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紐約
1994年
德奧走在路上,感覺十分不真實。早上他離開那廢棄的公寓,看到其他住戶把空瓶子、剩菜剩飯和用過的尿布扔得滿地都是,蟑螂、老鼠滿地亂竄。走出這條骯髒不堪的小路,拐到麥爾坎X大道時,他聽到巨大的噪音,像斯谷維亞河的瀑布那麼大聲,卻遠沒有瀑布那般平靜的氣氛。噪音裡夾雜著汽車鳴笛聲、小販的叫賣聲、喋喋不休的交談聲,以及聽不出歌詞和曲調的音樂聲。喧鬧聲無比刺耳、低音隆隆,德奧甚至感覺那音樂是在他的胸腔內震動。音樂聲是從汽車裡和小夥子們肩膀上扛著的收音機中傳出的,那些小夥子們手臂下夾著個籃球,頭上歪戴個鴨舌帽,褲子鬆鬆垮垮地掛在胯上。他們走路拖著步子,跟屁股受了傷似的。
「天啊!」德奧想,「這些人是怎麼了?」
他問穆罕默德一個會說法語的朋友,為什麼人們喝的酒是用紙袋包著的。那人告訴他,在美國,公共場合喝酒是違法的,可是在蒲隆地,人們都是在公共場所喝酒。在紐約,什麼都是反過來的。路邊有很多身體臃腫不堪的人閒散地坐在樓前的門廊下,其中有些看上去胖得快走不動道兒了。而在德奧家鄉,只有有錢人才會發福,但這裡顯然是紐約市的貧困地段。
當然,這裡的很多人也有份正經工作,比如美髮廳師傅、當鋪夥計、小雜貨店老闆和酒水商人。也有人在街邊自己擺個小小的攤位叫賣,賣的都是些磁帶、口袋書、手錶和衣服等日常雜物。
德奧看到有一群牙買加人在賣一種他之前很喜歡的麵包。街邊那個最大的服裝攤子是一群塞內加爾人的,他們是穆罕默德的朋友,也說法語。這些人住在離德奧的公寓一條街遠的地方,那裡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公寓」,但他們把那公寓當成小作坊,有男有女共六個人擠在公寓裡用縫紉機做衣服。衣服是用非洲產的布料縫製的,做好了就拿到這個攤位上賣。那個公寓已經很擠了,德奧沒辦法過去住。不過他們告訴德奧,他可以和穆罕默德一樣,把行李寄存在他們那裡,使用那裡的本地電話,還可以三不五時過去洗澡。其中一個人還說:「你也可以學學縫紉。」
德奧明白這完全出於禮貌,不是實實在在的邀請。之前他暈暈乎乎地搭地鐵逛了一大圈,那之後好幾天,德奧除了乾坐著什麼也不想幹。他就在那些塞內加爾人的公寓下坐著,因為那裡看起來還不錯。穆罕默德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上班,也只有這些塞內加爾人還勉強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他們的攤子就在附近。
德奧盯著馬路看過往的人群,看到的都是黑人,這讓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到了一個非洲城市。德奧完全沉浸在回憶裡,忘了自己是在哪裡,他腦子裡的畫面走馬燈一般轉來轉去,全是自家的房子、家人,還有那些把他嚇得魂不附體的恐怖場面。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早晨,站在冒著餘煙的小草屋的窗前,凝視著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屍體。
這時,兩輛警車閃著刺眼的藍燈開過來,停在德奧坐的門廊前。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從車上跳下來,嘴裡大喊著德奧聽不懂的語言。德奧覺得自己這是在做夢,但有個警察拿著手槍指著德奧的鼻子,衝他大吼,他一下子嚇醒了。這是他在哈林區[1]看到的第一個白人。
過去的六個月中,德奧每每做夢都會夢見自己想要拚命逃跑,但腿卻像被釘住一般,怎麼都動彈不得。這夢他總是記得非常清楚,並總會由於猛地蹬腿而把自己驚醒。
現在,德奧就想跑,他想跳起來飛快地跑掉。這時,他聽到另一個聲音,這聲音不大,可是他能理解的法語:「德奧,你瘋了?快舉起手來!」這是一個賣衣服的塞內加爾人在壓著嗓子衝他喊。德奧的手不由自主地舉了起來。
警察給德奧戴上手銬,粗暴地推擠著他,把他的嘴扒開,用手電筒往裡照,又查了他的護照和簽證——多虧德奧隨身帶著它們。最後,一個警察湊近,狠狠地說了幾句什麼,接著就開著巡邏車走了。
塞內加爾人解釋說那些警察是來檢查毒品的,他們大吼是因為德奧沒馬上依他們的命令行動。
