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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巨浪下的小學 by 勞埃德‧帕裡

2020-1-10 18:30

波羅僧揭諦[1]


日本爲民衆編織了一張舒適、溫暖、令人麻痹的順從之網,從網中掙脫出會讓人感到不安,網中人被纏住無法脫身,產生一種模糊的糾結情緒,被束縛與被保護的感覺糾纏在一起無法分離。



* * *



[1]來自《心經》中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Gone. Gone beyond. Gone altogether beyond.),可簡單譯爲「衆生一同去往彼岸」。——編者注





鎮魂


金田諦應住持既是高僧,也是驅鬼師,他向我描述了海嘯發生那晚的情景,整個日本北部的人都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他所在的這座內陸寺廟沒有受洪水影響,可是地震中斷了整個東北部地區的電力供應和照明。這是人類歷史發展近百年來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這片土地陷於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沒有一絲亮光從建築物的窗戶中透出來,也沒有任何東西阻礙星空的閃耀。馬路上沒有交通信號燈,司機都遠離沒有燈光的街道。各個星座和藍色銀河裏的星星如此生動耀眼,發達國家的居民幾乎從沒見過這樣的夜空。「夜幕降臨前下起了雪,」金田回憶道,「現代生活的所有塵埃都被它沖洗掉了。四周是一片純粹的黑暗。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因爲沒有一輛車在行駛。那是一片我們幾乎從未見過的真正的夜空,天空中鑲滿了星星。所有看到這片夜空的人都在談論它。」

金田本人很安全,而且由於電力供應中斷,不太清楚外界發生了什麼。但他意識到外界有變化。他對前所未有的震級和源於海底的地震十分了解,知道海嘯必將隨之而來。離寺廟最近的海岸是30英里外的志津川灣。他的腦海裏浮現的全是屍體在海灣漂動的畫面。「9.2級地震,」他說,「威力如此強大的地震,讓地球都偏移了原本的地軸。當天晚上,東北地區的很多人在擡頭看天空時,心中滿是強烈的感覺。仰望星空,我對宇宙、我們周圍和上方無限的空間開始有所認識。我覺得自己好像正望向宇宙,而地震就發生在那片廣闊無垠的空間裏。我開始理解這就是整體的一部分。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但不論是什麼事,都是完全自然的產物,是作爲宇宙的一種機制而發生的。」

「一切都銘刻在我的腦海裏:無情的雪,星光熠熠的美麗夜空,在海灘上漂浮的無數屍體。這聽起來或許有點自命不凡,但我意識到,當我開始向那些生活被摧毀的人提供支持時,我必須關注人類的心靈、磨難和痛苦。但我也必須從宇宙的角度理解那些悲傷。」

他當時有一種幻滅的感覺,覺得所有界限都消失不見。這是一種佛教觀念的體現:自他不二(jita funi),字面意思就是「自我與他者,不可分割」——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宗教神祕主義者都認同的統一性。「最終,宇宙將一切包裹在內,」金田說,「生命、死亡、傷慟、憤怒、悲傷和喜悅。生與死之間沒有界限。每個生者的自我之間沒有界限。所有人的思想和感覺融爲一體。這就是我那時的感悟,它使得同情和愛成爲可能,有點像基督教的教義。」

那是一個無法再現的奇異時刻。一場巨大的災難降臨,但由於它是如此突如其來,而且其實仍在發展變化,沒人能估算出它的寬度和高度。在北上川中,今野照天緊緊抓住自己的木筏。大川小學孩子的媽媽正聽着收音機裏令人安心的播報,深信第二天就能見到自己的孩子。而金田站在星空下,瞥見已經發生的事情的規模及其製造的恐怖景象,但一切只是他的想象,在其中,這場災難映射出深刻的精神真理。很長時間過後,金田纔再次經歷這種洞察世事的時刻。





我在東北地區遇到的所有人中,沒有誰像金田諦應一樣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最感興趣的並非其佛教信仰——他是一名僧人這個事實,對於認識他是誰似乎只起到次要作用,只不過是一個有趣的個性細節。他天生擅長講故事,是個有學問和知識的老實人,而且極富同情心。他還擁有我一直苦苦追尋的想象力天賦——他擁有一種自相矛盾的能力,既能從表面上感受悲劇的殘忍和恐懼,又能從一個超然的位置冷靜深刻地觀察和理解它。金田並沒有逃離災難,而我常常這麼做——坐上新幹線,回到東京,回到位於10層的辦公室。雖然沒有失去心愛的人,他還是全身心地投入處理死者遺體的必要工作中。他任由災難改變生活,但並沒有變成受害者。他意志堅定,勇於承認懷疑和困惑,以及自身身體和精神上的弱點。正是這些特質使其能夠安慰生者,與死者交流並控制他們。但這些能夠跨越生死兩界的人都要付出一定的精神代價。就金田而言,這幾乎令其崩潰。

爲死者舉行完葬禮,同時把佔據小野武身體的幽靈驅離後,金田轉而面對海嘯留下的一切,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有用。在佛教裏,死後49天是死者逝去的靈魂進入來世的時候。他召集一羣神道教和佛教的同伴連同一名新教牧師,一起前往幾乎被徹底摧毀的志津川町舉行宗教儀式。

他們從內陸的一座寺廟出發。神道教僧人戴着奢華的黑漆帽子,佛教僧人都剃光了頭髮,身披紅袍,新教牧師則佩戴着羅馬領,手持銀色十字架。他們一路見到的都是支離破碎、腐敗不堪的景象。推土機已經清理掉路上的障礙物,隱約可見一堆又一堆的混凝土、金屬、木頭和瓦片堆。人們還沒有徹底搜尋這些堆積物,裏面還包裹着屍體,既沒有被找到,也看不見,但每個路過的人都清楚這一點。「那裏散發出奇怪的味道,」金田說,「死屍的味道,淤泥的味道。到處都是瓦礫,隨處可以看見人們的生活痕跡。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行,避免踩到散落在地的照片。」

這隊衣着顯眼的男人高舉着寫有「鎮魂」的標語牌在廢墟中穿行。他們行進了4小時。當他們經過瓦礫堆時,機器還在作業。頭戴安全帽、撿拾着各種殘骸的工人粗暴地向他們揮手,示意他們離開履帶的碾壓範圍。這羣宗教人士開始感到難爲情。他們開始懷疑自己並沒有幫上什麼忙,反而成爲清理工作中不受歡迎的障礙。現場也有普通民衆,他們有的茫然地站在那裏,或是撿拾着曾經屬於自己房子的瓦礫。「他們在尋找親人的屍體,」金田回憶道,「當他們看見我們經過,紛紛轉過身,低下了頭。他們絕望地祈禱着能找到親人的遺體。這一幕讓我們心裏五味雜陳。我從來沒像當時那樣感受到痛苦。」

行進過程中,金田和其他隊員本來打算誦經、唱讚美詩。但在這一片惡臭和混亂中,他們無力發聲。「基督教牧師試圖唱讚美詩,」金田繼續說,「但他書中的讚美詩似乎沒有一首合適。我甚至無法正常念出一句經文——張口都是尖叫和呼喊。」這些教徒穿着華麗的長袍在廢墟中蹣跚而行,用沙啞的聲音念着各種經文,阻擋着道路,並沒有發揮什麼作用。「當我們來到海邊,」金田說,「當我們看到大海——我們無法面對它。我們似乎無法解釋所看到的一切。」

「我們意識到,面對周圍的一切,我們所學到的宗教儀式和語言都變得蒼白無力。我們就生活在這毀滅之中——任何宗教原則和理論都不能框定它。當人們說‘我們看不見上帝,我們看不見佛陀’時,身爲僧人的我們是如此接近他們的恐懼。然後我意識到,宗教語言只是我們用來保護自己的盔甲,前進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脫掉。」





Monku在日語中有「訴苦」的意思,在英語中則是「僧侶」的意思,但在「僧侶咖啡館」裏這個詞又有第三種寓意。「僧侶咖啡館」是金田爲海嘯倖存者發起的一場流動的活動,爲他們提供茶點、陪伴和隱祕的諮詢服務。「我喜歡爵士樂,」他說,「最喜歡塞隆尼斯·孟克。我愛波普爵士樂——如此美妙獨特的音樂。鬆散的句式和不協調的樂音都讓我着迷。我覺得這種音樂反映了災後民衆的思想狀態——人們思想和心跳的節奏。」在「僧侶咖啡館」,金田脫下僧袍——爲了幫助災難倖存者,這種時候一個爵士樂迷的作用不亞於佛教徒。

