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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巨浪下的小學 by 勞埃德‧帕裡

2020-1-10 18:30

大川小學發生了什麼


海嘯完全是另一回事,更加黑暗,更加怪異,更加強悍、暴力,無法用仁慈或殘酷、美麗或醜陋來形容,完全是個異類。那就是海洋入侵大陸,大海自己站了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咆哮,向你衝過來。





舊世界的最後一小時


11歲的只野哲也是個健壯結實的男孩,一頭短髮,一臉和氣,就是有點喜歡惡作劇。他家在稻田另一邊的一個小村子裏,就在更大的村子釜谷村的後面。每天早上,他都會跟9歲的妹妹未捺一起,沿着河堤步行20分鐘去學校。3月11日那天正好是他們的媽媽白江40歲生日,當天晚上家裏會舉行一個小型慶祝儀式。但除此之外,那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週五下午。

那天中午,孩子有的在院子裏騎獨輪車玩,有的在角落裏尋找四葉草。天很冷,刺骨的寒風從河上吹來。哲也和朋友雙手插在口袋裏背風站成一排,這樣寒風就不會吹疼他們的臉。就在馬路對面,來自大川中學的家長正在舉辦畢業派對。紫桃佐代美也在那裏,並且感受到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和不安。下午2:45,大川的校車出現在停車場等着接人,發動機還在轉着,幾個小學生已經爬了上去。但大多數孩子仍然待在教室裏,完成本週最後一點的學校工作。[1]

一分鐘後,六年級班響起了「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他們在給一個叫萬野的女孩慶祝生日。唱到一半的時候地震開始了。「震動非常緩慢,從一邊傳到另一邊,」六年級男生佐藤相馬回憶道,「但那不是小而快的震動——感覺很強烈。老師在教學樓裏跑上跑下,提醒我們:‘抓緊你們的課桌。’」[2]

在圖書館,一個叫鈴木新一的男人正等着他的兒子,他兒子在這天早些時候不舒服,此刻正待在醫務室裏。他看到學校魚缸裏的水劇烈晃動,四濺而出。在哲也班上,五年級的學生正準備放學回家。「地震剛開始,我們所有人都躲到了課桌底下,」他回憶道,「震動越來越強烈,每個人都在驚叫:‘啊!地震好強啊!你還好嗎?’地震一停下來,老師立即指揮說:‘跟着我到外面去。’於是我們都戴上安全帽,向教室外走去。」

教學樓的疏散工作十分迅速,堪稱典範。幾乎就在短短5分鐘時間裏,這羣剛剛還蹲在課桌下的孩子就都來到操場,按班級排好隊,而且每個孩子都戴上了存放在儲物櫃裏的硬塑料安全帽。兩天前他們剛進行了相同的演習。雖然與週三的地震相比,這一次的更加可怕。要過很久,市政當局纔會根據倖存者採集資料,編制當天下午的詳細事件日誌,而且精確到每一分鐘。[3]日誌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人們的情緒,經歷過這麼一次大地震後,有人激動興奮,也有人聽之任之,還有的如釋重負,或是恐懼擔憂:

孩子:所有人都坐下來,登記了姓名。低年級的女孩子都在哭,白田老師和今野老師摸着她們的頭說:「沒事的。」一個六年級的男孩說:「我想知道家裏的遊戲機是不是還好。」

孩子:低年級的亂成一團。有的孩子到處亂跑。

孩子:一定有一種「地震病」,因爲有年紀小的孩子吐了。

孩子:我的朋友說,「我想知道會不會有海嘯。」

餘震不斷,年紀較小的孩子也一直驚恐不安。下午2:51、2:54、2:55和2:58發生了多次強烈餘震。早在下午2:49,主震還在從日本北部和東部向外擴散的時候,氣象廳就發出警報:預計將發生20英尺高的海嘯,日本東北部沿岸的居民都應疏散到地勢更高的地方。

當時學校操場上有11個大人,包括6個班主任、特殊班級的負責人鈴木老師、學校護士今野女士、學校祕書川畑女士,還有教務主任遠藤純二。校長柏葉照幸不在的情況下,54歲的副校長石阪俊哉暫時負責所有事務。正是石阪用電池供電的收音機一遍又一遍地收聽海嘯警報。操場上等待着的所有人的命運,都取決於他的決定。





即使石阪本人也遇難,還是有很多人無法原諒他。但那些熟悉他的人都深情地懷念他。他在內陸地區長大,智利海嘯發生的時候他才3歲,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他是個溫和敏感的男人,能與學生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這種情誼即使在他們長大後也還能持續下去。「他當然不是那種英俊的男人,」一位女士這麼對我說,石阪25年前曾在內陸另一所學校教過她,「他個子不高,不能說肥胖,但的確有點胖。他總是面帶笑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不喝酒也不抽菸,這在那個時代的男人中並不常見。」

她對我說,石阪夏天會帶着小學生去戶外看星星,認識不同的星座,週末還曾邀請全班所有30個孩子到他媽媽家做客。「他把我們送上火車,然後自己開車沿着鐵路走,」她回憶道,「他與火車保持平行,還向我們揮手道別。我們都很興奮!他很重視班級內部團結,希望大家行動一致。在我的學習生涯中,與他一起度過的兩年是最難忘也是最重要的。」

然而,大川小學的一些家長表達了不同看法。他們也認爲他和藹、親切、熱情,所有這些都能從他鞠躬時彎腰的角度、鞠躬的頻率以及禮貌得體的語言中看出來。可是,即使是在日本這樣注重正式禮儀的社會,人們似乎也從這位副校長的行爲中讀出了不一樣的含義,他的彬彬有禮似乎超出了良好禮儀的基本要求,越過了尊重和諂媚之間的界限。

當天下午3:03、3:06和3:12又傳來更多餘震。在下午3:14,氣象廳發佈最新警報:海嘯預計將高達10米,即大約33英尺。

操場上的老師在櫻花樹下圍成一圈,壓低聲音討論着什麼。





與日本很多機構一樣,大川小學也依照應急手冊採取相應行動:學校祕書川畑女士從辦公室帶出了很多文件,其中肯定有這麼一本應急手冊。相關部門每年都會重新審覈所謂的「教育計劃」,這一計劃涵蓋內容十分廣泛,包括道德與倫理原則,運動會、家長會和畢業典禮相關禮儀等。其中一節專門針對緊急情況的應對,包括火災、洪水和傳染病等。這一節中有一張表格,每個家庭必須按要求填好交給老師,填寫內容包括父母或監護人和任何有權來學校接走孩子的人的姓名、電話和住址。這些信息本應該每年更新,但是柏葉校長並沒有按要求這麼做,這就意味着至少在防災準備方面,這個學校的工作確實有疏漏。

