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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蒲隆地
  2006年

  木達胡是我們這趟蒲隆地之旅中必須去的地方,德奧的逃亡就是從那裡開始的,而且這是除布坦扎之外,另一處德奧從沒回去過的地方。德奧最後一次到木達胡是1993年10月22日晚上,那時他從木達胡逃了出來。德奧聽說過這樣一則傳言,說他曾實習並生活過的那家醫院,不知是在戰爭中還是戰後被徹底摧毀了。德奧推想,在那家經歷了血案的醫院舊址上,應該已經蓋起了新的醫院。如果這些猜想都是正確的,那德奧就再也找不到十幾年前他死裡逃生的那場屠殺的痕跡了。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走一趟。」德奧說。
  我在蒲隆地地圖上找到了木達胡,從我們在布松布拉的酒店到那裡差不多要穿過蒲隆地三分之一的領土——也就是說,差不多相當於穿過三分之一個馬里蘭州或比利時那麼大。從地圖上看,這條路走起來會比較順暢,但我們的司機說,標在地圖上某些馬路在內戰時或被堵死,或乾脆消失了。
  我們的司機也是德奧家的一位老朋友,叫因納桑。和很多圖西或是胡圖蒲隆地人的遭遇一樣,因納桑的妻子和孩子都死於戰火。後來,他遇見了一個同樣也在戰爭中失去了家人的女人,這個女人在戰時被一個得了愛滋病的士兵強姦了。因納桑和她結了婚,婚後這個女人死於愛滋病,臨死前,她央求因納桑原諒她,原諒她把愛滋病傳染給了他。但是對此,因納桑只是和德奧說了一句話:「我真的很想她。」和因納桑相處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他開車很小心——至少在蒲隆地來說——而且他明事理,處事鎮定。因納桑說,要到木達胡去差不多要走三個小時,如果早點出發的話,那我們還能趕在天黑之前回來。對我來說這點很重要,因為天黑後警察會封鎖主要的道路。
  但我們還是比計劃出發時間晚了一個小時,然後又在布松布拉的商業區耽誤了好一陣子,停下來換錢、買汽油。我們穿過布松布拉郊區往山裡走時,我開始有些擔心:我們會不會迷路?我們能在主幹道被封鎖之前趕回來嗎?我們還會像幾天前那樣,又遇到一個警察設置的臨時路障嗎?那一次,德奧同警察耗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談妥讓我們通過的「好處費」。
  德奧看起來也有些緊張,但卻是出於不同的理由。
  「昨天晚上我睡著了,但是我還是做噩夢了。」
  在車裡,德奧坐在前排,我在後排。
  「德奧,」我說,「如果你在木達胡覺得不舒服,我們就馬上離開那裡。」
  「沒關係。」
  「我們在路上也可以隨時停下來,看看新建的醫院。」
  「我們就看看……」德奧聲音越來越小,他說昨晚他聽說有一個童年夥伴也被殺了。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被殺的。」德奧拿著一疊有些破舊的蒲隆地法郎,紙幣的邊已經捲了起來,錢上也沾著汗漬,德奧輕聲說著:「這些錢都是放在髒兮兮的口袋裡,經過的手也都髒兮兮的。這些錢……」德奧聲音很低,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有點哽咽,「我不知道他是被殺的,但我相信這消息是真的。我真得好好找找還有多少人活著……找找我的老朋友裡都還有誰活了下來,這樣要比知道死了多少人好受得多。」
  我們的車險些與前車發生事故,我緊張得喊了出來,而德奧今天好像有點半睡半醒,聲音也和平常不一樣,說話時緩慢而低沉,好像疲憊得提不起自己聲音:「知道嗎?這些人都瘋了。」