在內陸城鎮郊區空地上安置着一排排「臨時住所」。金田會帶着一羣僧人和幫手到那兒,在社區會議室開展活動。他們會煮茶和咖啡,擺出蛋糕和餅乾。金屬小屋裏的居民會陸續前來,大多數是上了年紀的人。身材高大、戴着眼鏡的金田通常穿一件簡單的靛藍短袍,客人到來時,他會面帶微笑地站起來,介紹這間臨時活動室。他會歡迎每一個人,介紹助手,開一些玩笑。「如果你們有需要,鈴木先生可以給你們做一個肩部按摩,」他說,「啊,那按摩可真是不錯!你們應該試一試。他的按摩非常讓人放鬆,你可能會發現自己正在滑向另一個世界。但你無須擔心,如果發生這種事——這兒就有很多僧人。」

他們會給客人倒上熱飲,遞上一盤盤食物。托盤上擺放着一長串彩色繩子和玻璃珠,老人會席地坐在矮桌旁,面前是一串串念珠。僧人爲失去親人的人在紀念牌位上刻字、祈福。整個房間裏歡聲笑語不斷,但金田常常單獨跟某個人坐在一起,展開一場私人對話,這時通常可以清楚看到談話者熱淚盈眶。此時,室內一定放着塞隆尼斯·孟克的音樂。

每個日本人都在尋求安慰。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難找到安慰。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災後立刻投入爲生存而展開的鬥爭,隨後又在疏散中心度過艱苦的幾周,此後,他們有的去親戚家暫住,有的租房生活,有的則住進了條件糟糕的臨時住所。但在某種程度上,這段嚴重危機時期是比較容易度過的部分。當倖存者從擁擠但不乏歡樂的公共避難所,搬到隱私性相對更強的金屬小屋時,傷慟和失落如同第二波巨浪涌上心頭。

我在「僧侶咖啡館」遇到一位名叫川上直哉的新教牧師,他告訴我:「海嘯剛剛過去,人們就開始擔心下一刻的生存問題。然後他們前往避難所,擔心如何熬過這一天。一切安頓下來,領到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之後,他們又開始爲接下來的兩週生活擔心不已。然後,他們又分到臨時住所,從某種程度上說生活有了保障,不會捱餓或受凍。但在解決這些實際問題後,他們的焦慮一如既往地強烈。這種情緒無限蔓延到未來。僅僅給予他們物質性的東西再也無法起到安慰作用。物質永遠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

在疏散中心時,他們與其他友善的難民擠在一起,彼此陪伴,與之相比,在臨時金屬小屋的生活就顯得孤單乏味許多,但隨着時間的流逝,臨時生活也變得舒適起來。人們種植鮮花和觀賞性花椰菜,與鄰居成了朋友。但隨後就有人可以住進永久性住宅,新社區又開始萎縮、瓦解。新房子通過抽籤方式分配——抽中的人可以搬去新的專用公寓,沒抽中的則繼續留守,直到下一次分配。「一些人第一次沒抽中,然後就一直輸,」一位僧人告訴我,「他們生出一種被拋棄的強烈感覺。有時候他們一覺醒來,發現那些中獎的鄰居招呼都沒打就消失了。那些人實在是不好意思說再見。」

川上牧師繼續說:「一開始,他們談論自己的焦慮,以及如何能緩解這種情緒。我的孩子需要一碗米飯。我需要一個紙箱放東西。現在人們有了這些東西。但他們仍然感到焦慮,而且這種焦慮太嚴重,已無法說出口,於是就體現爲人與人、羣體與羣體之間的憤怒與關係的破裂。人與人之間充滿怨恨、不和以及對彼此的不理解。這些人都心懷善念,但變得固執己見。這些日子裏,太多人看到亡靈,這全都是因爲海嘯。人們談論自己看見了鬼,但他們真正談論的其實是家庭內部潛伏的問題。」





自從日本諸島存在以來,就一直有人死於海嘯。每次海嘯都會帶來新的亡魂。名著《遠野物語》中記錄了東北地區民間傳說,其中就有這麼一個故事。故事主人公名叫福二,是1896年三陸海嘯的倖存者,他和他兩個倖存的孩子仍住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家庭住宅變成了棚屋。[1]一個月明的夏夜,他起牀到海灘上方便。「這天晚上,霧氣繚繞,」書中寫道,「他看見一男一女從霧中向他走來。」女人是他的妻子,男人是另一個村民,曾經與她相戀,直到女人的家庭選擇福二做她的丈夫,兩人才分開。

一切彷彿在夢中,福二一邊跟着這兩個人,一邊叫着妻子的名字。她面帶微笑轉向他說:「我現在跟這個男人結婚了。」福二似乎半夢半醒,又好像完全睡着了,他努力理解女人的話。「可是,難道你不愛你的孩子了嗎?」他問。女人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開始哭泣。完全摸不着頭腦的福二則悲傷地看着自己的雙腳。妻子和她的愛人悄無聲息地從視線中消失。他又開始跟着他倆,然後突然記起妻子和這個男人早已死於海嘯。「他站在路上沉思,直到黎明時分,然後清晨纔回家,」故事如此結束,「據說這之後他病了好長一段時間。」

沒人比土方正志更熟悉東北地區的文學作品和民間傳說,那場災難過後,他立即意識到將出現陰魂不散的情況。「我們都記得福二的故事,」他說,「我們告訴彼此,將有很多這樣的新故事出現。從個人角度而言,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鬼魂,但這不是重點。如果人們說自己看見了鬼魂,那沒關係——我們可以就此打住。」

土方出生在日本最北端的島嶼北海道,但他是在仙台上的大學,這個成功的移民對第二故鄉有着難以言喻的熱情。他經營着一家小出版公司,主要出版有關東北地區的圖書和期刊。正是土方向我解釋了鬼魂政治學及其爲東北地區民衆帶來的機遇和風險。

「我們意識到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他解釋道,「但有人在利用他們。這些人試圖向他們兜售各種東西,並告訴他們:‘這會減輕你的痛苦。’」他曾遇見一個在海嘯中失去兒子的女人,她因爲被鬼魂糾纏而困擾。她去過醫院,醫生給她開了抗抑鬱的藥。她去過寺廟,僧人賣給她一個護身符,並讓她念經。土方說:「但她需要的只是再次見到兒子。很多人跟她一樣。他們不在乎見到的是不是鬼魂——他們希望遇見鬼魂。」

「考慮到這些情況,我們覺得必須做點什麼。確實有一些人正在經歷創傷,如果你的精神健康受到影響,就需要治療。還有一些人會依賴宗教的力量,那是他們的選擇。我們所做的,則是創造一個人們可以接受現實的地方,這個現實就是他們親眼見證的超自然現象。我們通過文學的力量,提供一種替代方法幫助他人。」

鬼魂不僅不可避免,而且值得慶祝,它們也是東北地區豐富文化的一部分。土方復興了一種封建時期流行的文學形式:怪談(kaidan),或說「怪誕奇譚」。怪談會(kaidan-kai)或「怪誕奇譚會」曾經是一種流行的夏季娛樂方式,鬼故事給人以愉快的寒意,作用相當於前工業時代的空調。土方組織的怪談會在現代社區中心和公共會堂舉行。活動開始是由他的一位作者朗讀作品。然後參加活動的聽衆分享彼此的故事——學生、家庭主婦、有工作的人和退休的人。他還組織怪談寫作比賽,以選集的形式出版其中的優秀作品。其中一位優勝者是須藤文音,某天下午我在土方的辦公室見到了她。

她是一個文靜優雅的年輕女人,戴着一副深黑色眼鏡,額前垂着劉海,在仙台的一個殘疾人之家工作。她在漁港小鎮氣仙沼長大,那裏是受海嘯影響最嚴重地區之一。文音的家在海嘯波及範圍之外,她的媽媽、姐姐和祖父母都未受影響。她的爸爸是一名海洋工程師,辦公室位於鎮子的港口,那天晚上他沒有回家。

「我一直在想他,」文音說,「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對自己說,他可能只是受了傷——可能正躺在某家醫院。我知道應該做最壞的打算。可是我一點也沒這麼想。」