每個學校可以根據實際情況調整教育計劃模板。[4]即使在日本,以火山爆發爲例,只有少數學校需要爲此做準備,而那些位於內陸的學校也可以放心地省略海嘯防災流程。石阪在柏葉的監督下修改手冊,決定保留這一條,但是並沒有改變模板中的通用規定:

主要疏散地點:學校操場

發生海嘯時的二次疏散地點:學校附近的空地或公園等

這種語焉不詳的規定毫無幫助。「公園等」對鄉村地區而言毫無意義,這裏只有田地和山地,沒有什麼公園。「空地」倒是有很多,但問題是:哪一片空地?

校車在停車場等候。車上能坐45人,緊急情況下,可以分兩次將所有學生和教職工運送到雄勝町山隘的高處。村子的東邊有兩條路可以上山,其中一條通往位於山頂叢林空地的一座神道教神社。但還有另一個更近也明顯更安全的地方。

西北邊的河,東邊的稻田,以及南邊一座高725英尺的林木茂密的無名山,將釜谷村大致圍成了一個三角形。山上一些地方坡道很陡,而且灌木叢生,攀爬時危險重重。但還有一條沒那麼危險的山路,學校裏的人也都知道這條路。就在幾年前,孩子上科學課的時候走過這條山路,還在路旁種植了一片香菇。即使是年紀最小的孩子也能輕鬆地沿着這條路上山。5分鐘內——也就是他們從教室疏散出來的時間——整個學校的人原本都可以爬到海平面以上數百英尺的地方,逃過任何可能的海嘯。

可是,教育計劃詳細規定了學校生活的各個方面,卻沒有對緊急情況的疏散地做出明確說明。在一些沿海村莊——包括遠藤純二教過書的相川村在內——老師和孩子都毫不猶豫地沿着陡峭的山路和懸崖上的石階往高處逃去。而在大川,副校長石阪只能站在操場上迷惑不解地看着這些文字:學校附近的空地或公園等。





學校似乎並沒有遭受嚴重損壞,可是由於餘震不斷,大家認爲返回教室實在不妥。於是,當時在場的成年人中,作爲級別僅次於石阪的老師,遠藤純二肩負起重任,一次又一次在教學樓裏衝進衝出,跑腿辦事,其他老師則照看着各自的學生,討論可以做些什麼。登記名單顯示,有一個三年級的女孩不見了,遠藤衝進教學樓尋找,發現她蜷縮在廁所隔間裏。很多小孩子都覺得冷,又是遠藤返回去幫他們取外套和手套,他還帶他們到操場的一個隱蔽角落裏方便。由於忙着這些事,他幾乎沒有時間與其他老師交流。但我們都知道遠藤傾向於採取什麼行動,以及如果讓他來負責會有什麼結果。

「副校長全權指揮,班主任則照顧各自班級,」後來他寫道,「我到處忙個不停,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他想起在檢查完落在學校裏的人之後,自己曾與石阪進行了一次簡短對話,「我問他:‘我們應該做什麼?我們要跑到山上去嗎?’而他告訴我,在這樣的震動下不可能往山上走。」

但是根據倖存的六年級孩子浮津天音的回憶,遠藤的干預更加具有戲劇性。她說,之後遠藤再次從教學樓出來,大聲叫着:「到山上去!上山!跑到山上去!」

今野仁美的兒子大輔和朋友佐藤雄樹聽到了他的警告,並向六年級班主任佐佐木孝提出請求。

我們應該爬到山上去,老師。

如果我們待在這兒,地面可能會裂開,把我們吞進去。

如果我們待在這兒,可能會死掉!

天音還記得這兩個男孩子開始向香菇地的方向跑去。可是遠藤的提議被駁回,男孩子被叫回去,並且不準再說話,他們只能老實地回到班級隊伍中。





當時還有兩組截然不同的人聚集在學校。一組是學生父母和祖父母,他們或開車或走路來接孩子。另一組則是當地村民——大川小學本身就是官方指定的釜谷村防災疏散點,但這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這兩組人有着巨大的意見分歧,有時候甚至直接公開衝突起來。

家長基本上都希望儘快把孩子接走。「我一直看到有車開過來,不禁想:‘媽媽會來嗎?’」佐藤相馬的孿生妹妹深美回憶道,「我很擔心。一看到她我就忍不住哭了,媽媽也忍不住哭起來。」[5]而據我們所知,至少有一個老師——佐佐木孝——積極勸阻家長把孩子接走。「老師說:‘你們待在這兒將會很安全。’」相馬還記得,「媽媽則說:‘我們的房子在更高的地方。我們在那兒更安全。’」

教育委員會日誌記錄如下:

孩子:媽媽來接我,我們跟孝老師說我要回家。他對我們說:「現在回家很危險,最好待在學校。」

家長:我告訴孝老師:「廣播裏說會有10米高的海嘯。」我還說「快跑到山上去!」,並指了指那座山。可他對我說:「冷靜,太太。」

村民也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嗤之以鼻。釜谷村的村長高橋紀雄在這個問題上尤其直言不諱。參與這場討論的中心人物都已經死了——可是從倖存者的零星迴憶來看,有人極力勸說副校長把孩子留在學校操場:

孩子:有些老師說「我們逃到山上去吧」,可是其他老師和村民卻說:「待在學校更安全。」

家長:副校長征詢村民的意見,四五個70多歲的老人說:「後面那座山會崩塌嗎?我想讓孩子爬上去,可是會不會不行呢?」

孩子:副校長說最好跑到山上去,可是有些從釜谷村來的人說:「我們待在這裏就很好。」他們好像在吵架。

孩子:副校長和釜谷村的村長在吵架。(副校長說)「我們爬到那座山上去吧。」可村長說:「海嘯不會到那麼遠的地方,我們去交通島就可以了。」

「老師都很慌張。」一個家長回憶道。另一個家長則回憶起,雖然天氣很冷,但石阪的頭髮和衣服都被汗浸溼了,貼在頭上和身上。不過還有一個家長表示,儘管老師「並不淡定,卻也沒有驚慌失措」。這種緊張和猶豫不決的氣氛讓置身其中的人十分困惑。只野哲也和妹妹未捺看到媽媽白江時才鬆了一口氣。「她看起來確實是想和我們一起逃到更高的地方去,」哲也回憶道,「可是所有家長和監護人都站着不動。然後她說:‘等一下,我需要回家拿點東西。’於是我只是把書包給了她,然後就待在原地。」