德奧的手過了好久才止住顫抖,但遭遇警察突襲這段插曲並沒打斷他的夢魘,那些警察彷彿是從夢魘中跳出來的。德奧又呆呆地坐回門廊下,除此之外他也別無去處。現在,德奧覺得異常疲憊。這是一種在他逃亡過程中都沒有體會過的疲憊感,這種感覺讓他的感官麻痺,覺得自己彷彿從現實中抽離,無法感知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如今已經沒人拿著大砍刀追自己了,他想,現在終於可以好好休息身體了,可是這回又輪到腦子轉個不停。
要是能沉沉睡去該多好啊!以前他也經常睡骯髒的地板、濕冷的樹林或是田地,可現在,在穆罕默德幫他整理出的公寓地板上,德奧卻怎麼也睡不著。深夜,他躺在柔軟的毛毯上,腦子裡不停地閃現著各種畫面,想停也停不下來。
公寓的其他房間也都住滿了人,他可以聽到周圍有小孩在哭,有醉漢在吵架,還有男女做愛時發出的沉悶的咕噥聲,這讓他覺得很噁心。不是因為這種性行為噁心,而是因為那是在公共場合。德奧一般只有在快天亮的時候才能睡一小會兒,太陽一出來,他就會立刻醒來,並習慣性地對自己說:「哦,已經是samoya了。」這個詞字面意思是「一點鐘」。在德奧長大的那坐山上並沒有時鐘,samoya的意思就是天亮後的第一個鐘頭。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自己還是個醫學學生,有愛他的家人,家裡還有很大一群牛。
然後,他會意識到這輕柔的光線是從公寓支離破碎的窗戶中照射進來的,然後便會困惑地想,如今的這個名叫「德奧」的人,到底是誰。
穆罕默德總能讓德奧憶起他一個最喜歡的叔叔,那位叔叔話不多,但人相當可靠。在一個週六早晨,穆罕默德給了德奧一張地鐵地圖,他們坐著地鐵在曼哈頓地下轉了一天。德奧也看了一天的地圖,學著怎麼認路。德奧隨穆罕默德到了上東區一家名叫格利史蒂斯的商店,在那裡找了一份送貨的工作,十五美元一天。他需要一天干十二小時,一週幹六天,沒有午休。
德奧在商店附近一家書店買了一本口袋法英字典和一個小筆記本,德奧查的第一個詞是「慢」,這個詞在商店有著實實在在的意思。如果哪個收銀員做個苦臉,喊一聲「慢」,意思就是沒有多少人買東西,然後德奧就會被派去上貨,或是去打掃地下室,有時也會被遣到別的商店幫忙,比如A&P或者斯隆,這幾家店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繫。A&P商店在城市的另一邊,一旦要被派到那裡去,德奧就會坐在貨車後車箱,和掃把、抹布什麼的一塊被運過去。
後車箱裡沒凳子,德奧第一次坐車的時候曾試圖緊靠著車廂保持平衡。可是貨車一轉彎,他就跌撞在了對面的車廂上,絆得那些工具嘩嘩作響。前面駕駛室裡一個人——一個從非洲來的會說法語的人——往後頭喊道「:嘿!小心著點裡面的工具!」那人又有些擔心地問:「我的掃把沒掉出去吧?」
「沒,只是我在東倒西歪。」德奧在心裡偷偷地回答,然後他又笑了笑,接著想,「我都有點希望自己能享受那些破掃把的待遇了。」
以前在家鄉,當他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時也是這樣做的。
德奧的主要工作還是送貨,從早上七點幹到晚上七點。他查了那些經常會用到的詞,有「服務」、「入口」、「送貨」等。他學會的第一個英語句子是「便門在哪裡」,因為沒人聽,德奧就把這當笑話講給自己聽。「送貨」,他想,就是他的英文名字。出去推著貨車送貨的時候,他就會找到寫著「便門」的入口或鐵門,然後按響門鈴。
對話機裡就會有人喊:「誰?」
「送貨。」
有些送貨的工作會比較輕鬆。有的只是幾步遠,有的便門就衝著街道,管理員也很和善,有的地址更好找些——比如派克大街,這條街的路標都清晰地標註在一塊板子上。可是,當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德奧還是疲憊不堪。他覺得彷彿每筆單子都是送到了十五個街區外的地方,每個送貨點彷彿都有一個冰冷的大鐵門,上面纏著鐵絲網,門鈴旁邊有個牌子寫著「管理員馬上過來,請稍等五分鐘」,正如派克大街另一邊的房子那樣。
