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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蒲隆地—盧安達—蒲隆地
  1993至1994年

  1993年10月22日,德奧正在木達胡的一所偏僻鄉村醫院實習,木達胡位於蒲隆地北部。此時,德奧已經完成醫學院三年的學業,就選擇先到這座鄉村醫院實習,部分原因是為了擺脫布松布拉城市的喧囂,回到寧靜的鄉村生活。而且最近木達胡的醫院條件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在蒲隆地,木達胡醫院算得上是一個大型醫院了——有三百個床位,而且配備了一流的醫師。
  後來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德奧已經預見到了蒲隆地將發生什麼事,當時已經出現了種種明顯的徵兆:1988年的殺戮,胡圖十大戒律,選舉後的抗議,以及那個把他比作斷頭蛇的同學。不過直至他在鄉村醫院實習時,胡圖族總統恩達達耶的當選對德奧並未產生任何影響。人們總是傾向於將一些徵兆單純地當做有點奇怪的事情看待,好讓生活得以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
  德奧的房間在木達胡醫院的一側,房間不大,一扇門和一扇窗戶都帶著鎖頭。他的床十分窄小,一張小桌子擺在旁邊,上面是德奧唯一一套換洗的衣服,他當時的生活依然十分拮据。空閒的時候,德奧就在醫院旁邊一條南北走向的紅土路上散步或慢跑,但更多時候他是同護士們、特別是和病人們在一起。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德奧就不覺得孤單。
  每天的工作從早上七點半開始。德奧要先同一位醫生和一位護士一起巡查病房、記錄病情變化。1993年10月22日這天,德奧從房間出來,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但他卻怎麼也找不到要一起值班的醫生和護士。他在醫院轉了一整圈,找遍了所有的長廊甬道,卻竟然連一位醫生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只在一條長廊的另一頭看見幾位護士。那些護士看起來十分匆忙,德奧也就沒去打擾她們。不過他很納悶兒,為什麼醫院裡只有這麼幾位護士,一位醫生也不在?也許他們都度假去了,也都懶得通知他一聲,畢竟他只是個沒什麼地位的小實習生。或者也許全國上下都在慶祝什麼他不知道的節日。
  今天早上的氣氛有些怪異,再加上醫院讓人摸不清方向的構造——它是由好幾座平房打通建成的,房子之間由露天的長廊和交織的甬道連通——這種感覺更強烈了。木達胡鎮位置偏僻,周圍沒有什麼大城市,德奧在這個鎮裡也沒有認識的人。很有可能醫院員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德奧還不知道。或許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哦,什麼都沒有,別瞎想了。」德奧這樣安慰自己。
  他開始自己巡視病房,查看那些他負責觀察記錄的病人。一開始巡視,不安的感覺便越來越強烈。有好幾次,德奧在房間外還聽到裡面病人的私語聲,可是他一開門,聊天馬上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德奧決定到一個患了瘧疾的病人房間去看看,那是個年輕人,他的家就在附近。根據之前幾次巡視,德奧總結出這個年輕人有點輕微的憂鬱症。
  「你今天看起來不錯。」德奧坐在那張鏽跡斑斑的小鐵床邊,語調歡快地說。年輕人虛弱地抬頭向他笑笑,接著德奧檢查了他的醫療記錄。當德奧正坐在床邊和年輕人閒聊時,病人的哥哥門也沒敲就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德奧前幾天曾見過他哥哥,他也是個大學生。
  德奧起身和他打招呼:「你弟弟現在情況不錯。」他想起這家人都是本地人,便問道:「今天有點奇怪,醫生都不見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病人的哥哥一臉緊張地在附近轉了幾圈,看了看周圍說:「其實我今天是想來接弟弟回家。」
  「回家?」德奧說,「但他還沒出院啊!」
  「德奧格拉迪亞斯,你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怎麼回事?」
  「恩達達耶總統被殺害了!人們說是軍隊裡的圖西人幹的。戰爭要爆發了,胡圖人揚言要殺了全國的圖西人報仇!」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沒有給德奧一點時間去把所有這些事想一遍,他必須立刻行動。德奧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脫口而出的抗議:「難道恩達達耶不是所有蒲隆地人、所有胡圖人和圖西人的總統嗎?只因為恩達達耶是胡圖人而殺他的凶手是圖西人,這並不等於所有圖西人都有罪!我!我就沒殺總統!」
  「這件事和我無關,」病人的哥哥飛快地為弟弟穿上衣服,「你真的應該儘快離開這裡。」顯然,就算他之前並沒有猜想過,但現在他也知道了德奧是圖西人。
  「求你幫幫我,」德奧說,「在這裡我誰也不認識。」
  「這不可能,」病人的哥哥說,現在他已經有好幾個親戚參與殺害圖西人的行動了,「我只希望你不要死在我面前,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他邊說邊幫弟弟穿好了鞋。
  這時,病人開口了,他想要幫助德奧,並和哥哥吵了起來。
  「我走了!」哥哥憤怒地喊了起來,「你要是不想讓我把你救出去的話,就待在這裡好了!」
  病人最終還是順從地站了起來,他哥哥扶他到了門口。
  「我呢?我該怎麼辦?」德奧問。
  病人回頭說:「哦,德奧格拉迪亞斯!我知道你可能活不了了。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和你在一起,你幫了我很多。上帝保佑你。」
  事情直到這一幕,德奧都還記得清清楚楚,難以忘記。可在那之後的事情,他就只能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了。他只還記得外面傳來了巨大的噪音,記得自己衝出了病房,四處逃竄,拚命想找到醫院的出口,他撞開一扇門,結果發現那是廁所。德奧覺得自己一定就像從樹叢裡竄到馬路上的老鼠,毫無目的地東突西撞。接下來,德奧就發現他已經跑回到自己房間,這幾乎完全是出於本能,沒怎麼經過大腦。
  回房間的路很順,先走一段甬道,再轉到一條連著各座房子的迴廊。迴廊外就是醫院以土鋪成的停車場。卡車的聲音響起,同時還伴隨著雜亂的哨聲和鼓聲。聽到有卡車開進來時,德奧剛穿過走廊的露天部分,那聲音聽起來好像就在他身後,緊緊追著他。下一條封閉的過道裡更是亂成一團——低泣交雜著號啕,病房的鐵門被摔得砰響,拖鞋和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發出「啪啪」的回聲,還有德奧自己慌亂的腳步聲。德奧邊跑邊躲開那些混亂的人群,這些都是要把家人接出去的親戚——年輕婦女懷裡抱著哭鬧不休的孩子,慌亂不已的親戚或背或攙地同老人們一起向外逃去。
  德奧衝進自己房間,爬到了床底下蜷縮起來,他希望自己能縮得小小的,在水泥地上挖個洞鑽進去。但萬一有人翻看他的床底可怎麼辦?德奧轉個身平躺著,抓住鏽跡斑斑的彈簧,想把自己拉起來貼到彈簧上。不行。他又轉成側臥。德奧在床底下看到門口的光亮,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鎖上門,但他現在完全動彈不得。德奧縮成一團,緊緊地抱著頭,想把自己藏起來,他連氣都不敢喘。
  接下來幾個月,德奧都不是靠理性行動,而是完全依靠本能與條件反射。當他又能清晰地回憶起在木達胡醫院那漫長的最後一天時,腦子裡充滿了疑問和推測。德奧能夠確定,醫院的病人和工作人員之中既有胡圖人也有圖西人,他們一定是在前一天的廣播中聽到了總統被殺的消息,並互相傳遞了資訊。不過,為什麼那些士兵和極端分子要攻擊醫院?也許他們的領導者認為醫院裡都是些該死的圖西人,和那些只能扯後腿的胡圖族老弱病殘。可是那些民兵怎麼能行動得那麼快呢?德奧後來常常懷疑,也許就像人們說的那樣,一切其實早已安排就緒。
  德奧再次感到命運的無常:他聽說有人藏在天花板上、躲進水裡或跳進茅坑中逃過一劫,可是他自己卻太過驚慌失措,以至於忘了鎖上門。
