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蒲隆地
20世紀70年代
「德奧格拉迪亞斯——感謝上帝。」
這是德奧的母親在教堂裡學會的拉丁語。母親差點因為生德奧難產而死去,所以她給德奧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表示感恩。在蒲隆地,德奧生活的那片區域大多聚集著普通農民或牧民,很多人的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內涵。
有個和德奧一起長大的男孩,他母親叫他「善路」,因為他是在路邊生下來的。有些名字就像社會評語,比如Nzokirantevye,意思是「我還得再窮一陣」;有的名字帶著點悲苦的意味,像德奧認識一個男孩叫「飢餓的流浪狗」,還有一個叫「狗屎」。德奧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些名字都是amazina y'ikuzo——賤名。父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是在表達:「死神啊,這個孩子命賤,你不會想要帶他走的。」
在德奧的故鄉,村子被稱做collines——山。德奧家的院子就在布坦扎山的一個山溝溝裡,他們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以及越來越多的孩子,其中也包括一些死去親戚留下的孩子。院子周圍經常胡亂地跑著爺爺養的狗和家裡放的牛,他家的牛都是長著長長犄角的原牛。院子是土砌起來的,周圍種著些小樹,一家人就住在茅草頂的木屋裡,做飯時生起的炊煙直直地從屋頂的孔洞中飄出去。
牛圈的面積比任何一間屋子都大,地上鋪著軟軟的蕨類植物給牛當床,德奧和兄弟姐妹們每天都要更換這些「床墊」。每頭牛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一頭叫強波,爺爺平日最偏愛強波了。還有一頭叫Yanzobe,意思是「淺膚色」,還一頭叫Yaruyange,意思是「美麗的青草」。
在蒲隆地,土地是唯一的自然資源,土地和牛就成了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全部的財富。牛群一直以來是大量財產的象徵,族長們需要靠眾多的牛群來穩固自己的地位,並獲得他人的忠誠和服務。德奧家有很多牛,但是產奶卻不多,也就只夠自己喝,再做點奶油,再剩下一點送給貧困的鄰居。在蒲隆地,起碼在德奧家,照料牛的方法是有家族傳統的。不能賣牛奶,也不能為了吃肉而宰牛,只有為了買塊好地或者出於更重要的原因,才能偶爾把牛賣掉。在德奧一家的傳統中,家庭是最重要的,每個成員的恥辱或成功都屬於整個家庭。家裡養的牛群是一家人的驕傲,就像是公開的銀行存款,不是消耗品,而是名望的象徵,是饑荒時救命的保證。
他們那裡的小孩都沒有鞋穿,而且總是飢一頓飽一頓。八九月是蒲隆地的旱季,那時地裡什麼都長不了,人們只能吃之前晾乾存起來的黃豆和豌豆。到了十二月,各個家族,尤其是人口眾多的家族的存貨差不多就要吃空了。若你在十二月看見哪個鄰居的牙變成了淡綠色,就會知道他已經開始吃葉子了。在這個季節,只有豇豆這種豆科植物的葉子還在生長。如果有人看見你綠油油的牙,就會說「你跟頭牛似的啃葉子」。