  我看著外面的山景,和德奧聊起磚料來。德奧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打算在卡揚扎建一個診所,因此得弄清楚從哪裡能花更少的錢弄到更好的材料來蓋房子。一些孩子在路邊慢慢走著,穿的衣服像是用麵粉袋做的,上面滿是窟窿;路上有人騎著自行車馱運東西,看他們能夠在背後和快要散落的車架上載那麼多東西,著實讓人驚奇——有大袋大袋的木炭、一排排裝滿棕櫚油的汽油罐,還綁著一個木製的床架。爬坡的時候,我們就看見有六七個騎自行車的人用手抓著卡車後鬥,好讓車帶著自己向上爬。騎自行車的人很多都赤裸著上半身,只穿一條髒兮兮的短褲和拖鞋,我們甚至還看見一個連鞋都沒穿的人。德奧看著他們說:「人們日子難成這樣、苦成這樣,他們怎麼可能不去殺人呢?」我知道德奧只是說說,他並不當真,而我也不該回應。
  布松布拉平原地區設有一條主要公路,是雙車道的鋪面道路,一直往北延伸直至盧安達,我們就在這條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路是沿著山腳修建的,有些路段的邊緣路面已經開始破碎,而有的路段在很多年就被炸燬,又在旁邊的山坡上修了坑坑窪窪的土路當便道,這些便道現在還在使用。然後我們轉向正東方向,到了一個叫布戈拉馬的小鎮,在這裡,路越來越窄,路邊的樹林越來越蔥郁,而空氣也更加清新。我們現在又進入了高地,海拔約有一英里。
  「看,這裡的景色多不一樣。山的味道,新鮮的空氣。這個地方太棒了!」德奧說。
  我試著和德奧隨便聊聊,結果話一出口,我就直想給自己一巴掌:「在逃跑的時候,有沒有經過和這裡一樣美的地方?」
  「沒有,」德奧說,「我當時沒注意這些。」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沒再說話,然後德奧先打破了沉默,他說:「我那時曾路過這裡,但我記不得具體是哪裡了。」他看著車窗外,我聽見他小聲說:「我那時只是太害怕了。」
  再後來,我們在路上就沒再多說什麼。在過布巴拉茲河時,德奧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嘶喊,從木達胡逃出後的第一天早上,他兩次穿過這條河。我還記得德奧曾告訴我,他逃亡的第一天一直都在沿著布巴拉茲河谷走,路過河邊成片散落著的屍體。那時,他沿著河谷一直快走到基賓巴,而如今,我們正開車行駛在基賓巴的郊區。前方路邊有一處樣式獨特的建築:三排方柱圍成半圓形,上面頂著一個造型很簡潔的簷壁,在簷壁的最上方,用很粗的字體刻著一句法語,意思是:「永不重演!」德奧讓因納桑把車停一下。
  「這是極為少數的紀念碑之一。」德奧說。這座紀念碑的對面,就是德奧當時看見的那所著火的中學,他的表妹吉納維芙當時就在那裡上學。學校在山上,而山下就是德奧穿過的那條河谷,遍地屍體。學校中發生的那次針對圖西學生的屠殺是校長組織的,而後來他也因此被處以絞刑。紀念碑白色的柱子上已經長了黑黑的黴菌,碑前小廣場上鋪設的石頭平板的縫隙間也冒出了雜草。
  因納桑帶著我們繼續往前走。在蒲隆地的第二大城市基特加——我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城市,德奧也沒多介紹——我們調頭往北走,駛上了一條黃土路。
  「我覺得胃很難受。」德奧說。
  雖然知道他不是在和我說話,但我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想回去嗎?」我想我的聲音裡甚至充滿了期待。
  「不,不,不,不用。」
  「真的?你確定?」
  「嗯,不用回去。」他說,然後又補充道,「我想安靜一會兒,先不說話了。」
  然後他就真的沒再開口,在接下來的路程一路沉默。這條土路肯定是最近整修過,走起來還很平坦,事實上,感覺似乎有點太平坦了,就好像我們的車沒怎麼著地,輕輕地飄浮在空中似的。車子平穩地轉向,好像一架飛在空中的小飛機。但對我來說,一切正慢慢超出我的承受範圍,這條路的顏色太過明亮刺眼,空氣裡的塵土太多,而這段沉默也持續太久。我甚至覺得這次旅行是要把我們帶向某一黑暗的腹地,而我現在如果回頭看的話,就會發現身後的路在一點點閉合消失。我往前探了探身,告訴德奧:「也許我們應該回去。」
  德奧朝我這邊轉了轉身子,很堅決地說:「也許現在你看不到面前的海,但我們現在就置身於一片海的中央,我們必須接著往前遊。」德奧這是在讓我別再多說,於是我努力克制著不再開口。