文音在仙台度過了痛苦的幾天,清理着地震給她公寓製造的混亂,其間不時想起爸爸。海嘯過去兩週後,人們發現了他的屍體。

文音趕在他的棺木被擡回來前回了家。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其中大多數穿着比較隨意——因爲所有黑色和正式的衣服全被海嘯沖走了。「他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被淹死,」文音說,「他是被一塊大石頭砸中胸部死去的。你只能通過棺木上的一個玻璃窗看到他的臉。已經過去14天了,恐怕他的身體早已腐爛。我從窗口望進去。我看到他面容慘白,臉上有幾處傷口。但那仍然是我爸爸的臉。」

她想最後一次撫摸他的臉,可是棺木和窗口都被封了起來。殯儀館工作人員在棺木上放了一枝白色的花。這沒什麼不尋常,可文音覺得這很特別。

十天前,她正處於希望與絕望交戰最激烈的時刻,她去到一家公共浴室泡溫泉,出來後去儲物櫃取靴子,穿靴子時,她感覺到腳指頭那兒有什麼東西。「當時感覺很涼,」她回憶道,「即使隔着襪子我也能感覺到很涼。我感覺那是個鬆軟的東西。」她把手伸進靴子,拿出了一朵白色的花,好像剛被切枝,新鮮無瑕。

這是一個小謎團:這個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鎖在儲物櫃的靴子裏?她漸漸淡忘了這件事,可當她站在爸爸的棺木前,再次看到同樣的鮮花時,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一幕。「我第一次覺得那可能是壞消息的徵兆,」文音說,「爸爸或許已經不在了,那可能就是他死亡的徵兆。後來我回憶當時的情形,那花是那麼涼,那麼白,還有腳趾那種柔軟的觸感。我認爲那就是撫摸爸爸的感覺,他躺在棺木裏的時候我無法觸摸到的感覺。」

文音明白,花只是花。她不相信有鬼魂,也不認爲是死去的爸爸傳遞給她這個信號——如果這種交流真的存在,親愛的爸爸怎麼會以這麼隱晦的方式傳達這個消息?「我覺得這只是個巧合,」她說,「我把它美化了。當人們說自己看見鬼魂時,是在講一個故事,一個早已終止的故事。他們之所以渴望見到鬼魂,是因爲這樣一來,故事就能繼續,或是能畫上一個句號。而如果這能給他們帶來安慰,那就是件好事。」

這些故事以怪談的形式發表在土方的雜誌上,且具有越來越重要的意義。「無數人在海嘯中死去,每個人都不一樣,」文音說,「其中大多數人的故事無人知曉。我爸爸叫須藤勉,通過書寫他的故事,我與其他人分享了他的死亡。也許某種程度上我拯救了他,或許,我也因此拯救了我自己。」





爲海嘯受害者提供治療、食物和避難所後,預防焦慮、抑鬱和自殺等無形的次生災害成爲當務之急。海嘯過去一年後的一項調查顯示,每10個倖存者中就有4個有失眠問題,每5個倖存者中就有1個被抑鬱情緒所折磨。酗酒人數激增,患有高血壓等與壓力相關疾病的人數也突增。由於難以蒐集準確數據,很難衡量這場危機的嚴重程度——以陸前高田市爲例,大多數本應參與調查工作的社工都已經被淹死。

「僧侶咖啡館」雖然形式簡單,卻逐漸成爲一項必不可少的緊急援助措施。它對海嘯難民所起的積極作用顯而易見。來自東北各地的請求絡繹不絕,金田和他的夥伴每週一次或多次擺出茶點招待來客。但他自己寺廟裏的工作也很繁忙,作爲鎮子上的僧人,他要負責所有日常事務——葬禮,追思儀式,看望生病的人和無依無靠的人,以及日常行政工作。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清楚他承擔了太多責任,親朋好友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不決,後來就越來越急迫地提醒他注意休息。但作爲安慰者、組織者和領導者,他變得不可或缺,似乎沒有辦法讓他無視他們的需求。因此,2013年底,他的身體不可避免地猛然崩潰。

他的皮膚上冒出令人痛苦的水皰。他太累了,幾乎無法下牀。他連續幾周什麼都沒做,只是坐在電視機前彈奏吉他。「我不記得看了些什麼,」金田回憶道,「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電視。我沒有聽什麼爵士樂。我離抑鬱只有一步之遙。我不得不停止做任何事。」

累積了三年的身體、心理和精神危機,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有兩件事是直接誘因。一件是金田就災難經歷在日本各地發表系列演講。與紫桃佐代美的丈夫隆洋一樣,他也走出受災地區,希望向外面的世界傳達那裏的痛苦和複雜情況。但是,和隆洋一樣,他最後也帶着失望回到災區,感覺並未將自己想說的傳達出來,也沒有被外界理解。

第二件事與一個年輕女人有關,我將稱她爲高橋瑠美子。一天晚上,她給金田打電話,她十分傷心,語無倫次。她說想自殺,還大叫着說有東西正在進入她的身體。她也被亡魂附體了,苦苦哀求這位僧人救救自己。





救命!不要掉進海里


2016年10月26日,仙台地方法院做出判決。當天早晨我乘坐新幹線從東京趕往現場。那是初秋的一天,天氣溫暖,陽光異常明媚。此時距離海嘯已過去5年半時間,早已看不到那場災難留下的明顯痕跡。大量重建資金注入東北地區,城市和村鎮開始重現生機。仍有10萬人住在金屬小屋裏,但這些令人不快的建築都被藏了起來,遠離普通遊客的視線。被海嘯摧毀的村鎮都沒有重建,[1]但廢墟都已被徹底搜尋過。海岸地帶雜草叢生,不時露出的廢墟看上去更像被忽略的考古遺址,而不是埋葬着持續不斷的痛苦與絕望的地方。

從火車站乘出租車去法院很近。我在法院裏加入排隊的人羣,並且很幸運地抽到了一張公共座席的票。離聽證會開始還有一小時,我站在法院門口,記者和攝像師都在那兒懶洋洋地踱步。當主角穿過陽光慢慢走來,他們立即打起精神。那是本案的原告,大川小學孩子的媽媽和爸爸,他們三人一組肩並肩沿着人行道走來。除了平塚直美,我熟識的家長都在這兒了。他們穿着一身黑衣。好幾個家長還帶來了放着自己子女照片的相框。走在前排的三個男人舉着一塊大大的橫幅。橫幅四周是本案涉及的23個孩子的照片,有在家裏拍的,有在學校拍的,還有外出遊玩時拍的,有的在大笑,有的面帶微笑,還有的表情嚴肅。橫幅正中是用毛筆認真手寫的一句話:我們明明照老師說的做了。

當時場面極其莊嚴。大隊人馬走進法庭,然後分散成一個個小組,原告、被告、律師、記者和旁聽民衆都在等待訴訟開始。在場的人並沒有流露出明顯的焦慮或緊張情緒,舊盟友和老相識之間反而散發出一種同志般的快樂之情。但在場的每個人都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吉岡已經竭盡全力打這場官司,但仍然無法改變某些事實。原告只是很小的一羣個體,被告則是一個城市和一個縣,日本法院又是如此保守。「無論今天的判決如何,」紫桃隆洋說,「它只會爲我們到目前爲止積累的所有其他經驗添上一筆。作爲家長,我們有責任這麼做。這是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來的意義之一。我當然擔心判決對我們不利。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着學校並不一定需要保障學生的生命安全,但事實絕不應該如此。」紫桃還表示,家長剛與代表律師開過會,他告訴他們,判決很快就會下達,片刻後就知道事情的結果。

法庭的門打開了,大家各就各位。5名辯護律師坐在右邊,身着黑衣的家長坐在左邊。我在公共座席上看着他們。過去幾年裏,我一直在與他們進行深入交流,有時候還充斥着令人難以承受的細節。悲傷彷彿堵在鼻腔裏的污穢,他們早晨起來感覺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它,晚上睡覺時感覺到的最後一樣東西還是它。他們說起自己孩子每個階段的生活:童年生活,嬰兒時期,甚至是妊娠期的情況。他們還記得學校的事情,那是家庭之間關注的焦點。他們描述了那場災難及其發展,隨之而來的現實的打擊,以及失去親人和努力生存所帶來的窒息感。就像小說情節一樣,這些回憶最終在神祕信仰與缺失的、被清楚和故意隱瞞的事實中達到高潮——換句話說,那就是一個陰謀,它不僅加劇了悲傷的痛苦,而且使其變得令人費解。它表現爲無力的內在的憤怒,以及特定個體身上的未解之謎。爲什麼這個人沒有完成本職工作?爲什麼那個人要撒謊?爲什麼那個人不跟我們說話?

