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固態蒸汽 - 巨浪下的小學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序言 固態蒸汽

巨浪下的小學 by 勞埃德‧帕裡

2020-1-10 18:30

2011年3月11日是一個晴冷的週五,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兒子的臉。當時我在東京市中心的一家診所,注視着一個小屏幕上的圖像。在我身旁,F裸露着部分身體躺在檢查牀上。她橢圓形的肚子上塗滿透明凝膠,醫生正拿着一支發光的塑料棒壓在上面。屏幕上的圖像隨着棒頭的移動而變化、跳轉。

我們知道要找什麼,但看到那麼一小團東西時,仍然驚訝不已:熟悉的頭重腳輕的輪廓,心臟和若隱若現的心室,腦袋,脊柱,每一根手指,還有那麼多動作——手臂划動,蜷起腿,頭不時點一下。接着,畫面一轉,一張發育良好卻又有點怪異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還十分有模有樣地打了個可愛的呵欠。我們的第二個孩子——我們的兒子,雖然對此還不確定——還在那兒,還好好地活着。

診所外面有點冷,寒風陣陣,但天氣仍算晴朗,寬闊的大街上滿是中午出門購物的人,還有從附近辦公樓出來吃午飯的上班族。我們推着蹣跚學步的女兒來到一家咖啡館,把即將到來的弟弟或妹妹的模糊照片拿給她看,那是從掃描儀屏幕上打印出來的。

兩小時後,我正坐在位於10樓的辦公室桌前。海嘯開始時我在做什麼?寫郵件?看報紙?望着窗外?災難開始前幾個小時發生的事中,我能記起來的,就只剩下在診所屏幕前的那段時間,這已足以讓那一天變得難以忘懷——當然還有在他尚未出生時,看着他的臉所帶來的感動。

我已經在日本生活16年,我很瞭解——或者說我自以爲很瞭解地震。我經歷過足夠多的地震——從1995年在東京定居開始,僅在首都地區,我經歷過的有震感的地震就多達17257次,前兩天才剛感受過一次。當時我只是坐等震動結束,留心觀察震級和烈度的監測數據,同時還得意洋洋地在線實時播報,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讓我羞愧不已:

@dicklp

星期三 2011年3月9日 11:51:51

地震了!

星期三 2011年3月9日 11:53:14

震中,宮城縣。北部太平洋沿岸發出海嘯警報。東京有輕微震感。

星期三 2011年3月9日 12:01:04

震感更強了……

星期三 2011年3月9日 12:16:56

@LiverpolitanNYC,這裏一切都好,謝謝。晃動得比較厲害,實際影響沒那麼大。

星期三 2011年3月9日 16:09:39

今日日本地震災情最新情況:據報道,巖手縣有10釐米高的海嘯。跟我的洗碗水深度差不多嘛。

第二天,日本東北部太平洋同一海域又發生一次強震。同樣地,遠在東京也有震感,但這次即使是在震中附近區域,也無任何傷亡或嚴重損失。日本共同通訊社報道稱:「加上週四早上的地震,日本自週三以來發生的有感地震次數已超過30次。」其中多次爲強震,而不是僅能被科學儀器探測到的地下震動。地震學家警告,「地殼運動」預計將減弱,但下週左右將發生「強烈餘震」。

在相近時間內發生的一系列地震被稱爲「羣震」,它們是更強烈的地震甚至是火山噴發的先兆。雖然多數地震災害有這種先兆,但也不都是如此。大多數羣震只是一嘯而過,沒有造成什麼破壞。幾年前我報道過這一現象,當時的羣震顯示,富士山有噴發跡象。後來雖然仍有一系列較弱的地震,但預測的災情並沒有出現,所以本週也沒有理由特別擔心或驚恐。

當天日本也沒有發生其他什麼引起國際關注的大事。針對政治獻金醜聞,日本首相菅直人拒絕了一些呼籲其辭職的半真半假的請求,東京都知事預計將宣佈是否謀求連任。「茨城機場迎來運營週年紀念」,一家新聞社把這條新聞做成了頭條。另一家的頭條則是:東京證券交易所迎來首家零食生產商。下午2:48,一條獨佔一行的緊急簡訊突然出現:「突發新聞:強震襲擊日本。」

大約一分鐘前我就有點感覺。一開始還是那種熟悉的溫和震感,辦公室地板上傳來平緩但明顯的震動,然後是左右搖晃。隨後,又傳來特別的聲音——乙烯基塑料製成的遮光簾相互激烈碰撞,發出玻璃般清脆的叮噹聲。兩天前也出現了相同情況,但一會兒就停了。因此,即使窗戶玻璃開始咯咯作響,我仍然安坐在辦公椅上。