這是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釜谷村的上班族都在商店、工廠和辦公室工作。大多數來到學校的家長都是全職媽媽和家庭主婦,而大多數提出建議的村民都是上了年紀的退休男性。這是古老對話的又一次再現,它的臺詞早在數百年前就已寫成,這是一場苦苦哀求的女人與被人遺忘的傲慢老人之間的對話。





及川利信50多歲,身着白色襯衫、灰色西裝,在石卷市政府的地方部門工作。穿過學校附近的大橋來到河北岸,就能看到及川的辦公室,地震發生時他正在那裏。地震發生後不到5分鐘,他就收到氣象廳發佈的第一輪海嘯警報,當時預報海嘯高度爲20英尺。政府辦公室有備用發電機,但是其他地方的電力都已中斷,市政府無法使用廣播傳達重要通知。地震發生後15分鐘內,及川和另外5個同事就分別坐上3輛裝有車頂揚聲器的汽車,親自發布警報。

行駛的路上滿是裂縫,經過一些路段時,山坡上的泥土和石頭還向他們砸下來。他們駛過新北上大橋,穿過釜谷,朝那些最有可能遭受海嘯威脅的小村子開去,那些村子就在長面浦附近,離海最近。就在他們駛過釜谷外圍的時候,及川注意到,前方2英里處水陸相接的地方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

那個田野與沙灘相交的地方叫松原,沿着海灘一線還有一片松林。松林裏大約有2萬棵松樹,樹齡長達百年。大多數松樹的高度都超過60英尺。而現在,及川發現海水已經沒過鬆林,吞噬了它們綠色的樹尖,泡沫橫飛的巨浪正在摧毀這片林地。「它就像瀑布一樣飛流直下,我親眼所見。迎面有汽車開過來,司機都向我們大叫:‘海嘯來了。快跑!快跑!’於是我們立即調轉車頭,沿原路返回。」

幾秒鐘之內,他們再次駛過釜谷。這時傳來更多餘震。但這時整個村子似乎都中了什麼魔咒。

及川的同事佐藤對着揚聲器大喊:「超級海嘯已經到達松原。緊急疏散!大家疏散到更高的地方去!」日本的市政公告一般都以平靜的語調傳達,但倖存者還記得佐藤大喊時近乎瘋狂的樣子。「有七八個人站在街上聊天,」及川回憶道,「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們。我看見一輛巡邏車停在村裏的警察崗亭前。但是警察並沒有傳達警報,他也沒有想要逃命。我們還經過了學校。但我們開得很快,沒有停留,看不清操場上的情況。但是他們一定也聽到了我們的警報。校車就停在那裏。」

* * *

釜谷的老人不認爲自己生活在海邊。

海嘯是一種發生在沿海地區的災害,海灘、港口和漁村這些緊靠大海的地方纔會遭災。而釜谷是個以耕種爲主的村莊,與海邊完全不同。大川小學和松原海灘之間的直線距離約爲2.25英里。在釜谷的房屋和商店的遮擋下,這裏的人既聽不見也看不見大海。海嘯給村民帶來了極大衝擊,當地一位女士在看到釜谷的建築物被沖走後,感到無比震驚。「房子全被沖走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她說,「我之前一直以爲我們生活在沿河的內陸地區。可是現在,房子都沒了,大海就這麼突然出現在眼前。」

北上川就是海嘯涌入大陸的門戶。而且,河道引導着海水,令其更緊密地聚集在一起,積聚成更大的力量,然後從脆弱的河堤上傾瀉而出。

地震發生後,人們在釜谷做着常規性的震後工作:收拾整理。其中就有60多歲的農民永野和一,他住在田野裏的一幢大房子裏。「我聽到了所有警報,」他說,「有一輛裝着揚聲器的車從市政廳那邊開來,上上下下地跑,揚聲器裏說着:‘超級海嘯即將到來,疏散,疏散!’我還聽到了警報聲,村裏每個人一定也都聽見了。可是我們沒當真。」

永野是在這片土地上居住和耕種的第五代人。像他這樣的家庭都還具備祖先的意識,這種意識由個人記憶、歷史軼事和當地傳說組成:在那個世代相傳的經驗寶庫裏,完全沒有海嘯的記憶。「在那之前,釜谷從沒遭受海嘯破壞,」永野對我說,「我們知道雄勝町發生過海嘯,我們也知道智利的地震,可是它們對我們這個村子沒造成任何影響。所以大家認爲海嘯絕不可能到這兒來,大家覺得很安全。」

代代相傳的經驗,祖先的保證——這些在血液裏涌動的聲音蓋過了汽車揚聲器裏傳來的尖叫聲:「疏散!疏散!」

妻子在前面的大房子裏叫他時,永野正在自己的小屋裏收拾散落的農具。他就是在那兒看到海嘯從600碼外的河堤涌過來,摧毀了前面一棟棟建築物。他拔腿就跑,衝着女兒和孫女大叫。他們四個跳進兩輛車裏,準備朝大路開去。永野的妻子突然打開車門說:「我的包——我忘記拿手提包了。」「別!別!」永野大叫,「快坐回車裏來。」這時候他們距離上山的路口只有200碼。幾秒後他們開到路口,身後則變成一片汪洋。

永野從山上回頭看稻田裏的家和後面的釜谷,發現它們已經被海水吞沒。房子瞬間散架,消失在滔滔洪水中。從第一眼看到海嘯到現在纔過去一分鐘左右,他氣喘吁吁地朝下看去,他的家,他的地,他的村子,五代人的傳承,都毀於一旦。「那就是地獄的樣子,」永野形容道,「那就是地獄。我們好像做了一場夢。我們無法相信發生的一切。」