德奧第一次去那裡的時候,他拿出口袋字典,用這五分鐘查了查牌子上的詞。現在,他只能站著在門口乾等,覺得腿痛、渾身痛,一陣陣噁心湧上來,難受得他直想掉眼淚。管理員通常會過好幾個「五分鐘」才過來,德奧和管理員說一聲「嗨」——詞典上說這個詞是友善的問候——可是那些管理員一般都懶得回答。他們打開鎖,卻只有少數幾個會幫忙把門敞開。於是德奧把貨物從貨車上搬下來,用腳頂開門,然後順著那些狹窄而哐哐作響的鐵臺階一步步挪下去。接著再用肩膀頂開下一扇門,穿過那些雜亂昏暗、堆滿垃圾桶的地下室,乘坐貨運電梯。最後再吃力地抱著貨物順著鋪著地毯的過道送到各個公寓門前。房門打開時,德奧能看見那些房間布置得就跟他在學校裡看到的比利時宮殿的圖片似的。大部分開門的人都很客氣,但卻帶著點高傲,更別說友善了。德奧和他們用「嗨」打招呼時,有很多人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工作一天往商店返回的時候,德奧有時會停下來盯著看派克大街上的那些罩著天篷、鋪著地毯的公寓入口,心裡酸澀地想:「雖然我不配從這樣的入口進,可是我是來給你們送食物的。你們不需要尊重我,但起碼要尊重你們的食物。」
回到格利史蒂斯,他也無法輕鬆下來。商店的經理是個中年白人,人們叫他「戈斯」,德奧從一開始就看出來戈斯不喜歡他。戈斯在桌邊放了一個木桿,他常拿著木桿指著德奧,德奧真想把桿子狠狠折斷,但也只得生生擠出個笑容應對。戈斯常用桿子戳德奧,好讓他注意,指使他到這裡到那裡,或者有時完全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樂子。
德奧在詞典裡查「告辭」這個詞用英語怎麼說,他想找個能比「再見」更帶點感情的詞彙。他學會了「我做完了」和「明天見」,心想如果自己每天用這兩個詞和戈斯告別的話,戈斯或許會覺得德奧是個不錯的員工,就不會炒他魷魚了。現在德奧萬萬不能丟了工作,他也無法接受人們覺得他連送貨這工作兒都做不好。可是這些告別語其實並沒什麼作用,如果硬要說有作用的話,那也是讓戈斯更加討厭他。戈斯會大聲說些什麼,然後那些收銀員和別的送貨工就會轉過頭來看著德奧大笑——甚至包括那個來自非洲法語區的送貨工男孩,德奧曾經還覺得他能算是個朋友。
後來德奧和那男孩一起上貨,當周圍沒人的時候,德奧用法語問他戈斯說了些什麼,使得大家都發笑。那個「朋友」則盯著別處說:「比如說,他會說你家鄉那地方的人們都快餓死了,所以那裡是『人殺人』、『人吃人』。」
德奧心想,大部分員工都不會覺得這樣的笑話有哪裡好笑,他們只是為了迎合戈斯,也許他們也是怕自己丟了工作。德奧也開始意識到,每個搬運工都希望戈斯能喜歡自己,這樣他就會把好差事分給他們,讓他們給那些經常會給小費的顧客送貨。
德奧以前常和別人講價,可是根本不會向人家要小費,而且曾經對這樣的做法很反感。商店裡那個說法語的朋友告訴他,在紐約,一天只賺十五美元根本活不下去,你必須要小費。你可以在門口賴著不走,清清喉嚨,或者直接開口要。可是德奧覺得這和乞討沒什麼兩樣。在蒲隆地,一個有自尊的人甚至都不會在公共場合打哈欠,因為打哈欠就表明你在捱餓,這說明你沒本事,或者更糟,說明你很懶。在布松布拉等城市碰到的乞丐,大多數是些被趕出來的沒了自尊的人。第一次有人在門口給德奧一美元小費時,德奧伸手把錢推回去,用帶有濃重口味音的蹩腳英語說:「不,不,謝謝你,可是,不用。」
但是,並不是常有人能給小費的。很明顯,戈斯把那些沒小費拿的地方都派給了德奧——那些管理員私自扣留小費,或是那些拿了貨就馬上關上門,或是說「不好意思,我沒有零錢」的人那裡。而且戈斯會在收銀員說「慢」的時候,專門挑某些送貨工派去城那邊的A&P店做一些輕省的工作。雖然德奧不喜歡坐在一堆掃把裡去A&P店,可是心裡依然覺得很委屈。
現在他明白了,送貨工位於紐約社會階層裡的底層,而他自己是在「底層的底層」。每次站在某個綁了鐵絲網的便門門口,等著那個粗魯、懶得正眼看他的管理員開門,德奧就想,難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做這個?不久前,他還是個優秀的醫科學生,獲得去比利時一所大學學習的獎學金。「可現在我在這裡,」他想,「別人覺得我長了個不開竅的腦子。」
「上帝,」他輕輕地對自己說,「請把我帶走吧。」
「紐約客」,德奧常在商店附近聽到這個詞,穆罕默德也這麼說,那些塞內加爾人和其他街邊小販也用這個詞。德奧漸漸開始明白,這個世界按照不同的標準被劃分為不同的部分。比如有的人是「紐約客」,有的人不是。