  當時,他躺在床下,兩隻手摀著耳朵,可是走廊中迴盪擴散開來的嘈雜聲還是不停地灌入耳中。德奧掙扎著想:「哦,上帝,我該去哪裡?我要不要起來把門關上?」可是他已經嚇得動彈不得。德奧聽到沉悶的撞擊聲,意識到那是民兵在用肩膀去撞那些上了鎖的鐵門。還有窗戶破碎時發出的尖銳聲音,民兵想辦法要闖進去。
  雜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德奧聽到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人大聲說話,就在門口。他睜眼看了一下,只見門外有兩雙光著的腳和破破爛爛的褲腿。一個人說:「那隻蟑螂不在了,他跑了!」然後那兩雙腳便消失了。
  德奧聽到了鼓聲和哨聲,還聽到有男人正在激昂地唱著一首什麼歌。這首歌他從未聽過,但是其中有的詞句卻很熟悉——「讓他們暖和暖和」,意思是「讓他們浸透油,把他們扔進火裡」,還有「耳朵那麼高」。狹窄的水泥過道裡充斥著混亂的歌聲和狂笑聲,伴隨著尖叫。德奧壯著膽子往門外瞥了一眼,他看見一個小孩跑過去又跑回來,來來回回好幾次,絕望地哭喊著。
  然後有人命令道:「幹掉他!」接著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混亂中有人在叫罵和爭吵。
  「不!我不走!」有人在乞求。
  「求你不要殺我!」還有人喊叫。
  「你是胡圖人還是圖西人?」冷漠的聲音帶著狂亂的氣息。
  德奧完全沒有辦法估計到底有多少民兵在外面,德奧猜想至少得有好幾十。他還聽到一兩聲槍響,並聞到有汽油味,然後是煙味,那味道讓德奧想起燒牛皮時的感覺。德奧儘量憋著不喘氣,怕自己會吸進那種氣味,可憋不了一會兒又要喘好大幾口氣,卻又擔心有人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那時他才知道,躲藏和逃竄一樣,都是機械地重複,無休無止。
  德奧意識到周圍漸漸靜了下來,但這種安靜卻令他感到了另一種恐懼,和周圍全是噪音時一樣強烈。彷彿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在一片死寂中,德奧又躺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周圍的光亮漸漸淡去。德奧從床底向窗外張望,只見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夜晚就要來臨。
  德奧從床底下爬出來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跑!逃走!離開這裡!」德奧穿的還是早上那一套衣服——不是套裝,只是棉布褲子和襯衫,外面套一件薄布夾克,腳上是他之前在布松布拉中心市場買的一雙運動鞋,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一雙。
  過道裡散發著焚燒人體後的濃重惡臭。德奧能聽到有狗在亂叫,毫無疑問,那是在爭奪人的屍體。他憑記憶在昏暗的路上摸索著走出醫院,走到一座長滿雜草的庭院中,院子裡有一棵樹。這片院子本該被雜亂的野草覆蓋,而現在,他卻得在屍體間小心地穿行,跌跌撞撞,用力憋著在體內橫衝直闖的喊叫慾望。站在停車場邊上,德奧看到醫院的車道,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德奧又從車道跑到大路上,幾週前他還曾在那裡悠閒地散步、慢跑。
  這條路的一側是布巴拉茲河的河谷,另一側是一片叢林。選擇再明顯不過:樹林和草地裡可能有蛇,可是路上就會有人。德奧衝過馬路,翻過路堤,一頭鑽進黑糊糊的田裡。
  德奧一直跑到河谷地帶,他站在高高的草叢裡,心想:「似乎有點潮。」這時他才發現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最近幾天總是斷斷續續地下著雨,蒲隆地的雨季剛剛開始。德奧隱約憶起小時候在田野中穿行得出的經驗——下雨是好事,雨水讓草葉變軟,乾草像針一樣扎人。而且,在雨季,人們都願意躲在家中,於是一整片天地都顯得空蕩蕩的。他從小就喜歡在雨中奔跑,好像雨水能賜予他力量。
  德奧被包裹在濃濃的夜色中,試圖開始思考。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離開木達胡。回頭看看醫院的方向,德奧能遠遠地看到那條車道。醫院有的房子好像起火了,而且車道的兩頭也都燃著熊熊的火光。現在,德奧必須離大路更遠些。他想:「我該去哪裡?我對這裡一點都不熟悉。我該去哪裡?」然後他想起之前曾經路過一個小鎮,鎮上有個基督教堂。那個鎮大概在醫院南邊五公里遠的地方。「上帝,也許我該去教堂。」德奧對自己說。如果他能平安從木達胡到達教堂,那他一定會進去祈禱,感謝上帝把他從木達胡解救出來,並祈禱上帝能他給指條出路。
  這一夜過得很漫長。德奧磕磕絆絆地穿過草叢、荊棘叢和茂密的樹林。但凡聽到點響動、哭聲或叫喊,德奧就馬上掉頭朝相反的方向走。他基本上是和馬路平行前進,不時有星星點點的油燈亮光傳來,透過路旁高聳的桉樹樹影,德奧能依稀辨別出來馬路的位置。他不時看到馬路上的篝火,和火堆旁圍著的人影。
  一直到了深夜,德奧估計自己快到那座教堂小鎮了,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馬路,直到能聽到附近有人說話,而且是好多人,像是市集那麼熱鬧。如果這樣就跑到路上去找教堂,肯定不明智。不,那簡直就等於自殺。
  德奧只好繼續在叢林裡穿梭,他一路向南走,打算去下一個比較大的城鎮——布根德納。德奧在黑夜中摸過一條河,他猜想這應該是布巴拉茲河。他的衣服都濕透了,不過雨水帶了些溫暖的氣息。想要夜晚在野外長途跋涉不但靠體力,還需要經驗。在這方面,德奧累積了多年的經驗。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專注自己的思想,保持清醒的頭腦,盡全力不讓絕望的情緒占據自己。這絕望彷彿是一種聲音,隱藏在身體裡的一扇門後,步步迫近。
  在早上灰暗的晨光裡,德奧看見通往布根德納的小路被一大堆粗壯的樹幹堵了起來。德奧的視線越過主路,可以看到那邊的山坡向布根德納隆起,山坡上有許多人影移動,他們也是要跑到布根德納避難嗎?抑或是困在那裡的受害者?德奧無從知曉。他焦急地想了一會兒,思考著如何才能回到遠在西南方的家,如何才能到達布坦扎或是卡揚扎。德奧心心念念想的全是家人——這也是他想去教堂的原因之一,可是那地方離這裡太遠了。
  現在,整個蒲隆地肯定都處在動亂之中,德奧只能想辦法回到布松布拉。
  像往常一樣,鳥兒在samoya前一兩個小時就開始唱歌。德奧周圍的田野漸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灰濛濛的晨光覆蓋下來,漸漸地,前方浮現出幾座房子的輪廓,是那種常見的土牆茅草屋,那是個小鎮。空氣裡瀰漫著灰燼悶燃散發出的腐爛臭氣。德奧壓低身子,藏在草叢裡,悄悄靠近房子。其實根本沒必要。房子都還冒著煙,茅草屋頂在雨中慢慢燃燒,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德奧輕輕走到離他最近的房子前,這所房子很小,如同一間茅舍,一面牆上挖了一扇常見的簡陋小窗,人們經常用香蕉葉或舊衣服將窗口擋住。德奧向屋中望去,隱約看見屋裡的泥地上橫著幾具屍體。
  德奧眼睛慢慢適應了屋內的黑暗,每一具屍體的樣子變得清晰起來:三個孩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仰面躺著,嘴裡鮮血淋淋地咬著一團物體——那是男性生殖器。德奧轉身跑向來時的方向,整個早上,他沒有看到一個活人。
  德奧跑到布巴拉茲河的時候,已經累得再也跑不動了。他沿著河邊走,想找個能過河的地方,但走兩步就陷進了齊膝深的泥潭。德奧覺得布巴拉茲河的河水都是血紅色的,這也許是他的幻覺,但河上確實漂著屍體,有的屍體甚至被沖上河岸。德奧找到一處河流稍窄的地方,試著跳過去,可是沒成功,而是落入了冰冷的河水中。他用力撲向河對岸,雙手死命地抓著河邊的草。現在,他已經不在乎自己衣服和身上有多髒,他只想能從河裡爬上來。
  在接下來的四天,也許不止四天,德奧就這樣徒步走了差不多七十公里。雖然很不情願,他也只能喝河水或溪水解渴,這時已顧不得裡面到底有多少細菌了。開始幾天,德奧走過的農田都是光禿一片,但只要看到還有糧食的田地,德奧就衝進去,掰下一節甘蔗或是一根玉米棒胡亂地塞進嘴裡——他了解這些作物,可以補充體內的糖分和水分。有時德奧會挖出來一些根莖蔬菜生著吃下,比如甘薯或木薯。他把菜隨意在身上一蹭,舉過頭頂,仰著頭一兩口就吃完。到後來,他連菜上的土渣也懶得擦掉。德奧不知道該向哪裡走,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不過他之前有一次從木達胡坐汽車去一個叫基賓巴的小鎮,去探望一個在那裡上高中的表妹吉納維芙。基賓巴就在通往布松布拉的途中,也許那裡現在是安全的,也許他可以躲進那所高中。