  德奧會不時簡短地評價幾句:「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個噩夢,很多民兵就來自這裡。」「我們剛穿過的那條路是通往布根德納的。」我還記得他講起過,有一天早上,他在布根德納的一個小鎮上看到一家人全部遇難。「這裡又到布巴拉茲河河谷了。」現在路兩邊是高高大大的桉樹,路邊有幾座磚頭房子,都已經坍塌,房子的廢墟中露出來一些雜草。「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要來這裡。」德奧這樣說,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是指當自己還是醫學院學生時,曾主動要求到木達胡實習的事。德奧指著車子左邊,路的下方是一條河谷,那裡長滿了灌木叢,德奧漫長的逃亡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我跑到了那下面,」德奧接著小聲補充了一句,「小心翼翼,連喘息都怕被聽見。」
  「是為了躲開大路?」
  「對,沒錯。」
  又走了一會兒,因納桑把車開到一條修得很好的土路上,穿過一座簡陋的大門。然後停了下來。現在我們的正前方就是木達胡醫院的廢墟了,這裡並不像傳言說的那樣被拆毀重建,完全沒有。十三年前的那些建築現在大多毀於一旦,只有一處原址留了下來,恰恰就是德奧曾經生活過的宿舍區。殘留下的這片是一處水泥平房,顯然有人重新修整粉刷過了,原來白色的牆壁被刷成了黃色。德奧靜靜坐在車裡,透過擋風玻璃看著那片房子。這時有個人從我們眼前走過去,完全沒理睬我們。他可能是個農民,還扛著一把嶄新的大砍刀,刀刃還用塑膠包著。
  「哦,上帝,」德奧用英語低聲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然後他用基隆迪語和因納桑說:「你看。」
  德奧把因納桑說的話翻譯給我聽:「那把砍刀可能是當時留下。」
  「別這麼說,因納桑。」德奧說。
  在我看來,因納桑是個足夠冷靜沉著的人,但他對這片土地的歷史太了解了,所以看到那把大砍刀時才會有些擔心。因納桑下車用基隆迪語和拿砍刀的人聊天,我想他可能是想藉此讓自己鎮定下來,也是為了確認一下那人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而不是懷有惡意的凶手。
  醫院前面的水泥臺上坐著五六個人,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們。「接下來我們做什麼?」我問德奧。但他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問題,像癱瘓了一樣癱在座位上,微微張著嘴,一直盯著車外看。然後他像是突然被驚醒,這才動了動,好好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德奧突然變得如此陌生,他戴著一頂時髦的闊邊帽和一副航空式太陽眼鏡,但看起來不是自信滿滿,而是極端憤怒。德奧從車窗探出身子,衝著坐在醫院前面的人用基隆迪語喊:「和平!你們好!」
  然後他開了門下車,關門時,我聽見他說:「現在,我也不在乎了,我要進去看看。」
  德奧不是在和我說話,我試著讓他分分神,於是說:「但是,德奧,我還在乎,所以……」但是他根本沒聽。
  一個年輕小夥子朝我們走過來,他現在負責這個地方,為他工作的人都叫他「醫生」。
  「他不是醫生,」德奧告訴我,「他只是護士,頂多只上過十年級。」但德奧還是稱呼那人「醫生」,這麼叫是出於友好,也是為了方便,因為只有被這樣稱呼,那位「醫生」才會有反應。德奧告訴醫生我們以前從沒來過,這次是來參觀各地的醫院,了解一下人們的營養狀況。
