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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紐約
  1994年

  他們乘一架嗡嗡作響的舊式電梯上升,電梯直接通往沃爾夫家的客廳。客廳的一面是一塊大而通透的玻璃,其他幾面整齊地排放著裝得滿滿的書架。德奧心裡想:「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借一本書來看。」
  一進到房間,德奧眼中只看到了那些書,所以當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面前站著幾個陌生人,自己甚至還在和他們握手時,德奧又有一種如夢初醒般的感覺。太太南希身材高䠷而消瘦,金髮白膚。她的手彷彿一刻也閒不下,即便不是在工作,她也會用豐富的手勢調動它們。她一直在微笑,甚至會稍顯緊張地大笑出聲,彷彿就這麼乾站著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她的語速很快,德奧完全聽不懂她說了些什麼。他徒勞地嘗試了一下,便乾脆放棄去聽了。而查理卻十分溫和,他和德奧說話時語速很慢,一字一詞地說,有時還會做些手勢好幫助德奧明白他的意思。他身上的氣質讓德奧覺得舒服而熟悉。
  德奧發現,每當南希打斷查理說話時,查理馬上就會停下來,變成一位傾聽者。如果南希抱歉自己插話了,查理也會和善地讓她接著說。這種情況出現了兩三次,德奧開始想:「他好像隆基諾爺爺。」
  他再次觀察查理。他的頭髮泛著灰白,人看起來很平靜。
  在飯桌上,德奧試著和他們說說自己的經歷,在這種場閤中,沉默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他心裡想:「我只是在製造噪音。他們可能覺得我很怪異,不知道我到底在說什麼。」可是德奧不在乎。和以前一樣,說起自己經歷的那些暴力事件還是讓德奧覺得不安,但為了打破沉默,他只能有些急促地和他們講講家裡養的牛,以及自己在醫學院的事情。但他的英語總是不夠用,德奧磕磕絆絆地說著,南希看起來越來越焦慮。突然,她對德奧說:「你不用非得說話,多吃點!」
  過了一會兒,德奧就不再說話,而是試著聽他們的談話。他聽出來查理說他曾在非洲工作,還和南希一起在奈及利亞生活工作過一段時間。德奧沉默了一陣,突然,他意識到查理問了他一個問題——他認真地把每個音節發清楚:
  「我們,」查理指著自己和南希,「該怎麼做,才能幫到……」他又指指德奧,「你?」
  德奧聽明白了,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們真的是想幫忙嗎?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想?德奧只能回答不知道。
  查理又問了一遍問題。德奧勉強用蹩腳的英語問查理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是的,」查理說,「當然!」
  「那麼只有一件事,但這也許是不可能的……我想回到學校。」
  「不,」查理搖了搖頭,慢慢地說,「這不是不可能的。在美國,你永遠有第二次機會。」
  「第二次機會?」德奧不懂。
  「很多機遇,你完全可以再次回到學校。」
  事後,德奧記不得他和查理大聲說了些什麼,也分不清哪些話是他在心裡疾呼卻沒有辦法表達出來。不過大概意思就是:「只有讓我重回校園才能真正幫到我,只有回到教室,我的身心才能恢復平靜。」德奧還記得坐在教室裡是什麼感覺,也許實際上感覺並沒有那麼好,可是現在,這是他所能夠記得的最大的樂趣。
  德奧遇見莎倫後沒多久,戈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派德奧出去為貨車裝貨。德奧發現自己沒有流汗,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身邊熱浪滾滾,眼前的貨物堆得像個小山,德奧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淚眼矇矓中,德奧看見戈斯和幾個收銀員站在商店窗子前看他工作,他們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幸災樂禍地笑著。接著戈斯走到門邊衝他喊:「嘿,你是不是覺得很熱?非洲是不是比這裡還熱?」
  德奧想,要是戈斯死了,他一定會大大慶祝一番,他最好被熱死!可是德奧腦子裡又有一個聲音責備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這個聲音彷彿是源於媽媽的善良,以及德奧純潔的信仰。不過另一個聲音還是堅持:不,我這麼想也沒錯。
  德奧剛裝完貨,戈斯又讓他出去送貨。德奧好不容易把貨送完,然後便推著貨車走到了商店附近的一個郵局——這是他又一個能夠放鬆自己的小角落,而且郵局裡還裝了空調。雖然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營業員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德奧還是在郵局自在地坐了好幾個小時。郵局快關門時,德奧才離開。
  他把貨車扔在了郵局門口,他再也不會去格利史蒂斯商店了。