操場上,孩子坐立不安。一種聽天由命的厭倦情緒瀰漫開來。原本按班級整齊站着的孩子在地上圍成一圈坐下來。村民也都坐在從自家帶來的地毯和靠墊上。天很冷。大家共用毯子和暖手器,老師從儲藏室取出兩個不帶蓋的鐵桶用來生火。沒人覺察到即將發生些什麼,也沒人知道災難很快就會降臨。

孩子繼續向朋友和老師道別,跟着家長一起離開。課外活動全被取消了,六年級的孩子原計劃繼續爲萬野慶祝生日,最後也被迫推遲。「萬野就在我旁邊,」一個女孩回憶道,「我本來要在籃球訓練結束後送她生日禮物。我對她說:‘結果還是沒法送你了,對不起。’她只是說:‘沒關係。’」[6]

並非所有釜穀人都對警報漠不關心。根據教育委員會的日誌,有幾個村民就多次要求疏散。在官方記錄裏,他們只以大寫字母形式出現。目前還不清楚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家長:F(村民)邊跑邊喊:「快跑!海嘯就要來了。」我不知道是誰說了句:「什麼?這可真有點嚇人,對吧?」

家長:D告訴我「3:30海嘯就會來」,他還指着他的手機對我說:「我們只有20分鐘了。」

家長:自行車棚旁邊有個男人指着山大聲說:「海嘯來了,爬到高處去吧!」我不知道學校的人是不是聽到了他說的話。

下午3:25,及川和他的三輛汽車開過來,揚聲器裏傳出急迫的警報。此時在學校操場上,老師正準備在油桶裏生火給孩子取暖。

下午3:30,一個叫高橋和夫的老人逃出了位於河邊的家。[7]他也無視了那些警報,直到突然發現海水漫過了家門口的河堤。海水好像從地下冒出來,同時又穿過地面:不斷上升的海水把路上的金屬井蓋頂了起來,淤泥不斷從地震造成的路面裂縫中滲出來。高橋開車朝最近的疏散點——學校後面的山——一路狂奔而去。在釜谷的主街上,他看到朋友和熟人都站在那兒聊天。他搖下車窗,朝他們大叫:「海嘯來了,快跑!」他還看到了表弟夫妻倆,也向他們發出相同警報。可他們只是微笑着朝他揮揮手,完全無視他的催促。

高橋把車停在緊挨着學校的村公所旁。這時另一位高橋先生——強烈反對疏散的村長——正幫忙指揮家長開來的汽車。高橋和夫爬出汽車走上山時,纔看到一羣孩子匆匆忙忙地離開學校。

其中就有隻野哲也。他仍然和班裏其他同學一起待在操場上,而他的媽媽白江模糊交代說有事離開後,就再也沒回來。副校長石阪已經從操場上消失了一陣。他突然再度出現,還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海嘯好像要來了,」他大聲說,「快撤。我們快去交通島。排好隊,不要跑。」孩子聽話地站起來,列隊走出操場。他們按班級順序離開,高年級孩子先走。可是,有的孩子像平常那樣走,有的快步走,還有的乾脆跑起來,班級順序很快被打亂,大家混在了一起。

哲也和好友今野大輔走在隊伍前面。交通島距離學校只有不到400碼的距離,就在村外北上大橋和公路的交叉口。但是孩子沒有從學校前門走,而是被帶着從側門離開,沿着山腳走進一條與村裏的街道相連的窄巷。就是在走到這個路口的時候,哲也看見滾滾黑水沿着前面的主路洶涌奔騰。

這時距離他離開操場還不到一分鐘。他耳邊響過陣陣咆哮,眼前的滾滾黑水錶面泛着白色泡沫。鋪天蓋地的黑水不是從正前方大海的方向冒出來,而是從左邊的河裏漫出來,孩子之前就被命令朝那個方向跑。

走在前面的孩子被眼前的波濤洶涌嚇得一動不動。包括哲也和大輔在內的一些孩子立即掉頭往回跑,而後面的孩子仍繼續快速朝主路走着。看到大孩子瘋狂地朝反方向猛跑,走在後面的年齡較小的孩子都疑惑不解。

兩個男孩跑到了巷子另一頭,來到山腳下。他們眼前是林木最茂密、最陡峭的一段山坡,即使在條件最好的時候也很難攀爬。向上爬的過程中,哲也發現大輔掉了下去,他試圖把好朋友拉上來,但是沒有成功。然後哲也拼命往上爬。攀爬的時候,他回頭一看,只見黑乎乎的海嘯也在跟着他往上「爬」。海水很快漫過他的腳,他的小腿、臀部,還有後背。「海水撞上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重力,」他回憶道,「就好像有人在用力推我。我沒法呼吸,只能掙扎着喘氣。」他感覺自己卡在了一塊石頭和一棵樹中間,而海水正沒過他。接着他陷入一片黑暗。





海嘯之中


經歷過海嘯的人都會看到、聽到和嗅到一絲不同。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身處何處,以及海水要征服怎樣的障礙物才能靠近你。有些人將其形容爲瀑布,越過海堤和河堤傾瀉而下。在另一些人眼裏,它就是房屋之間迅速上漲的洪水,一開始看似弱小,只輕巧地抓住你的腳和腳踝,但突然就快速撞擊、吞噬你的腿、胸和肩膀。從顏色上看,它一般被描述成褐色、灰色、黑色和白色。人們對它有諸多形容,可就是一點都不像傳統的海浪——像葛飾北齋那幅著名的木刻版畫裏的那種海浪:藍綠色的海浪捲起優美的弧線,浪頭伸出泡沫觸角。海嘯完全是另一回事,更加黑暗,更加怪異,更加強悍、暴力,無法用仁慈或殘酷、美麗或醜陋來形容,完全是個異類。那就是海洋入侵大陸,大海自己站了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咆哮,向你衝過來。

它散發出鹽水、泥漿和海藻的臭味。最令人不安的,是它撞擊、吞噬人類世界時發出的聲響:木頭、混凝土、金屬和瓷磚發出的嘎吱嘎吱的尖利聲音。海嘯經過一些地方時,上方會升騰起一片神祕的塵埃,就像被拆除的建築物上方通常都會漂浮的一團粉末狀物質。鄰近地區、村莊和整個鎮子就像被放進了一個巨大壓縮機的嘴裏,瞬間被壓得粉碎。