@dicklp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4:47:52

東京又一次地震……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4:47:59

強震……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4:48:51

16年來我所經歷過的最強的……

等到文件櫃的滑動抽屜個個大張其口,我坐不住了,也無法繼續打字。從10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100碼[1]外的樓頂上有根刷着紅白條紋的電信桅杆。我告訴自己:等那根桅杆開始晃動,我就撤。剛這麼想完,我就注意到一座更近的建築物有些異常——我所在大樓的另一側發生明顯彎折。我迅速彎腰鑽進了辦公桌下的狹小空間。

後來我看新聞報道才知道震動持續了6分鐘,可是在震動持續的當下,時間的流逝方式非常陌生。叮噹作響的百葉窗,哐啷直響的玻璃窗,劇烈的搖晃和震動營造了夢境般的虛幻氛圍。當我從「恐懼的洞穴」中爬出來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裏面躲了多久。震動本身並沒有那麼令人害怕,但它會越來越強烈,而且不知道何時會結束,這才令人膽戰心驚。現在,書架上的書都滑了下來。隔板上的一塊白色寫字板也掉了下來。我所在的這棟12層大樓原本十分普通,看上去不新不舊,也沒有特別堅固或脆弱,但此刻它的內部正發出陣陣低沉的呻吟。這是一種幾乎沒人聽過的聲音——一種流露出極度痛楚的令人揪心的聲音,彷彿瀕死的怪獸發出的死亡哀嚎。這個聲音持續了很久,足夠讓我想象地震如果繼續加強,將會發生些什麼:書架和文件櫃傾倒,窗戶玻璃爆裂,天花板掉到地板上,地板本身也會塌陷,倒塌和碾壓產生轟響。

不知什麼時候,地震開始減弱。建築物的呻吟逐漸低沉,變成喃喃低語。我的心跳也慢了下來。我發現自己的平衡感有點紊亂,整個人感覺就像剛下船的乘客,難以分清晃動是否已經完全停止。5分鐘後,百葉窗上的繩子仍在輕微搖晃。

大樓內部的廣播響起,災難應急控制室發出一則通知——東京每座大型建築物裏都有這麼一個控制室——向我們保證這棟樓十分安全,我們應該待在大樓裏。

@dicklp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4:59:44

我沒事。這是一次令人心驚膽戰的強震。還有餘震。東京灣附近起火了。

在日本,沒有理由不爲地震做好準備,所以在我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裏,我們也已經根據建議,採取恰當的預防措施。辦公室裏沒有放置較重的相框,書架和文件櫃也都固定在了牆上。因此,除了一些掉到地上的書以及物件整體上的移位,辦公室內一切井然有序,連最重的物品電視機都寸步未移。我的日本同事打開電視,所有頻道都已在播放相同的畫面:一張日本地圖,其太平洋海岸標示着不同顏色的色塊,紅色表示極有可能發生海嘯,震中地區用一個十字標示了出來,位於地圖的右上角——本州島的東北部。過去幾天,這片被稱爲Tohoku[2]的日本東北地區羣震頻發。

我一直在撥打F的電話,但一次也沒撥通。問題不在於基礎設施遭到破壞,而是因爲日本東部的每個人都在使用手機。我用座機撥通了保姆的電話,她在幫我們照顧19個月大的女兒。她們倆仍躲在餐廳的桌子下,驚魂未定,但好在沒有受傷。當我最終撥通F的電話時,得知她也在辦公室,正在清理相框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們的通話時斷時續,因爲就在主震過後幾分鐘,我們各自所在市區又開始經歷餘震。

因爲電梯暫停使用,我走下9層樓梯去查看附近商店和辦公區的情況。表面上幾乎看不到什麼明顯破壞。一家老式理髮店門前的條紋彩柱略有傾斜,一扇櫥窗的平板玻璃上有裂縫,一面石膏牆穿了個孔。街道上擠滿了從辦公室疏散出來的上班族,很多人頭上戴着白色塑料安全帽——日本公司分發給員工的、用以應對類似災難的東西。在擁擠的城市建築物上空東面,遠遠地可以看到一道黑煙,那是一家煉油廠起火了。後來,一些報道讓人覺得地震彷彿讓東京經歷了一場歇斯底里症大發作,大家都體驗了一番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震撼。但這些報道都在誇大其詞。由幾個世紀的地震破壞中演化而來的現代工程學和嚴格的建築法規,都經受住了考驗。一陣短暫的警報過後,是長達數小時的通信中斷、各種不便和百無聊賴。但是大家普遍的表現是無奈接受現實,而非驚慌失措。