  德奧無所事事地在外面轉了五天,當他再次踏進商店大門時,助理經理冷漠地翻著白眼說:「我們不認識你,你不在這裡上班。」
  後來,商店的工作更加難做了。不僅僅是因為德奧央求他們同意自己回來繼續工作,也不僅僅因為戈斯更加刁難德奧,拿杆子戳他的次數更加頻繁,更重要的是德奧的英語現在已能應付商店的整個運作環節。在蒲隆地山上工作時,德奧吃過更多苦;上小學時,德奧也受過比這更嚴重的羞辱。但那時他一直相信熬過去一切都會好的,一旦掌握了一項本領,就可以繼續學到更多的本領。
  可現在,他掌握了如何做一名運貨工,但是他看不到未來。
  生活彷彿只是永無盡頭的時間流逝,他在逃難的時候亦曾感到同樣的絕望,只不過現在他不必一直承受著驚懼不安,卻也讓人無比厭倦。在這些時刻中——比如往貨車上裝貨時,或是在便門門口等待不耐煩的管理員開門時——德奧有時會回想起戰亂爆發前的自己,那個曾經擁有夢想和未來的自己。
  而當德奧從這些充滿希望的回憶中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站在鐵門邊,等著別人來給自己開門。德奧不由得笑自己傻:那些美夢早已破碎,只剩一地難堪的殘渣。現在,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那輛送貨車,還有這個冰冷的便門。從此,他的生活完全取決於自己的體力,靠著在商店做一天粗重工作賺的十五美元為生。
  日復一日,德奧越來越覺得生活只不過是個折磨人的苦差事,他恨不得早點結束,落個輕鬆。
  「乾脆點吧,」他默默地想,「這場混亂該收場了。」
  德奧覺得自己應當更加感激莎倫。有她的陪伴,德奧有時會覺得自己想要成為一位醫生的夢想還可以繼續下去,雖然這麼做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告訴莎倫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莎倫堅信他們可以為德奧找到一個合適的住處。她一直興高采烈、幹勁十足,陪德奧逛遍整個紐約城,德奧也不由得被她的樂觀情緒感染。
  但她們最後得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拒絕,沒人願意給自己一個住的地方,人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德奧想起在逃亡時被追殺的感覺,這讓你懷疑人們到底怎麼看你,你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讓你覺得自己孤苦伶仃、傷痕累累。
  德奧不想管任何人借鹽,他完全可以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他知道怎麼生存,前提是如果他還願意繼續生存。他厭倦了像頭小牛犢一刻不離地跟在牛媽媽屁股後面一樣隨著莎倫到處轉,可莎倫從不會輕易放棄,她還是不停地打電話,甚至帶德奧去了天主教慈善院的辦公室。一個滿臉愁容的女人說她從來沒聽過什麼蒲隆地,德奧來美國幹嘛?她很不耐煩地問。
  莎倫說她還是希望南希和查理能幫上忙,德奧給他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那次晚宴後幾週,他們常常給她打電話,關切地詢問有沒有給德奧找到合適的住處。德奧也覺得他們十分關心自己,南希和查理也給他打過電話,還在德奧哈林區的塞內加爾朋友那裡留了口信。德奧曾謊稱自己現在借住在哈林區,因為若讓他們知道自己住在公園裡,他們一定會擔心,而且德奧自己也會覺得很丟臉。就像兒時趕夜路磕到腳趾一樣,你知道不能放聲大哭,因為總有些事情別人其實並不想知道,你也不願讓他們知道,德奧把這種事情稱做「私事」。
  給沃爾夫夫婦回電話有時並不容易,德奧知道自己根本聽不懂南希說話,他想:「天啊,我這麼大個人了,卻沒有辦法和別人溝通!」要是碰上只有南希接電話,德奧就會一言不發直到掛上電話。不過通常查理和南希會輪流同他講話,而德奧基本上能聽懂查理說的。他們有時只是打電話問候一番,想知道德奧最近在忙什麼,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有時也會給他一些建議。他們告訴德奧在哈林區北邊有個圖書館,尚博格黑人文化研究中心——這是南希想到的。還有一次,查理約德奧在紐約公共圖書館見面,德奧一直對那個刻著獅子的宏偉建築印象深刻。查理帶他逛了閱覽室。
  「噢啦啦!」一步邁進去,他驚呼不已。
  德奧還記得布松布拉有兩個圖書館,大一點的在大學裡,那是蒲隆地最大的圖書館,裡面大部分藏書是利比亞領導人穆阿邁爾·卡扎菲捐贈的,除此之外,圖書館就沒再進過新書。另一個圖書館在布松布拉市中心,是對公眾開放的,德奧更喜歡那個小圖書館。
  可是,和查理帶他參觀的這個巨型空間比起來,故鄉的那兩個「圖書館」簡直就是破破爛爛的舊書店。看著眼前紐約公共圖書館寬敞舒適的閱覽室,再想想布松布拉的圖書館,德奧覺得非常震驚。
  「噢,我可憐的祖國……」
  當他看著圖書館入口處刻著的獅子時,心裡也是這種感覺。小時候他常聽隆基諾講起獅子,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親眼見見獅子。可是德奧出生時,獅子就已經屬於隆基諾故事裡的「曾經」。