一直以來,這一悲劇背後都有掩飾的成分,但這種掩飾十分可憐,毫無新意且漏洞百出:前後矛盾,手法陳舊,一目瞭然。沒有什麼宏偉計劃,也沒有什麼幕後黑手——就連稱之爲陰謀都只是爲了給柏葉和石卷市教育委員會的庸才一點從未有過的尊嚴和狡黠之感。一羣平凡無奇的人一敗塗地。他們甚至沒有努力去否認自己的失敗,只是將其維持在可控制範圍內。從個人角度和制度角度兩方面看,他們都是一羣固執己見、笨手笨腳、毫無魅力的人。但是,如果柏葉跪下來承認自己玩忽職守,如果遠藤純二再次現身哭訴自己的故事——那些重要的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2]

大川小學真正的謎團是我們所有人都要面對的。沒有任何思想可以全面概括它,意識因驚恐而退縮。我們用陰謀論來解釋那個永遠無法弄清的真相——死亡的殘酷事實。

生命的消亡:一個完美的、心愛的孩子的消亡,永遠。

不可能!靈魂在吶喊。他們在隱瞞什麼?





一扇門無聲地打開,三位身着黑袍的法官——一個年輕的女人和兩個中年男人——同時走進法庭坐了下來。中間的那位法官開始說話,他說得很快,語調平靜,沒有任何抑揚頓挫。他使用的日語很正式,滿口法律腔,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旁聽家長的臉上——從他們憤怒或欣喜的表情中,我能立刻理解判決的內容。家長都專注地看着法官。他們眉頭緊鎖,面無表情。然後,突然一切都結束了,法庭裏的人都站起來陸續朝外走。

身着黑衣的家長也站了起來。他們互相之間沒有說一句話或交換一個眼神,表情嚴肅,甚至有點冷酷,好像聽到了令人深感不安的消息。但是最後,我想我聽懂了法官的部分判決,當時他似乎在命令被告支付一筆聽起來數目巨大的錢。

我來到走廊,日本記者正亂作一團,互相交換信息。我並沒有聽錯。大川小學的家長打贏了官司——他們獲得了超過1100萬英鎊的賠償。只是,他們的孩子無法死而復生。





最終判決書長達87頁。它詳細調查了老師採取的行動,認爲那天下午2:46的地震結束後,他們採取的即時行動沒有任何問題。法官堅持認爲讓孩子待在學校「沒有不當之處」。對於他們在操場上等了40分鐘,甚至在第一次廣播警報後仍然原地等待的情況,法官表示,「不能說老師能預見有被海嘯襲擊的風險」。但是到了下午3:30,市政辦公室的麪包車疾馳而過,瘋狂警告說海水正沖毀海邊的松林。這時候距離海嘯到來只有7分鐘,「老師本應預見巨大的海嘯將向大川小學襲來」。最終選擇大橋旁的交通島作爲疏散地是「不恰當」的。「老師,」法官說,「本應將孩子疏散到學校後面的山上,通向那裏的道路暢通無阻。」

賠償——14.3億日元——少於家長要求的23億日元,但仍然屬於法院通常會判決的較高賠償之列。除去訴訟費,原告能因每個失去的孩子獲得6000萬日元的賠償,約合47萬英鎊。日本法官擅長達成妥協,判決往往能讓雙方都有所得,沒有哪一方會感覺受到羞辱或無從辯解。但這次判決並非如此。這是一次決定性的法律勝利,明確了責任歸屬,然而,它還是完全沒能考慮到對家長來說最重要的事情。

它沒有對時任校長的柏葉在海嘯前後的行爲發表任何意見,沒有讓老師爲應急手冊的漏洞承擔責任。對於教育委員會的逃避,以及委員會對孩子採訪記錄的處理,還有遠藤純二的不實之詞等,法院都選擇保持沉默。宣讀判決後不久,三位父親帶着另一幅認真書寫的標語出現在鏡頭前。「我們贏了,」標語上寫着,「孩子的聲音被聽到了!」但是,也只有這麼一點勝利值得慶祝。[3]當他們後來談到這件事的時候,失去孩子的家庭對於沒有敗訴感到十分安慰。

「就我女兒的死而言,我想我們贏了,」只野英昭說,「但我的兒子哲也和我,我們被打敗了。從事情發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在用謊言和逃避打擊我們。這份判決讓他們逍遙法外——他們歪曲事實,隱藏證據。絕不應該容忍這樣的事情,我不希望生活在一個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的世界。」

* * *

「12月是白晝最短的時候,」金田住持說,「然後冬至來臨,光照開始恢復。我的好日子也來了。白天開始變長的時候,我就會恢復活力。三年來,壓力一直積聚在我的內心。我十分壓抑。那個冬天,我把它釋放了出來。」

數月的靜養讓金田恢復了不少。危機過後,他又迴歸寺廟生活。他周圍的世界沒有發生改變,仍然愁雲慘淡,陰魂不散。但這位僧人煥然一新。「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所學的一切都不現實,」他說,「但現實又回來了。我的信仰復活了。當我處於崩潰的邊緣,它從更深的層次迴歸我的內心。」

他開始重新找回海嘯發生後第一個晚上仰望星空時那種洞察世事的感覺。他苦苦追尋的問題——倖存者最爲堅持的問題——也是最古老的問題。「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意義何在?」金田說,「這就是人們渴望知道的問題。一位老婦人曾告訴我:‘我眼睜睜地看着孫子被洪水沖走。我90歲了,可我活了下來。我應該怎麼看待這一切?你能回答我嗎,大師?’活下來的人想要理解活着的意義。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給他們解釋。」

「什麼決定了生或死?佛教僧人不知道,基督教牧師也不知道——連羅馬的教皇都不知道。所以我會說:‘我能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你當下活着,我也如此。這一點是確定的。如果我們都還活着,那就一定有某種意義。’所以,就讓我們思考這個問題吧,一直思考。我會一直陪着你思考。我將一直陪着你,我們將一起思考。這聽起來或許像信口開河,但我能說的就是這些了。」

我詢問了金田有關大川小學的情況。他是化解傷慟和苦難的專家,是孩子和弱者的天然盟友。孩子的死是這場巨大災難中最可怕的悲劇,集中體現了這場災難的殘暴與恐怖。因此,一開始聽到他以如此疏離的語氣談起這件事,讓我大吃一驚。

他常常去學校,並且在那裏祈禱,附近一個臨時社區曾舉辦過「僧侶咖啡館」的活動。但當地僧人並不鼓勵金田及其同伴直接幫助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他本人連一個這樣的家庭都不認識。「我當然知道74個孩子死了,」他說,「這件事被廣泛報道,還有那些家庭提起訴訟的事情。但我不想把在那裏發生的事情與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區別對待,或者置於其他事情之上。這片土地上有很多不爲人知或被遺忘的地方,那些地方也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痛苦不堪。」

我問他,對於大川小學家長這類人,僧人可以給予一些什麼樣的安慰,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必須小心,」他說,「你向那些失去孩子的人提出這個問題時必須十分小心。可能要耗費數月、很多年甚至一生的時間才能讓那些人走出來。這也許是你對某個人說的最後一句話,但最後我們能對他們說的,或許只是讓他們接受現實。但接受現實太難了,這取決於每個人自己的狀況。宗教信仰只能在接受現實的過程中發揮部分作用——他們需要身邊所有人的支持。我們注視着他們,照看着他們。工作的時候,我們謹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我們與他們在一起,我們一起前行。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一切。」

我們坐在金田所在寺廟的禪房裏,他的妻子正給我們沏茶。陽光從窗戶紙透進來,屋裏瀰漫着薰香和榻榻米的味道。在日本人心中,這是佛教寺廟裏每天都會出現的美好時刻:在這樣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會認同和諧,承認萬物存在的根本原則超越了人類薄弱的思維。沒有幾個人比金田更令我尊敬,但在內心深處,我拒絕接受他的話。

