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紐約—教堂山
1994至1995年
查理和南希的公寓又長又窄,一頭是客廳、廚房和一間臥室;另一頭是南希的畫室,裡面擺滿了她的油畫和素描,內容大多是建築體,細膩而逼真。德奧的房間位於公寓的中間。為了符合建築規範,這個房間的一面牆上高高地開了一扇小窗,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窗戶。這房間以前是查理的辦公室,查理和南希把它叫做「黑洞」,幾面牆上都擺滿了書,過道裡勉強安了一張床和一張小書桌。
這是德奧長這麼大住過的最舒服的房間了,長久以來因逃亡、勞頓、居無定所而備受折磨的身體,在這裡終於可以安頓下來。但與此同時,他的心智也開始從麻木中運轉起來。好幾次,在德奧半睡半醒中,生動的夢魘會突然逼至:血淋淋的大砍刀,血肉模糊的軀體……有時德奧又會做那些糾纏不休的噩夢,夢裡最後他仍然不得不逃命,卻還是怎麼也邁不動步子。每當這時,德奧就會起床,悄無聲息地溜到浴室沖個涼水澡,涼得刺骨,然後一夜無眠。在他的小屋中有臺收音機,德奧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小,耳朵貼著喇叭慢慢轉臺,他找到一個叫做「法國國際電臺」的頻道,其中有個節目叫「非洲」。節目要到午夜才會播出,有時會播放些關於內戰的新聞。那些新聞大都讓人揪心,可是德奧還是不能自已地期期不落。查理每天都會翻閱《紐約時報》,有時德奧會瀏覽一遍報紙找找「蒲隆地」這三個字,可卻從未找到過。有時他的確會看到「盧安達」,但從沒有任何關於蒲隆地的消息。德奧聽廣播,既是為了聽「蒲隆地」這個名字,也是為了讓自己醒著,遠離那些噩夢。
德奧有時點燈熬夜,南希偶爾會敲門進來,坐在床邊陪陪他。德奧的英語還不是很好,說上幾句不夠用了,而且這些時候他也不是很想說話。不過南希並不介意,只是安靜地和德奧坐著。有時德奧會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但大部分時候,他會一直熬到凌晨三點廣播結束,然後靜靜聽著鐘錶滴答走動,望向那扇高高的窗戶,心裡默默叨念:「天怎麼還不亮,怎麼還不亮……」
德奧現在不再是生活在四季晝夜長短相當的赤道地帶了。最近,紐約的夜晚越來越長。一天,南希在畫室裡叫他:「德奧,快過來看。」
德奧從畫室的窗戶望出去,外面零星地飄著白色的毛絮:「這是從哪裡來的?是和雨一樣從天上落下來的嗎?」
南希和查理希望德奧能把工作辭掉,德奧就乾脆不再去那家超市,不過這也意味著他需要接受沃爾夫一家給的零用錢。
「我這樣就像個寄生蟲,」德奧收下錢時心裡想,「還不如回中央公園去。」
南希和查理告訴德奧可以用家裡的電話往布松布拉給克勞德打電話,可是德奧打過一次,發現一分鐘要花五美元,就再也沒往家鄉打過。所以,德奧還是不時坐地鐵到哈林區街頭打電話。
莎倫曾讓德奧寫下自己的經歷,德奧刻意隱瞞了真實資訊。但在文章的最後一頁,德奧寫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我向上帝祈禱,請告訴我我的親人依然平安,否則我將無法繼續生存下去。我太疲憊。」從克勞德那裡聽到的消息通常都很糟糕,有時甚至是噩耗。有一天,德奧從電話裡得知他一個表親被殺害了,他的頭被殘忍地割了下來。就在前一天,德奧還和南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斷續聊起這個表親的趣事。回到公寓時,德奧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來,南希急匆匆地從畫室奔出,問他出了什麼事,德奧的悲痛像是決了口的洪堤,他將全部告訴了南希。南希久久地抱著德奧,輕拍他的後背。