德奧居住的山區沒有通電,也沒有自來水。家裡喝的水是德奧和媽媽還有兄弟們從兩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打來的。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總會被傳染病和寄生蟲導致的疾病困擾,但那裡並沒有什麼公共衛生機構來檢測病源傳播,大家甚至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麼病,更別說在附近能有個像樣的衛生所了。這裡的每個孩子都受過病魔的折磨,幾乎所有父母都經受過失去親生骨肉的痛苦,反之孩子們亦是如此。德奧晚上放學後去打水,每次都要在太陽下山前跑到水邊,因為河裡有青蛙,要是德奧看得不仔細,他打的水裡可能就會有它們的卵。德奧的爸爸學過一點獸醫,知道疾病是細菌引起的,所以他們家都是把水燒開了再喝。可是在雨季,木頭柴火都是濕的,根本沒有辦法生火。
有些老人會說:「如果比難更難,比苦更苦,乾脆我們就笑笑,把它當做比好更好。」
只要能保持這種樂觀的態度,你就會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困苦,就好像如果你不知道電是什麼,那沒有電也就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德奧和兄弟姐妹們把稻草編的蓆子鋪在地上,睡在炊火的餘燼旁邊,他們常常為了爭蓋毯子的一角而打鬧起來。晚上下大雨的時候,德奧總會被落在耳朵上的雨點打醒,然後就會意識到還會有更多的雨穿過他家的茅草屋頂落進來。
附近有一戶人家的境遇比德奧家好很多,這是德奧第一次去這個同學家玩時發現的。當時,外面落了大雨,德奧聽到一陣奇怪的「砰砰」聲。他仔細地找了個遍,才知道這是雨點打到他家鐵皮屋頂上時發出的聲音。但也有很多戶人家比德奧家還要窮。那些人家沒有牛,甚至在豐收的季節也沒有多少吃的。不過大部分人家的境遇都差不多,至少在德奧唸小學的時候是如此。
德奧第一次聽到「胡圖人」這個詞,是在升中學前的那個夏天。他當時要把一袋糧食從布坦扎運到另一個城裡,這段路要走好幾個小時。在路過一個茂密的小樹林時,德奧碰上一個老太太,她佝僂著身子,揹著一捆柴。德奧在小路上和她擦身而過,她向德奧大喊:「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德奧轉過頭看著她,他根本不認識她,而且根本什麼話都沒有說。德奧有些害怕,她會不會是個幽靈?
「你說我是胡圖人?」老太太憤怒地喊道,「你竟說我是胡圖人?」
德奧丟了那袋糧食拔腿就往家跑,一眼看到爸爸正在牛圈工作,就把這事告訴了他。「胡圖人,」他問,「那是什麼意思?」
爸爸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瞪了他一眼。
「閉嘴!」他說,然後接著工作。
差不多一年後,德奧在學校再次聽到了那個詞,除此之外他還聽到「圖西人」。很明顯,這指的是蒲隆地不同類別的人,於是德奧又跑回去問爸爸:「那我們是哪種人?」
「圖西人,」爸爸不耐煩地回答,「你那腦子就不能想點別的有用的事?」
德奧發現,這些稱呼好像和牛群有關。如果一個人給他的兄弟一頭牛,這個人就稱那兄弟為「胡圖人」;如果這一家沒有養牛,養牛的家族就會稱他們為「胡圖人」。相應地,有牛的人就是「圖西人」。
有一次,德奧在和爺爺說起一個鄰居時使用到了這個理論:「他真是個很厲害的圖西人,你看他有那麼多牛!」
爺爺平日對他一向和善,聽了這話卻猛地扇了德奧一巴掌:「給我閉嘴!這是偏見!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德奧後來悄悄地向哥哥問起那個有很多牛的鄰居。
「他不是圖西人嗎?」
哥哥說不,其實他是個胡圖人,而且哥哥說家裡有鐵皮屋頂的人家也是胡圖人。這讓德奧感到十分困惑,他覺得自己身邊的人其實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不過哥哥安托萬告訴他,他們兄弟倆做的事要比別的孩子都多。德奧覺得似乎是這樣。