到了紐約半個月,德奧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會利用地鐵了。地鐵就像河流,可以帶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地鐵地圖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就像在欣賞自己解出來的微分方程。儘管德奧只解出來一個「方程」——從哈林區到上東區的路線,德奧也總是坐在第一節地鐵,這樣可以多些時間看看地鐵站上的標誌,好知道自己有沒有坐過站。坐地鐵時,德奧把地圖插在口袋裡,告訴自己他越來越像個紐約客了。
德奧很早就發現了中央公園,他第一次進到公園裡是因為好奇第五大道路邊的樹。進去時,德奧驚訝地感嘆:「我的上帝,我發現了一片森林!」從此,中央公園成了除書店外德奧喜歡並可以去的地方。
有些商店就像是森林,書的森林,德奧之前以為世界上所有的書加起來也沒有這個書店的書多,而且它們竟被擺放在同一個店裡。德奧常在晚上下班後去書店,藉此來沖淡被戈斯用棍子指點的委屈。他在桌子和架子中間逛逛,取下一本書翻翻看,想像自己正在真正地理解並閱讀他們。德奧最喜歡那些擺放了座椅供人歇息的書店,他會在那裡坐一會兒,捧著一本書,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讀懂它。他還發現自己在書店也可以安心地睡一下,但也只能是一小會兒,然後就會有服務員或經理過來把他叫醒讓他出去。
德奧總會花些時間翻翻詞典。他和別人說「嗨」時,很多人用怪怪的眼神看他,可能他發音的方式有點不對。在第83大街的巴諾書店,德奧找到一本標著音標的詞典,而他的口袋詞典上可沒有這麼詳細的標註。看了看音標,他終於知道怎麼回事了:他以前是按照法語發音習慣唸的,所以他把「嗨」唸成了「嘻」。德奧在書店轉來轉去,想找到本便宜的有音標的詞典,可是只有全英文的詞典才有音標。他花了半天的工資買了一本,但這樣詞典也只能解決一半問題。每次聽到一個新詞,他就找人幫他拼寫出來,或是自己猜猜怎麼拼,然後記到筆記本上,回去後再從那本新的英語詞典裡查查怎麼讀。他基本上讀不懂那些英文註釋,所以他就帶著筆記本去書店,找本法英雙語詞典查查那個詞。這個過程很麻煩,但卻是德奧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
晚上空閒的時候,德奧就會邊查詞典邊自己造句,然後寫下來,想想怎麼唸。有時他在商店或是和顧客談話時會用上自己造的句子,而對方會看起來一般都會很困惑。儘快如此,可是德奧還是成功地讓一位藥劑師明白——他用了小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的——他腳上感染了讓人非常難受的真菌,因為他穿著同一雙潮濕的運動鞋經歷了六個月的逃亡歷程。
德奧離開布松布拉時,他的一位醫學院好朋友克勞德同其他被從學校趕出來的年輕人擠在一間公寓,德奧出發前特地記下了那裡唯一一部電話的號碼。他問那些塞內加爾人,能不能在他們公寓裡給克勞德打個電話。他們回答說這太貴了,並告訴德奧他可以在哈林區路邊的電話亭往布松布拉打電話。你只要走到路邊一個電話亭,馬上就會有人上前來——一般是個男人——讓你寫下你想打的電話,然後他會拿起話筒撥幾個號。這人通常會轉過身去撥號,這樣你就看不到他輸的什麼號碼。德奧不想知道這些撥電話的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因為要是他知道他們做的事情是非法的,他就不想再使用這種服務,可是他還沒找到別的能往蒲隆地打電話的便宜方法。
德奧第一次在街邊打電話時,那人要了他五美元,德奧很不情願地給了他。讓人驚喜的是,電話那頭有人應答。那人用基隆迪語告訴德奧克勞德就是住在那裡,並為他轉接。
德奧得知,布松布拉現在的狀況還是很糟糕,內戰還未結束。克勞德和德奧來自同一山區,兩人就好像家人一樣親密。可是那個撥電話的人卻不願意讓他繼續說下去了,他告訴德奧他超時了——雖然德奧聽不懂,但那人的語氣完全表達了這個意思。德奧擺擺手讓他走開。