  因為圖書館,德奧對紐約的印象大有改觀。他可以免費進入圖書館看書,雖然他還讀不懂多少英語,而且也不能把書借出來,但查理教會他怎麼用卡片目錄找書,以及怎麼預約圖書。於是,德奧會找到一本覺得自己或許會喜歡的書,坐在閱覽室裡一頁頁慢慢翻看,想像自己正在閱讀那其中的文字。就算他睡著了,圖書館中的工作人員也不會像巴諾書店的員工那樣早早地把自己趕出去。
  德奧向來不怎麼喜歡布松布拉,那裡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在德奧離開時,他覺得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地獄。德奧想家時,他的心裡彷彿會滿滿地盛了坦喀尼喀湖湛藍而平靜的湖水,水面倒映著棕櫚樹林和山間的牧場。夜晚的紐約中央公園讓德奧幾乎覺得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可是在白天,當他走在第五大道時,他也慶幸自己不是身在布松布拉。紐約日夜不斷的變幻與忙碌讓德奧驚嘆不已,這座龐大的城市就像一條長河,川流不息、無休無止。德奧又想像著藏匿在廢棄建築裡的那些人,還有那些蜷縮在公園角落中的人。在這座城市中,每個人都能找到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這是人類組織有機體的絕好範例,雖然千瘡百孔,但是依然十分奇妙。現在,自己也慢慢變成了這個有機體中的一員,德奧覺得這也很神奇。這些都離不開身邊那些人提供的幫助。
  有一次,查理和德奧見面時給他買了一隻甜筒冰淇淋。德奧那時還沒看過牙醫,但也知道自己有蛀牙。他剛咬了第一口,冰涼的液體便碰到臼齒,疼得他差點叫出來。德奧緊緊咬著牙,擠出一絲笑容,然後等查理看向別處時,趕緊把冰淇淋塞進了垃圾桶。過了一會兒查理轉過身來,看到德奧已經兩手空空便愣了一愣,接著說德奧看來真的很喜歡冰淇淋。還有一次,查理約德奧在圖書館見面,還給德奧帶來一個野營專用的軟墊,可以捲成一捆隨身攜帶。德奧可以在哈林的公寓裡用,查理說。
  當晚,德奧在公園裡睡在了那張軟墊上。他在公園裡前前後後換了五六個睡覺的地方,每次都覺得比之前更舒服些。當找到更好的一處時,他就會想:「我在進步。」德奧在公園西區的圓石林中找到了一塊有樹蔭遮蔽的地點。一個週日,德奧上班前在那裡打了個瞌睡,他像一隻青蛙似的將肚皮貼在地上,好涼爽些。這時他看到有個女人在情人面前慢慢脫下了自己的穆斯林長袍。
  「看來好戲要上演了。」德奧心想,他強忍笑意,偷偷離開了。後來,德奧又在第五大道邊的一些長椅和高高的雕塑旁找到一處更好的地方。德奧並不是每次都能在這裡休息,一些流浪漢有時也過來占著椅子不走,不過這個地方附近有些高檔社區,常有警察過來巡視,所以那些流浪漢並不在那裡睡,也不敢大聲吵嚷,而且這裡也比公園中乾淨許多。德奧可以躺在查理給他的軟墊上,安穩地睡在一排矮樹叢後面。到了早上,他就把軟墊捲好放到塑膠袋中藏在那裡。頭三天,德奧晚上回去時墊子都還在,第四天墊子就沒了。不過只要查理不知道,德奧也並不介意有沒有墊子可以躺。
  夏天快要過去時,莎倫告訴德奧,找住處的事終於有了結果——沃爾夫一家邀請德奧和他們住在一起。德奧非常高興,只有心地純良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而且他們一定也覺得德奧是個不錯的人。但這種高興的感覺轉瞬即逝,被長時間包裹住他的疲憊與蒼白感湮沒——無論眼前發生多好的事情,他的腿不都一樣一直在痛。同時,也是因為自從他到了紐約就一直被當做一個孩子對待,彷彿無力掌控自己的生活,這讓他很惱火。他無法決定沃爾夫家會不會收留他,甚至無法決定自己是否接受這個邀請。德奧不想成為一個等著別人救助的人,可是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他人的幫助。後來德奧才知道,其實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明白這個邀請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以前聽紐約人說起「冬季」這個詞時,他只以為他們說的是雨季。那時,德奧只在意一件事情:沃爾夫一家也許可以幫他回到校園。
  莎倫讓德奧給南希和查理打電話,將要打時他突然想起自己把查理送的軟墊弄丟了。在蒲隆地,家用物品都十分寶貴,要是誰家收養了一個孤兒,只要孩子打碎了一隻盤子,那家人很可能會把孩子趕出去。德奧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要是南希和查理知道他把軟墊丟了,他們會有什麼反應?要是德奧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們就會知道自己撒謊了,至少對他們有所隱瞞,而自己一直睡在公園裡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可是德奧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德奧查了查詞典,想好了一個問題,然後給查理打電話。
  「那個軟墊我該怎麼處理?」
  查理頓了一頓,然後說:「把它留那裡吧。」德奧終於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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