我受夠了日本人接受現實的態度,厭倦了他們沒完沒了的堅忍。或許從某種非一般的超然角度來看,大川小學孩子的死亡的確能讓人洞察宇宙的本質。但在達到那個縹緲的境界之前,在萬物生活和呼吸的世界裏,它們還代表了其他東西——人性和制度失敗的表現,體現了怯懦、自滿和優柔寡斷。認識宇宙的真理和人類的渺小是一回事,問題是如何在做到這一點的同時,又不屈從於消極接受的文化,這種文化已經讓這個國家窒息了太長時間。日本已經擁有足夠多的平靜和自我約束。他們現在需要紫桃、只野和鈴木這樣的人:憤怒、嚴厲、堅決,能夠無畏地挺身而出,勇敢鬥爭,哪怕是與死亡進行一場註定失敗的較量。

如何在肯定生命與接受不可避免的死亡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坦然面對死亡?如何活在死亡的統治下,卻又不屈服於它的淫威?似乎是爲了迴應這些無聲的思想,金田講了佛陀一個著名的故事。一天,一位母親懷抱着自己孩子的屍體來找佛陀。這個女人痛不欲生,拒絕接受孩子的死。她苦苦哀求這位著名的導師創造奇蹟,讓孩子起死回生。「你出去找一個房子,房子裏要從沒有死過兒子或女兒,丈夫或妻子,父親、母親或祖父母,」佛陀對她說,「從那裏帶來白芥子,把它撒在一碗稀粥裏,然後餵給你孩子吃,他就能死而復生。」

那個女人走過一個個村莊,尋遍一個個房子,問每個人是否失去過摯愛親人。她在停留的每個地方都聽到了傷心的故事。每個故事的細節各有不同,但又都是相同的故事。聽着這些故事,那個女人悲傷的性質發生了改變。悲傷並沒有減少,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起了變化,原本令人窒息的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變得晶瑩剔透起來,透過它,她不再將死亡看成生命的對立面,而是看作讓生成爲可能的條件。她埋葬了自己的孩子,然後回去感謝佛陀。「她回去找他的時候,」金田說,「他不需要再解釋什麼。」

在一個孩童死亡和海岸毀滅的故事中,沒有人來收拾殘局——只留下更多有待講述的故事,而且是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講述,就像放射性物質那樣被一一測試,以明確其傳遞出的不同意義。故事本身就指明瞭方向。「這就是安慰,」金田說,「這就是理解。我們並不只是簡單地對人說‘接受現實’。沒有必要對他們說教。我們陪着他們,與他們一起前行,直到他們自己找到答案。我們試圖解凍冰凍的未來。人們覺得自己跌跌撞撞走進了一片充滿災難和痛苦的幻想之地。但那不是幻想之地。那是我們居住的宇宙,是我們在這些島上唯一的生命。火山、地震、海嘯和颱風——它們就是我們的文化,它們之於日本就像田地裏豐收的莊稼。海嘯摧毀了所有的百年建築。但總有一天它們會被重建起來。」





6年來我不停往返於東京和災區之間。我的兒子——那個在掃描儀的顯示屏上蹬腿的小傢伙——已經出生、長大。他的姐姐也長大了,不久前剛上了日本的小學,是新生裏唯一一個金髮碧眼的孩子。學校的規模與大川小學不同——是東京一所較大的小學,令人安心地坐落在一座山上,地處人口密集的市中心,距離大海好幾英里。但在制度上,這兩所學校是完全相同的。兩所小學都有一個校長和副校長,年齡和經驗各異的老師,一個市教育委員會,一本應急手冊。它們都有運動會、畢業典禮和防災演習。跟大川小學的孩子一樣,我女兒也戴着一頂圓帽子,也有一個用日文寫着她名字的名牌,同樣揹着日本特有的方形書包。學校的氛圍親切而溫暖,員工都表現得自信和專業。但有一些情況無法被測試或提前演練。我忍不住會想,面對極端情況,這些老師會如何反應,我無法忘記從淤泥裏挖出來的大川小學孩子的帽子、名牌和書包。

我和在東北地區認識的一些人仍保持聯繫。

只野哲也在高中十分活躍,當上了柔道隊隊長。他總是隨身帶着一張與死去的同班同學的合照。他表示:「把它放在包裏,感覺他們好像在跟我一起上課。」

他的爸爸英昭與美術老師佐藤桂的丈夫敏郎一起擔任學校遺址的導遊。敏郎過去也是一名老師,是石卷市教育委員會的一名僱員。在女兒水穗去世後,他也與妻子一樣放棄了教師工作。現在,他帶着一隊隊大人和從日本各地學校來的孩子參觀學校遺址。他給他們看孩子在操場上拍的照片,現在那裏已經是一塊幹泥巴地。他會給他們指學校後面的那座山,那些孩子本可以輕鬆爬上去。他還帶他們看水穗在曾經掛外套的掛鉤上留下的名字。我也參加過這樣的參觀活動,很多參觀者最後都熱淚盈眶。英昭對我說:「這,這就是我們必須保留學校的原因。」

平塚直美繼續在學校工作,她所在的學校是小晴本來要上的那所。她的第二個孩子、小晴的弟弟有自閉症,有時候直美會想象自己放棄教職,開啓一份全新的事業,幫助那些有類似孩子的家庭。鈴木美穗和丈夫義明終於買了新房,搬出金屬小屋。而美穗和直美之間萌生出的令人難過的冷淡仍然揮之不去,但兩人都會不時去學校遺址看看,曾經和她們在泥漿裏搜尋數週的永沼勝,仍然在尋找他7歲的兒子永沼琴。永沼沒有參與對市政府的訴訟,也拒絕了所有記者的採訪。但他的決心不可動搖。他仍然幾乎每天都在搜尋,有時候獨自一人,有時候跟年邁的父親一起,他堅持挖掘,雖然那塊地之前已經被反覆挖了很多遍。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找到兒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勝心裏也很清楚這一點。[4]「5年,10年——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直美說,「勝會用餘生來尋找。他說他不能死,即使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他也不能死。」

紫桃佐代美的母親和父親在那場災難前已體弱多病,失去外孫女後,兩位老人家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他倆都在2015年去世,前後只相差3個月,他們的牌位和遺像與千聖的一起放在了家庭神龕上。照顧虛弱而糊塗的父母令佐代美更加痛苦和悲傷,最後她患上抑鬱症,不得不接受治療。一天,她在超市無意中聽到兩個年輕媽媽的對話。從她們的說話方式很容易就判斷出,她們都住在內陸,在這場災難中毫髮無損。佐代美聽出她們在談論大川小學的家長。

「如果那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第一個女人說,「我沒法活下去。」

「我明白——我也一樣,」第二個女人接着說,「我一定會自殺。」

佐代美說:「我常常祈禱我能死去,千聖能活着。我知道我本應該去學校接她回家,或是待在那裏跟她一起死。當我聽到她們的對話,覺得她們是在對我說:‘你爲什麼還活着?’」

她手裏的購物籃掉在了地上,她接着跑回汽車裏,徑直開上沿河的公路,朝着大海的方向開去。她一路疾馳,直到無法再在狹窄的車道狂奔下去。佐代美看向河水。她想象着只要稍微轉動方向盤,就能開過河堤,開進水裏。

她最大的孩子健矢當時也在汽車裏,就坐在她身旁。當她滿懷痛苦和羞愧地發動汽車時,想到了帶着兒子一起死意味着什麼。她突然靠邊停下來,打開車門衝出去。她開始翻越河堤,朝着河水奔去。「當時我心裏想着,千聖死了,我卻還活着,這實在是太奇怪、太荒謬了,」她說,「怎麼能這樣?我爲什麼還活着?我正朝河裏走去,因爲我想待在水裏,就像千聖那樣。」

她突然意識到健矢就在身旁,他緊緊抓着她的手臂,因爲抓得太緊,都留下了青腫的痕跡。「媽媽,」他對她說,「媽媽,媽媽。如果你死了,剩下我們該怎麼辦?」

一天,金田住持給我講了他最後一次驅鬼的故事,這次經歷擾亂了他內心的平靜。我們一起坐在屋子裏,陽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榻榻米上擺放着一排黏土雕像,這些都是要給「僧侶咖啡館」的客人的。這些雕像雕刻的是象徵着仁慈與慈悲的地藏菩薩,能安慰死者和生者。

金田告訴我,他就在這間屋子裏第一次見到高橋瑠美子,就是那個在電話裏流露出瘋狂而絕望的自殺情緒的25歲女人。那天晚上,一輛汽車停在寺廟前,車裏坐着瑠美子的媽媽、姐姐、未婚夫和虛弱無力的瑠美子本人。