在德奧故鄉那一帶種地很辛苦,那裡地面陡峭,土壤貧瘠。德奧的爸爸存了些錢——可能是賣了一頭寶貴的牛而得來的,德奧記不清了,因為當時他還太小——然後在坦喀尼喀湖邊買了一公頃良田。他們家就在那裡種木薯、水稻、蠶豆和香蕉,還種些橘子和芒果。那裡沒有房子,連個小茅屋都沒有。說到住處,爸爸很喜歡住在山上。孩子們一般都不敢問爸爸什麼問題,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山上蚊子少些,離大城市或城鎮遠——城市和城鎮裡都是些不好的東西,對孩子的成長不利,對家庭成員也都有潛在危險,因為城市中總是充滿了暴力事件。這些事德奧大都不清不楚,就算無意中從大人們的耳語中聽到一些,他無法理解其中的內容。
湖邊種的食物主要不是用來作為家裡的口糧,而是被運到了布坦扎賣錢。在地圖上看,布坦扎距離德奧家有二十五公里,可是真要走起來,這路上的山脈溝溝坎坎、上上下下,差不多要多出一倍的路程,每次都得走上十四個小時。德奧第一次走這段路程是在十歲左右,後來,他就這麼光著腳走了十多年。天還沒亮,他們就會踏上旅途。如果有明亮的月光,德奧就會很安心,因為他能看清楚路上的樹根和石塊。可是有時天上並沒有月亮,他總是會踉蹌絆倒。就是從那時起,德奧明白了大哭大鬧是不對的,他會抱著受傷的腳趾蜷縮在地上,強忍著眼淚,然後站起來一邊趕路一邊輕輕啜泣,直到疼痛稍微緩解。
不久,就變成由德奧和安托萬兩個人負責每週走這段崎嶇的送貨道路。他們兩人那時都還很小,沒別人幫忙的話,他們自己連一袋木薯都扛不到頭頂上去。天熱的時候,他們就脫了上衣墊在頭部,有時還會用香蕉葉子做一個軟墊墊在頭頂。第一段路程是沿著湖邊往上爬,他們要越過好幾條河,這些河都是魯瓦巴河的支流。過河的時候,他們要走圓木搭成的浮橋。這些圓木都已被磨得光滑,特別是下雨的時候,他們兩個歪歪扭扭地走著,一個不小心,扛在頭頂的木薯就會掉進河裡,這樣他們就不得不回去再扛一袋。
要是沒能帶著糧食去布坦扎,不僅會帶來麻煩,而且也很丟臉。
過了魯瓦巴河就是一片山路,他們要翻過三座山。先是紅喀山,這座山很高,爬起來很費力,也陡得嚇人。下暴雨的時候,德奧站在山崖邊的峭壁上,渾身篩糠一般地顫抖,生怕自己會被吹下去,掉到下面荒草叢生的山溝裡。那裡有一輛汽車的殘骸,黑糊糊的,生著斑斑的鏽跡。
那輛車本屬於德奧的一位伯伯,也就是德奧爸爸的兄弟。有人告訴德奧,說伯伯死於1972年。車禍。德奧那時候還是個嬰兒,根本不記得這位伯伯的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些道聽塗說的故事。後來,德奧只要一看見汽車,就會忍不住想起伯伯的那輛大眾牌甲蟲汽車。那是一輛很漂亮的白色小車,不過現在燒得只剩黑糊糊的框架。人們說德奧的伯伯以前被那些牧師派去歐洲接受醫學培訓,回來後就當了醫生。即便是現在,在布坦扎要是有人生病,就會對德奧念叨說:「唉,我們好想你伯伯。要是他還活著該多好啊!」
聽了這些話,德奧對這位印象模糊的伯伯越來越好奇。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告訴德奧他伯伯是死於交通事故。但在德奧十二歲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叔叔偷偷告訴他:「其實他是被謀殺的。」每次爬過紅喀山山頂時,德奧都告訴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可每次他還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眼便看見雜草中突兀的汽車殘骸。德奧轉頭看看安托萬,發現他也在往下看,然後他們倆什麼也不說,只是繼續埋頭走,表情和心情都像是在教堂裡一樣肅穆。