在山坡上死裏逃生後,永野和一與妻子秀子終於可以看到腳下的全景,波濤洶涌的洪水衝出河堤,吞沒村莊和田野。「那是由黑水堆起的一座大山,一下子就壓下來,毀掉了所有房子,」他描述道,「它就像一個固態的東西,同時還發出奇怪的聲音,很難形容。聽起來不像大海的聲音,更像是大地在咆哮,中間還夾雜着什麼東西被壓垮的嘎吱聲,那是房子倒塌的聲音。」

還有另一個更微弱的聲音。「那是孩子的聲音,」秀子說,「他們在哭喊——‘救命!救命!’」高橋和夫此時剛爬到半山腰,「半浮」在安全的地方,他也聽見了孩子的聲音。「我聽到了孩子的聲音,」他回憶道,「可是下面洪水氾濫,只聽見海浪拍打石頭的聲音,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弱。」





在海嘯裏死去是一種什麼感覺?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有些什麼想法和感受?每個想起這場災難的人都會問自己這些問題,這些思緒困擾着他們,就好像昆蟲圍着火焰打轉。有一天,我猶豫地向一個村民提出這個問題。「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他問我,「我有個朋友可以回答你。」

他安排了第二天晚上的見面。他的朋友叫今野照天,與及川利信一樣,他也在石卷市北上町綜合辦事處工作。及川是地方官員的榜樣,爲人安靜、耐心、執着,而今野是個想象力豐富、躁動不安的人。孩提時代,他就夢想着離開東北地區,環遊世界。他的父母則想方設法打消他的這種念頭,還阻止他上大學。今野後來在當地政府謀得一職,並在長大的地方生活至今。2011年3月,他已經是當地發展部門的二把手,「防災對策」就是他負責的公務之一。

很少有人比他更瞭解地震及其對北上地區的特殊威脅。「我們當時預測還會有一次大地震,」今野說,「自從1896年和1933年的地震之後,還沒有發生過海嘯,因此我們也預料可能有海嘯。」北上町綜合辦事處所在的小村莊位於釜谷村下游2.5英里的地方,正好就在河口,毫無疑問將是海嘯必經之地。今野和同事竭盡全力確保當地人能渡過難關。

兩層樓的綜合辦事處建築在距離海平面15英尺高的地方,其底層在此基礎上又被擡高了10英尺。電力和通訊等基礎設施都被安裝在頂層。牆上還裝有數字顯示器,記錄下地震發生時的烈度[1]。就在去年8月,市政廳還組織警察、消防隊和地方官員一起進行了一次地震和海嘯預防演習。

所以當災難真正降臨時,今野能以專業防災人員的超然冷靜態度應對。

「它分三個階段,」他告訴我,「地震剛開始時,震感很強烈,但很緩慢。我看了看顯示器。當時烈度在5級以上,我知道這一階段差不多就這樣了。」地震還在繼續的時候,他就打電話告知下屬:很快就會發布海嘯警報,他很清楚這一點。「可是地震還在繼續,」今野繼續說,「而且越來越強烈。電腦顯示器和成堆的文件從桌子上掉下來。然後到了第三階段,情況變得更糟糕。」

今野周圍響起各種聲音,十分嘈雜,他緊緊抓住桌子不放。辦公傢俱在辦公室裏左搖右晃,互相碰撞,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文件櫃裏的文件紛紛散落出來。這時他再擡頭看牆上顯示器——上面只有一條錯誤信息。然後,震動和恐慌感逐漸緩解,就像心跳漸漸平緩下來一樣,石卷市北上町綜合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也立即着手進行指派的任務。

應急發電機此時轟鳴起來,大家從地上擡起翻倒的電視機重新連上電源,海嘯警報也從市政系統揚聲器中傳出來。及川和下屬分別被派往那些廣播無法傳送到的小村子。警察和消防隊代表也按照既定計劃轉移到綜合辦事處。「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今野回憶道,「沒有人受傷,大家都很鎮靜,只是辦公樓有輕微損壞。我們已經爲此演習過。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職責,也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

綜合辦事處很快聚集了57個人,其中有31個是當地人,他們都是從較脆弱的建築物中疏散出來,到這個堅固安全的現代化小樓裏避難來的。他們中間有6個附近小學的孩子,他們的學校就在河北岸,與大川小學遙遙相對。另外還有8個當地日託中心的老人,其中3個老人坐輪椅,還有4個需要被擡上樓。志願者積極上前提供幫助,把他們安全舒適地送到二樓的避難室。

下午3:14,日本氣象廳修正了即將到來的海嘯預計高度,將其從20英尺提高到33英尺。可這時備用的發電機出了問題,今野和同事沒能收到這條消息。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事情的發展。





綜合辦事處所處位置有一定海拔高度,面朝內陸,背靠北上川,它的正門正對着幾座山,山下就是小村莊。從窗戶望出去,今野唯一能看到的水流是一條緩緩流動的褐色溪流,與排水溝差不多,最終匯入北上川。「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它,」他說,「溪流裏的水變成了白色。水流開始劇烈翻騰,泡沫四濺,而且朝着錯誤的方向流去。接着溪水溢了出來,越來越多的水從後面的河裏灌進來,房子都被水圍起來了。我看見郵局漂起來,然後翻倒在水裏。有些房子被壓得粉碎,有些則漂浮在水面上。」這一毀滅過程一直伴隨着神祕的噪聲。「我從沒聽過那樣的聲音,」今野繼續說,「一部分是河水奔騰的聲音,同時又夾雜着木頭彎曲斷裂的聲音。」短短5分鐘之內,整個村子裏的80幢房子全被連根拔起,大力拋出,沿着水流上下起伏,不時撞上山體。今野的模擬訓練和災害地圖從沒告訴過他如何應對這樣的情況。「辦公樓裏的人看着下面發生的一切都目瞪口呆,」他說,「太難以置信了。一切好像發生在別的地方一樣。但當時我在想:‘啊,這就是了——20英尺的海嘯。’而且我以爲一切就將這麼結束。」

他從窗戶看到黑水正在沖毀下面的停車場。與此同時,整個建築物都晃動了一下。即使沒有親眼看到,今野也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湍急的水流衝擊着建築的低層部分,在水壓作用下,一樓的巨大玻璃窗碎了。