這個世界處處都是危險。南希的哮喘病讓德奧很擔心,她的病情在冬天變得更加嚴重,加上南希又患了感冒。聽著南希困難的喘息聲,德奧越來越緊張。德奧告訴南希,她必須去看看醫生,南希卻不願意,德奧想:「那只能這樣了。」他回到黑洞,從床下的箱子裡拿出了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坐到南希身邊。
「讓我聽聽你的肺。」
根據聽到的肺部聲音,德奧沒有發現有肺炎的跡象。不過他覺得南希還是應該去看看專業醫生,可南希就是不答應。
德奧給查理看過他從蒲隆地帶來的書,查理當著德奧的面對南希說:「他愛書,他得回到學校。」之後,他們的一位朋友幫德奧在紐約市立亨特大學報了英語語言班。德奧覺得自己肯定表現得很好,因為不到一週,他就升到了更高等的課程,而且他的老師還帶著德奧參加和其他老師的午餐——似乎是在炫耀他的得意門生。
每個週六,德奧都會跟著查理去聯合廣場的綠色農夫市場。查理是大學的社會學教授,他很了解紐約市。德奧雖然不能完全聽懂查理講的事情,但是他還是很喜歡聽他講眼前這條街的歷史。他們坐在一家咖啡店,喝著咖啡聊聊天,然後散步去史傳德書店,在那裡看上一兩個小時的書。有時在回家路上,他們會到倉儲超市買些啤酒或一瓶紅酒,晚餐後坐在桌邊慢慢享用。差不多每天晚上,查理都會在晚餐時給德奧講一個新的表達用語,比如「印第安的夏天」指的是美好的晚年,「斷一條腿」是預祝順利成功的意思。南希經常轉向德奧,為他解釋自己對於這些表達的理解,然後查理會提出不一樣的解釋。有時德奧也會打斷查理,問一問自己的問題。
「『抽打一匹死馬』[1]是什麼意思?」
「哦,這是個大白話。」查理會這樣解釋。
「那『大白話』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些陳腔濫調。」南希有時會搶著回答。
「不,」查理會說,「大白話和陳腔濫調的含義並不完全一樣。」
通常這個爭論就會不停地進行下去。剛開始,德奧坐在那裡覺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回答自己的問題。慢慢地,德奧覺得這樣很有趣:這兩個母語是英語的人,卻解釋不清關於自己母語的問題。德奧會安靜地聽著他們兩個爭論不休,心情越來越輕鬆——即使他們的母語就是英語,也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看來我問的問題很有水準。」他偷偷地開心,「我不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代表我笨,這麼說來,我的處境好像也沒有那麼絕望……」
德奧在沃爾夫家住了差不多五個月,然後他決定離開,去繼續自己的學業。查理告訴德奧他的家鄉在北卡羅萊納州教堂山,他聯繫到了那裡的一位老朋友,這位朋友認為德奧應該到教堂山去。他覺得德奧還是離開大城市比較好,而且德奧在那裡上大學也相對容易些。德奧能感覺到查理和南希不希望他離開,可是另一方面,查理對北卡羅萊納州評價很高,而且認為他在那裡的大學接受到的教育對自己幫助很大。最後,德奧滿心只裝得下一個詞——大學。
查理和南希談到紐約時說的是「上專科學院」。德奧覺得現在自己需要在大學和學院之間作出一個選擇。德奧並沒有問「學院」是什麼意思,因為法語裡就有這個詞。法語的「學院」指的是中學,這令德奧的選擇變得很明確:他要去的是大學。南希和查理把德奧送到火車站,在站臺上,南希難過得哭了出來,查理也拿出了自己的手絹,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側過了身。德奧勉強擠出最燦爛的笑容,登上火車。直到火車出發的那一刻,他心裡還在偷偷盼著南希和查理能為他作出決定,讓他留下。