在那段需要翻山越嶺的時光中,德奧沒有再聽到過別的關於謀殺的事情,甚至連類似的恐怖故事也沒有。他們常常會遇到一同爬山的人,大家都向著同一個方向,零零散散地走在小路和土坡上。大部分人願意做他們的旅伴。他們兄弟倆還小的時候,有些大人和稍大點的孩子都會在他們休息後幫他們再把木薯袋子扛回頭頂。等他們再長大一些,就能和別的同齡人互相說些笑話、講點故事,德奧覺得大家都是患難與共的同路人。
他特別佩服那些從湖邊推著自行車、載著棕櫚油翻山的人。那些人光著腳,吃力地推著車,車上拴著簡陋而沉重的黃色罐子。他們沿著土路一直走到基特加省的克里米諾,一走就是好幾天。
德奧的這些記憶,都是發生在曾經的安定歲月中,故鄉的語言稱之為Amahoro。他後來總結道:「那時候,人都還是人。」
過了紅喀山就是甘扎山。有好幾次,安托萬會在爬山路上突然停下來,扔下貨物,一口氣沿著小路往山頂方向狂奔。德奧這時就坐下來,靜靜地等著。不一會兒,安托萬就回來了,德奧說了句「你是去喘口新鮮空氣吧」,然後兩人就會再扛上包袱,繼續趕路。
最難爬的就是第三座卡巴斯伊山——它的意思是「牧羊人的挑戰」。等他們兩人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安托萬曾偷偷這樣評價過他們的父母:「我覺得咱們倆不是他們親生的。哪有爹媽捨得讓自己的親骨肉做這麼多工作?」
但是,每每他們兩個爬上最後一個山坡時,遠遠地就會看見他們的媽媽伸著脖子站在小路的盡頭,等著他們回家。
德奧還在上小學時,爸爸就另建了一個傳統的草棚小屋,然後他們就搬到了離布坦扎那個大院子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中間隔著個很陡的山坡,靠近榮達山山頂。在那裡,有更廣闊的草地可以放牛,而且也許爸爸覺得在那裡更安全些:那裡的居民少,而且旁邊還有個可以隱蔽的樹林。德奧猜,他們搬家也可能是為了媽媽,這樣媽媽就不用和奶奶待在一起。
榮達的夏日清晨一般都會颳風,而且還很冷。德奧和兄弟還有小叔叔工作前,都會找個背風的地方先躺著晒晒太陽。一天早上,媽媽要去半公里外的河裡打水,碰巧看見他們在那裡懶洋洋地躺著,便撂下陶罐狠狠地瞪了他們老半天,說他們就跟一群好吃懶做的蜥蜴一樣在這裡晒太陽。在德奧的印象中,這是媽媽最為嚴厲的批評。
德奧一家共有八個孩子,其中三個是父母自表親家收養的。除了安托萬,別的孩子都比德奧年幼。德奧覺得和其他孩子相比,他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會更多些。他幫媽媽種蠶豆、和媽媽說說話。人們都說他長得最像媽媽,性情也像,這話雖然帶了些恭維,但德奧聽了還是很開心。
媽媽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很容易悲傷流淚,德奧也是。德奧覺得人們在說:「她到底哭個什麼勁?她有孩子,還有能幹的丈夫。」
媽媽總會為鄰居的不幸而難過。德奧的聲音雖然並不像媽媽那樣溫柔,但他遺傳了媽媽的同情心,並且也是一有點小差錯就會心煩意亂。現在回想起來,德奧覺得鄰居們既喜歡媽媽,又會不時地嘲笑她。媽媽總是送東西給鄰居,比如牛奶,特別是鹽。鹽可是人們做飯時必不可少的調味料,在市場裡是按撮賣的。管別人要鹽甚至借鹽都是很沒面子的事,所以如果有人要狠狠地詛咒某人,就會說「但願你撒了你借來的鹽」,意思就是希望你丟了你拿尊嚴交換來的東西。可是媽媽很有辦法,她把爸爸買來餵牛的鹽一小撮一小撮地包在香蕉葉子裡,然後趁人不注意,便把這小包鹽悄悄丟到鄰家困難的婦女手裡。德奧曾懷疑,有的人因為知道媽媽會給他們送鹽而故意自己不買。媽媽的大方也經常惹得爸爸在牛圈裡大發雷霆:「我買的鹽,你都給我弄到哪裡去了!」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德奧聽到媽媽同爸爸爭辯,她責怪爸爸讓孩子做的事太多:「你這是要累死我的孩子!」她是這麼說的。