撥電話的人身邊站了個女人,正舉著用紙袋子包裹的瓶子喝酒,她開始衝著德奧亂七八糟地大吼。德奧正和克勞德說著他會過段時間再打給他,這時,他從余光中看到那女人把酒瓶狠狠地扔向了他。瓶子在他腳邊摔碎爆裂,德奧穿著拖鞋的腳被玻璃碎片扎到,痛得他喊了出來。他憤怒地瞪著那個有些瘋癲的女人,而她卻開始嘲笑起德奧來。德奧氣得攥起了拳頭,看到這裡,有個塞內加爾小商販跑過來抓住他的手,用法語告訴德奧,別和那個女的計較。為什麼是那個女人打他而不是那個撥電話的男人,這是有原因的。
小商販告訴他,在美國,你不能對一個女的動手,要是有女人打你,你最好還是走開。
後來德奧發現,代撥路邊電話這個行業競爭也很激烈,於是他每次打電話都和對方討價還價一番,並幾乎每次都能找到有人願意以三美元、最多四美元的價格讓他打個電話,但這也足足是他一天工錢的三分之一。德奧來時帶的錢早就花光了,而他那點可憐的工資,不管怎麼省著花,都會很快變得空空如也——治療腳疾的殺菌軟膏要花錢,紓解慢性腹痛的抗生素要花錢,吃喝要花錢,詞典要花錢,坐地鐵還要花錢。一天晚上,德奧查了查詞典做好了準備,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公寓外的地鐵站,和出納員為了幾個硬幣討價還價。出納員對他十分客氣,但態度很堅決。也許德奧不是第一個試圖和她講價的人,這個區域還有許多從非洲來的窮人。
德奧不再拒絕小費,即便如此,給小費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一方面德奧自己從不會主動索要小費,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戈斯。德奧現在終於能想開了,他送貨的次數越多,拿到小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有一陣子,他就連週日也堅持送貨,只是為了多拿些小費,他最多能拿到四美元小費。一美元的小費很可觀,五十美分也很令他滿足。可是大部分時候,人們給小費的過程都顯得倉促而冷漠。
偶爾他也會碰到有顧客想要同他聊聊天。比如在110大街邊那座高高的公寓大樓裡有個法國女人,她曾和德奧聊了很久,放著自己的孩子在屋子裡哭鬧不休。她好像把德奧當成了自己的同胞,說她知道那些商店給他們的待遇很不好,並建議德奧應該到法國大使館求助,讓那裡的工作人員幫他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德奧覺得這個女人是出於好心,可是顯然她不明白他的處境。法國是盧安達種族屠殺的盟友,也就是他的敵人。那女人是個基督教信徒,她說她會為他祈禱。德奧離開的時候,她給了他一美元小費。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美國女人,德奧是在上西區的A&P商店工作的時候碰到她的。德奧被派去把商品送到她的公寓。德奧覺得這個女人很美麗,雖然看上去接近中年,但身材很好。「氣質真好。」德奧抱著她的商品走在她身邊,心裡這麼想著。她問了德奧一個問題,德奧沒聽明白,只得微笑,她也笑了笑,好像很喜歡和德奧在一起。德奧戴著之前在某個地方撿到的一頂棒球帽,上面寫著「我♥紐約」。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時,德奧把東西放進廚房,那女人奇怪地看著他的帽子,問:「你真的愛紐約嗎?」
這回德奧聽懂了:「嗯,是的。」他扯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這一次,他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或者說起碼這不是假話。
她把德奧送到門口,他走出房門時覺得這次即使拿不到小費也沒關係。但這時他聽到女人說:「等等。」德奧轉過身,她說了些什麼,德奧沒完全聽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說她不相信德奧真的愛紐約,她也不知道這能不能幫到德奧之類的。她一隻手撐住門,另一隻手伸向德奧,德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要給他二十美元。
德奧拿過了錢,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有說出口。他希望自己能知道英語裡比「多謝」更好更強烈的表達方式。
「祝你好運!」她用法語說。
