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蒲隆地
2006年6月
幾天前我們就從布松布拉出發開車前往山區。路上,德奧不時停車下來凝視甘扎山土黃色的山頭,並拍了至少一百張照片。有一天,我們開往山區深處,去德奧出生的地方。公路圍著德奧小時候爬過的山上上下下地盤桓,而天空越來越晴朗,風力逐漸加強,空氣也越來越清涼,視野慢慢開闊了起來。我們時常要停車,好給牛群讓路,有時長長的牛角差點頂碎我們的車窗。德奧和司機就像兩個怪老頭,大聲嘮叨著現在牛和以前都不一樣了。我們路過一間茅屋,一面牆上還有可口可樂的標誌。
「可口可樂都可以送到這裡,但是藥品卻到不了。」德奧說,然後無奈地笑了笑。這次和我們一同前來的還有德奧的幾個美國朋友——三個醫學院同學和一個健康同盟的醫生,他們來是為了幫德奧開展他的診所建設。其中一個還開玩笑說世界衛生組織可能不會把可口可樂列入服務中。後來,德奧變得越來越沉默。
汽車沿著一條單向土路爬最後一個山坡時,我第一聽說了Gusimbura這個詞。德奧提醒我不要提起他那去世的童年夥伴克洛維斯的名字,這時,我才知曉了Gusimbura蘊涵的意思:比起不體諒他人來說,提起他人的痛苦回憶更為糟糕。德奧已經離開他的「山」、他的家鄉、他的親人朋友差不多有十四年了,或許他也是在提醒自己,或者試著讓自己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做好準備——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樣。
我們先在桑噶扎停了下來,德奧就是在這個鎮裡上的小學。那時,學校旁邊有塊墓地,我們穿過先前的墓地往校舍走。我懷疑我們是否路過了克洛維斯的墳墓,但德奧已經記不起他葬在哪裡,而所有的木製十字架也都沒有了。現在,這裡只是一片坑坑窪窪的牧場。德奧說,現在這塊地屬於一個布松布拉人所有,這就意味著附近的人要把他們死去的家人搬到更遠的地方。
我們慢慢地往校舍的方向走,現在學校正是年假,四周沒有一個人。眼前的學校看起來比德奧記憶中更為破舊,或者頂多是一樣破舊。德奧指著四年級教室的窗戶,教室裡有一捆桉樹枝,就豎在老師書桌旁邊的角落裡。
然後我們繼續往布坦扎前進,德奧父母離開這個地方已經有十三年了,但是家裡的很多親戚還在這裡,其中就有德奧的奶奶,德奧當然要去看看她。我們由德奧領著走山路過去,那條路還是德奧上小學時走過的。小路和路兩邊的風景基本上沒什麼變化,但光禿禿的山頂已經重新種上了松樹,而且再也見不到猴子和猩猩了。
德奧的奶奶在我們叫門後過了好久才出現。奶奶現在一聽說有人來看她就十分警惕,德奧來之前就聽說了:「每次奶奶看見有人往這邊走,就會擔心來人會帶來什麼壞消息。那人進了院子,奶奶會在見他前先找另一個人說:『過去問問那人有什麼事。』」過了一會兒,德奧奶奶在一個小女孩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這個瘦小的老人全身上下裹著色彩鮮豔的花布,只露出她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機警。老人和他的孫子擁抱,然後問怎麼過了這麼久才來看她。
這個團聚的場面並不像是那句蒲隆地諺語說得那樣歡喜。德奧瘦長的身子環住了奶奶,他伸開手臂抱著她,輕聲地笑著,但我覺得他眼淚馬上就要流下來了。也許現在,他想到了爺爺隆基諾,想到了隆基諾已經不在了。但是我馬上意識到我不能問他,不能讓他感到Gusimbura。
德奧本來不想提前通知布坦扎的鄉親他回來的事情,但結果我們到時,好像整個小鎮有一半的人都出來迎接他。德奧身邊圍滿了住在附近的所有親戚,還有一些是德奧走後才出生親戚,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向德奧訴說自己的苦楚。一個上了年紀的隆基諾的表親抓著德奧,說出了其他所有人想說但沒有明說的話:「給我錢。幫幫我。」
德奧逃出人群,爬上了榮達山陡峭的山坡。
「天啊,我想我這是第一次穿著鞋走這條路。」德奧指著一處山坡,那裡遍是嶙峋的岩石,克洛維斯就是在那裡突然感覺不舒服的。德奧又在他家舊茅屋所在的地方轉了轉,現在,那裡是一片牧場中的一叢雜亂灌木——十幾年的雨季早已把房子燃燒後的灰燼衝了個乾淨。德奧又轉身向上爬,往一片松林走去,但路上他又回過頭來,盯著以前家的位置看了好久。