  德奧開始沿著布巴拉茲河谷朝西南方向前進,一路上他都是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樹林、灌木和高高的草叢中,離公路遠遠的。有的地方,屍體把淺淺的河道堵住了,河谷裡也四處散落著屍體。越是靠近基賓巴,德奧就會看見越多的屍體和啃食腐肉的野狗。傍晚時,德奧看見山頂上有座廢墟一樣的房子冒著黑煙,那正是表妹的學校。找表妹吉納維芙的事只好到此為止。
  德奧又沿著河朝西邊走,然後轉向西北,這時他已經走到了穆郎維亞的近郊,這裡曾是古代蒲隆地王國的首都。山路自此變得更加陡峭難行,德奧好不容易才走到一條鋪砌好的大路上。以前他和幾個醫學院同學曾開車走過這條路,這條路南通布松布拉,往北過了邊界就是盧安達。德奧記得他在地理課上曾經讀到過,過了盧安達就是烏干達。
  德奧打算從這裡折向南邊,去布松布拉,現在他離首都大概只有三十公里的距離。可德奧知道,想要到布松布拉就必須經過一片山村,那裡有很多人家,而且據說是胡圖族民兵的大本營。德奧在路邊暗暗觀察了一陣,從他藏身的地方可以看見幾個穿著農民衣服的人正扛著木頭朝布松布拉方向走,這些很可能是當地的農民。他還看見有一群人正用汽油發動的大鋸砍樹,顯然,他們這是在設路障。在德奧看來,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阻截軍隊。到現在為止,德奧還沒看見一個士兵或一輛軍車。雖然他對軍隊了解不多,但他對圖西軍隊並不抱有什麼信心,軍隊很可能已經被胡圖民兵打敗了,而布松布拉也已經成了圖西族的墳場。既然在通往山村的路上設了路障,說明他們可能也已開始在山中搜索,要將被抓住的圖西人殺光。
  德奧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裡走,只得依靠感覺往布松布拉的方向前行。他偷偷爬到路邊,觀察良久確認安全後,用盡全力,以最快速度跑過馬路到另一邊。德奧發現不遠處有人坐在路堤上,他覺得這是胡圖人設立的一個檢查點,把任何看上去像是圖西族的人都抓起來。趁他們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德奧立刻掉頭朝與布松布拉相反的方向走。
  他一路走走停停,不時在草叢或小樹林裡躲一會兒,聽聽周圍的動靜。他有時會看見路邊坐著幾個扛著大砍刀的人,於是推測在路兩旁的樹林中可能也有人等著抓自己。德奧覺得他們都是民兵,像凶惡的山貓一樣等著獵物出現。有好幾次,德奧正警覺地坐著聆聽周圍的動靜,開始是完全的沉寂,可是突然傳來嘶喊或哭叫,肯定是有人又被殺害了。接下來一切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德奧穿過泰扎附近的大茶樹莊園,然後鑽進基比拉國家公園,這個名字恰好就是「森林」的意思。德奧沿著基比拉的東線走了好幾天,在茂盛的樹林中鑽進鑽出,翻越了好幾座六七千英尺高的山,寬闊的林地總是好走些,但也總有茂密的矮樹叢,讓人步履維艱。
  德奧知道自己大致上是向著北方的盧安達走。之前他和醫學院的朋友去過一次盧安達,一路上也沒遇到什麼麻煩。他們那次是去參觀在布塔雷的盧安達國立大學,那學校不錯,有個醫學院——雖然這個醫學院不像蒲隆地的那麼好,至少德奧這麼認為。德奧當然也知道盧安達也是一個不安定的地方,有傳言說盧安達也爆發了內戰,但主要是發生在遙遠的北方。德奧猜想盧安達南部可能還是安全的,或者現在至少比蒲隆地安全。在他眼裡,現在不會有比蒲隆地更危險的地方了。當時德奧怎麼也不會想到,在短短不到五個月的時間裡,盧安達也會淪為一個極度危險的地獄。
  即便逃亡了這樣久的時間,德奧也未曾下定自己就應去盧安達的決心。他只是要一直走,不停地逃。若是在一個地方停留得久一些,就相當於等著別人來殺他。不僅如此,只有一直走下去,才能讓德奧不去回想看到的那些殘酷場景。
  不可能制訂什麼計劃,因為危險無處不在,但只有德奧在接近危險時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現在,德奧對危險的信號已經很熟悉了:冒煙說明前面有房子被燒了,鳥兒盤旋的地方說明那裡一定是堆滿了屍體,成群的蒼蠅聚集說明附近正在進行屠殺。德奧有時還看到野狗叼著一顆灰白色的人頭或一隻血淋淋的手臂飛快地跑過去。一路上,德奧最重要的事就是躲避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這就像隆基諾常說的那樣:和野獸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更安全。這句話德奧至今依然記得清晰。當他還是孩子時,每次聽到隆基諾這麼說,心裡總是嘀咕:「爺爺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到目前為止,德奧只是遠遠地望見過依然能夠直立行走的人——路障邊的守衛,還有沒有武器、受驚逃跑的人。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女人,她們穿著色彩鮮豔的莎籠式蒲隆地長裙,裙子隨著她們劇烈的跑動而搖擺。逃亡路上,德奧第一次和一個活人面對面是在基比拉,那時他正穿過一片樹林,突然聽到有人咳嗽,心裡猛地一驚。那聲音並非在遠處,而就在頭上!德奧怕得不得了,可同時卻聽那咳嗽聲像是肺炎的症狀。他抬起頭,看見有個男孩就像隻大鳥一樣趴在樹頂一根枝椏上。
  「快走啊!」男孩低吼,聲音嘶啞。
  附近一定有民兵,這男孩想必是要告訴德奧這件事。德奧低下頭,心裡默默地禱唸:「上帝,對不起。」然後便繼續在樹間穿梭,急匆匆地趕路。很快,那咳嗽聲就聽不見了。德奧內疚得好像整顆心都擰在了一起,不是因為他本可以幫那男孩什麼,而是他當時根本就沒有動一點要幫忙的念頭,一秒也沒有。他的心裡有的只是恐懼。過去幾天他所聽到的尖叫聲、看到的成堆骨骸和聞到的焚燒屍體的味道混在一起,構成了另一個德奧的血肉身軀,像一層皮囊般一點點把他包裹起來。
  在泰扎北邊的山裡,德奧疲憊不堪地慢慢穿過一小塊林地。突然,前方山坡的樹林裡衝出了六個男人對著他揮著長矛。他們身後的山坡上站著幾個一臉驚恐的女人和孩子。男人們憤怒地衝德奧喊:「你在跟蹤我們嗎?你要幹什麼!」
  德奧舉起雙手。這些人不像民兵,民兵不是這樣的打扮,而且不會帶著女人和孩子行動。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恐懼,這說明他們也怕德奧,就像德奧怕他們和那些閃著寒光的長矛一樣。
  「不,不,對不起,」德奧朝山坡上喊,「我也是在逃命。我沒有惡意!」
  德奧和那些人在山裡一起住了一天一夜。他們都是逃難出來的圖西農民,決定在這片森林中藏匿起來,一直等到戰爭結束。
  「戰爭不會持續很久的,」他們說,「軍隊很快就來了。」
  德奧早上起來,覺得這些人很悽慘,每個人的衣服都是濕漉漉的,飢寒交迫。女人和孩子們都默不做聲,男人們輕聲討論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德奧自己已經精神了許多,覺得又獲得了一些微小的希望,也許一切真的就要結束了。德奧說他要下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塊農田,帶些木薯回來。有四個男人決定和他一起去,他們邊走邊聊天,好像對和平的到來充滿了信心。
  山谷裡的民兵一定是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一出森林,就看見有一夥人帶著大砍刀朝他們所在的山坡上跑來。等德奧一夥人驚醒過來,這些人距離他們大概還有兩百公尺。幸好他們沒有槍,也沒有箭——德奧曾見過有人被用箭射死。他馬上轉頭沒命地朝樹林裡跑,後來,他再也沒見過那群避難的圖西人。
  不知過了幾天,德奧沿著一條山谷走,正穿過一片矮樹叢。突然,他聽見狗吠聲,還有人在高喊:「出來!」那些民兵不是在追人,就是在虛張聲勢。他們朝可能藏著人的樹林裡喊:「我們看見你了,出來!」如果有人筋疲力盡撐不住了,可能真會傻到乖乖走出去。狗的叫聲和人的喊聲是從山上傳下來的。德奧蜷縮在樹叢裡,緊緊地爬在泥地上,他聽到周圍矮樹的折斷聲,那些人一定是在隨意往山谷裡扔石塊。他猛地感到背上一陣尖銳的疼痛,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扭曲著身體,他緊咬著牙,硬生生地嚥下呻吟。過了一會兒,德奧聽見那些人和狗離開了,便起身接著往前走,不時用手摸摸背上的傷口。傷口可能會感染,德奧想。可是,那又怎樣?