一家老式瓷器商店的主人連一個盤子都沒有損失,這家店裏一個花瓶可都要賣5000英鎊。我們跟幾位身着和服的年長女士聊了幾句,地震發生時,她們正在附近的歌舞伎劇場觀看一場演出。「他們剛開始表演最後一幕,觀衆都尖叫起來,」其中一人說,「但演員繼續表演,沒有絲毫猶豫。我以爲震動很快會平息下來,可它一直持續不斷,所有人都起身向大門涌去。」著名歌舞伎演員尾上菊五郎和中村吉右衛門等頭牌明星則在觀衆逃離時深深鞠躬,爲中斷表演致歉。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6:26:40

東京中心區很平靜,沒什麼破壞。我在銀座附近走了30分鐘,只發現一扇窗戶和幾面牆有裂縫。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6:28:56

好像只有千葉縣的一家煉油廠着火。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6:40:31

日本11座核電站關閉。震後無相關險情報道。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7:47:25

我已經記不清餘震次數,15次或更多。據日本電視臺報道,最近一次餘震源頭與第一次主震震中位置不同。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8:20:10

無法撥通東京地區電話的人請使用Skype,東京的網絡似乎還通暢。

回到辦公室,我們再次打開電視。日本財力雄厚的廣播公司都已調動飛機、直升機和各種人力展開報道。國外電視臺也在滾動播報地震災情,感覺有線新聞製作人都被這種可怕新聞激發出了幹勁,而且幾乎毫不掩飾。我開始爲我們報紙的網站整理報道,試圖從有線電視、衛星電視、互聯網、傳真和電話的圖片、聲音和文字中理出頭緒。但事實仍然模糊不清,令人沮喪。地震來了,又走了,人類的反應顯然十分到位:首相辦公室組織成立了災難應急小組,機場、鐵路和高速公路都已關閉。目前爲止造成了哪些實際損失呢?有幾起火災報道,包括煉油廠那一起。可是就在地震發生的最初幾個小時裏,地震學家甚至無法就震級達成一致,震中所在地東北沿岸更是悄無聲息。

傷亡人數極難確定。晚上6:30,電視新聞報道稱有23人死亡。但到了晚上9點,這一數字上升到61人,午夜過後,各大通訊社報道仍稱死亡人數爲64人。顯然,隨着通信逐漸恢復,具體數字還將繼續上升。這種情況通常會催生一種非理性的悲觀情緒,人們會傾向於相信最糟糕的可能性,而最終結果很可能沒有那麼壞。

@dicklp

2011年3月11日 星期五 17:58:43

截至目前,東京尚無人員死亡的相關報道。我預測東京可能會有二十幾人不幸遇難,而日本東北地區可能有數百人遇難,但不會更多。不會出現大規模傷亡。

現在已經有幾段航拍視頻記錄下海嘯來臨的那一刻,但反覆在我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是從仙台市南部的名取市上空拍攝的。攝影師從陸地而不是海面開始取景,一開始展現了暗沉冬日下的稻田景象,接着可以看到有什麼東西正向大地襲來,那看起來就像有生命的東西,像一隻長着棕色鼻子的餓獸在大地上狂奔。它的頭是一堆支離破碎的浮沫,地面上所有汽車都在它的背上浮動。它移動的時候似乎還冒着煙,軀體不像水或泥,更像一種固態蒸汽。接着,可以在畫面中看到一艘大船在陸地航行,距離大海有數百碼遠,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地面上那些鋪着藍色瓦片的房子表面上看雖然還很完整,屋頂卻跳動着橙色的火焰,一幢幢房子都在洪水氾濫的陸地上轉圈。這個怪物把道路變成河流,又將其吞沒,然後又去更多的田地和道路肆虐,朝着村莊和車流密集的高速公路呼嘯而去。一個司機在它前面加速,拼命逃跑,直至汽車和車上的人被海浪吞沒。

這是已知在日本發生的最大一次地震,也是地震學歷史上嚴重程度排到第四的一次強震。它的猛烈衝擊使地軸偏移6.5英寸,[1]也讓日本向美洲大陸移動了13英尺。[3]而在隨之而來的海嘯中,有1.8萬人失去生命。海嘯最高時達到120英尺,導致近50萬人流離失所。福島第一核電站的三個核反應堆熔化,放射性物質泄漏,污染了整片區域,這是自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以來最嚴重的核泄漏事故。地震和海嘯造成的損失高達2100億美元,[2]是迄今爲止造成損失最慘重的自然災害。

