醫院,但它應該就在下面不遠的某一處。
這些地方看似相隔不遠,但是如果你是靠兩條腿逃命,可就並非「不遠」這麼簡單了。「這兩個國家都是那麼小,」飛機引擎的噪音很大,德奧不得不大聲喊著說,「我們現在就像隻鳥兒在飛。我們走得這樣不急不緩,但轉眼間就已經到了盧安達。」
這次飛行總共花了不到半個小時,而且我們只用了十五分鐘,就把德奧逃難時經過的整個區域看了個遍。但從地圖上看,德奧當時走了足足一百五十公里。德奧已經辨別不出那處香蕉林的位置,那位胡圖婦女就是在那裡救了他,但德奧覺得應該就在下面的某個地方。
「你和那個婦女都說了些什麼?」在螺旋槳的巨大嗡嗡聲中,我大聲問德奧。
德奧望著窗外,回答:「我說:『我太累了,我就在這裡待著。』然後她說:『不,不行。這裡離邊境已經很近了。』」
德奧也找不到那條他前後徒步穿越了兩次的阿卡尼亞呂邊界河,但是他找到了布塔雷——盧安達大學所在地。那時他多想去那裡躲躲啊,他覺得自己到了那裡就一定能得到庇護。從半空中已經看不到盧安達邊境難民營的蹤跡,德奧曾經抱著巨大的恐懼在那裡煎熬了好幾個月。
我問德奧有沒有看到穆萊姆比,他曾到達那座山谷邊,但最終還是決定掉頭往蒲隆地走。但德奧說穆萊姆比在東面,得從飛機另一邊才能看到。所以我只能想像那個地方的樣子——德奧站在山坡上高高的草叢裡,看著河谷對面正上演著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那時是晚上,」德奧告訴我,「從此,那裡再沒有一天亮。」
德奧提前僱了一位盧安達司機,他會帶我們去穆萊姆比大屠殺紀念館。紀念館在盧安達西南方向,離首都基加利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德奧告訴我,在盧安達境內,從首都出發,兩個小時的車程可以到達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紀念館的主體是一座很大的兩層磚混建築,入口處掛著一面紫色旗幟。比起我們在去木達胡的路上看到的那個紀念碑,這座紀念館的設計不僅更加精巧,而且維護得也更好。但是這面旗子上寫的標語,卻和紀念碑上「永不重演」的標語近乎相同,甚至更為直接。按照德奧的翻譯,意思是:「永遠不要忘記那次種族屠殺和那些被害者。」
德奧站在我身邊,我們一齊抬頭仰望上面的旗子,我忽然感到這句標語帶了諷刺。這些話不是對那些有著大屠殺記憶的人說著,對於像德奧這樣親身經歷過大屠殺的人來說,他們永遠無法忘記這裡發生過的事。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天還矇矇亮時,便可以聽到附近鎮上唱詩班的歌聲。德奧低聲咒罵了幾句——他絕不是不信仰上帝,但對神職人員十分牴觸。部分原因是盧安達的有些牧師在種族大屠殺中充當了幫凶,甚至自己拿起刀殺了人,這些都是證據確鑿的事。我們往紀念館走的時候,我漸漸明白那些策劃種族屠殺的人為什麼要把受害者引到這個地方來。這裡非常適合設埋伏:一大片開闊的空地,沒有一棵樹,三面是非常陡峭的山坡,這塊平地就像船頭那樣突出來。德奧指著周圍的山,用手比劃著他當時從這裡逃跑的路線。
「我沿著這條峽谷下了山,然後爬上那邊的山坡看這邊的情況,我聽見人們垂死掙扎的哭喊,接著我就跑到了下面的桉樹叢裡。我就是這樣下去的,走的這邊。就是這樣,這個地方一點都沒變。我……我有點想吐。」
過了一會兒,我問德奧他覺得那時他從這裡走到蒲隆地邊境總共走了多久,德奧說他覺得可能有四天。
「哦,上帝!」我說,「我簡直無法想像,你這小子真是太厲害了!」
「不,不,這沒什麼。」
「不,你確實很了不起。你想想,有多少人就那麼放棄了。」
「哦,你知道,其實有很多次,我都想著『就這樣算了』。」