和媽媽不同,爸爸完全沒有媽媽這麼溫柔。要是孩子在屋裡或是牛圈裡玩,把什麼東西碰倒了,他就會像抓小雞一樣地抓起你搖晃,大喊說:「看我不宰了你!」
但之後,他卻會狠狠地抓自己一把,低聲對自己叨唸:「再這樣做就饒不了你!」大約一小時以後,他就會找你道歉,那時你就可以盡情大哭一場了。
有一次,他們那裡有個人喝香蕉啤酒喝醉了,跟另一個鄰居動起手來。雖然那人的塊頭比爸爸大得多,但德奧的爸爸還是抓住那個醉漢,把他扔到了地上。德奧看著爸爸的樣子,心裡嚇壞了——他既替爸爸害怕,又害怕爸爸。還有一次,爸爸和當地的比利時牧師打了起來,因為德奧年幼的弟弟在受施禮時哭鬧不止,牧師生氣地打了弟弟一巴掌。儀式結束後,德奧爸爸喝了很多香蕉啤酒,然後大搖大擺地到牧師家中大鬧了一番。後來,牧師把德奧爸爸驅逐出了教堂,可事實上德奧知道爸爸本來就不怎麼去。
在當地,德奧爸爸的薪酬可以稱得上是小康家庭,可是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而且花起錢來也總是大手大腳的,不是四處慷慨散財,就是請大家喝酒。德奧常聽到爺爺訓斥爸爸:「你不該和他們出去混,還喝成這樣!」可是德奧知道,爸爸並不是酒鬼,而且雖然他使喚自己的孩子們做繁雜的工作,但總是會默默承擔最辛苦的工作。他存夠了在湖邊買地的錢,後來還在卡揚扎鎮離湖邊不遠處的一個山頭上又買了一小塊地,並在那裡建了座房子。爸爸不常在家,他不是去湖邊種地,就是去放牛。德奧主要是他的sogo-kuru,也就是爺爺隆基諾帶大的。
德奧和哥哥的活動範圍並不侷限在布坦扎到湖邊這一帶。到了五月下旬,草都被啃食得差不多了,草場也變得枯黃起來,這時一家人就會分別到各個地方去找草。他們有時會去湖邊的田地,不過大多都是去離家四五個小時路程的山腰處,並由爺爺隆基諾掌管著家裡的牧群。
找草的過程一般會持續好幾個月,家人會用牛奶和肥料同當地的農民交換,好讓牛兒在他們的地裡吃草。他們自己就喝些牛奶,吃點德奧和哥哥從家裡帶過去的蠶豆和木薯。有時德奧和安托萬會帶些煮好的木薯泥、蠶豆泥和馬鈴薯泥。這些食物剛剛做好時非常燙,德奧和哥哥頂著它們,都覺得頭皮都快被燙熟了。可是等他們一起走到放牧的地方,食物早已涼透,還有些變味。
德奧不送飯時,就會跟著爺爺一起放牛。夜晚,他們躺在香蕉葉鋪成的床上看星星,還要警惕著各種毒蛇——眼鏡蛇、曼巴蛇、蝰蛇、蝮蛇和角蝰,還常常被樹葉裡偽裝著的變色龍嚇一跳。這些變色龍雖然很溫和無害,可是它們摸起來和蛇一樣冰冷。
在德奧隨身帶到紐約的箱子裡,裝著爺爺唯一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爺爺安靜地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凳上,穿著一件自製的羊皮外套,戴著頂草帽,披裹著一條厚重的圍巾——這一身打扮是為了抵禦蒲隆地山中早晚刺骨的寒氣用的。爺爺看起來蒼老而消瘦,他微微仰著下巴,臉上有一種德奧再也熟悉不過的表情:一方面裝出一副威嚴的樣子,一方面對自己強裝的威嚴樂不可支。
隆基諾在聽他看不上眼的人嘮嘮叨叨時,臉上也是這種表情,他會說:「願你的人生豐富無比。」當他的妻子,也就是德奧的奶奶抱怨什麼事或什麼人時,他也是這副表情,還會悄悄和德奧說:「別說話,讓她自己說給自己聽。」
隆基諾對大部分人都很和善,他很善於傾聽。如果他說話的時候有人插話,並為自己打斷他而表示抱歉時,爺爺總是說:「哦不,沒事,你說吧。」他說話時,聲音很平靜有力,話語也都簡潔明瞭。德奧很喜歡靠著爺爺聽他講話,甚至在他數落德奧時也是如此。比如德奧打回來的水裡都是蝌蚪的時候,或是德奧偷了他們租用牧草的農戶家的香蕉時。爺爺對德奧偷香蕉的懲罰,就是要他喝下一大罐剛擠出來、冒著熱氣、還帶著腥味的牛奶。隆基諾讓德奧一口氣全部喝下,哪怕他噁心到吐還是強迫他喝完。但是有一次,德奧在院子裡踩上了牛糞滑倒,打碎了盛放著隆基諾精心釀製的香蕉啤酒的酒壺,隆基諾卻沒有責怪他。德奧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不是因為痛,而是怕爺爺因此對他失望。可是爺爺只是過來把他扶了起來,看也沒看那酒壺的碎片。