這也是日本自二戰以來遭遇的最嚴重危機。它終結了一任首相的政治生涯,也促成了另一任首相的登場。海嘯造成的破壞擾亂了世界上一些巨頭企業的生產。核災難則導致供電中斷數週,影響了數百萬人的生活。也因爲如此,日本剩餘的全部50個核反應堆都被關閉。[3]同時,數十萬人走上街頭進行反核遊行,福島核泄漏事件還讓德國、意大利和瑞士等國政府紛紛放棄興建核電站。

核電站附近的土地在未來幾十年裏都將受到污染。被海嘯摧毀的村鎮可能再也不能恢復原貌。在遠離災難現場的人羣中,痛苦和焦慮仍以無法想象的方式悄然擴散。有農民因爲突然無法出售自家的農產品而自殺。[4]無辜的電力公司工人發現自己成了責備和歧視的對象。恐懼生根發芽,對於看不見的毒物的恐懼在空中飄蕩,在水中流淌,甚至有傳言說母乳也有毒。外派來日本工作的人更是極度恐慌,他們的家庭、公司和大使館甚至撤離到距離東京140英里[4]以外的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10樓的辦公室裏,無法得知外界傳來的種種消息是否屬實。但第二天早上,事實已顯而易見,那時我正開車從東京前往沿岸受災地區。我將在日本東北地區停留幾周,沿着這片被洪水淹沒的狹長地帶展開探尋,有些地方縱深達3英里。我探訪了一家醫院,那裏的病房晚上都用蠟燭照明。就在距離醫院100碼的地方,熊熊燃燒的工業油罐火光沖天,給這片區域增添了一種末世氣氛。我看到有的鎮子先被洪水吞沒,後又遭火焚;汽車被巨浪掀起,然後重重跌落到高層建築物的屋頂;鋼鐵遠洋船舶竟停泊在城市街道上。

我小心翼翼地進入核電站附近幽靈般的禁區,那裏的奶牛活活渴死在地裏,成羣的寵物狗住在廢棄的村莊裏,正逐漸變成野狗。我穿着防護服,戴着面具和手套,孤身走進受損的電站。我採訪倖存者、被疏散人員、政治家和專家,每天報道日本當局遲緩且收效甚微的救援行動。我爲報紙撰寫大量文章,發了數百條聲嘶力竭的推文,接受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的採訪。所有這些經歷彷彿一場混亂不堪的夢。

那些在戰區和災區工作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後,就會習得一種從事件中抽離出來的本領。這是一種職業需要:如果輕易就被這種死亡和痛苦的景象壓垮,那沒有哪個醫生、救援人員或記者能幹好自己的工作。獲得這種本領的訣竅在於收起同情心,不要把每個人的悲劇當成自己的悲劇,而我已經掌握這一竅門。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知道一切是多麼駭人聽聞,但關鍵是我自己不能被嚇倒。

「一切都在轉瞬間……一些只存在於想象中的事情突如其來,而我們能做的仍然只是想象,」菲利普·古雷維奇[5]寫道,「這也是我感興趣的地方:想象真實的特殊必要性。」[5]構成災難的事件是如此多樣,其影響力也如此巨大,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在進行公正的報道。它就像是一個形狀怪異的巨大包袱,沒有任何邊角或可抓握之處:無論我嘗試多少種不同的方法,都不可能把它從地上提起來。隨後的幾周裏,我心中涌動着驚愕、憐憫和悲傷的情緒。但在麻木的抽離過程後,我就完全忽略了這種不安。

很久以後,在海嘯發生之後的那個夏天,我才聽說海岸邊一個小社區裏發生的意外悲劇。那個社區叫大川,位於日本一個被遺忘的地方,那裏羣山環繞,稻田遍地,靠近一條大河的河口。我來到這個面目模糊的地方,停留了幾周。在後來的幾年裏,我遇到了很多倖存者,聽說了很多有關海嘯的故事,但只有大川讓我回去了一遍又一遍。正是在那裏,在那所學校中,我才真正學會了如何去想象。



* * *



[1]1碼相當於0.9米。——編者注

[2]發音爲「Tour-Hock-oo」,最後一個音節發音短促。(若無特別說明,書中腳註均爲作者原注。)

[3]1英寸相當於2.5釐米,1英尺相當於30釐米。——編者注

[4]1英里相當於1.6千米。——編者注

[5]菲利普·古雷維奇(Philip Gourevitch),美國作家,代表作爲《我們想通知你,明天我們將和家人一起被殺》,書中講述了1994年的盧旺達大屠殺。——編者注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