「就像大壩決堤一樣,」他說,「桌子、椅子和文件全被衝到了另一頭。感覺就像是另一次地震。整座建築物又開始搖晃起來。天花板上的燈和嵌板都掉了下來。」

洪水洶涌而來,政府官員、警察、消防隊員、學生、老人及其護工只能無助地看着這一切發生。今野想起了防災演習的內容,他讓所有人轉移到角落的一個房間裏,從建築結構角度來說,那是建築物最堅固的地方。當他關上房門,又出現另一個巨大危機。他的一個下屬跑來彙報新情況:隔壁大會議廳的屋頂被掀飛,砸在了辦公樓上。

今野回到辦公桌前。事態發展超出預期,幾分鐘前他還指揮着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執行反覆演練過的合理計劃。而現在,他和身邊所有人都面臨着死亡的威脅。這棟建築物正承受着趨於極限的壓力。一樓已經被大水淹沒,現在浪潮正涌向二樓。黢黑的洪流毫不留情地拍打、吞噬着辦公桌,今野不得不爬到桌子上。突然又一陣猛烈撞擊,他被拋了出去。

外面非常冷,今野感覺到自己在緩慢墜落。他能夠看到自己被拋出來的那棟樓的情況,所有窗戶都涌出水來。他還看見另一個同事阿部跟他一起被拋出來:戴着眼鏡的阿部一臉驚恐的模樣印在了他的腦海裏。然後,他就跌落進水裏。

洪水不斷翻騰,波濤洶涌。今野覺得自己「就像被放進了洗衣機裏」,洪水緊緊抓住他,讓他動彈不得。他感覺有一股力量在往下拽自己,他觸碰到了柏油路的表面——那是停車場的地面,現在已成爲汪洋的海底。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向盡頭。「人們說的都是真的,你會看到家人的臉、朋友的臉。這是真的——我還記得。出現了所有人的臉。我腦子裏出現的最後的聲音是:‘我完蛋了——抱歉。’那是一種不同於恐懼的感覺,純粹是一種悲傷和遺憾。」

就在回顧人生的最後時刻時,今野突然發現自己的脖子能動了,接着是胳膊和腿,他開始邊踩水邊撲騰,奮力向上衝出水面。

他四處尋找可以抓住的東西。他抓住一根樹枝,可是太細太小。他轉而抓住一根較粗的木頭。浮出水面後,他又看到了阿部,阿部臉上沒了眼鏡,正抓着一根結實的原木,被水流帶着向北衝去,那個方向遠離河道,靠近山丘。而今野在洪流中轉着圈,朝相反方向流去,那裏之前是河道,此刻早已變成一片汪洋。

之前面對死亡都毫不畏懼的今野現在卻害怕起來。「就像被捲入旋渦一樣,」他回憶道,「我又被拽了下去,想着這次一定是結束了。可不知怎麼我又被放了出來,漂在河中央,河水舒緩而平靜。」

他抓住一塊寬大的木板,那是某幢房子外牆的一部分,比旋轉的樹枝更牢固。他抓着木板穩穩地向岸邊漂去,不遠處的山丘在一片汪洋中露出了頭。他大概知道被淹沒的河堤和公路在什麼位置,他想象着自己的雙腳踩在淺水處,涉水走向安全地帶。可是就在重新燃起希望之際,海嘯開始退去,奔騰的水流改變了方向。

今野發現自己又被帶回深水中,朝着河口漂去。熟悉的地標一閃而過。他看到辦公樓的輪廓——它竟沒有倒塌。今野緊緊抓着木板,被退潮帶着往下游衝去,穿過裂開的河口,直奔太平洋。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看不見任何其他活的生命,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整個世界彷彿都被洪水吞沒,而他是唯一的倖存者。他的諾亞方舟就是那塊約18平方英尺的木牆,他時而緊緊抓着它,時而幾乎半趴在上面。它救了他的命——如果他抓住的是更小一點的東西,支撐不了多久就會耗盡精力,被拋入水中。雖然他已經越過從河到海的門檻,卻仍然在遼闊的追波灣裏,他一直能看到陸地。第一次巨大的海嘯把他拉回來後,接下來的一波浪頭又再次把他拖回河裏。

他被帶着衝向一段較高河堤的邊緣,那下面曾經是一個小停車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這段坎坷旅途的起點。洪水傾瀉而下,彷彿黑色的瀑布,今野漂浮在水面上,在瀑布邊緣搖搖欲墜。他很擔心隨着瀑布急墜而下將使自己失去意識,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確失去了意識。當他恢復意識時,發現自己躺在亂七八糟的瓦礫堆上,身邊還有一個紅色屋頂,木質的框架結構仍完好無損。他爬上屋頂,這是他從辦公室掉進水裏後第一次從水裏出來。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在他看來,接下來的經歷纔是最可怕的折磨。

「突然起風了,」他回憶道,「狂風捲着雪花。天非常冷。我身上只有一件溼淋淋的襯衫,沒有外套,沒有鞋。我開始顫抖。我能看見山丘。它們很近,而我又很會游泳。可是我太冷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游過去。我的意識又模糊起來。我開始數數。我想知道海嘯改變方向需要多長時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再次把我帶到海里。我數到160——我還記得這個數字,這時,我身下的屋頂開始移動。」

隨着屋頂在水中打轉,今野再次失去控制。然後,就在他視線逐漸模糊的時候,一個熟悉的地方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個名叫鈴木光子的老太太的家,她以前在當地幼兒園當老師,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她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具有保護作用的山形成了天然屏障。只見她家的一樓已經被淹沒,但是高層並沒有進水。就在這時,他聽見有聲音從那裏傳來:「堅持住!」

那是鈴木夫人。她看見了屋頂和趴在上面的人,但沒有認出那是誰。屋頂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竟朝着她的房子漂去。它最終停了下來,緊緊地靠着她的前門。

老太太低頭看向他。「小照天!」她驚呼道,「你在這裏幹什麼?快爬上來。爬上來!」

「我不能,鈴木夫人,」今野答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在說什麼呢?沒有力氣?快起來。」

這時浪花重新涌動,再次把屋頂拉向遠離房子的方向。這是今野最後的機會。他強迫自己站起來,可是卻陷入一堆掉下來的電線中。「我被它們纏住了,」他說,「我抓住它們,然後從前門游到她家。房子裏一片漆黑。鈴木夫人在樓上,她打着手電筒,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那段記憶都消失了。但我最終到了樓上。」