  於是醫生便領著我們往醫院裡面走。醫院外面非常整潔,地面鋪得很整齊,房子維護得也很好,但裡面卻完全是另一幅場景。醫院裡是些狹窄的過道,空蕩蕩的,迴盪著空洞的回聲,每條過道都通向室外。牆上有斑駁的鳥糞,在醫院裡還可以聽到外面不知哪裡傳來的羊叫聲。醫院裡面有鳥兒在啾啾鳴叫,尖銳的聲音在走廊裡被放大、迴響,還有一群鳥從我們頭上飛過去,好像是些麻雀。我抬頭看,發現頭上有十好幾個黃蜂窩,掛在水泥屋頂交織成一片的鏈子上。這讓我想起《馬太福音》裡的一句形容:粉飾的墳墓——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光鮮美麗,裡面卻填滿了人的白骨。我曾見過一張照片,上面是這家醫院在剛剛經歷大屠殺後走廊的場景,照片的前景是一具燒焦的屍體,整張照片呈現深紫色調。
  「我們在這裡幹什麼?」我問德奧。
  但他並不回答我。他和醫生聊著天,扭著鐵門上的把手,把門一扇扇打開。房間的布置都是相同的,一個病人也沒有。在有幾間房間裡只有生了鏽的床架,連床墊也都沒了。其中一間屋內放有一臺圓形醫學設備,看得出好幾年沒有用過了,但我還是走過去仔細看了看。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憋著呼氣,要等到我們從這地方出去後才敢放開。德奧又試著打開一扇門,臉上勉強掛著的笑突然瞬間消失,警惕、憤怒的表情一閃而過。門打不開。德奧轉向我,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又看著門把手。我當時愣了愣,並沒有反應過來他這是給我指他之前的房間,那時他就是躲在這個房間裡,忘了關上房門,死神在他的門前轉了一圈。幸虧我也沒明白他的意思,那時我正努力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
  之前德奧總是試著向我描述他的噩夢,每次他說起時,我都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每個人都會做噩夢,甚至受到很好保護的人有時也會夢到自己被一群怪物追趕。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德奧噩夢的不同——哪怕是他所做的最駭人的噩夢,也都遠沒有現實中帶給他噩夢的那些事怪誕、可怕。在那些驚恐難眠的夜裡,德奧自己待在SOHO社區舒適的房間中,心裡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在這一刻,我才第一次覺得我可以稍稍體會到。這會兒,在這個徒有空殼的醫院走廊裡——儘管這個國家到處散布著病痛,錢卻都花到了空架子上——一切都顯得極為怪異、令人不安。就好像我走進了德奧的一個夢境,此時此刻,我既身處他的噩夢之中,同時也看到了噩夢的源頭。
  這個地方毫無理性可言,一時間我也覺得理智在這裡根本沒有任何作用。我之所以這麼想,大概一部分原因是我這會兒無法相信德奧。德奧對醫生露出的笑容看起來明亮得有些刺眼——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
  「醫院裡怎麼沒有病人?」德奧問。
  醫生回答說:「自從那次『危機』後,人們就都不願到醫院來了。」
  人們提到內戰時,總是含蓄地稱其為「危機」,很多蒲隆地人在和陌生人提起時喜歡使用這個委婉的說法。因為若使用了更具體的詞彙,就很有可能會暴露你的種族和你在內戰時的陣營。
  「哦?是嗎?」德奧問,笑容間閃現著星點的火苗,「什麼『危機』?」
  醫生皺了皺眉頭,現在他一定感覺出來我們的身分不是剛才說的那麼簡單。他板起了臉,但德奧好像並不在乎。
  「你想拍張照片嗎?」德奧問我。
  「不,」我低聲回答,「相機放在車裡了。我們走吧,快離開這裡。」我甚至想像醫生可能會隨時出去,不知道拿著什麼回來對付我們。
  德奧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他又把醫生告訴他的話翻譯給我聽,說這個地方是在2000年時翻修的。
  「看得出來,這裡的狀況很好。」我回應著。