查理的朋友幫德奧找到了免費的公寓,同一位九十歲的老頭住在一起。德奧發現這老頭的行為頗有些古怪。晚上,德奧踮著腳走路,覺得自己已經輕得連落根針都能聽見,可是到了早上,老頭還是會抱怨說:「你吵著我了。」還有一次,老頭硬要說德奧偷吃了他的西瓜。但直到幾個月後,德奧才吃到平生第一塊西瓜,他咬了一口,然後將剩下的全部扔掉。雖然德奧寧可露宿街頭,可是只要能讓他上大學,哪怕再難他也可以忍耐。可是,就在德奧到北卡羅萊納州不久,查理的朋友告訴德奧報名上大學比她想的要困難得多。事實上,這根本就不可能,因為德奧的情況不符合任何一類大學的條件,而且入學規定非常嚴格。在這裡,德奧距離自己夢想最近的地方就是北卡羅萊納大學的圖書館。德奧在良橡療養院做助手,他總會在上班前或下班後到圖書館去坐坐。
德奧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在同事之中的地位最低,雖然這裡的護士和其他助手基本都是黑人,可是他們誰都可以對他呼來喝去,讓他去打掃最噁心的垃圾,清理地板上或床單上病人的排泄物,收拾老人打翻的碗碟,擦乾淨老人吐出來的食物。德奧覺得別的員工都認為他的腦袋不好。當一個人無法流暢地使用一種語言時,掌握這種語言的人常會這麼想。所以德奧想,很多人根本就不會去聽你說了什麼,他們只是覺得你在製造噪音。但是單單「療養院」這個概念就讓德奧很不理解。他還記得當時他父母要從爺爺奶奶身邊搬走去榮達山上生活時有多麼不容易,甚至最後父母不得不留下幾個孩子讓老人幫忙照顧,這才搬了出去。德奧看著療養院裡那些所謂的「居民」癱在輪椅裡,心裡想:「這些老人要這樣待在這裡直到去世嗎?他們不回家嗎?」
這份工作其實還算不錯。從老頭家到療養院要走一小時,不過德奧的身體現在更強壯了一些,噁心的毛病也差不多好了,他又重新喜歡上走長路。一天的工作一般要持續十二個小時,每小時五美元的報酬,比起在格利史蒂斯,這份工資算得上優渥。德奧也不介意清理老人們製造的汙物,如果看得開一點,其實醫生的工作也和這差不多。休息的時候,德奧喜歡看看病人的醫療記錄,想像自己就是他們的主治醫師。德奧還喜歡給老人量體溫、測血壓,然後把結果規範地記錄下來。他還喜歡做肺結核檢驗。
「我的大腦又開始轉動了。」他對自己說。
有時德奧會饒有興趣地研究X光片,雖然他的英語仍不是很好,但他偶爾會和定期來做檢查的醫生聊聊某位老人的情況,就好像他是巡視的見習醫生那樣。很久以來,德奧都是在尋求別人的幫助,現在他終於可以幫助別人了。
德奧和這裡的老人很合得來。他還和八十多歲的老人瑪莎成了朋友,她人很和善,氣質優雅。瑪莎剛來到這裡時,她對德奧說了些什麼,德奧沒聽明白。瑪莎向德奧笑笑說:「你毫無頭緒。」
「頭緒?」德奧想,「頭髮?」
「你知道『頭緒』是什麼意思嗎?」瑪莎問。
「知道!」德奧揪了揪自己的頭髮。
瑪莎開心地笑了,而德奧也並不覺得生氣。
「不,」她解釋說,「意思是你理解不了。」
德奧休息的時候總會和瑪莎待在一起,她不僅幫德奧提高了英語水準,也振奮了他的心情。有一天,有個身體壯實的黑人女助手對瑪莎很不耐煩,便抓著瑪莎的手臂狠狠地掐了下去,德奧就在跟前,他看見瑪莎流了血。
那個助手想讓德奧幫她撒謊,把這件事矇混過去:「她可是個白人。」她惡狠狠地嘀咕著。德奧對美國的種族歷史只是一知半解,但他還是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助手的意思是既然瑪莎是個白人,德奧是黑人,他理應站到自己的黑人同胞這一邊,因為白人欺壓黑人太久了。
這想法太蠢了,德奧想。在蒲隆地和盧安達,有多少無辜的人因為同胞犯下的錯而慘遭殺害?那助手還威脅德奧,說他要是不幫她隱瞞,也就別想在這裡做了。
「你如果不捲鋪蓋走人,我就會給你好看!你最好滾回你的非洲去!」