德奧家有一頭叫做亞魯楊的牛,她已經十分衰老而且很不中用,甚至需要人拿棍子支著它才能站起來,隆基諾把它賣給了一個陌生人。付了錢,那人就抓著亞魯楊的角狠狠地扭她的頭,而旁邊的人正在磨著砍刀。那頭牛痛苦地低吼著,而買牛的人卻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德奧摀著耳朵往家跑,他什麼也不想聽,接著他就聽到隆基諾低沉的聲音呼喚他:「德奧!」
「怎麼了,爺爺?」德奧喊著。
「跑去告訴那些人,先不要殺亞魯楊,等我回來。」
德奧一路狂奔,高高的草穗抽在他的臉上。當他跑回那塊空地時,那些人還在磨刀,德奧告訴他們:「等等,不要殺她!我爺爺過來有事找你們!」然後德奧看著隆基諾把那一疊蒲隆地法郎退還給了那些人,然後把亞魯楊牽回了自家的牛圈。幾天後,那頭牛終於平靜地死去,而德奧家具麼也沒有得到。
因為隆基諾,德奧成了香蕉啤酒的鑑賞專家。德奧自己不喜歡喝酒,可是他很清楚隆基諾的口味,所以爺爺總是讓德奧去買酒而不告訴他去哪裡買,他知道德奧一定會找到香味醇正的好酒。有時候他們住在山中,隆基諾自己會到小鎮裡去買上一葫蘆酒回來晚上喝。有一次,德奧和隆基諾一同坐在斯谷維亞河瀑布旁的樹蔭下,他覺得爺爺微微帶了一點醉意,於是一時興起問了個問題:「爺爺,你能給我一頭牛嗎?」
「沒想到你醉成這樣。」隆基諾說。
「我沒喝醉!」德奧說,他一滴酒都沒碰。
隆基諾看了看德奧,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說:「等到你畢業,我就給你一頭。」
每每和隆基諾在山間放牧,德奧都覺得自己不需要急著長大。有時,牛兒吃草吃得累了便會趴下休息,隆基諾就坐下來吹笛子。在村子裡,爺爺最好的朋友彈得一手動聽的八弦扁吉他[1]。他會一邊彈奏,一邊低聲吟唱著當地的老歌,而隆基諾就吹笛子在一旁給他伴奏。爺爺朋友的聲音十分適合這種舊式的吟唱,有人說,這是因為很多年前他被人掐傷了脖子,聲帶受了傷。笛子是隆基諾自己做的,他還自己編了好多曲子。當地有種說法,說不能在野外吹笛子,不然蛇會跑來聽,可隆基諾卻走到哪裡吹到哪裡。德奧有時也會害怕,但他聽著聽著,就會忘了蛇的事情,而沉浸在瀑布的水聲和笛聲中。有時,笛聲會引來一群長腿彩羽的鳥兒,它們頭上的羽毛總是尖尖地豎起來。除了牛之外,德奧最喜歡它們。他總是試著讓它們跳舞,方法就是一邊上下揮舞著手臂一邊唱著那支老歌:「請為我起舞,我會為你奉上色澤金黃的玉米,若你為我起舞。」那些鳥兒通常十分溫馴聽話,它們會在附近歡快地轉著圈,拍打著翅膀。
德奧很期待太陽下山,因為忙完了所有的事,爺爺會給孩子們講故事。白天,孩子們不能聽那些編造的故事,因為那些大人會說小孩子白天聽故事會困在故事裡永遠長不大。可是到了晚上就是故事時間了,孩子們特別愛聽老人講故事。德奧和兄弟姐妹在隆基諾房前的炊火旁圍成一團,滿心期待地等著爺爺開始講故事。甚至光是這麼想著,德奧就開心得直想笑,但還得努力憋著不笑出聲。要是實在控制不了的話,他就會一溜煙兒跑出去笑個夠。因為要是你在隆基諾講故事的時候,特別是他還沒講時就笑,隆基諾會不高興的,甚至會生氣。
有時候,隆基諾會把時下發生的事情編進故事裡,有時也會講講過去的事情。所有的故事都很離奇,有的甚至是神話傳說,可隆基諾總是裝作這些都是真的。