難道她會說法語嗎?如果她會,德奧很願意和她聊聊。但他還沒來得及問,她就已經關上了門。
德奧每天基本是靠牛奶、麵包還有餅乾來充飢。偶爾他也從商店那裡的農產品箱子裡偷偷拿些胡蘿蔔或是葡萄,大家都那麼做。德奧想,也許有辦法能從格利史蒂斯或其他商店偷到食物,但這太危險了,而且比要飯還要卑鄙。有一次出於好奇,德奧在回家路上看了看上東區一家高級餐廳的菜單。在這種地方,德奧甚至連餐巾紙都買不起。對他來說,那餐廳裡的模樣或許是另一個星球的光景。還有那些他天天路過的酒水吧、咖啡屋、熱狗攤、披薩店……現在他已經能夠做到無視它們了。這些地方對他這種人來說太過昂貴,而且也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德奧記得自己以前也曾對食物很在意,會有特別想吃某種東西的時候。可是在過去幾個月,他早已經被耗得沒了食慾。他在醫學院時沒有學過關於食慾的生理因素,可自己目前的狀態似乎是因為他身體裡某個開關被關上了。在逃命的時候,他學會了怎麼忍受飢餓,而現在,他不得不逼自己吃點東西,甚至在覺得自己精神狀態還算不錯的時候也是如此。最近,他也只喝得下牛奶。這樣也不錯,德奧心想,這樣至少他身體裡還有乳糖酶[2]。
剛來紐約的時候,德奧很奇怪住在上東區的高級公寓裡、穿著光鮮亮麗的女人怎麼會那麼瘦,在蒲隆地,瘦成那樣說明他們貧窮。德奧現在比剛到紐約時還要瘦,簡直可以說是骨瘦如柴。
有時候他會早早起床,徒步穿過大概三十個街區走到商店。有時他會在連續十二小時的疲憊工作後走著回去,好省點地鐵費,也拖延一下回到公寓的時間。還有時,他不坐地鐵改坐公車,因為公車更慢。他的膝蓋總是疼痛難忍,在他和穆罕默德同住的髒亂公寓中也睡不大著。就算偶爾睡了過去,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睡著,因為那些可怕的夢魘又會來逼迫他。他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卻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麼夢。但是他無比清楚地感受到恐懼、戰慄、呼吸不暢,嚇得他再也不敢閤眼。
現在,穆罕默德準備回塞內加爾了,以前德奧還可以去那些塞內加爾小販的公寓,洗個澡或用用廁所。可是沒了穆罕默德這個敦實可靠的朋友和守護者,德奧不想再和那些醉漢、吸毒者和妓女住在這裡了。穆罕默德也覺得這樣不好,所以離開前,他帶德奧去了哈林區第126大街上另一處廢棄的公寓,並把德奧介紹給占據那裡的人。他們都是非洲裔美國人,可是沒人會說法語。穆罕默德稱他們為「朋友」,可是穆罕默德一走,他們就沒那麼友好了,馬上開起德奧的玩笑。德奧聽不懂那些玩笑,但他知道那都是針對他的。德奧在那裡住了幾天,就有人要他付房租,德奧裝作沒聽懂,矇混過去。但沒幾天,有個地痞一大清早便拿著一把刀子威脅德奧,要他交出身上的錢。那人塊頭很大——起碼比德奧大很多,笑起來十分陰險。德奧說他沒錢,那人晃了晃手裡的刀子,一隻手伸到了德奧的口袋裡,然後一邊把德奧那週好不容易存下的零錢拿出來一邊說:「看,你這不是有錢嗎。」
在那之後,德奧就把錢藏在內褲裡,並搬到了另一個廢棄公寓——第131大街和第三大道交會處。那裡也是臭氣熏天,老鼠蟑螂滿街竄。德奧在那裡給自己找了個住處,剛搬進去不久的一天,他正坐在二樓一個破窗戶旁邊,突然聽到兩聲轟響。他馬上聽出那就是槍聲——這聲音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德奧往窗外望去,只見人們往四面八方跑開,而在骯髒的路邊,有人躺在一灘血泊中。
德奧想:「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相信在這個地方還會有人流血!」
接著他聽到了警笛聲,警察來了,然後是救護車。一群人圍著那攤血跡,德奧躺在屋中,聽著樓下那些旁觀者興奮地議論紛紛,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聽了整整四個小時。
他必須離開這裡,離開哈林區。