她在仙台市當護士——「一個非常溫和的人,」金田說,「她一點也不奇怪或異常。」她和家人都沒有在海嘯中受傷。但她的未婚夫說,幾周以來,她一直被死者糾纏。她抱怨說,有什麼人或東西從地下很深的地方朝她擠過來,身邊總有看不見的死者在「傾訴」。

瑠美子本人癱倒在桌子上。當金田對着她身體裏的東西說話時,她輕輕地挪動了一下。「我問:‘你是誰?你想做什麼?’」他說,「當它說話時,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她的聲音。它一直說了三個小時。」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鬼魂,她的媽媽離婚又再婚,她覺得新的家庭裏沒人愛她或需要她,於是她離家出走,在水商売(mizu shobai)找了份工作,那是屬於夜總會、酒吧和賣淫的夜間世界。她在那裏變得越來越孤僻和沮喪,並且深受一個控制慾很強的病態男人的影響。家人對她不聞不問,沒有任何人疼惜她,於是她自殺了。死了以後,在她的記憶裏,從來沒人爲她燒過一支香。

金田接着問:「你願意跟着我走嗎?你想讓我把你帶到有光的地方嗎?」他把她帶到寺廟的大殿,並在那裏誦經、灑聖水。誦經結束後,瑠美子恢復了正常。她和家人離開時已經是凌晨1點半。

三天後,她又來了。她抱怨左腿很痛,感覺有什麼異樣的東西纏着她。她試圖趕走入侵者,這讓她疲憊不堪。「那是使她產生自殺傾向的緊張情緒,」金田說,「我告訴她:‘不要擔心,就讓它進來吧。’」瑠美子的姿勢和聲音立即變得僵硬和低沉起來。金田發現自己正跟一個壞脾氣的男人說話,那個男人說話語氣咄咄逼人,十分蠻橫。他是舊帝國海軍的一名水手,死於二戰的一次戰鬥,當時他的左腿被炮彈嚴重炸傷。

大師出言安慰老兵,在念誦祈禱完畢後,那個男人就離開了,瑠美子也平靜下來。但這一切只是一個序曲。「所有到這裏來的人以及他們所講的每一個故事,都與水有關。」





在短短几周的時間裏,金田住持從高橋瑠美子身上驅除了25個鬼魂。每週都有那麼幾個。在那個戰爭時代的水手之後出現的都是海嘯的亡魂。

對金田而言,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瑠美子傍晚時分會打來電話,晚上9點他的未婚夫把車停在寺廟前,再把她扶下車。有一次驅鬼儀式中竟出現了三個鬼魂。金田會輪流與每個鬼魂對話,有時候會持續數小時。他先確定它們的情況,平息它們的恐懼,然後禮貌但堅定地囑咐它們跟着他走向光明。這種時候,金田的妻子會和瑠美子坐在一起,有時候其他僧人也會加入祈禱儀式。「每次她都會感覺好起來,然後返回仙台,重新工作,」金田告訴我,「但沒過幾天,她又會被纏住。」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她能察覺到死者的存在,上千個糾纏不休的鬼魂向她逼近,想要進入她的身體。

其中一個是中年男人,他通過瑠美子之口絕望地呼喊着他女兒的名字。

「香織?!」他喊道,「香織!我要到香織那裏去。你在哪兒,香織?我要到學校去,海嘯就要來了。」

地震發生時,這個男人的女兒在海邊的一所學校。他匆忙結束工作,沿着海岸公路開車去接她,就在這時洪水吞沒了他。他的情緒十分激動,對金田表現得很不耐煩,充滿懷疑。

他問:「我還活着嗎?」

「不,」金田答道,「你死了。」

「死了多少人?」他又問。

「死了兩萬人。」

「兩萬?這麼多?」

金田隨後又問他在哪裏。

「我在海底。這兒非常冷。」

金田說:「從海底來到光明世界吧。」

「但光太弱了,」他答道,「我周圍都是屍體,我沒法到那兒去。你究竟是誰?誰要把我帶到光明世界去?」

談話一遍又一遍地持續了兩個小時。金田最後說:「你是一名父親,你理解家長的擔憂,爲你佔用的這個身體的女孩想想,她的父親和母親正爲她憂心忡忡。你想過這些嗎?」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不語後,這個男人終於說了句「你說得對」,然後沉沉地嗚咽起來。

金田開始誦經。當男人發出哽咽的聲音時,他不時停頓一下,但那些哽咽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不清,這個男人最終離開了。





日復一日,周復一週,鬼魂不停地來——男人和女人,年輕人和老年人,有的言語粗俗,有的比較優雅。他們並沒有表現得憤怒或渴望復仇,反而因爲突然陷入一個冰冷黑暗的世界而感到困惑和恐慌。他們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但都沒有足夠具體的細節——姓氏、地名和地址——用以覈實任何個人信息,金田也不急於瞭解。其中一個男人在海嘯中倖免於難,但在得知兩個女兒的死訊後自殺。有個年輕女人試圖逃脫洪水的侵襲,但因爲懷孕沒法跑太快。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說話帶有濃重的東北口音。他非常擔心倖存的妻子,後者獨自生活在一個孤零零的鐵皮小屋裏,無人照顧。她在一個鞋盒裏存了一截白繩子,她會一邊看着繩子一邊撫摸。他擔心她打算用這截繩子做出什麼事。

金田半是勸說半是哄騙,一邊祈禱一邊誦經,終於將每個鬼魂送走。但每送走一批鬼魂後幾天或幾小時,就會有更多鬼魂步履蹣跚地前來取代它們的位置。

一天晚上,瑠美子在寺廟裏講述道:「我周圍有很多狗——很吵!它們叫得很大聲,我受不了了,」接着她又說:「不!我不想!我不想變成一隻狗。」最後她說:「給它點飯和水。我要讓它進來。」

「她似乎覺得它要做一些可怕的事,」金田說,「她讓我們抓住她,那條狗一附身,就爆發出驚人的能量。當時有三個男人抓着她,可他們力氣都不夠大,她掙脫了他們。她不停地刨地板,發出低沉的咆哮聲。」誦完經後,瑠美子迴歸平靜的本性,她講起那條狗的故事。它曾經是一對年老夫婦的寵物,這對夫婦住在福島第一核電站附近。核泄漏開始時,它的主人和所有鄰居一起驚慌逃跑。但他們忘記解開拴着它的狗繩,它慢慢地變得又飢又渴,最終死去。後來,在一切都太遲的時候,狗的鬼魂看到穿着白色防護服的人走近,凝視着它乾癟的屍體。





隨着時間的推移,瑠美子開始能夠控制鬼魂了,她說自己現在像個容器,她能夠選擇打開或關閉它。金田的一個朋友參加過一次爲她舉行的驅鬼儀式,把她比作一個習慣了嘔吐的慢性病患者:一開始痛苦又厭惡,後來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熟悉起來,能夠忍受了。最後瑠美子還說,當那些鬼魂靠近時,她能置之不理了。她仍然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但彼此之間保持了一定距離,它們不再推擠她,只是偷偷躲在房間角落裏。傍晚電話和深夜到訪變得越來越少。後來,瑠美子和未婚夫結婚搬離了仙台,金田則感覺如釋重負,之後也沒再聽到她的消息。[5]

驅鬼所消耗的力量太大。這也是他的親友最擔心他的時候。「我不知所措,」他說,「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已經習慣傾聽那些倖存者的故事。但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聽到了死者的聲音。」

最難處理的時候,是當瑠美子被孩子的鬼魂附身時。「當有孩子出現,」金田說,「我妻子會握着她的手說:‘是媽媽——媽媽在這兒。沒事,一切都很好。我們一起走吧。’」第一次出現的是一個沒有姓名的小男孩,他實在太小了,無法理解金田說的話,只會一遍又一遍地叫媽媽。第二個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她一直重複說:「對不起,對不起。」海嘯來襲時,她正與弟弟在一起,試圖帶他一起逃跑。但當他倆都被水淹沒時,她鬆開了他的手,現在她擔心媽媽會生氣。她說:「媽媽,黑色的浪過來了。我害怕,媽媽。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的聲音驚恐而困惑,她的身體在冰冷的水中無助地漂流,金田費了很大功夫才指引她向上走向光明。「她緊緊抓住我妻子的手,直到最後終於來到光明世界的門前,」金田回憶道,「然後她說:‘媽媽,現在我能自己走了,你可以放手了。’」