紀念館還沒開門,德奧在周圍轉了一會兒,遇到了負責掌管鑰匙的人,他叫伊曼紐爾。德奧去年夏天就來過這裡,他那時就認識了伊曼紐爾。一見面,他們兩人熱情地打著招呼。伊曼紐爾看起來比德奧年紀稍長,也比德奧高,他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是一個小小的火山口,很難讓人不去注意它。德奧介紹說,伊曼紐爾曾在蒲隆地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回到了盧安達定居,沒過幾年就發生了種族大屠殺。那時為了躲過村子裡的殺戮,他和家人都逃到了這裡,藏到了穆萊姆比技術學校。後來在那次大屠殺中,他的妻子和五個孩子都死了,他自己的頭上也中了一槍,但子彈沒有完全打穿他的腦袋。受傷後他就躺在一堆屍體裡,等凶手離開後,他就和德奧一樣,穿過盧安達,往蒲隆地走。他頭上的傷在蒲隆地被治好了,在那裡待了幾年後,他又回到了盧安達,再次回到了這個地方。伊曼紐爾告訴德奧,他之所以做這份工作,看護這些死去的人,是為了報答他們。因為他就是躲在這些人的屍體中才得以存活下來。他還說他的家人都埋在這裡,他再也不要離開他們。
伊曼紐爾和德奧兩個人有說有笑,像是一對老朋友。去年夏天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伊曼紐爾就聽出了德奧的蒲隆地口音,還說他覺得見過德奧。現在伊曼紐爾想起是怎麼回事了:十二年零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在通向這裡的一條小路上見過德奧。
「你怎麼會記得我?」德奧問。
「你那時瘦得皮包骨頭,現在你胖了些,但是樣貌還是沒變。」
「不,伊曼紐爾,你肯定把我和別人記混了。」
「不會的。那時我們就住在那邊的山上,周圍的人從四面八方往這裡跑,我就盯著那些人的臉,嚇得不行。那時,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危險的,我看到你時心裡想:『這人我以前沒見過。』」
「那你和我說話了嗎?」
「沒。你不和別人說話,只是坐在路邊。我看得出來那時你很虛弱,我對妻子說:『我想幫幫這個人。』她非常生氣:『你一家子人都在這裡,你還有心思管別人?』」
伊曼紐爾描述的那次相遇聽起來未必準確,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在為紀念館錄製的訪談資料中伊曼紐爾說道,他在大屠殺發生前幾天到達了技術學校,本是想來避難的。而德奧也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到的這附近,那時候,他根本無法得知每天的日期。但如果我是德奧,無論如何,我都願意相信這個故事。能夠有誰告訴自己他們曾在那段極度黑暗的時期彼此相遇,分享同一段經歷,是德奧從沒遇到過的事情。如果這是真的,那也許德奧或許會覺得不那麼孤單。
我們離開前,德奧和伊曼紐爾擁抱了一下,悄悄塞給伊曼紐爾一些盧安達法郎。伊曼紐爾讓我和德奧到裡面看看展覽,展品只是很簡單地描述了歷史上圖西族和胡圖族的隔閡,還有一些倖存者的影片——其中就有伊曼紐爾——影片中他們描述了自己經歷過的大屠殺。館裡還擺放著一臺舊式半導體收音機,德奧記得他在難民營時曾見過有些盧安達民兵扛著這樣的收音機在周圍閒晃。在那次大屠殺中,這種收音機是一種主要的工具,煽動人們暴力的情緒,組織大屠殺。紀念館裡設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就會播放德奧在那次大屠殺之前和爆發過程中反覆聽到的那首歌。這像是一首從地獄傳來的讚歌:「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從未不公,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加油啊,加油!我們會把他們消滅乾淨,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不要懈怠,成功就在眼前!」
伊曼紐爾在正式開館前就讓我們進去了,為了不讓他因為我們而惹上麻煩,我們從後門悄悄離開了紀念館。在一塊鋪著磚塊的地板上,我們看到一個睡袋,陽光剛好照進來,這就是伊曼紐爾的床。