每天早晨去上班時,他都要穿過中央公園。他順著麥爾坎X大道走,到了第110大街時就爬上一段被繁茂的大樹掩映著的石梯。就在中央公園和哈林區的交界處,德奧曾見過一小群人,他們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的裹著毯子睡在附近的草坪上。每個人似乎都用一個塑膠袋裝著自己的家當。穆罕默德曾經告訴他,這些人就住在公園裡。
就在德奧親眼目睹槍戰的第二天,他去了塞內加爾人的公寓,從寄存在那裡的行李中取回來些他覺得會用得上的東西——一套換洗的衣服、牙刷、毯子,然後把他們裝到一個塑膠袋中。那晚,他就在中央公園過夜,睡在第110大街的入口。半夜,他被一陣難聞的氣味薰醒,那氣味在他身上整整一天都沒散。德奧這才意識到他睡的那片草坪是其他流浪漢撒尿的地方。第二天晚上,德奧靠著自己的鼻子找了一個更乾淨的地方。那裡風景很好,是個青草茂盛的小山坡,兩邊有高樹遮掩,旁邊還有個公共游泳池。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德奧才明白為什麼那個地方沒人撒尿——因為警察趕走了要在那裡住的人。德奧在警察發現他之前就先看到了他們,然後趕快跑開。那是個公共游泳池,之所以乾淨是因為有警察在那裡看守,不准人們隨意露宿、方便或洗澡。但德奧自己是在商店或是塞內加爾人的公寓上廁所,他也常去那個公寓洗澡。
開始幾天晚上,德奧總是躲著其他住在公園裡的人。過了幾天,他開始從遠處觀察他們,聽他們彼此間談話。漸漸地,德奧聽出了那些人的常用詞,可是大部分在他的詞典裡查不到,比如「motherfucker」。那些流浪漢會在衝對方大聲叫罵的時候頻繁地使用這些詞,這讓德奧明白那些肯定不是什麼好詞。可是沒人真的動手,事實上,他們互相間都比較照顧,甚至對德奧也很友善,比如給他紙袋包著的酒喝,或者把他們抽的菸分給他。這時候,德奧就會說:「不用了,謝謝。」
他們稱呼他「兄弟」,比如說:「嘿,兄弟,你哪裡來的?」德奧走開的時候,他們就會說:「怎麼了你?放鬆點!」
「放鬆點,兄弟!」德奧就這麼回答,心裡卻想:「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們並不能幫助德奧學習英語,但是習慣了後,德奧也不怕他們,甚至還可以拜託他們在他離開去送貨的時候幫忙看著自己那袋子東西。德奧覺得那些人都同情他,就像他同情他們一樣。
他們都是黑人。德奧心想,他們中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或其他方面的疾病。德奧靠近他們的時候,不得不屏住鼻息,用嘴巴喘氣,這樣就聞不到他們身上的氣味。可是和這些人一起住在公園裡,可比和那些拿著刀子搶他錢的地痞一起住在廢棄的公寓中安全得多。
德奧找到幾處比較隱蔽的地方,被灌木叢掩蓋著的草地,或是鋪滿落葉的大樹下。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透過大樹繁茂的枝椏看天上的星星時,德奧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鄉,彷彿他又找回了那個真正的自己。
回憶還是在不斷地侵襲著他,甚至比在穆罕默德的公寓時還要嚴重。特別是在月光清朗的夜晚,過去的記憶彷彿是不請自來的幽靈——每次他看到月亮,就會憶起自己的童年時光。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就經常跑到自家山坡的牧場裡,同爺爺隆基諾一起躺在用香蕉葉鋪成的墊子上看天上的月亮。躺在爺爺身邊,他覺得心裡無比踏實。看著天空,幼小的德奧發現了令他倍感新奇的東西——月亮上竟然有個兔子的形狀。
他把這個發現告訴爺爺,爺爺就說:「對,那就是隻兔子。」現在,爺爺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那些民兵來的時候,他肯定和以前一樣堅守著家園,直到最後一刻才逃跑,然後藏在房子附近,牽著狗、緊握他的叉子看守著牛群,就這樣堅持,直到一切都來不及。
在公園裡,德奧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安逸的小角落。有時下班後,或是在沒必要加班的週日,德奧就坐在中央公園,看著對面的噴泉。這個地方晚上都是鎖著的,所以德奧覺得待在這裡能讓自己的感官從腥臭的尿騷中放鬆一下。他就這麼安靜地坐著,有時候甚至能暫時忘卻家鄉的事情,或是那些恐怖的經歷。他只是看著那些花兒,或閉上眼睛聽著噴泉的聲音慢慢睡去。此時,他彷彿聽到了故鄉坦喀尼喀湖的水聲。