  德奧想了想整件事,覺得這次屠殺一定是事先計劃好的。他在木達胡醫院的混亂中曾聞到汽油的味道,而且從聲音來判斷,這些人還帶著槍枝和手榴彈。不僅如此,那些殺手之間還有一套成形的暗號和手勢,比如用棍子擊打隨身攜帶的塑膠桶,或是大聲吹口哨。
  德奧有時躲在暗處,聽到巨大的嗡嗡聲,緊接著就是大樹轟然倒地的聲音。那嗡嗡聲就是汽油發動的大鋸發出的。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裡來的?在蒲隆地,很多人窮得連鹽都買不起,更別說有幾個人能用得起汽油發動的工具。
  從逃離木達胡開始,雨就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這片鄉村已經成了一片泥潭。德奧早把襪子扔掉了,而他那雙在布松布拉買的沒有牌子的運動鞋,雖然早就已經從白色變成灰黑色,鞋帶也斷了,但一直撐到現在還沒散掉,但德奧得不時停下來甩甩鞋裡的泥。當白天走路不安全時,德奧偶爾會小睡片刻。他得先挑一處能夠藏身的地方——不是找什麼安全的地方,哪裡都不安全,而是找一處有遮蔽、看起來舒服的地方。然後德奧就或坐或躺地睡一小會兒,可是從來都睡不長。
  在路上,德奧只有在累的不得不歇息或是找點吃喝時才會停下來。趕夜路時,他無數次被小樹或是荊棘叢鉤住,身上滿是刮傷,每個地方都可能被感染。德奧能感覺到細菌正在侵襲背上的傷口,他又患上了瘧疾,對那些起初讓他噁心想吐的食物也變得麻木。逃亡之初,德奧不想喝髒水,也不願吃還沾著土的甘薯,可是他強迫自己吞下,告訴自己要能屈能伸。現在,他已經不需要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了,他已經什麼味道都嚐不出。
  德奧一直是在往北走,沿著基比拉森林的邊緣出出進進好幾次。有一天下午,德奧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出了森林,正在一片香蕉林邊上。那時下了很大的雨,德奧冷得止不住地顫抖。他抱著手臂,跌跌撞撞地走著,隨後便看到一群群的蒼蠅,聞到腐臭的氣味。再一眼,便看到了屍體。
  香蕉樹下的草叢中橫滿了屍體。但只過了一小會兒,德奧就已經聞不出臭氣。如今的他已不像四五天前那樣,看見屍體就要逃走。現在除了疲憊,他已經沒有任何一種別的感覺。德奧靠著一棵香蕉樹緩緩坐下,轉頭間卻看到一個嬰兒。
  就在不遠處,有個女人倒在另一棵香蕉樹邊,臉上還有血跡。女人應該已經死了,可嬰兒還活著。他躺在女人的腿上,小手抓著媽媽赤裸的乳房。現在,他正直直地盯著德奧。德奧也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孩子一聲不響。
  「他一定是在想這裡是哪裡。」德奧心想,「他也一定和我一樣,怕極了。」
  可德奧幫不了那嬰兒,他甚至連自己也幫不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穿過香蕉林,又鑽進了樹叢的更深處。德奧背靠著幾棵小樹坐下來,頭上的樹葉為他遮了點雨。
  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了。那些飛蟲和屍體都不重要了。但只要別讓他再看見那個嬰兒就好。
  德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是一晚,也可能是整整一天兩夜。醒來時,灰暗的天空還在濛濛地下著雨。德奧沒動,也許他這是在做夢。他聽到有人說話,接著走來了一夥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在香蕉林裡走著。他們差不多有三十人,都是女人和孩子,手裡拿著枴杖,頭上頂著籃子或是包裹。
  有一個女人離開了隊伍。顯然,她看見了德奧,她拄著枴杖朝德奧走過來,德奧想跑,但他連坐都坐不起來。他好想消失,甚至試圖用意念把自己隱藏進香蕉樹的樹幹中。
  那女人看起來有四十五到五十歲,比德奧的媽媽稍老一些,不過這也不一定。她皮膚粗糙,像是經常在田裡工作,牙齒掉得零落,身體卻結實有力。她背上背了一個嬰兒,頭頂還頂著籃子。這番場景本來並沒什麼好害怕的,可是現在,所有的人都是危險的。對德奧來說,比起眼前這個女人所給他帶來的恐懼,看見狗啃食腐屍也不算什麼了。
  「你還活著嗎?」她用基隆迪語問。
  「還活著,」德奧說,「請你不要殺我。」
  「不,不,不會的,」她說,「我只是想幫助你,我並沒有想要殺你。」
  德奧哭了出來,溫暖的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下:「求求你,如果你一定要殺了我,只求你不要折磨我,求你不要折磨我……」
  她看起來很悲傷,說她知道德奧在想什麼。德奧覺得她是個胡圖人,的確,她確實是胡圖人。接著,她聲音變了,雖然不嚴厲,但很堅決:「但我是個女人,我也是個母親。」而這,她說,這才是她的ubwoko——她的種族。
  一個女人,一位母親。也許她真的不打算殺他。
  她說她真心想幫德奧,想幫他離開這裡。但德奧已經陷入極度的絕望,以及完全的麻木。他現在不可能讓自己擺脫這番遭遇,他也不奢望自己能逃離這裡,只希望不要死得太痛苦。他現在甚至不想離開這棵香蕉樹,他對自己選的地方很滿意。這裡很平靜,儘管周圍都是死屍。
  「我太累了,」德奧靜靜地對那女人說,「我就待在這裡好了。」
  「不,不行,」她說,「邊境線就在前面。」
  接著,她厲聲命令道:「站起來!」
  德奧誰也無法相信,他無法完全信任眼前這個女人。但她是如此堅持,甚至彎下身子用力拉起德奧的手臂:「起來,起來!快起來!」德奧順從了。
  他們走了曲曲折折好一段路,穿過高高的桉樹林,經過香蕉林,路過農田。路變窄時,德奧就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路寬敞時,他們就並肩同行。她一邊走一邊和德奧聊天,告訴德奧她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她的很多圖西族朋友都被殺了,同時也有很多胡圖族人被軍隊殺害,有人甚至是被胡圖民兵殺了,只因為他們不願殺圖西人,或因為胡圖民兵想搶他們的田地。她說自己的一個兒子就是民兵殺的,還說她嫁給了一個圖西人,但是丈夫很多年前就被殺了,而她被村中的極端胡圖人罵做是叛徒。後來,她又嫁給了一個胡圖人。她沒說她丈夫現在在哪裡,德奧也沒問。她和村裡大部分的婦女孩子都跑出來了,為的是躲開胡圖民兵和圖西軍隊。
  德奧知道現在他們肯定是離盧安達邊境不遠了,陸續有其他逃難的人也和他們走在一條路上,而這個胡圖女人開始變得緊張。她告訴德奧,絕不能說自己是個圖西人,不能像在香蕉林裡那樣表現出恐懼的樣子,他得說自己是她的兒子。
  德奧也沒想要掉頭跑走,他所有的經歷都告訴他,必須離開蒲隆地,而這裡正是離開蒲隆地最近的路。德奧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他甚至無法思考,相比較而言,還是這麼一片空白地繼續走下去更輕鬆。他們蹚過邊界河時,那女人把德奧拉向自己,一隻手臂緊緊地摟住他肩膀。現在,想回去也來不及了。前面就是幾群拿著武器的民兵,他們有的人穿著藍色制服,有的穿著灰色制服,還有的穿著便裝。民兵盤問每一個過路的人,德奧聽出來他們的盧安達口音。
  「你,過去。你,過去。你,叫什麼名字?」德奧也能看到他們的裝備——手提收音機、警棍、手槍和步槍。他突然覺得一陣噁心瘋狂地湧上來。他之前也經歷過恐懼,但這次是極端的恐懼,他感覺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無法控制。好幾個凶巴巴的人圍著德奧,打量他的臉。
  「你看著像個圖西臭蟑螂。」一個人說。
  「你來這裡幹什麼?」另一個人問道。
  那個胡圖女人更用力地抱緊了德奧,德奧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捂著自己太陽穴。他看到很多人都是被從太陽穴劈開。
