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生命如歌 by 特雷西·基德爾
2020-1-10 18:43
2006年6月,蒲隆地
我們正開車穿越蒲隆地的西南部。一路上,我總覺得那座名叫甘札的山總是不即不離地跟著我們,就好像小孩子會覺得月亮總是跟著自己似的——前行的公路穿過深臥山間的村莊,轉個彎,眼前又映入甘札峰的另一片風光。
每當這個時候,德奧格拉迪亞斯[1]——我的旅伴——就會讓司機停下越野車,然後下車走到路邊,拿出數位相機拍攝山景。德奧戴著黑色闊邊帽,一根線頭垂在帽簷的一邊。路過的人有的擠在小型客車中,有的騎自行車載著成罐的棕櫚油。我暗想,他們一定將德奧當成了遊客,看他穿著體面、年輕挺拔、皮膚黝黑,一定是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有錢人。
和德奧一起站在路邊時,我總會向下俯看高低起伏的山谷間窄窄的農作物帶,或是抬頭看看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有時是一片草地,有時是種著幾片桉樹和香蕉樹的綠林,不經意間還會發現幾間鐵皮頂或茅草頂的小房子零星地點綴其中。房子上方的背景就是高高聳起的甘札峰,圓形峰頂上基本沒有什麼樹木,也罕有人家。在基隆迪語中,甘札的意思是「統治」,這不禁讓人想起曾經統治蒲隆地的歷代君王。
蒲隆地面積不大,但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它位於非洲中東部,處在赤道以南地帶,橫跨剛果河和尼羅河的分水嶺。它的南部和東部與坦尚尼亞交界,西部則以坦幹依喀湖為界和剛果民主共和國毗鄰。蒲隆地是個貧困的內陸國,以農耕為經濟支柱,出口的主要是優質的咖啡和茶葉。現在,蒲隆地的森林面積正在逐年減少,但依然保持著原生態的自然地貌。
德奧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山峰,回憶占滿了他的腦海。小時候,他和哥哥每個夏天都要沿著極陡的山路吃力地爬過這座甘札峰,頭上頂著重物,膝蓋不停地發抖。這樣的山路每週都要走上一兩次。那時候,那片地區樹木茂密,他常在樹上或林間看到黑猩猩、猴子,甚至大猩猩。德奧說:「現在這些動物都見不到了,可當時那裡的猴子可真多啊!」有一次,他和哥哥在爬山的中途休息,一群猴子圍了上來,像一幫流氓惡棍似的故意招惹他們兩人,試圖把他們袋子裡的木薯搶走,甚至有一隻猴子扇了他們幾巴掌!最後,他和哥哥不得不扔下木薯溜之大吉了。
德奧笑著給講我這個故事。我已經能分辨出這種笑容就是他平日談笑時的樣子,就像他和朋友打招呼時喊的「嗨——」,尾音拖得長長的,彷彿不想結束。他的笑聲也和招呼一樣爽朗,稍顯尖銳,令人又驚又喜。他的英語帶著點法語和基隆迪語的味道,偶爾也會發錯重音。比如,當說「我一想到這事就想笑」時,他總會把「到」這個字發得很重。而且他會使用很多混合的表達,生動並有些誇張。像是「疼得我想把它從肚子裡挖出來」、「像暴風雨般奔跑吧」和「真恨不得在我心上咬一口」。
德奧是在甘札東部山區長大的,他住在一個叫不坦札的小地方,那裡有些農田和牧場。過去六年間,他多次回蒲隆地,卻都故意避開不坦札——他已經有將近十四年沒有回去了。現在,他終於決定回去看看。現在看到了甘札峰,德奧顯得很高興。可是當我們東行越來越靠近他的故鄉時,他雖沒有完全沉默不語,但話卻越來越少。要知道,他平日裡是一個那麼愛說愛鬧的人。
又行駛了一段,車子開下了鋪砌好的公路上了一條土路。這條路越來越窄,最後乾脆變成了一條凹凸不平的斜坡小道。這時德奧對我說:「我們快到了。」但在那之前,我們還要沿著斜坡上行,爬到一片牧場。很多年前,他最好的朋友克洛維斯就是在那裡病倒的。德奧說要到那裡轉轉,接著他又說:「等我們到了不坦札,不能提起克洛維斯。」
「為什麼?」我問。
「因為在那裡,人們不會提起死去的人,總之,不會說他們的名字。這在我們的語言中被叫做Gusimbura。比如,你說『哦,你的爺爺』,然後你唸出他的名字,人們就會說你Gusimbura他們了。這不是個好詞,因為你這是在提醒人們……」德奧漸漸沒了聲音。
「是在提醒人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沒錯。這可能不好理解,畢竟在西方……」德奧的思緒又斷了。
「人們總願意努力不要遺忘?」我接道。
「對。」
「而在蒲隆地,人們試圖能忘記?」
「嗯,就是這樣。」他回答。
※※※
[1] 後文出現的「德奧」,是德奧格拉迪亞斯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