德奧發現公園裡有個很大的池塘——賈桂琳·甘迺迪·歐納西斯水庫。他常常站在水庫的欄杆邊,靜靜凝視著水中倒影想心事。有時,他會和經過此地的長跑者一起,沿著池塘慢慢地跑上一會兒,好讓自己感覺到他們是「精神上的朋友」。
這個畫面有點滑稽——慢跑的人穿著短褲和氨綸質地的運動服,而德奧穿著長褲和帆布鞋,頭上還戴著一頂寫著「我♥紐約」的帽子。但這讓德奧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這裡的人,好像他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但他總是跑不遠,甚至在跑得最慢的組群裡,他也會被遠遠地落在後面。這也沒關係,他對自己說,總會有下一撥人來,他可以接著和他們一起跑。
一段時間後,德奧又找到了些別的他中意的地方。在去上東區送貨的時候,他發現附近有一個小小的天主教堂——聖託瑪斯摩爾教堂。德奧偶爾會把貨車停在一邊,走進去為自己和家人祈禱。有時送貨的過程中,他會路過一個兒童服裝店。一天,德奧停下來看著服裝店櫥窗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現在他還不到六十公斤,對於他這種中等個子的人來說,這實在太瘦了。他瞥了瞥櫥窗中展示的華麗的小公主裙和帥氣的小外套,又看了看上面的價籤,不由得火冒三丈:「你看你天天流這麼多汗,臭得跟個死屍一樣,但你賺的這點錢連那衣服的一顆釦子都買不起!」
「紐約客」這個詞有相當豐富的內涵,但這些所謂的內涵根本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德奧仔細研究了地鐵外殼上的塗鴉,特別留意看了看那些粗魯低俗的畫和那些他在詞典裡查不到的詞。他開始認為,這些塗鴉其實是那些住在哈林區的人們向那些住在中心區、在兒童服裝店那種地方購物的人傳達的資訊。
德奧嘗試著從詞典中拼出來了一個詞組:「另一個世界。」
紐約這座城市中有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他想,要是蒲隆地沒有發生戰爭,其實住在那裡要比住在紐約的一個糟糕貧困的「世界」好得多。在這種地方,你覺得自己甚至已經算不上是個人。當你的處境和周圍的人那麼不一樣時,你怎麼可能和別人一樣算是個人呢?
德奧站在第五大道和第96大街的路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
他的未來究竟在哪裡?以前他給自己設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來,並不僅僅是被打亂了,而且被徹底摧毀了。現在他根本沒有什麼想要的未來,只是在不停地思索:生命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盡頭?上帝能不能趕快將自己帶走?天越來越暗,交通高峰期過去了,計程車和小汽車來來往往。也許閉上眼睛徑直跑到馬路中央會是個不錯的主意,德奧心裡默默地思考著。
但他最終還是等著綠燈亮起。前面就是一個公園的入口,那裡沒有路燈,漆黑一片。德奧走向那裡的時候,心裡覺得既慚愧又惱火。任誰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往公園走,都會認為他是個流浪漢。但那又怎樣?在紐約他根本不認識什麼人。
可是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前後左右四下打量,確定沒人注意到他,才蹣跚地走向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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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林區,美國黑人住宅區。
[2] 乳糖酶(lactase),可催化乳糖水解為半乳糖和葡萄糖的酶,在乳糖的消化、吸收中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