「伊曼紐爾就這麼睡覺,」德奧告訴我,「我問他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他說:『這裡就是我家。』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在這裡,而他卻還活著。你明白嗎?我的意思是,那些傷痛慢慢消失,但有些東西永遠留在心底,無法表達出來,於是他就留在了這裡。」
伊曼紐爾的選擇確實有些奇怪。他為這個堆滿屍骨的地方掌管鑰匙,而其中甚至還有自己妻兒的屍體。「我確實無法理解。」我坦白地說。
「我想我只能說,他現在只勉強算是還有一口氣,」德奧說,「他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支柱。」
紀念館樓的後面是一排排狹窄的倉庫式房屋,每一間都有一扇鐵門。我猜想,這些屋舍以前應該是穆萊姆比技術學校的教室和宿舍。現在,每一間裡堆放著的卻都是森森白骨。
我們站在一間房子的門口往裡看。一張張木頭桌子上排滿了漂白了的遺骸,每張桌子上都有差不多十二三具屍體,整齊地排列著。德奧拍了一張照片,他指著一具頭蓋骨上的一叢苔蘚狀物體說:「那是頭髮。」他指著那些骨頭繼續說道,「可以看出來,這個像是一具男人的屍體,那個是女人,有些還能看出他們的衣服來。這裡還有個孩子。」
我們走了出去,德奧繼續說:「他們數了數這裡的屍體,總共大概有五萬人。我想,他們大多都是在同一晚被殺害的。」
「同一晚?五萬人?」
德奧又帶我到了另一間房子:「你可以到裡面看看頭蓋骨,這裡好像只剩下頭了,他們是被砍死的。」
我先走了進去,德奧跟在後面小聲嘀咕著,說他聞道了血腥味兒。然後我聽到德奧說:「我想我的照片拍夠了,我有點噁心。」接著他就不說話了,我聽到他咳嗽了幾聲,便已經明白,他在哭。
我聽到德奧從屋裡走了出去,我往外看時,他正低著頭慢慢地往紀念館那邊走,我想最好讓他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面前的桌子上整齊地排列著四排頭蓋骨,每排有十到十二具。這些頭蓋骨旁邊則排放著兩排像是大腿骨一樣的遺骸,每排都有好幾百根。西面山谷那邊還有人在唱讚歌,但是在這間房子裡,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只是偶爾有幾聲我一時間辨不出來源的聲響——喀嚓聲、滴答聲、瀝瀝聲。其實這只是在正午毒辣太陽的照射下,鐵皮屋頂受熱移動而碰到了綁著它的那些東西的聲音。我知道我聽得出這聲音,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就在那一刻,我卻怎麼也反應不過來。這間房子非常乾淨,那些骨頭也都漂了白。我甚至聞到了牛奶的味道。我俯下身仔細觀察桌子上的頭蓋骨,大部分表面都有裂痕,有的還殘缺了很大的一塊。德奧給我描述過,那時人們用的殺人工具就是大砍刀、步槍槍託、一頭安著大釘子的木棍,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工具——也許還有石頭——人們就拿著這些工具砸向另一個人的腦袋,砍他們的頭,甚至在剁掉頭後還一直用力地砸那個腦袋。
雖然我對這些心知肚明,但我還是覺得這裡的氣氛與作為德奧逃亡起點的木達胡醫院給我的感覺相去甚遠。那醫院像是一場尚未終結的恐怖劇情,而這些白骨雖然更加形象,但是比起那醫院裡的殘骸來說,便也並沒有那麼可怕、那樣讓人不安。在這裡,眼前擺放著的都是鐵錚錚的證據,證明人類凶殘、毫無控制的野蠻力量,而人類的理智則是可以對抗這些暴力的屏障。這個地方是人為設計好的,是座展覽館,這裡的一切都被安排在預料之內的故事情節中。
面對這些皚皚白骨,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我本以為我將會感受到那段令整個穆萊姆比揮之不去的歷史的恐怖,但是現在,我卻不確定我是否感受到了什麼,我的感情變得有些空白。一時間,有個聲音在我腦子裡迴響,低沉地、虛偽地說:「現在是該哭的時候了。」我想了想,覺得眼淚掉了下來,然後便離開這個房間,出去找德奧。
紀念館正式開門了,一群白人個個手裡拿著相機,沿著小路往穆萊姆比學校的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