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消失的世界 by 湯姆·斯維特里奇
2020-1-9 20:01
1997
「舊年白雪,如今安在?」
——弗朗索瓦·維庸,《昔日女人之歌》
01
分身,非真實的存在。
一個女人穿著橘色太空衣,一個女人從河裡走出來,一個女人被釘在十字架上。莫斯降落在阿波羅蘇塞克機場,NSC的工程師從船艙把她抬了出來。彷彿過去的經歷只是一段侵入現實的幻想。靜脈輸液、藥物治療。
他們想讓我活下去。
奧康納來到莫斯床邊,被她的臉嚇了一跳。「他們只跟我說你的傷勢和車禍受害者差不多。」他看著她殘缺的鼻子和牙齒,她的眼瞼耷拉下來,可能永遠也不能癒合。奧康納像父親撫摸女兒的傷口一樣摸了摸她的臉,「夏儂,我對不起你,」他說,「發生的這些事……我真的對不起你。」
「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說。她想起奧康納曾在另一張病床前,看著那變黑的腳趾和長滿壞疽的發臭的小腿向她道歉。我只是個分身,她想,但她實在無法開口承認這一點。她害怕看到奧康納的反應。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他的懺悔,甚至害怕當他知道她只是未來世界的一個幻影、一個亡靈,而真正的莫斯剛被人從十字架上解下來就消失了,他對她的所有關懷和友情就都分崩離析了。我不是真實的,她很想承認,但她害怕讓他失望,害怕他對自己失望,就像一個放棄了女兒的父親。她害怕被一個人扔在醫院裡。
「我找到他們了,」她說,「我找到『天秤號』了。」
「跟我說說?」
森林小徑、末界的嚴冬、飛船冒出的藍色火球——有些記憶已經不太深刻了,連她都分不清是事實還是幻想。你會目睹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她實在記不清楚了,他們拿走了我的腿。她想起自己的殘肢,編號V-R17,密封在真空袋裡被人送走了。
「我先說我確定的事吧,」她說,「末界不是人類的命運,它並不是一種確定性——只是末界到來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們以為它是確定的。」我生活的世界裡就沒有末界。「它不是確定的,不是人類的命運。」
「怎麼講?」奧康納問。
「海德克魯格認為NSC才是會把末界帶來現實世界的元凶,NSC的一些行動會導致這種情況發生。我聽他提到了什麼『鏈條』,一條NSC的資訊鏈,能讓他們找到那個『天秤號』偶然發現的陌生星球。NSC會把末界帶回來。」
「這不可能,夏儂。」
「所有謀殺案和恐怖攻擊,還有那個化學武器實驗室?」她說,「都是為了打破這個鏈條,阻止NSC把末界帶回現實世界。他們想削弱我們探索深水的決心。NSC會引發災難,NSC會帶來末界。」
「你不能被那個男人洗腦啊。」奧康納說。
「我猜派特里克·莫索特當初正打算把埃斯佩蘭斯的位置賣給海軍,或者是QTN的來源,或『天秤號』的位置,」莫斯說,「他想保護自己,因為他知道海德克魯格想殺了他。他想交換一個新的身分。莫索特僱了個律師,叫卡拉·杜爾。」
想到這裡,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卡拉·杜爾必須得死,彼得·德里斯克爾博士必須得死。按照海德克魯格的說法,所有人都要死,連同將來會創辦菲茲爾集團的海軍研究實驗室的那些物理學家,和所有前往深水的士兵、被QTN感染了的實驗者,所有人……
我要保護無辜的人。
「那個律師怎麼了?」奧康納說。