現在已是傍晚,樹影長長地拉到了草地上。德奧說那時在山上的生活十分辛苦,土地貧瘠乾涸,要走又長又陡的一段路才能打到水,更別說他們夏天要走多少路才能把牛群趕到牧場去。慢慢地,德奧輕聲說著,思緒好像跨過了一條模糊的界限回到了過去,這界限就好像雨和雪的區別一樣,他看到了另一番風景。德奧笑了:「我最喜歡晚上在這裡待著。這裡既安靜又涼快,而且天上都是星星。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這裡看見流星時的情景,那時我嚇得跑去找我爸爸說:『天上下火了!』」
我們下山的時候,德奧還是笑吟吟的,但很快,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有幾個男孩一直跟在我們這一群人後面——我還以為他們可能是出於好奇,可事實上不是那麼回事。現在,他們一個個悄悄走到德奧跟前,說他們的媽媽想和德奧私下裡談談。德奧看著我,告訴我要怎麼脫身:「等我們到了布坦扎就馬上鑽進車裡,告訴其他幾個人。」
德奧沒有責怪那些同鄉。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即便身在他們眼中的Iburaya,德奧也只是個窮學生,還欠了那麼多債務。而且德奧也知道肯定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也是德奧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的原因之一。後來我問德奧,他以前有沒有想過他再也不要回布坦扎,現在他是不是後悔這次回來了。德奧承認這些經歷都讓他十分痛苦,他確實想過放棄所有的家庭責任,甚至捨棄親情,在這個世界上當一個無牽無掛的「孤家寡人」,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剛到紐約的頭幾個月裡他也確實嘗試過這麼做,但是根本行不通。
「這樣做比承擔起那些責任更要痛苦,畢竟,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德奧說。
去年夏天,德奧在盧安達的健康同盟醫院工作,那時來了一個病人,脾臟腫脹,十分痛苦。病因並不複雜:如果得了瘧疾卻不能及時治療,就很容易引發脾臟腫大。但是,病人腹部高高腫起的部分周圍還有好幾個圓形烙印,這讓那些美國醫生很不解。而德奧一眼就認出了這些疤痕:這個病人的家人——很可能是他的爸爸——曾把一根鐵棍的一段加熱,然後烙在了病人覺得疼痛難忍的地方。德奧小時候,父親也這樣做過。那時,德奧爸爸把一支長矛的一頭加熱,然後烙在德奧大腿上的一處膿包周圍。那時,因為皮膚被灼得生痛,以及打心眼兒裡對狠心的爸爸的憎恨,德奧反倒能一時忘了膿包的痛——雖只是暫時。
「這是以一種疼轉移人們對另一種疼痛的注意力。」德奧這麼形容這種做法。在盧安達和蒲隆地,人們缺醫少藥,但經常承受病痛,所以常會採用這種土法子。這種辦法雖然會暫時緩解疼痛,但是讓人心裡憤恨不滿,而且會對病人造成更大的傷害。在德奧看來,這種方法其實是利用了一種有著廣泛應用的心理現象——疼痛是分層次的,最上層、最折磨人的疼痛可以讓人忽略下層稍輕的痛楚。德奧覺得,故鄉的人們常年承受著最慘痛的傷病,這讓他們對其他疼痛已經麻木了。德奧說,現在在蒲隆地,只要死的時候沒怎麼遭受暴力,那就可以稱得上是「好死」。
在蒲隆地旅行時,我時常會想起德奧的這種說法。
我們在布魯里省的山區待了幾天。一天下午,德奧和幾個美國年輕朋友去一個瀑布邊攀岩,他現在還是很喜歡在鄉間長途跋涉,這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他們爬上另一個瀑布,又攀上一座懸崖,在那裡,他們發現了一個小村落,有六戶圖西家庭在那裡定居,德奧還幫他們收拾了一頭不老實的牛。
「當然,我就是放著牛長大的,我知道怎麼收拾他們。」德奧和那些人聊了起來。他們告訴德奧,他們是內戰的時候趕著牛群、帶著莊稼苗逃出來的,後來就在這山頭定居,周圍很遠都沒有人家,而且也沒有什麼公路或小路能到這裡。「那上面真得很美。」德奧告訴我。我猜想,有那麼一會兒,德奧是有些羨慕他們的。