德奧部分地聽從這個助理的要求。他辭了職,但向上級彙報了事情的真相,不久,他給南希和查理打了電話——這四個月來他們一直定期給德奧打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回去他們那裡。
沃爾夫一家在佩恩車站迎接德奧,他們一起回到了SOHO公寓。當電梯到了公寓,一開門,德奧看到很多朋友在等著他——莎倫、詹姆斯·奧馬利律師和他夫人萊利亞。桌子上擺著一個畫著乳牛圖案的大蛋糕,周圍插滿了蠟燭。德奧聽到有人說:「德奧,快吹蠟燭。」
「什麼?」德奧問。萊利亞做出吹的動作,德奧明白了。
當他們收拾桌子的時候,萊利亞讓德奧幫她拿一張紙巾。德奧不知道紙巾是什麼,只好做出明白的樣子四下尋找。找了一會兒,他便掩飾說:「沒有。」萊利亞衝他笑了笑,然後自己走過去拿了紙巾。
德奧覺得自己一定要回到學校,不然他活不下去了。
德奧從北卡羅萊納州回來不久,南希和查理讓一個朋友帶德奧去紐約的各個大學轉一轉,第二站就是哥倫比亞大學。德奧穿過石門,他不禁喊了出來:「這就是大學。」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別的地方了。
德奧報名參加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美國語言課程,這個課程是門非母語英語課程,但是比別的大部分課程都嚴格得多。南希和查理為他付了學費,差不多有六千美元。德奧晚上還是時常睡不著,或者不敢睡,但現在他可以利用這些時間看書和寫作業。1995年的春天和夏天,德奧都在學習英語課程,同時,他還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綜合學院本科生,這個項目是大學的一部分,專門為被迫中途輟學的學生而開。錄取條件很高,而且申請的截止日期是六月,而非一月。
南希、查理和他們一位在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研究神經學的朋友幫德奧填好了申請表格,但是他還要證明之前他上過學,可德奧身上沒有蒲隆地提供的任何資料。為這件事他打了好幾個街頭電話。德奧得知克勞德的一個朋友考進了布松布拉的醫學院——學校現在又勉強運行了。開始,學校人員拒絕提供任何資料,因為檔案顯示德奧已經死了。最後資料終於到了,德奧在裡面發現一張自己的照片,臉被用黑筆畫了一個叉。德奧習慣把所有東西都完好地保存著——收據、書信、照片,因為過去留下的東西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用到。但德奧盯著這張表明自己已死的照片看了好久,然後把它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箱。
接下來就是接連不斷的考試。SAT(學術水準測驗考試)、幾項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考試以及分級考試。考微積分時,德奧早早地做完了卷子。他正在認真檢查著,一位身材高大、穿著體面的男人走進了考場。他是個黑人,穿著套裝,顯然是這裡的重要人物,進來後就站在監考人員桌子的旁邊。他掃視著面前這些可能會成為哥倫比亞學子的人們,他們都趴在桌子上,掐算著時間急匆匆地寫著。
但德奧已經完成了,他起身把卷子交給了監考官。往回走時,他聽見高個子男人低聲問監考官:「他是做完了,還是放棄了?」
「看起來是做完了。」
「那我們看看。」
德奧回到座位上,看著那兩個人批閱自己的答案。然後高個子抬頭,衝房間另一端的德奧笑著說:「德奧……格拉迪……亞斯,好樣的!」
※※※
[1] 英文「Beating a dead horse」,字面意思為「抽打一匹死馬」,暗指徒勞無益、白費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