  「這裡就是個空架子。」德奧接著說。我們走到了一個水泥廊子,正對著一個小花園。此時,太陽柔和的光芒正好籠罩在花園中。花園中央種著一棵樹,周圍則是一片草坪。德奧指給我看:「我來過這裡,那時花園裡都是屍體。我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然後沿著這邊走。」
  「德奧,我想我們該走了。」
  「嗯。」德奧隨意地回應著,但還是繼續說下去,聲音很低,像是在思索著什麼:「那時候這裡比現在大些,但是這個地方……他們把窗子也換了。在這裡,就在這裡,這地方那時堆滿了屍體。我那時就在這裡,周圍草地上全是屍體。那些人就衝進走廊裡,撞開門,殺了裡面所有的人。」
  「我們快回布松布拉吧!」我說。
  德奧用基隆迪語謝過醫生,因納桑已經把車開到了房子這邊,門也都打開了。很明顯,他也急著想離開這裡。我鑽進車裡,德奧也上了車,但又拿著相機出去了。他大步走過去,開始拍照。我看見醫生現在又和他那一夥人坐在了水泥臺上,正盯著德奧。
  雖然德奧可能只拍了幾分鐘便回到了車裡,但我卻覺得他拍了好久好久。回來時,德奧的臉上沒了笑容,下巴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因納桑早就發動了引擎,車開出細鐵絲網門時他說:「德奧,在這裡我覺得很不舒服。」
  「因納桑,」德奧說,「在蒲隆地,待在哪裡你會覺得舒服?」
  因納桑沒再說話。車繼續走著,德奧看著外面的河谷。十三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從那裡開始了一場漫長的逃亡。
  「那時到處都是敲鼓的聲音,周圍的房子也都一片火光。」
  「那時是半夜吧?」
  「對,白天我都待在布巴拉茲河邊。」
  我們往回走時,德奧想從布根德納穿過去。逃亡時,這是他路過的第一個小鎮,那時他從小鎮的郊區徒步穿行。因納桑駛下了大路,我不禁緊張起來。德奧難道沒聽說現在在布根德納依然有民兵遊蕩嗎?今天我們看得難道還不夠嗎?我想那時我已經失控了。
  德奧告訴因納桑說我害怕了。因納桑告訴德奧:「我也害怕。」他很少說話,但這次他對德奧說:「你知道,我並不擔心我自己。現在如果是我自己去布根德納的話,我不會有什麼負擔。但是現在,我在意的是你。你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卻偏偏還要給自己惹麻煩,你知道有多少人那麼努力想活下來,但最後還是死了嗎?而你現在竟然故意要回到那裡去?你這就像是在諷刺那些死去的人,這樣做太蠢了!」
  德奧回過頭來對我解釋:「因納桑對事情想得很深,他剛才是在警告我,都是些老生常談。」
  因納桑覺得德奧是在向命運或是惡魔挑釁,他那麼做可能會激怒神靈,讓我們陷入危險之中。我想我明白這種說法。德奧的作為就像一些極其自負的古希臘英雄,在一場戰爭中獲勝,然後就自鳴得意,覺得已經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完全不懼怕神靈的報復。但最終,他的輕狂招來了復仇女神。我覺得自己同意因納桑的這個看法。
  我們開車上了黃土路往回走,大家都默不做聲,我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再聊聊磚料的事,好轉移一下那個沉重的話題。可是那個時候,我甚至完全無力開始一段閒談。直到我們又上了公路,我才感覺鬆了一口氣,但是德奧又堅持要停下車來,去看看基賓巴路邊的紀念碑。再次看到這個紀念碑時,我覺得這是一座小小的希臘神廟,並已經開始破敗。我們身邊有很多汽車和自行車來來往往,德奧在那裡拍了些照片,而那些司機和騎車人一定都在盯著他看。回到車裡時,德奧還凝視著紀念碑上高高的標語:「永不重演!」德奧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早已經學會永遠不要說『永不重演』。」這句話以前有人說過,而以後來這裡的人之中,也一定也會有人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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