後來我們又去參觀布塔神學院,這是一所位於山區的天主教高中,是蒲隆地最好的中學之一,而且這所學校對德奧家來說有特別的意義——1997年,德奧的一個弟弟就是在這裡被殺,而另一個弟弟勉強逃生。這些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起碼在德奧家沒人會說。在我們去參觀這所學校之前,德奧從未跟我提起過他有個弟弟被殺害了。甚至在從學校回來後,德奧也沒再談起這個弟弟,也沒說他記憶中的弟弟是什麼樣子,或者他們以前一起做過的事情,什麼都沒說。德奧所表達的只是對這個弟弟的喜愛和懷念——完全是通過沉默表達出來的,而我明白他沉默的含義。
德奧家的一位老朋友給我們帶路,他叫查歇爾·布庫魯,是位神父,個子很高,肩膀寬厚。從1997年開始,他就負責這所學校的管理。在內戰期間,雖然周圍的環境一片混亂,但是查歇爾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避免了學生間的爭鬥,維持了校園的和平。
查歇爾沒收了學生們的收音機,每天晚上,他讓學生們聚在一起,讓他們聊聊天。當有胡圖男孩和圖西男孩吵起來時,他就柔和地勸勸架。這種做法果然有效,但沒想到,結局卻是那麼悲慘。
「在這裡,胡圖人和圖西人聚在一處,一起祈禱。我們就是民族團結的好例子,」查歇爾告訴我,「但是那些人——英語怎麼說來著——哦,毀滅了我們這種和平相處的種子。」查歇爾口中的「那些人」指的是胡圖反叛集團的一個小分隊。1997年4月30日,這支小分隊從山區攻進來,像一群餓狼一樣衝到學校中。
這些士兵撞開宿舍的門,然後他們的首領——奇怪的是那竟是個盧安達女人,然而在這場種族屠殺裡卻是個老手——命令所有的學生按民族分開:「胡圖兄弟們站到這邊,圖西蟑螂到那邊!」但是那些胡圖學生不願意拋棄他們的同學,士兵就要把他們全部殺乾淨。據說有些孩子已經奄奄一息了,卻仍然向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神像祈禱,哭著請求上帝原諒這些殺他們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學校裡當時總共有一百五十個孩子,有些受了傷,有很多逃了出去。德奧的一個弟弟倖存下來,據說他是沿著一條繩梯下去的。雖然只是一隻腳受了點輕傷,但是他的整個心靈遭到了沉重打擊。那天,總共有四十個學生慘遭毒手。
那些民兵的目標本是查歇爾,我沒有問他是如何倖免遇難,但我有種很強烈的感覺,他一定也在內心深處一直拷問著自己的選擇,以及這選擇所帶來的結果。他只是開始給我講述整個經過。查歇爾精通多國語言,但是英語並不是很好,為了讓我聽明白,他才勉強用英語交談。
聽到槍響時,他正在自己的臥室。
「我說:『上帝,發生什麼事情了?』我還說:『哦,我的孩子們,我該怎麼辦?』我想跑出去,找孩子們,保護他們。這時,我又聽到槍響。」他模仿著重型機關槍的聲音。
他是躲在辦公室後面的倉儲室才活下來的。他帶我和德奧到了那個地方:「我當時覺得,我真要死了!想想,外面,三百個民兵,附近可能有五百,他們都喝得很醉。你能想像嗎?當時太恐怖了,那是地獄!這面牆他們砸壞了,我們後來又修起來。」
然後他帶我們到了紀念堂,在一間小教堂外,有四十座小墓穴,全部被漆成紫紅色。祭壇上掛著這四十個遇難男孩的畫像。
「哦,孩子們,我可憐的孩子們。」查歇爾聲音原本深厚低沉,但現在他激動不已,不禁抬高了聲調。
我看著這些孩子的畫像說:「知道嗎,查歇爾,看看他們,我根本分辨不出來他們誰是胡圖人,誰是圖西人。」
「就是這樣!」德奧低聲說,但是語氣生硬,顯然在這種地方並不能大聲說話,「那些凶手自己也分不出來!」
「對,他們分不出,」查歇爾小聲說,「所以他們問,因為他們也分不出。我們其實都一樣。」
那之後查歇爾又在學校待了兩年,然後就去了法國的一家修道院,但因為想念這個地方,他最後還是回來了。他組織在學校旁邊建了一所修道院,現在,修道院的房屋剛剛建好。他帶我們去那裡看了看,然後給了我一本他寫的書。書名用法語寫成——布塔四十小烈士:生死與共的兄弟。他說他以後會一直待在這裡,他說:「我會在這裡祈禱,為這個世界,為蒲隆地,我會一直在這裡,默默禱告。我還會工作、學習,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