當時已是下午5點。今野已經在水裏掙扎超過兩個半小時。他沒有被淹死,但現在很可能因爲體溫過低而凍死。他開始因此變得狂躁不安。鈴木夫人後來告訴他,即使是在極度疲憊的情況下,他的行爲舉止也像個瘋子,他拉開她的抽屜和櫥櫃,把裏面的東西扔在地上,瘋狂地翻找乾衣服。這位老教師耐心安撫他,給他脫掉溼衣服,讓他躺在自己的牀上,讓他重新感到溫暖。今野對這一段也沒有一點記憶。他只記得自己說過「金手」。「那是鈴木夫人的手,」他說,「但那同時也是佛陀的手。它彎曲着,很軟,很溫暖。那段時間裏,我覺得自己看見的不是她。我無法睜開眼,可是我看到了慈祥圓潤的佛陀和那雙金色的手。」

第二天一早他猛然醒來,因爲焦慮而十分激動。透過窗戶,他看到洪水已經退去,不顧鈴木夫人擔憂的懇求,他毅然走向辦公樓。他想找到之前一起避難的其他人,那些人都被他帶到了安全的房間。從老太太的家到辦公樓只有幾百碼的路程,可他是穿着一雙拖鞋在雪地和碎石中行走,所以花了一小時才走到。他爬上一塊高地,擡眼望向不遠處的辦公樓,立即明白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整幢樓的外牆已經開裂。辦公樓附近全是屍體,有的半陷在泥沼裏,有的掛在欄杆上。最可怕的是,四周一片寂靜。「那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完全沒有任何聲音,」今野回憶道,「我害怕得不停顫抖。」

辦公樓裏還有另一個倖存者,他被衝到山上,後來被救到安全的地方。其餘所有人都死了——警察、消防員、孩子以及拄着柺杖和坐着輪椅的老人。阿部也死了。今野看到他被衝向山邊,他也的確活着爬到了山上,但已筋疲力盡,當天晚上就凍死在了山上。

那麼多人都死了,是什麼讓今野倖免於難呢?是體力還是毅力——或者僅僅是一頭扎進水裏前幸運地進行了最後一次深呼吸?水中不明物體的撞擊讓他身上佈滿黑色淤傷,但他的臉沒事,最嚴重的傷是三根手指骨折。他立即重返工作崗位,協助安置難民,確認屍體身份,安撫失去親人的家屬。

即使是對沒有經歷過這場災難的人來說,這些工作都可怕得讓人難以承受。但今野發現,這次經歷讓自己忽視了精神上所受的折磨,變得無所畏懼。他對生或死都不再心生恐懼。他就像一個從重病中康復的人,擁有了對未來感染的完全免疫力。對於自己何時會消亡——現在、不久或遙遠的未來——他已毫不關心。



* * *



[1]「烈度」是指地震對地面的影響,各地的烈度因與震中距離的不同而有所不同(與震級相對而言,震級只是一個數字,用以測量地震釋放的能量)。日本氣象廳將地震烈度分爲7個級別。1級烈度代表震動微不可感。而如果烈度達到7級,人和物會被拋來拋去,還會發生滑坡事故,很多建築物會被毀壞。





三途川


只野哲也爬到了山上,泥漿模糊了他的雙眼,海嘯的咆哮聲還飄蕩在他耳中。各種樹枝、雜物壓得他無法動彈,他還感覺到有什麼蠕動的活物沉沉地壓在身上。那是高橋廣平,哲也的朋友,也是五年級的學生。一個家用冰箱救了廣平的命。當他在水中拼命掙扎的時候,這個冰箱敞着門漂過,他扭動着身體鑽了進去,乘着這個冰箱船在水中漂浮,最後被它拋到了同學的背上。「救救我!我在你下面。」哲也哭着說。廣平把他拖了出來。兩個男孩站在陡坡上向下看去。

哲也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和朋友都已經死了。他以爲底下咆哮的洪水是三途川,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冥界之河——斯提克斯河。善良的人能從橋上安全過河,而那些犯下罪孽的惡人必須在隱藏着惡龍的水流中經受考驗。天真無邪的孩子既談不上有什麼罪孽,也不適合用其他道德準則來評價,他們要依靠一個善良的佛陀引導,才能渡過三途川,以保護他們免受魔女和惡魔的傷害。

「我以爲自己死了,」哲也回憶道,「死人……三途川,但是,我看到了新北上大橋和交通島,所以我又想,這可能就是釜谷。」

已經退去的洪水再次涌上山坡。兩個男孩顫顫巍巍地繼續往山坡上爬。哲也臉上黑乎乎的,青腫一片。他頭上戴着的塑料安全帽大小並不合適,在海嘯的衝擊下,帽子的繫帶扭曲纏繞在一起,緊緊勒着他的眼睛。他的視力由此好幾周都受到影響,此時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下面洪水氾濫的情況。

廣平的左手手腕骨折,身上也被荊棘刺得遍體鱗傷,但是他的視力沒有受影響。他清楚看到了學校和同學的命運,他永遠也不會公開談論這件事。

哲也察覺到廣平臉上流露出深深的睏意。「必須堅持住,我這麼想——那很危險,」哲也繼續說,「我不能讓他救了我,然後又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可是,他的朋友意識越來越模糊,哲也自己也開始昏昏欲睡,無法集中精神。他的妹妹之前也在學校操場,他那找藉口離開的媽媽一定也在下面某個地方。他想到了日本自衛隊的士兵:此刻他們一定已經在前來救援的路上。他朝士兵大叫:救命!救命!「可是他們沒有來,」哲也還記得這一切,「就在我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廣平睡着了。」





及川利信和同事一邊大聲廣播疏散警報,一邊撤出釜谷,來到大橋對面的交通島。然而讓他失望的是,仍然有很多車從相反的方向涌進釜谷村,朝着海嘯襲來的方向駛去。他們停下車,想要設置一個臨時檢查點,迫使司機掉頭回去。他們剛一停車,洪水就漫過河堤。