  「睜開眼!」一個人嘲笑著把臉貼近德奧,「你看起來很害怕啊!」
  很明顯,這些人在河邊是要找出混雜在胡圖難民中的圖西人。可是蒲隆地的身分證早就不再顯示民族,他們只能靠外貌特徵分辨。一個盤查的民兵舉起他上了刺刀的步槍,刀尖指著德奧的鼻尖。那人用刀尖把德奧的鼻子挑來挑去,但沒割破,說德奧鼻子太瘦了,不像胡圖人。接著,他又用刺刀挑著德奧的腦門——德奧只有二十一歲,但他額頭髮際線是V型,不是直直的一條。
  「看看這裡!」拿刺刀那人說。
  那胡圖女人依然摟著德奧,她把德奧從刺刀前拉到自己身後,半掩著他說:「別折騰我兒子,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
  「什麼?病了?」一個民兵說。
  「看上去病得不輕,沒用的傢伙!」另一個人說。
  「反正你都得死。」又一個人盯著德奧的臉說。
  「不,不,他是我兒子!」那胡圖女人說。
  有很多人都在過河,那些問話的人也不能和他們糾纏太久。一個人拉著德奧的左手腕,在上面綁了一條黑布:「到那邊那群人裡去,我們待會兒再查你。」
  「不!我告訴你,他是我兒子!」胡圖女人一字一頓地說。
  「你要是那麼想和他一起的話,就都過去。」一個民兵冷漠地回答。
  在那些問話的人另一側有一塊寬敞的場地,很多人在那裡亂轉,唧唧喳喳地說話,還有人大喊大叫。人們匆匆地走來走去,那些被懷疑是圖西人的人聚成一團待在場地的一角,那女人帶著德奧朝那邊走了一小段。她穿著傳統的蒲隆地服飾,套了好幾層——裡面是襯衫和裙子,然後裹著一層色彩鮮豔的布,最外面是又一層彩布,可以用來繞在脖子上,並方便背孩子。她解開最外層的裙子,裝作整理服裝的樣子重新繫上,並故意把裙子的一角搭在德奧手臂上和手上,同時飛快地解下了德奧纏在手腕上的黑布。然後她又用手臂摟著德奧,和他走了一小段。
  又一群民兵走過來,他們把那女人和德奧攔下來,德奧以為他們看見她解開了布條。
  「你們是幹什麼呢?該走那條路。」他們指著大部分難民走的那邊,很多人在那邊繞來繞去。
  「哦,我想找地方坐坐。」那女人說,「我兒子不舒服。」
  「你們是胡圖人?」
  「當然是。」
  「到那邊去。」他們指著大部分人走的那一側,然後走開了。
  那女人又攬著德奧走了一段,然後悄悄對他說:「Genda!」
  快跑。
  德奧聽了她的話,飛快地跑到人群中,那片人的森林是他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這是德奧最後一次見那女人。
  德奧在盧安達是一秒一秒挨下來的,每一秒他都在擔心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德奧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未來,六個月的時間像是怎麼也過不完的一分鐘,而每一秒都像是一段空虛的永恆。
  蒲隆地的難民基本上被集中在一起待在田野裡或是森林中,雖然偶爾有人會搭一個再簡陋不過的斜頂小棚,但沒有哪塊營地裡提供任何帳篷或是其他遮擋。後來有報導稱,當時有近三十萬蒲隆地人待在邊境附近的臨時營地裡。其中絕大多數是胡圖人,他們因為害怕圖西軍隊的報復而逃了出來。在營地,有人定期發放食物和衣服。運送救濟品的卡車在車門和車篷的位置上印著UNHCR的標誌,這是「聯合國難民署」的縮寫。德奧聽見有些分發的食物的盧安達小夥子說:「哦,是的,我們是來幫忙的,我們是志願者。」這時他心想:「在非洲究竟有多少人在做志願者?」德奧覺得他們一定是那些惡狠狠地盯著一切檢查不止的胡圖民兵的同夥。
  德奧聽見他們有人自稱是「聯攻派民兵」,就是「在一起工作的人」的意思,有人會把手提式收音機貼在耳朵上,邊走邊聽。有時德奧還看見他們在訓練。他們穿著粗糙的平民服裝,有很多人沒有穿鞋,看得出他們不是警察,也不屬於正規軍隊。這些人大多數都還很年輕,有時看起來就像一群農民拿著假想的武器在那裡跑來跑去,還試著裝出是在玩遊戲的樣子。可是對德奧來說,這些所謂的遊戲看起來更像是在練習刺、砍、劈。不時會有穿著藍色或灰色制服的人坐車過來,檢查他們的練習。
  「不,不是這麼做的。」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這麼說著,取笑那些訓練的人。
  德奧有時能看見遠處有大規模的演練——一大群人扛著做成步槍樣子的木槍,在一塊田野上跑得七零八落。他有時還聽見那些人唱歌,或是那些人讓別人唱歌給他們聽。最常聽到的是這首:「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從未不公,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加油啊,加油!我們會把他們消滅乾淨,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不要懈怠,成功就在眼前!」
  德奧沒有辦法去確認他身邊的難民中究竟還有沒有圖西人,但他知道這裡的大部人都是胡圖人,而且也最好這麼認為。聯攻派民兵會和一些難民一起圍坐在篝火或大樹旁聊天,看起來像是在招募新人。這種時候,德奧就會坐在最外面,一言不發。他聽那些民兵常對難民講盧安達愛國陣線,也就是從烏干達來的圖西蟑螂軍隊正在向這邊行進,一路屠殺胡圖人。他們說那些該死的圖西蟑螂就在這裡,在難民當中,這裡也有間諜。所以難民要時刻注意,想辦法把間諜揪出來。德奧很懷疑這話的真假。他最後一次聽到盧安達愛國陣線的消息時,他們是在最北邊。而且,消息稱愛國陣線和盧安達政府已經達成了和平協議。所以德奧覺得那些民兵這麼說是為了嚇唬那些蒲隆地來的胡圖難民。從他們談話中能看得出來,難民當中很多人對種族充滿了仇恨,變得激進好戰。德奧被那些關於盧安達愛國陣線的話嚇得不輕,因為說愛國陣線就等於是在說圖西人。常會有幾個難民圍坐在一起,咒罵「圖西蟑螂」,這時盧安達民兵就會說:「總有一天事情會變好,他們總有一天會完蛋,那時一切都會好起來。」在這種談話中,德奧總會看見有幾個年紀稍長的難民低著頭坐在一邊不言不語,或是有點小動作,比如稍微換了換姿勢,或是抿起了嘴。德奧覺得這表明他們心裡不認同這種說法,但德奧從不敢放任自己表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德奧常常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到盧安達來?」但這時候德奧已經沒有力氣回憶深遠而痛苦的過去,更不願意去想什麼未來。聯合國的救濟卡車到時,難民們就會排成隊,有時人們會為了先後順序大打出手,而盧安達的民兵會過來管理,他們走到長得相對結實的年輕男人旁邊,把他從隊裡拉出來說:「你不應該在這裡排隊,你得去工作。」之前有一次,德奧看見一群民兵圍著隊伍裡的一個男人,並把他帶到了稍遠的一片樹林。過了不久,德奧聽到一聲尖叫,然後就再沒有了聲音。有時德奧看見民兵會把一個年輕婦女從隊伍裡拉出來,帶到樹林中。這時德奧就會把頭轉到一邊去,裝著什麼都沒看到。不久,德奧看見那個年輕女人低著頭摀著臉從樹林裡出來,有三四個男人慢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邊走邊笑。