「她是無辜的。」莫斯說。她感覺到未來的壓力入侵了現實世界。不管她現在到底是保持沉默等那個律師被害,還是說出真相挽救她的性命,好像都不是正確的選擇,都只是遊戲最後毫無意義的掙扎。她疲憊萬分,想一個人躲起來,像個孩子試圖躲避想像中的恐懼。一種不安的感覺漸漸萌生;她想知道如果自己救了律師一命,會有怎樣的結果。NSC會因為她而更快找到埃斯佩蘭斯嗎?如果律師沒死,她將賣掉莫索特的機密。不,不,她想,這是海德克魯格對我的洗腦,但這個想法已然根深蒂固。保護無辜的人。「卡拉·杜爾,那個律師,」她說,「派特里克·莫索特一直在聯絡她。卡拉·杜爾想讓莫索特用機密消息交換政府的保護和一筆錢。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後果。海德克魯格或他的一個手下,會在3月24日,在泰森美食廣場殺了她,因為她和莫索特的關係。他們以為她是鏈條的其中一環。他們用的槍是一把貝瑞塔M9,這把槍也是個『分身』,可能是從『天秤號』船員一個死去的分身那裡找來的。和我們從黑水旅館以及托格爾森家找到的槍一模一樣。」
「24號,離現在只剩三天了。」
「我想申請犯罪前逮捕令,」莫斯說,「我們能救那個女人一命。」
「嗯,我來做辯護,」奧康納說,「我們要救她。我來準備文件。可以以非法持有機密情報的罪名扣留她,因為莫索特很有可能跟她說過深水或『天秤號』的事。看看能不能從她那裡問出什麼消息,到底莫索特要賣的是什麼情報,這樣她就能平安度過24號了。我這就聯繫費爾法克斯郡的警察,請他們逮捕她。如果他們找不著她,我們就守在泰森美食廣場,直接干預。卡拉·杜爾,一定能找到她。好了,和我說說『天秤號』的事吧。你知道它在哪裡嗎?」
燃燒著的上帝之眼,瞳孔是黑色的。「『天秤號』在瓦多戈里。」莫斯說。森林裡有一場大火,燒焦了周圍的一切存在。「我不知道怎麼解釋那種情況。瓦多戈森林裡有很多分散的小路。你見過那些小路。『天秤號』就在那裡,末界也在那裡,或者說末界的一部分在那裡。那裡就像口袋宇宙,幾乎處在不同的時間裡,或者根本不在時間裡。恩喬庫說狹窄空間是存在於時間之外的……」
「海豹突擊隊第十三隊已經搜查了瑞德朗河周圍地區,」奧康納說,「但布倫納指揮官並沒找到你說的那些。」
「你可以溜進去,」莫斯說。狹窄空間裡很容易迷路,就像在森林裡一樣。「但是要有技巧。我不知道哪條小路能通向『天秤號』,不過你可以去看看『灰鴿號』的電腦,裡面有一段你給自己準備的錄影。一旦走錯路,瓦多戈會變得非常危險。海德克魯格把它當成一扇大門。」
迴響、複製、在森林裡出現的宇宙。莫斯躺在床上,身子無比瘦弱,並且還在繼續消瘦下去。奧康納已經離開很久了,她閉上眼,彷彿看見火焰的漩渦從「天秤號」上蔓延開來,就像黑色太陽的刺眼白光,或一隻正在尋找她的燃燒的火眼。我只是個分身;那個穿著橘色太空衣的女人才是真實的。那個女人才是夏儂·莫斯。她已經死了,而現在你在這裡。一切都那麼狹窄而薄,她的身體、她的床、靜脈注射的點滴、診所、基地,世上的一切都彷彿一張包裝紙,她可以輕易撕下來,凝視背後的空虛。她凝視著自己,卻什麼也看不見。如果把指甲插進皮膚,撕開胸膛,可能從她身體裡湧出的只有無垠的黑暗。
那天晚上,莫斯心神不寧,失眠了。她看著床頭的時鐘指針在2和3之間,鐘聲嘀嘀嗒嗒,她的思緒一片混亂。她翻來覆去,覺得枕頭又熱又硬,但更讓人心煩的是殘肢的抽痛。這種痛感反反覆覆,在莫斯壓力最大的時候發作最為頻繁。她躺在醫院堅硬的床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彷彿能感覺到醫生在她的脛骨上切下了第一刀,他們準備把膝蓋整個地截下來。她清楚腳踝和腳已經沒有了,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腳,但小腿卻似乎還在那裡。似乎只要她伸手去摸,就能摸到左膝,但實際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層毯子和床單。殘肢抽痛,大腿抽筋,她疼得睡不著,低頭看了看,即使看到那裡什麼也沒有,但還是感到陣陣疼痛。鏡子療法往往有些幫助;第二天早上,她向護士要了一面和她腿一樣長的鏡子。護士從壁櫥門口找到一面,把它拿到她屋裡。莫斯向後靠著床,把鏡子的邊緣緊貼腹股溝。她看著鏡子裡的倒影——她好像有了兩條腿,而不是一條。這是一種簡單的心理療法,其實沒什麼作用,但莫斯卻覺得好多了。她彎彎腳趾,扭扭腳踝和膝蓋,抓了抓搔癢的皮膚,揉了揉痙攣的部位。她摸著自己的右腿,卻在鏡子裡給左腿帶來安慰。