隆基諾曾說他在布坦扎有個鄰居,因為這個人去世得早,所以德奧和孩子們並不認識他。這個男人很窮,還有兩個懶惰兒子。臨死前,這個人想到一個辦法治治他兒子的懶惰病。他告訴兒子們他把錢藏在牛角中埋在了田裡,只要他們找到那些錢,錢就是他們的。於是這兩個兒子就一直挖呀挖,把每塊土都翻遍了,還順便在田裡種上了樹苗和糧食,表明這地是他們父親的。後來老人去世了,兩個兒子還是在不停地挖、不停地栽種,最後他們得到了一片不小的樹林,田地也變得肥沃了。這時他們的母親才告訴他們:「其實地裡沒有錢,你們的父親是想讓你們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這個故事隆基諾講了好幾遍,每次講完都會對孩子們說:「要愛熱勞動,要勤快。可不要讓你們的父母和這個老頭似的騙你們說地裡埋著錢。」
有時候隆基諾的故事會用「從前啊……」這樣的詞句開篇,德奧覺得爺爺聲音裡有時帶著些悲傷,有時是憤慨——比如說隆基諾講起殖民時代和比利時人的時候。那時,蒲隆地和盧安達都是比利時剛果弱小的附屬國。和許多別的蒲隆地男人一樣,隆基諾也被迫去剛果的橡膠樹林做苦力,他好好地活了下來,一年後安全回家,而有的人就此沒能回來。隆基諾講起一個工友,那人身體強壯、力大無比,卻被比利時人用鞭子活生生地抽死了。隆基諾說,要是你上工遲到了,他們就讓你就地躺下,從你的腿往上直抽到脖子,來來回回抽上八遍,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這樣來回算一次,所以實際上是抽了十六遍。被打的人就這麼赤裸裸地躺在地上,連腳後跟都在流血。有的人在這裡遭受了幾個月的折磨,回家後甚至會虐待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家庭。
德奧第一次聽說比利時人徵收重稅,是在隆基諾的故事中。那些有幾頭牛或有點莊稼的人不得不白白把自家最好的牛奶、農產和肉食交給當地的比利時首領,那些首領替殖民者統治著蒲隆地的山頭。
隆基諾也講起獨立運動的故事。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比利時的直升機會三不五時地在人們頭頂轉圈子——「像蜜蜂一樣惱人」,隆基諾這樣形容。他講到魯加索爾王子領導了獨立運動,卻在坦喀尼喀湖邊的一家飯店被人用獵象槍打死,整個國家都陷入悲痛之中,這時,隆基諾自己也不禁陷入傷感的氣氛中。殺害魯加索爾王子的人來自一個叫希臘的地方,不過隆基諾覺得是比利時人策劃了這場謀殺。故事的最後是一個美好的結局——蒲隆地獨立了。隆基諾說,現在他和他的家人終於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喝自家產的牛奶。
隆基諾小聲笑了起來,聲音那樣輕,幾乎聽不到。映著炊火,德奧看見爺爺的肩膀微微顫動著,露出一口潔白明亮的牙齒。
每當看見爺爺的笑容,德奧都會覺得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很美好。
德奧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媽媽正在火邊做晚飯,德奧聽見外面有人喊爸爸的名字。「普羅斯普!普羅斯普!」那是媽媽的表兄,他從好幾公里外趕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站在院外的籬笆旁,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生氣地衝德奧爸爸大喊:「你要幹什麼?你和你的老婆孩子會被燒死在房子裡的!你真是傻到家了!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出去逛逛就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德奧的爸爸和往常一樣非常生氣,可是他沒說什麼。德奧的媽媽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後對表兄說了聲「謝謝你」。