後來,金田太太試着描述鬆開手那一刻的情形。大師本人爲她孤獨死去而悲泣,也爲其他兩萬個充滿恐懼和死亡的故事而落淚。但他的妻子只感覺到一股巨大能量的消散。這讓她想起分娩的經歷,是那種疼痛結束、新生兒終於來到這個世界時力量釋放的感覺。





牆在移動,

腳底傳來震動:

一片花瓣離開枝條,墜落。

獨自一人在房裏:

它來了,又走了。

漣漪比石頭持久。

雨水的氣味攪動心房;

鼻孔微張。喘息。我們等待着

什麼東西開始。[1]

——安東尼·斯維特



* * *



[1]來自詩歌《震動》,選自安東尼·斯維特《詩選》,埃尼薩蒙出版社2007年版。





致謝


寫作本書期間,很多人都竭盡全力幫助我,他們的名字都已出現在書中:我要感謝所有同意與我對話的人,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裏,我們之間有時候會反覆交流,即使他們常常處於極度悲痛之中。我還要感謝書裏未能提及名字的人:阿部和芳、金田裕子、熊谷秋雄、三浦明美、太田實、中村次男和麻由美夫婦、阪下健。

我還想感謝以下個人和機構,他們從實踐、專業、才智和個人方面提供了各種支持:露西·亞歷山大、裏吉斯·阿諾、露西·伯明翰、彼得·布萊克利、阿蘇比·布朗、克萊爾·布洛克·凱爾·克利夫蘭、傑米·科爾曼、瑪戈·科爾斯和比爾·科爾斯、馬丁·科爾索普和日本基金會、柯里一家、阿莉莎·德科特-豐崎、託比·伊迪、馬克斯·愛德華茲、娜塔莎·費爾韋瑟和羅傑斯、科爾裏奇和懷特代理公司、日本外國記者協會、丹·富蘭克林和企鵝蘭登書屋、羅伯·吉爾胡利、曼迪·格林菲爾德、高橋原、畑中邦彥、珍妮弗·喬爾和ICM合作伙伴代理公司、克里斯·周、加藤凪沙、安傑拉·久保、利奧·劉易斯、勞埃德·帕裏一家、賈斯廷·麥柯里、肖恩·麥克唐納和FSG出版社、哈米什·麥卡斯基爾和日本英語代理公司、列維·麥克勞克林、大衛·麥克尼爾、中野晃一、追分溫泉的員工、大軒京子、大衛·皮斯、彼得·波帕姆、羅傑·普爾沃斯、扎麗婭·裏奇、澤潤藏、澀谷修治、鈴木巖弓、傑里米·薩頓-希伯特、武山文衛、外岡千佳、裏克·華萊士和菲奧娜·威爾遜。

從一開始,我所在的《泰晤士報》就大力支持我對這場災難的報道,並且十分慷慨地給我時間進行調查和創作。在此,我想謝謝我的同事——無論是曾經的還是現在的,特別是理查德·比斯頓、詹姆斯·哈丁、安諾舒卡·希利、羅蘭德·沃森和約翰·威瑟羅。本書的部分內容首次發表於《倫敦書評》,在此特別感謝丹尼爾·索爾和瑪麗-凱·威爾默斯兩位編輯。





註釋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基於書中所提到和引用的個人敘述以及我自己的觀察創作而成。現將其他資料來源記錄如下。

在我諮詢過的衆多作家中,我首先要感謝池上正樹。如果沒有他不辭辛苦的報道,想要把海嘯前後發生在大川小學的事情拼湊起來將更加困難。

日元的換算以當時匯率爲基礎,所得結果爲近似值。2011年3月11日,1英鎊可兌換約131日元。

[1]關於海嘯的死難人數,人們最常引用日本國家警察廳的數據,該數據將死亡人數和官方認定的失蹤人數分開統計。前者只包括獲發死亡證明的人,但在後期階段,後一類人也能被認定爲死亡。2017年3月10日,該數據統計的死亡人數爲15893,失蹤人數爲2553,總數爲18446。具體信息參見:www.npa.go.jp/archive/keibi/biki/higaijokyo_e.pdf。

日本總務省消防廳的統計數據明顯要高許多——死亡人數爲19475,失蹤人數爲2587,總數爲22062。其中包括災後因與海嘯相關原因死去的人,比如那些因爲海嘯襲來,不得不迅速從醫院疏散而導致健康惡化的病人和因海嘯而自殺的人。具體信息參見:www.fdma.go.jp/bn/higaihou/pdf/jishin/154.pdf。





序言:固態蒸汽


[1]Kenneth Chang, ‘Quake Moves Japan Closer to U.S. and Alters Earth's Spin’, New York Times, 14 March 2011.

[2]Jeff Kingston, ‘Introduction’ in Jeff Kingston (ed), Natural Disaster and Nuclear Crisis in Japan, (Abingdon 2012).

[3]截至2011年3月11日早晨,日本有54個運行良好的核反應堆。福島第一核電站所有的6個反應堆中,有4個因海嘯而無法使用,到2012年5月,所有其餘核反應堆因民衆抗議而關閉。目前日本方面正在努力重啓這些核反應堆,但來自政治和技術方面的挑戰巨大。截至2017年3月,僅有3個核反應堆重新運行。

[4]Richard Lloyd Parry, ‘Suicide cases rise after triple disaster’,The Times, 17 June 2011; and Richard Lloyd Parry, ‘Tepco must pay damages over woman's suicide after Fukushima leak’, Times Online, 26 August 2014, http://www.thetimes.co.uk/article/tepco-must-paydamages-over-womans-suicide-after-fukushima-leak-vsm5tgbmh83.

[5]Philip Gourevitch, We Wish to Inform You That Tomorrow We Will Be Killed with Our Families (New York, 1998), p. 7.





第一部分 巨浪下的小學


我出門了,等會兒回來


[1]日本學校制度模仿美國。孩子在6—12歲上小學,12—15歲上初中,15—18歲上高中。

[2]石卷市在北上川南岸的這一區域的正式名稱是「河北」,大川是該地區的舊稱,但爲便於理解,本書用大川稱呼大川小學的周邊地區。





地獄


[1]我基於自己對紫桃佐代美的採訪和克里斯·希斯於2011年7月1日發表在GQ(美國版)上的傑作《畢業日》,創作了這段內容。





第二部分 搜索範圍


富饒的自然


[1]爲了解地震和海嘯的更多知識,請參見:Bruce Parker, The Power of the Sea (New York, 2010)。

[2]摘錄於《日本三代實錄》(成書於公元901年),譯文參考Jeff Kingston (ed.), Tsunami: Japan's Post-Fukushima Future (Washington, 2011), p.10。

[3]關於三陸海岸的地震和海嘯的歷史,可參照K. Minoura et al., ‘The 869 Jogan tsunami deposit and recurrence interval of large-scale tsunami on the Pacific coast of northeast Japan’, Journal of Natural Disaster Science, Volume 23, Number 2, 2001, pp. 83–88。以及Masayuki Nakao, ‘The Great Meiji Sanriku Tsunami’, Failure Knowledge Database, Hatamura Institute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echnology, 2005, at http://www.sozogaku.com/fkd/en/hfen/HA1000616.pdf, accessed March 2017。

[4]Parker, op. cit., pp. 151–152.

[5]阿爾泰杜父魚,日本河流裏生活的杜父魚。

[6]Quoted in Masaki Ikegami, Ano toki, Okawa shogakko de nani ga okita noka [‘What happened that day at Okawa Primary School?](Tokyo, 2012), p.25.

[7]Ikegami, op. cit., p.23.





老人和孩子


[1]令人驚訝的是,下川並不是這場海嘯中最年長的遇難者。日本厚生勞動省資料顯示,海嘯中有25名百歲或百歲以上老人確認死亡,其中3人爲男性,22人爲女性。

[2]Ministry of Health, Labour and Welfare, ‘Jinko dotai tokei kara mita Higashi Nihon daishinsai ni yoru shibo no jokyo ni tsuite’[‘On mortality caused by the Great East Japan Disaster based on demographic statistics’] (Tokyo, 2011) at http://www.mhlw.go.jp/toukei/saikin/hw/jinkou/kakutei11/dl/14_x34.pdf, accessed March 2017. 75歲以上的遇難者佔全體遇難者的1/3,40歲到50歲之間的男性死亡概率是20歲到30歲之間男性的2倍以上。

[3]Richard Lloyd Parry, ‘The town left without women’, The Times, 12 January 2005.