  德奧從不在白天吃東西,因為他害怕會在排隊的時候和別人因為食物而吵起來,招來民兵盤問,而且在分食物的過程中也很可能會面對面碰上某個在蒲隆地認識他的胡圖人。所以德奧只在晚上分食物時才會去領。如果附近有很多民兵,德奧就餓著肚子,不去領東西吃。因此,德奧經常會胃痛或腹瀉,但他也習慣了。他的腳也因為真菌感染搔癢難忍,背上的傷口也長出了膿包,火辣辣地疼著。如果他能給自己治療的話,他會把膿包清理乾淨,然後使用抗生素。不過就算沒有護理,他知道自己身體的免疫系統也會慢慢將傷口治好。德奧有時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小睡,比如一片灌木叢裡,或是樹林中的一排蕨樹邊。但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得和其他難民一起睡在地上,畢竟被看到自己單獨一個人的話可能會有危險。現在,和一堆人待在一起更安全一點。如果實在需要開口說話,那最安全的話題就只有天氣:「是啊,天真冷。」或者「又下雨了。」德奧有時會不由自主地猜測身邊的某個人是圖西人還是胡圖人,但這個念頭是危險的,而且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德奧的心就會揪得緊緊的。
  「別想這個了。」德奧只能這樣對自己說。
  德奧前後四次更換了臨時露天營地,有兩次是由難民發起的抗議造成的,他們覺得現在的營地太過擁擠。還有一次是民兵建議的,他們讓一些難民換個地方。對德奧來說,更換地點總是好的。如果在一個營地連續待上一個月,他就會開始擔心自己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別人都能認出他來。德奧常常突然覺得人群中有他認識的人,或者做夢夢見有人認出了他。有好幾次,德奧覺得有的難民在暗中觀察他。好在德奧時常生病,所以別人都儘量避免與他接近。
  一次,有個民兵衝他喊:「你,過來把地上這堆屎弄乾淨!」
  「哦,好。」德奧回應道,「我這就過來,我先找個工具。」
  但他不能冒險一個人在聯攻派民兵面前露風頭,所以他轉身混到人群中。
  所以當有難民決定要換地方時,德奧就默默加入他們。他甚至不敢問別人:「我們這到底是在哪裡?」或者「我們要去哪裡?」不過,從他晚上偷聽到的談話推斷,他們現在還在蒲隆地邊境附近,離布塔雷不遠,就是盧安達國立大學所在的地方。德奧有時想自己逃到布塔雷去,他覺得到那裡就安全了,也許他可以躲在醫學院裡,或著至少能有個地方讓他避避雨,有個信得過的人能和他說說話。不過怎麼才能避開士兵、警察和民兵,怎麼才能不被路過的農民看到而去報告呢?他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有辦法去布塔雷。
  換到第三個營地時,德奧注意到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是救援人員。每次生病的人排成一隊,他就負責分發藥品,向每位難民耐心說明藥物的服用方法,德奧覺得他不像是個民兵。蒲隆地和盧安達兩個國家所使用的語言在構成上基本一致,但由於口音差別相當大,所以被稱做是兩種語言。這個小夥子說的是盧安達基隆迪語,但是口音很奇怪,這種口音德奧從沒聽過,所以德奧斷定這個小夥子既不是蒲隆地人,也不是盧安達人。在他的小貨車上,用法語寫著「無國界醫生組織」,德奧在醫學院時曾經聽說過這個組織。
  德奧想要阿斯匹靈,但又不敢排隊拿藥。他從一側慢慢走近那個小夥子,小夥子正給另一邊排隊的人說:「你先把藥片放在嘴裡,然後再喝口水。」
  德奧低聲用法語說:「我知道該怎麼辦。」
  那人回過頭來,用法語問:「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醫學院學生。」德奧說,恐懼感潮水般湧來,他能感覺到排隊的人在盯著他看,可能因為他在說法語。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說法語,因為那些以前從沒吃過藥的人應該聽不懂法語,不過,這樣德奧也變得刺眼、另類。
  「我怕我在這裡不安全。」德奧焦急地說,「你能幫我離開這裡嗎?」
  「待在我身邊。」小夥子說。
  他完成了在這個營地的工作後,就開著小貨車把德奧帶走了。德奧問他能不能把自己送到布松布拉或是布塔雷。小夥子說他也希望自己能有辦法,他有時候的確要去布松布拉取藥。蒲隆地現在雖然亂成一片,但屠殺已經慢慢消失,問題出在盧安達。盧安達的每條路上都設有檢查點,每次都要出示身分證,無論是對他來說還是對德奧來說,就這樣硬闖太危險了。因此他並沒有帶著德奧往蒲隆地方向走,而是繼續向北,把德奧送到了另一個臨時戶外難民營,附近就有一條公路。他告訴德奧先待在這裡,他會回去想想辦法。
  過了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週——德奧正和其他難民一起席地而睡,天黑漆漆的,不時還飄著細雨。突然,夜晚的寧靜被一陣猛烈的暴風雨打破——人的暴風雨。遠處地平線上出現火光,卡車開著刺目的車燈從旁邊呼嘯而過。德奧聽到人們的喊叫聲,不是從營地裡傳來的,而是從附近別的駐地傳來的,他還聽見營地外面有人在齊聲合唱:「現在就要開始了,在夜晚結束前開始,那些蟑螂再也不會醒來!」不知在什麼地方,有個高音喇叭喊著:「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從未不公,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加油啊,加油!我們會把他們消滅乾淨,我們很快就會把他們消滅乾淨。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他們馬上就會消失!不要懈怠,成功就在眼前!」歌聲聽起來意氣風發,就好像德奧小時候過聖誕節時在桑噶扎小學唱《哈利路亞大合唱》似的。
  五個月來,德奧一直因為寄生蟲和極度的恐懼而胃痛。盧安達目前的形勢德奧能夠看得分明,這裡正在發生暴亂,而暴亂的目標直指圖西人。從德奧越過邊界到盧安達的那天起,這裡的一切就很明顯了,這種感覺在他看到那些民兵訓練、聽到他們唱的那些歌時更加清晰可辨。過了幾天,德奧聽說那晚盧安達總統的飛機在基加利被擊落,戰火瞬間爆發。他們說,當時蒲隆地總統也在飛機上。
  德奧覺得,那些民兵一直在為之訓練準備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難民營被一個個解散,德奧就藏在剩下的人裡,當時他也不知道還能這樣藏多久,事實上,他又這樣藏了好幾週。戰亂伊始,還有一些狂躁極端的胡圖難民在附近轉來轉去,他們不時團團圍住一個人說:「你長了一張圖西蟑螂的臉。」有幾個人被他們拖走,毫無疑問,他們被殺掉了。不過很快,難民裡好鬥的人都走了。德奧後來推測,很多年輕人都是自願或被迫離開,加入了聯攻派民兵的隊伍。德奧所在的難民營留下的大多是女人、孩子,還有一些老弱病殘。德奧從口音判斷出他們大都是蒲隆地人,還有一些或許是剛果人,他們好不容易逃離家鄉到了蒲隆地,又從蒲隆地逃到盧安達,結果現在又要逃跑。難民營中留下的人都讓他覺得更安全些,不是因為他信任他們,而是他們沒有那麼極端好鬥。德奧覺得,周圍的很多胡圖人都不想參加這場殺戮,也許還有其他蒲隆地的圖西人和他一樣藏在這裡。
  這個營地的人越來越少,晚上的時候,會有幾小群人在篝火旁圍坐著,小聲聊天,好像他們是相互熟識的朋友一樣。德奧有時也會和他們坐在一起,沒有人會害怕他,可能是因為他一直都那麼安靜,長得又瘦弱,還經常生病。德奧聽他們講一些事情,一些只有嚮往和平的人才會講的事。他們聲音放得很輕,因為這些事如果讓民兵聽到會惹來麻煩。德奧聽到其中一個人的講述,說有個盧安達民兵一隻手把一個嬰兒扔到篝火裡,另一隻手還拿著根玉米啃著。除此之外,這個人還講了其他很多民兵所使用的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一個女人講她丈夫僅僅是因為和一個盧安達愛國陣線的領導人同姓,就被民兵殺死了,而實際上她的丈夫是個胡圖人。營地裡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一天,德奧從收音機裡聽到盧安達的一位領導人宣布所有逃離家園的人都要到一個叫穆萊姆比的小鎮去,在那裡,他們的安全和生活會得到保障。