「那水就像瀑布一樣從我們頭上砸下來,」及川說,「我們拼命跑起來,完全沒有時間思考。」當時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學校後面那座山另一側的一個陡坡。短短几秒時間裏,其中四個人就跑到了山邊,手忙腳亂地向上爬。一個叫佐藤的男人掉進水裏,但是很快就被同事使勁拽了出來。而他們的第六個同事菅原秀幸困在車裏被大水沖走了,之後再也沒有人見到他。

他們在山坡上目睹海嘯吞沒道路和交通島——那是副校長石阪選定的疏散地點,如果老師或孩子到了那裏,肯定會被30英尺高的海嘯摧毀。通過計算海嘯穿過鬆林後經過的距離和時間,及川計算出海嘯的速度——超過40英里每小時。海嘯裹挾着松樹呼嘯而來,摧毀力大大增強——相當於60英尺長的大木槌,毫不留情地摧毀一切障礙物。當它們撞上大橋時,樹幹與橋拱糾纏在一起,將其變成一個臨時水壩,引導着海嘯激起的水流向下游河堤衝去——也就是直奔釜谷而去。「情況更加糟糕,」及川回憶道,「橋底當然仍有水流。但是樹幹形成的障礙迫使一些水迴流,淹沒了村莊和學校。」

河堤的施工質量參差不齊:一些地方的河堤就像小孩子砌的沙堡一樣,水一衝就垮了,堤後的房子就這樣完全暴露在洪水猛獸面前,間垣村難逃厄運。「跟我們在一起的佐藤先生就住在間垣,」及川記得很清楚,「他親眼看着自家房子被沖走。他的父母、女兒和外孫還在房子裏。他失去了全家所有人。他忍不住失聲大叫:‘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其中一個男人隨身攜帶攝像機,他一度打開了它。這段118秒的視頻是唯一記錄下大川地區洪水氾濫景象的影像資料。[1]受傷的攝像師舉着攝像機,鏡頭在黑色的河水、大橋綠色的橋拱和間垣之間來回劇烈晃動,而鏡頭中的小村莊只剩下了一幢房子。突然,鏡頭朝上拍到樹木和天空,應該是攝像機掉落到了乾草地上。視頻中傳來剛纔拿着攝像機的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失去什麼親人,只聽見他高聲問:「學校還好嗎?學校怎麼樣?」





儘管穿着溼透的衣服瑟瑟發抖,佐藤還是跟一個同事一起從另一側下了山,剩下的三個人則由及川帶着繼續向上爬,試圖尋找更多倖存者。他們在樹林中打探,一邊搓手取暖一邊放聲大叫。最後,有一個強有力的聲音迴應他們,那是老人高橋和夫,他超過那些驚慌逃跑的小學生,跑上了山。

高橋是個暴躁易怒的老人。很多記者上門拜訪,想要問他有關海嘯的經歷,都被他打發走了。他對這些事沒興趣,但他是那天的英雄之一。他在驚濤駭浪中救了六個人的命。

就在他往山上爬的時候,海嘯追了上來,但他穩定心神,跑贏了海嘯。他聽到附近有很多哭喊聲,有一個聲音就近在耳邊。他跑了過去,發現一個女人正試圖救一個小女孩,後者被困在漂浮的碎石中間。高橋冒着跌倒的危險下水,把女孩拖了出來。這個女孩叫鈴木名奈,是大川小學一年級學生,是海嘯中最小的倖存者。高橋沿着山地邊緣大步向前,沿路又救了五個人,其中大多數是老人。

他把這些倖存者帶到山上的一處空地,大家席地而坐,不停打着寒顫。有人掏出一個打火機,大家用竹枝和竹片生起了火。樹林中不時傳來呼救聲,高橋都會循聲去救人。與及川的隊伍會合後,他們又找到了哲也和廣平,把他倆也安置在火堆旁。

總共有14個人聚集在這裏。此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還下起了雪,異常寒冷。大多數倖存者都穿着溼衣服,一個老人還光着腳。但沒人多說什麼。他們把結着霜的竹枝扔進火堆,還在火堆旁支起樹枝,把溼衣服搭在上面。沒有人哭,也沒有人情緒激動,但也沒有任何相互鼓勵,更沒有振奮精神的歌聲。山上所有人都在想着不在場的人——父母和祖父母,兒女和孫子、孫女,兄弟姐妹和伴侶,他們一定還在下面某個地方。

這羣倖存者中有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他們渾身上下已經徹底溼透。只見那個妻子手裏緊緊抓着什麼東西,及川以爲那是個光滑的黑色洋娃娃。突然,他看到那個「洋娃娃」無力地動了動。原來那是一條小狗,它掉進水裏時還是白色的,從水裏出來時就被臭烘烘的泥漿染成了黑色。「就跟我們身上的襯衫一樣,」及川形容道,「在海嘯裏,所有白的都變成了黑的。」

那個丈夫身上看不見什麼傷口,但他的內心顯然受到了嚴重傷害。他已經不會說話,呼吸一直很短促,很吃力。山上的人沒有任何專業醫療知識,而他急需治療。這裏離主路只有幾百碼距離,離入釜谷村也只有不到一英里遠。但四周一片漆黑,樹林裏到處都是障礙,路面也結了冰,十分溼滑。山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費盡心思與寒冷做鬥爭。哪怕是爲了幫助一個身負重傷者,大家也根本無法爲了救他棄火堆而去,所以他們只是讓他躺在火堆旁,試圖讓他暖和點。大約在凌晨3點,他突然停止了呼吸。

「沒人因此心煩意亂,」及川說,「連他的妻子都沒有表現出太多悲傷。在那種情況下,在他們死裏逃生後,那件事——我是指死亡——就不再令人害怕了。」天空飄着大雪,地上都結了冰。哲也和另外兩個孩子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通常你會阻止他們這樣做,」及川繼續說,「你不會讓一個孩子在那樣刺骨的寒冷中睡着。可是,我們就讓他們那樣睡着了。」

清晨6點左右,太陽升起來了。三個孩子、一條狗和其他十個倖存者動了動身體,陸續從地上站起來。在海嘯到達的最高處,有人發現了一個蜜橘和一袋夾心餅乾,孩子把它們分着吃了。沒人有力氣扛動屍體,那位老人就被留在了身後的山坡上。他們下山來到主路上,然後沿路走向入釜谷,附近地區的難民都聚集在那裏。他們在那裏遇見了另一個倖存者——遠藤純二,唯一活下來的老師,也是一定知道學校到底發生了什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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