[4]‘Over 110 schoolchildren die or go missing in tsunami after being picked up by parents’, Mainichi Daily News, 12 August 2011.

[5]我再三請求與柏葉先生談話,但從未得到回覆。





解釋


[1]Gakko Kyoiku-Ka, Ishinomaki-shi kyoiku iinkai jimukyoku,‘Kaigi-roku’, Okawa shougakko hogosha setsumeikai [School Education Section, Secretariat of Ishinomaki City Board of Education,‘Proceedings of Meeting’, in ‘Explanatory Meeting for the Parents of Okawa Primary School’], 9 April 2011.

[2]佐藤桂提供的信息。

[3]此處日語爲Tanuki oyaji:字面意思就是「老黃鼠狼」——衆所周知,黃鼠狼不可靠又狡猾。





幽靈


[1]Hara Takahashi, ‘The Ghosts of the Tsunami Dead and Kokoro no kea in Japan's Religious Landscape’, Journal of Religion in Japan 5 (2016), pp. 176–198.

[2]我對祖先信仰的論述大多來自Robert J. Smith的Ancestor Worship in Contemporary Japan (California, 1974)。

[3]Herbert Ooms, review of Smith, op.cit., Japanese Journal of Religious Studies 2/4 (1975).





究竟是怎麼回事


[1]海嘯高度的數據來自原口強、巖鬆暉的《東日本大地震海嘯詳細地圖》(上、下)(古今書院,2001年)。





第三部分 大川小學發生了什麼


爲了講述3·11大川小學發生的事,我綜合利用了很多資料,包括之前提到的池上的報道,對及川利信、只野哲也和只野英昭的採訪,只野英昭收藏的日本電視臺對自己的採訪,石卷市政府的官方文件,大川小學事件覈查委員會的最終報告,紫桃佐代美和紫桃隆洋提供的摘錄文件,以及吉岡和弘向仙台地方法院提交的文件。





舊世界的最後一小時


[1]Kahoku Shinpo [newspaper], ‘Gakko mae ni basu taiki’ [‘Bus was waiting in front of school’], 8 September 2011.

[2]BBC2, ‘Children of the Tsunami’, broadcast 1 March 2012.

[3]Ishinomaki-shi kyoiku iinkai jimukyoku, ‘Okawa shogakko tsuika kikitori chosa kiroku’,Okawa shogakko kyoshokuin no goizokusama he no 3.11 ni kansuru kikitori-chosa no setsumeikai no kaisai ni tsuite, [Secretariat of Ishinomaki City Board of Education, ‘Recordsof additional hearings concerning Okawa Primary School’ in ‘Concerning the holding of an explanatory meeting for the bereaved families of Okawa Primary School teachers on the hearing relating to 3.11’].

[4]Ishinomaki-shi kyoiku iinkai jimukyoku, ‘Heisei 22 nendo kyoiku keikaku Okawa shogakko (bassui)’ [Secretariat of Ishinomaki City Board of Education, ‘Fiscal Year 2010 Education Plan Okawa Primary School (Extracts)’], p. 81, pp. 145–146.

[5]BBC2, ‘Children of the Tsunami’, broadcast 1 March 2012.

[6]BBC2, ‘Children of the Tsunami’, broadcast 1 March 2012.

[7]高橋的故事可參見Ikegami, op. cit., pp. 187–193。





三途川


[1]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W0dqWR4S7M。





第四部分 看不見的怪物


陷入網中


[1]關於預測將有大地震襲擊東京的背景知識,可參見Peter Hadfield, Sixty Seconds That Will Change the World (London, 1991),以及Peter Popham, Tokyo: The City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Tokyo,1985)。

[2]地震學家並不是做出預測,而是指出可能性。東京大學地震研究所在2012年的一項研究中測算出,2042年之前東京有70%的可能性會發生7級或更高震級的地震。‘Researchers now predict 70 percent chance of major Tokyo quake within 30 years’, Mainichi Shimbun, 25 May 2012.

[3]Richard Lloyd Parry, ‘Quake experts shake Tokyo with forecast of 13,000 dead’, The Times, 15 December 2004.

[4]Richard Lloyd Parry, ‘Japanese make plans to survive overdue treble quake,’ The Times, 13 September 2010.

[5]Richard Lloyd Parry, ‘Million victims from next tsunami,Japan disaster experts warn’, Times Online, 31 August 2012, at http://www.thetimes.co.uk/article/million-victims-from-nexttsunami-japan-disaster-experts-warn-gc3tx7vpw8s.

[6]仙台的《河北新報》報道稱,死於地震而非海嘯的只有90人。雖然不可能確切統計有多少人死於地震引起的房屋倒塌——這些倒塌的房屋後來都被洪水吞沒,但總數一定相對較小。‘Daishinsai-yure no gisei 90 nin cho’ [‘Great disaster-there were more than 90 victims from the earthquake’], Kahoku Shinpo, 17 May 2013.

[7]Popham, op. cit., p. 28.

[8]Popham, op. cit., pp. 28–29 and p. 27.

[9]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tr. William Weaver (London, 1974 [1972]), p.67.





真相有什麼用?


[1]Ikegami. op. cit., pp. 91–92.

[2]Ikegami, op. cit., p.89.

[3]Ikegami, op. cit., p. 211.

[4]Ishinomaki-shi kyoiku iinkai jimukyoku, ‘2011-nen 6-gatsu 3-nichi zuke, Endo Junji kyoyu kara no Kashiba kocho ate FAX’,Okawa shogakko kyoshokuin no goizoku-sama he no 3.11 ni kansuru kikitori-chosa no setsumeikai no kaisai ni tsuite, [Secretariat of Ishinomaki City Board of Education, ‘FAX from teacher Junji Endo to headmaster Kashiba dated 3 June 2011’ in ‘Concerning the holding of an explanatory meeting for the bereaved families of Okawa Primary School teachers on the hearing relating to 3.11’].

[5]Ikegami, op. cit., pp. 113–127.

[6]Ishinomaki-shi kyoiku iinkai jimukyoku, ‘Kashiba kocho shazaibun’, Okawa shogakko kyoshokuin no goizoku-sama he no 3.11 ni kansuru kikitori-chosa no setsumeikai no kaisai ni tsuite[Secretariat of Ishinomaki City Board of Education,‘Letter of Apology by Headmaster Kashiba’ in ‘Concerning the holding of an explanatory meeting for the bereaved families of Okawa Primary School teachers on the hearing relating to 3.11’].

[7]‘Okawasho kensho-i saishu hokokushoan ni rakutan suru izoku’ [‘Bereaved families disappointed at the final report of the Okawa Primary Verification Committee’], Shukan Diamondo (Weekly Diamond), 22 January 2014.

[8]Okawa Primary School Incident Verification Committee,‘Okawa shogakko jiko kensho hokoku-sho’ [Okawa Primary School Incident Verification Report], (Tokyo, 2014), at http://www.mext.go.jp/b_menu/shingi/chukyo/chukyo5/012/gijiroku/__icsFiles/afie ldfile/2014/08/07/1350542_01.pdf, accessed March 2017. See also Mainichi Shinbun, ‘Report on tsunami-hit school should be used as disaster-prevention textbook’, 28 February 2014.

[9]Ikegami, op. cit., p.112.





海嘯不是水


[1]Naoto Kan, ‘Japan's road to recovery and rebirth’,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16 April 2011.

[2]Ikegami, op. cit., p. 20. 之後的引用來自我對佐代美和隆洋的採訪。





宿命


[1]關於佛陀的更多信息,可參考Smith, op. cit., pp. 50–56。





記憶空白


[1]Richard Lloyd Parry, ‘Tsunami survivors face dilemma over its haunting ruins’, The Times, 24 August 2012; Eugene Hoshiko,‘Legacies of a disaster dot Japan's tsunami coast’, Associated Press, 10 March 2016; ‘Residents divided over preservation of remains 5 years after disaster’, Kyodo News, 10 March 2016.

[2]‘Alumni of tsunami-devastated Miyagi school ask for support to preserve building’, Mainichi Shimbun, 5 December 2014.

[3]只野英昭記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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