  一兩天後,來了一隊豐田卡車,站在車斗裡的人吹著尖銳的哨子,用擴音器大聲喊著,讓所有逃難出來的人到穆萊姆比的學校去。如果他們想吃飽,如果他們想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那就到穆萊姆比去。德奧身邊很多人好像都相信了這話,但德奧不信,他懷疑這個消息是專門針對圖西人放出的,這是個陷阱。可是他們這群人都開始往北走,德奧也只好跟著一起去,人群是他唯一的藏身之處。又來了一些卡車,說可以載著難民去穆萊姆比,德奧並沒有上車,而是與其他兩百多名難民一起走了幾天。德奧後來回想,其中大多數人應該是蒲隆地來的胡圖人,他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被趕到穆萊姆比去。很快,他們那群人就慢慢偏離了公路,開始在鄉間行進,也沒有民兵再來過。
  這片地方滿是山林和狹窄的河谷。一天初曉,德奧看到在山頂高地上有所很大的學校,學校由好幾排平房組成,每一排都有德奧小學的整個校舍那麼大,德奧猜想那就是穆萊姆比了。他遠遠看見在房子周圍有成群的人影晃動。
  再後來德奧記得的,或者說他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原本密集的難民團消失了,他只記得自己站在山坡上,周圍的人都在瘋狂地跑著,像是被東邊小鎮上突然傳來的尖叫聲驅趕。德奧聽見周圍人們喊:「只要能到那學校我們就安全了!」他呆呆地和那些驚慌失措的人們一起向前跑,直到他跑進一片小樹林,走到了一個岔路口。在這裡,尖叫聲從各個方向傳來,男人、女人和孩子眼裡都是恐懼,臉也痙攣變形,他們都從山上往山谷跑,然後又爬上另一座山跑到學校。從口音判斷,這些人大部分是盧安達人,既然他們都在逃命,那他們應該都是圖西人。
  德奧已經筋疲力盡,他累得再也走不動了,也嚇得四肢發軟。於是他在岔路口坐下,然後站起來,沿著小路往山下走了幾步,又坐下了。有些人停下來跟他說:「快起來,你可以的!」德奧只是搖搖頭,甚至也沒抬頭看那人一眼。
  德奧隱約覺得有人從他身邊跑了過去,他聽到孩子的哭聲,還有男人怒罵自己的老婆孩子跑得不夠快。但德奧腦子裡都是別的念頭,他聽到自己一直默默對自己說:「這太危險了。」幾個月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在基賓巴看到的那些屍體,以及山頂上一片火光的學校,特別是在晚上,這些畫面占據著腦海,是揮之不去惡靈。自從到了盧安達,德奧一直躲在人群裡,但現在人群也是危險的。而那個聚集了那麼多危險人群的山頭,德奧不能去。
  於是德奧找了離小道遠一點的地方坐下,待到天黑後才慢慢地往山下走,路過了學校東邊的那個小鎮。他一直走了好幾個小時,在高高的草叢裡穿行,下山到了山谷邊緣。山谷圍著學校所在的山頭繞了一圈,像一條壕溝一樣把那座山隔絕了起來。山谷裡的草很軟,但卻也有德奧肩膀那麼高。夜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德奧又慢慢走了差不多五百公尺。然後他爬到了半山腰,看著另一面山頂的學校。
  德奧彷彿看到那邊有火光,但又好像只是燈光,他還聽到有喊聲和說話聲,經擴音喇叭放大後在山谷裡迴響。耳邊好像又飄來了那首「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從未不公」的歌聲,但他又懷疑這只不過是自己因為聽了太多而產生的幻覺。過了大概一小時,德奧聽到了零星的槍聲和沉悶的爆炸聲,他想那是手榴彈。聽說聯攻派民兵被命令要節約子彈的消息是什麼時候?德奧也記不清了,他在草叢中沉沉睡去。
  在德奧的意識中,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懼,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得像他當醫生的叔叔,或是布根德納那戶人家一樣痛苦。德奧雖然不想死,但到了現在也沒了拚命想活下去的念頭,他只是習慣性地生存著。但事到如今,很明顯,若想活命,就得離開盧安達。
  蒲隆地在盧安達的南邊,早上天矇矇亮時,背對著太陽,左手邊的方向就是南了。德奧主要是在晚上行路,只是偶爾會在白天小心翼翼地走一陣子。只要一看見人影或聽到任何響動,抑或是聽到民兵的鼓聲和哨聲,德奧拔腿就跑。爬山時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下山時卻幾乎是滾下來的,想停都停不住。德奧有時會看到遠處有別人像他一樣在同一條小道上跑,或是在同一個山坡上轉,這時他就會停下來,一直等他們走得看不見了,然後再等一會兒才接著走。因為他在上一個難民營曾聽人說過,有的民兵會裝作逃難的樣子把隱藏起來的圖西人引出來。
  德奧總會想起鳥兒來。如果看到一個地方有成群的鳥兒從它們藏身的地方飛出,在附近飛來飛去的話,那裡就一定是個殺人的地方。德奧希望自己若是隻鳥兒該多好。他有時盯著葉子上的小飛蟲想:「你多幸運啊,你不是人類。」剛開始逃難時,他看見死屍就哭;現在,再發現自己藏身之處附近有屍體時,竟會覺得忍不住想笑,然後他就坐在那裡,用力喘著粗氣,憋著不大聲笑出來,免得暴露了自己。
  德奧一直儘量保持身體乾淨,起碼只要有機會,他就在小溪裡洗洗。在難民營時,德奧每天用桉樹枝刷牙、剔牙。但即便如此,有一顆後牙還是被感染潰爛了。德奧用盡了手勁,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顆壞牙拔了出來。
  德奧之前和朋友一起去過布塔雷,所以他知道如果他繼續往東南方向走的話,就會到達那條通往蒲隆地邊界的公路,那條路可以一直通到布松布拉。德奧就調整方向朝公路走去。幾天後,德奧從樹枝的縫隙間看見了一閃而過的車頭燈,之後他就在晚上沿著公路的方向走,始終和主路保持著安全距離,他當初從蒲隆地逃出來時也是這樣沿著路走出來的。公路上有很多車,也設有路障,德奧能聽到那些民兵高興地唱著歌。那些歌詞中都隱含著殺戮的訊息,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慄,有時甚至比實際的屠殺更為恐怖。那些歌彷彿在說只有人們死光了,這個世界才會乾淨、才會平靜。
  終於看不見車頭燈和路障時,德奧走到了一條湍急的小河邊,這一定是作為邊界的阿卡尼亞呂河。這時,德奧發現路上都是穿著制服的蒲隆地正規兵和軍隊卡車。很明顯,圖西軍隊已經聽說了圖西人在盧安達遭到集體屠殺,而難民一定會湧到邊界來,所以軍隊守在這裡,防止盧安達軍隊阻截圖西難民——他們是來幫助如德奧一般的人。
  德奧覺得他的一生都是在逃亡,但事實上,他逃了六個月。現在,逃亡終於結束了,德奧欣喜不已。但這興奮沒持續多久,他看到士兵從邊界河裡拖出屍體,還有很多人受了傷。
  德奧過橋時,一個士兵過來問他想去哪裡。後來德奧搭上了去布松布拉的卡車,車上擠滿了難民。
  「擠得和肉似的,」德奧常這麼說,「蒲隆地沒有沙丁魚,所以我們說『和肉似的』、『和豆子似的擠在一起』。」
  卡車很大,後面開著口。難民在車中擠作一團,士兵圍著他們。這些士兵看起來都只有十幾歲,神色緊張,槍口對著外面林木茂盛的山坡。到布松布拉這一段路走了很久,一路上,大家的神經都非常緊張,特別是車在減速或是顛簸在臨時便道上時。德奧沒數到底看到有多少座被炸燬的橋梁,他有些數不過來。在擁擠的車斗中站起來換換姿勢時,他能看見牛和人的屍體就堆在公路兩邊,在布松布拉的最後一段下坡路上,這種情況更加明顯,屍體好像更多了。在喀門集和納噶法拉交界處的可口可樂廣告牌下,士兵幫德奧下了車。對面就是醫學院,離他的宿舍差不多有半英里。
  學校已經關閉了。後來德奧聽碰巧遇見的同學說,校園成了屠殺場。現在還有幾個同學在學校裡,他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布松布拉雖然也不安全,但比起其他大多數地方還算好些。德奧發現宿舍已經完全變成了廢墟,周圍長著高高的野草。那天晚上,德奧回到了以前居住的宿舍中,睡在光禿禿的床墊上。第二天,德奧遇到了他最親密的朋友——克勞德。