等德奧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關於那天晚上的記憶就變得朦朧起來。但他依然記得家裡的男人們把堵著院子唯一出入口的木頭都搬走,然後他們就被趕進了一片茂密而漆黑的樹林中,爺爺養的狗一直在不安地叫著。他還記得哥哥問大人們這是怎麼回事,可是沒人回答。
有好長一段時間,德奧家和其他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總是搬來搬去。家裡的男人把牛趕到了安全的地方,孩子們同家裡的女眷待在一起。晚上有時會雷電交加,下起傾盆大雨,到了白天,就會有一位成年婦女出門,從家裡的菜園中帶點南瓜、香蕉和馬鈴薯回來作為糧食。女人們在山頭上一直觀察著,德奧聽見她們互相輕聲詢問有沒有看到著火的房子。最後,當他們回到家時,他們的牛圈被燒得精光。只有爺爺隆基諾帶著狗和長矛留下來,可到了最後時刻,他也不得不藏到香蕉林中。
不久,牛圈又重新建了起來,生活也恢復了往昔的平和。沒人告訴德奧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也很聽話,沒敢向誰問起。二年級的時候,學校要求大家閱讀一本神話故事集,這本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都令德奧驚懼不已,特別是那個名叫《頭,你是怎麼死的?》的故事。故事是這麼講的:
從前有個人外出散步,路上遇見一個頭顱滾過他的面前,他便開始不停地追問那個頭:「頭,你是怎麼死的?」
那個頭回答:「你能不能接著走你的路,不要讓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死得很英勇,但你會被自己聒噪的舌頭害死!」
於是男人繼續散步,等到了目的地,他和人們說:「你們知道我看見什麼了嗎?我在路上碰見一個頭在滾,我問它:『頭,你是怎麼死的?』他說:『我死得很英勇,但你會被自己聒噪的舌頭害死。』」
那些人說:「你要是不能讓我們見見那會說話的頭,我們就殺了你。」
那人便說:「好!要是那頭不說話,我隨便你們處置。」說完便領著人們上了路。
等他們找到那個頭,那人就開始和它說話,可是那頭什麼也不說。無論那個人如何費盡口舌,那個頭就是不開口。人們很生氣,認為那人騙了他們,害他們白跑一趟,於是就揍了他一頓,打得他連路都走不了。人們走後,那人疼得躺在地上打起滾來,那會說話的頭此時卻開了口,在旁邊嘲笑他:「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會被自己的舌頭害死。」
這個故事的意思是你不能和外人說家裡的問題,「家醜不可外揚」。當個安靜的孩子也許不會被表揚,但是如果你老是說個不停,就會被訓斥「Hora」——閉嘴!爸爸或爺爺就會說:「你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跟清晨的小鳥一樣煩人!」或者「你話怎麼這麼多,是寡婦養大的嗎?」而更常說的則是:「你最好別問,你可能不喜歡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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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弦扁吉他(inanga),一種非洲的古老樂器,常以木板做琴身,以牛筋為弦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