  克勞德愣愣地盯著德奧,盯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德奧!你還活著!」
  德奧告訴他自己剛從盧安達回來,並三言兩語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經歷。克勞德說他前一陣好不容易回到了布坦扎,但是他的家人都已經被殺光了,他還聽說德奧的家人也全部遇難。雖然德奧曾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但真的親耳聽到,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
  「哦上帝……哦上帝啊……」
  他開始到處亂轉,圍著宿舍樓轉,圍著醫學院轉,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該去哪裡。德奧覺得自己的瘧疾又犯了,肚子痛得好像刀絞,他覺得快要暈過去了。克勞德就走在他旁邊,他說:「德奧,我們也可以殺人,那些胡圖人也是人!」
  德奧覺得克勞德這麼說只是出於悲傷和憤怒,他想像不出克勞德會殺什麼人。可是,誰又能知曉過去半年的經歷會造就一個什麼樣的克勞德?有那麼一會兒,德奧故意沒理克勞德。他不想談論這些事,也不想再聽任何關於家人的消息。
  這天他們兩人分開時,克勞德告訴德奧一個好消息。他說他曾到過離布松布拉不遠的攝政王醫院,那裡有些基賓巴中學的學生。
  「哦,是嗎。」德奧淡淡地說。
  「你表妹就在那裡!」
  第二天一早,德奧就乘汽車去了那所醫院。在布松布拉市裡到處亂逛固然不安全,但毫無疑問,出來更危險。但是德奧告訴自己他不在乎。
  吉納維芙被毀了容,臉上還綁著繃帶,但她已經沒有了一隻眼,鼻子也被砍掉一塊,手臂和腿上被燒傷的地方還綁著紗布。不過她馬上認出了德奧:「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問。
  「不,」德奧說,「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還很好。」
  德奧記得她當時這麼說的:「那時屋裡的煙很濃,我們都快被憋死了,我是從窗子裡逃出來的。禮堂被鎖上了,那些民兵拿著棍子砸東西,所有人都試著打破窗子逃出去。那些暴徒忙著偷孩子們的衣服和鞋,所以沒顧得上管我們幾個。我們就趁他們互相爭搶東西的時候逃跑,我是從窗子裡擠出來的。出來後我就沒命地跑,有個人朝我扔了長矛,正好插進了我的眼睛裡,我就倒下了。他們以為我死了,就走開了,但我沒有死。」
  在回布松布拉的路上,德奧想:「現在,我沒有別的家人了。他們都死了。」他不能自己一個人在這裡活下去,只有表妹這麼一個親人。
  他在宿舍裡過了一夜。第二天,老朋友讓來找他。讓從別人那裡聽說德奧回來了,他說學校現在也不安全,德奧應該和他住到公寓去。公寓就在去機場的路上,那一帶還在軍隊的保護之下。
  德奧離開布松布拉去木達胡實習時,布松布拉又吵又亂,那是因為它是個繁華的城市,滿是汽車、外來人和無處溯源的活力。但現在,這裡已經是一團混亂。城市中到處都是牛,逃到城裡的農民把他們的牛也牽來了——他們當然會這麼做,德奧明白他們的想法。現在布松布拉成了「難牛營」——牛在那些專門為逃離家園的難民搭建的臨時帳篷裡吃草,在街角自顧自地哞哞亂叫,或在人行道上慢慢踱步,聚在加油站後面的狹窄空地上。人們也早就不講究什麼禮儀了,有人在公共場合蹲在路邊拉屎,路上到處都是牛和人的糞便。每天早上,都會有新的屍體出現,或倒在路邊,或漂浮在穿過城市的納塔行瓦河裡。雖然這裡的屍體不像德奧在逃難時看到的那麼多,但每天都會有新的屍體出現。通常,白天出現的死屍到了晚上時就會被清走,但是每天早上,還是會有新的屍首倒在某一處。每天都會下雨,天又悶又熱,整個城市像個蒸籠。在逃難時,德奧的鼻子幾乎完全嗅不到什麼氣味,但現在,他反倒希望自己能夠聞不到。
  城市旁邊原來滿是威嚴的高山,樹木鬱鬱蔥蔥,現在卻被燒得光禿一片。有時煙是那麼濃,連山影都無法看清楚。山上還有戰爭,而山下這裡也不太平。街邊總有流氓幫派四處閒晃,主要都是些城市裡的年輕人,他們之中有圖西人也有胡圖人。這個城市基本上被一塊塊劃分:有的地方如果胡圖人去了,就會被抓捕;有的地方要是哪個圖西人去了,他一定是瘋了。可是想弄清楚一個陌生人的種族那麼難,而且即便是種族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甚至還有孩子和大人扛著槍、拿著手榴彈在周圍閒逛。德奧儘量避開這些人,也躲著那些屍體。他後來回想,很多人都是遭到搶劫時被殺的。
  德奧的朋友都在想辦法離開蒲隆地,醫學院的同學說學校大部分的老師都已經走了,或者馬上就要被疏散,他們會乘法國航空公司或是薩比那航空公司的專機離開。讓和他父母就要飛去法國,但讓不知道怎樣才能帶德奧一起走。但凡了解點政治的人——而讓一家除了有些錢,並沒有什麼政治勢力——就會知道,法國正是盧安達胡圖政權的最大支持者。就算讓能把德奧帶到飛機上,德奧到了法國也很可能會被驅逐,無奈他們只能再商量別的辦法。剛果離這裡不遠,就在坦喀尼喀湖那邊,可是德奧怎麼才能到那裡去?到了那裡他又該幹什麼?德奧甚至還想走陸路到烏干達去,但那太遠了,要穿過蒲隆地三分之一的國土和整個盧安達,他根本辦不到。
  「不,」讓說,「你必須離開非洲,該去美洲,去美國!」
  有時,無知真的是一種幸福。對德奧來說,「美國」這個字眼就意味著無窮的財富,那個國家就像布松布拉(法語:Bujumbura,蒲隆地最大城市)的科里里區一樣令人遐想無限——那片地區被一片蓊郁的樹林包圍,大使官邸被環在中間,高高的石頭牆後面是一座座豪華別墅。
  對啊,為什麼不去美國呢?
  讓知道這裡面的門道:德奧得辦個簽證。他得先去市政府辦張新身分證,然後去美國大使館辦一張商業考察簽證。讓的爸爸寫了一封證明信,說德奧是去美國賣咖啡。
  「但我對咖啡一點兒也不了解,」德奧說。好在他最喜歡的圖書館依然開放,德奧花了差不多一週的時間在那圖書館裡翻看關於咖啡豆的書。
  有一段時間,德奧只要一聞到煮飯的味道就會噁心。讓的公寓裡有時還有自來水,德奧能洗個澡。他那雙勉強可穿的運動鞋和他一路走了回來,可是鞋上都是洞。德奧在朋友裡是出了名的節儉,每分錢都省著花,從來不捨得扔東西。讓就偷偷地把德奧這雙運動鞋扔了,又給德奧買了一雙新的。德奧背上的膿包已經好了,只是留下了一個猙獰的傷疤。他的腳被真菌感染,痛苦不堪,但又沒有地方買藥。現在德奧能好好刷牙了,但他知道自己的牙爛掉了許多,一碰冷或熱的東西就疼得像針扎一般。他手臂上和腿上也布滿了傷疤,臉頰上還有一道嚴重的疤痕。照鏡子時,德奧幾乎都不敢認自己。他從小都很瘦,卻也是農家男孩的那種結結實實的瘦,而現在,用骨瘦如柴來形容自己一點也不為過。他從宿舍找到的衣服現在穿起來至少大了一號。德奧盡力把自己打扮得乾淨得體,然後同讓一起去市中心的美國大使館。讓是muzungu,那些傢伙通常不會為難muzungu。他們是在怕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德奧猜想。
  在大使館裡,一位中年女人接待了德奧,她用法語和德奧交談。德奧把讓的爸爸寫的推薦信給了她,然後背了一些關於賣咖啡的套話,但是那女人沒有問德奧任何關於咖啡的問題。她從桌子後面看著德奧:「你之前都去過哪裡?」
  她的語氣並不冷漠尖銳,而是像一位擔心自己的長輩那樣關切。
  德奧覺得這個女人在觀察自己,而德奧也在觀察她。那女人沒有催著德奧回答她的問題,德奧覺得她已經能猜個大概——他是在逃亡。
  「你的銀行帳戶裡有多少錢?」她問。
  德奧沒有帳戶,但讓早就猜到德奧會被問到這個問題,並告訴他要這麼回答才行:「兩千美元。」
  第二天,那女人把簽證給了德奧,然後站起來向德奧伸出手。德奧和她握手時,她說:「祝你在紐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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