護士都很喜歡莫斯,甚至於到了溺愛的程度,一直問她需不需要助行器或輪椅,能不能自己穿衣服、上廁所。無助感讓莫斯怒從中來——好像她現在最要緊的事只是少了條腿。不管是分身還是真人,我都能自己上廁所,她想。她還記得互助小組裡遇見的那些滿腹苦水的女人,她們詛咒身邊所有人和事,對任何注意到她們是殘障人士的人充滿了仇恨和惡意。莫斯漸漸被這種情緒感染,任由怒火像汽油一樣灌滿身體,一點就著。當護士們說要扶她去餐廳吃飯時,她的憤怒甚至超過了絕望。我是個分身,我並不存在,我只是個分身。對她來說行動能力至關重要,她需要獨立。
「我想聯繫一下匹茲堡的義肢醫生,」莫斯跟護士說,「蘿拉。她的聯絡方式在我檔案裡。我需要她。」
莫斯這些年來和蘿拉的關係越來越默契,蘿拉是唯一一個莫斯會定期拜訪的私人醫生。她對莫斯身體的了解甚至比莫斯本人還要多。她知道莫斯的義肢型號、常用的襯墊類型、皮膚的敏感程度和骨骼隆起的位置、體型特點以及體重變化規律。她們定期在匹茲堡義肢中心碰面調整和改進莫斯的義肢。中心辦公室刷著淡橘紅色的牆漆,鋪著灰色地毯,和牙醫診所很像,只不過多了個加工裝配間,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滿各種石膏、塑膠的義肢、各種切割打磨工具、碳纖維片和四肢的解剖模型。蘿拉了解莫斯的特殊情況,並且很樂於幫助;她通過了政府背景調查,簽了保密協議,隨時準備在接到通知後前往阿波羅蘇塞克機場修理和調整義肢。
「你還好嗎?」第二天一早在檢查室裡,蘿拉看到了坐著輪椅的莫斯,「快告訴我,你還好嗎?」她的一頭棕色鬈髮紮成了馬尾,眼睛盯著莫斯的臉:原本小巧精緻的鼻子完全被毀了,牙齒掉了好幾顆,整個人瘦了一圈。
「我還好。」莫斯說。
她們先聊了會兒《X檔案》,然後蘿拉開始工作,她用薄襯墊裹住莫斯的大腿和肢端。莫斯四肢瘦了很多,義肢套顯得太大了,她只能多穿幾層襪子並往襯墊裡塞東西。蘿拉幫她按摩緊張的肌肉,想讓大腿保持放鬆的狀態。莫斯這才發現她的殘肢和右腿一比,有多麼乾癟和骨感。
「我的腿……看起來好小,」莫斯說,「這正常嗎?」
「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還行。」
「那就沒問題。」蘿拉用塑膠膜把大腿裹得密不透風,但又不太緊,她一邊裹著一邊把褶皺和氣泡都撫平。她用一把黃色的捲尺和金屬卡尺量好莫斯大腿的腿圍,然後再包好繃帶,打上一層熟泥膏。蘿手把法嫻熟,幾下就做好了模型。
「我和波登義肢公司說好了,他們答應把製造車間借給我用。」蘿拉把莫斯大腿上的石膏脫模,這個模型將用來製作一個和莫斯腿形匹配的空心碳纖維義肢套。
「我還想要一個智慧仿生義肢。」莫斯說。
「上次那條智慧仿生義肢整整做了六個月,」蘿拉說,「我現在先給你配一條3R60。」
奧托博克公司生產的3R60是一種可彎曲關節義肢,使用安全但行動僵硬。「該死。」莫斯說。沒有電腦系統控制的智慧仿生腿,走路就像開了很多年自排車後忽然換回了手排。
「我懂,」蘿拉說,「但誰讓你把那條智慧仿生腿弄丟了。」
「唉,我知道了——」
「再說,3R60也沒有那麼糟,」蘿拉說,「確實沒有智慧仿生腿行動那麼靈活,但它走得更穩。我今天下午就先把做好的接受腔給你拿來,你先試試看,然後再調整。明天你就能安上義肢走路了。」
「你忙完之後就去海灘玩嗎?」
「不然你以為我大老遠跑來只是為了看你啊?」
莫斯套上了新的義肢,但3R60和她已經習慣了的智慧仿生腿完全不同,膝關節的彎曲全靠彈簧,整條腿像塊金屬一樣沉重。她走路的姿勢都變了。她一瘸一拐地從泰森美食廣場的餐桌走上手扶梯,緊緊盯著廣場底層的欄杆。她知道在未來世界裡,杜爾遇害時穿了哪身衣服,所以今天下午當杜爾和彼得·德里斯克爾博士共進午餐時,應該也會穿那件寶藍色的套裝。莫斯打量著樓下的顧客,看他們的頭頂和肩膀,還有他們拿的包。雖然卡拉·杜爾橘黃色的頭髮和寶藍色套裝應該很好辨認,但莫斯卻一直沒發現她的蹤影。莫斯回到美食廣場的餐桌旁,挑了一張剛好能看見「五個男孩」漢堡店櫃臺的位置。她試探著一步一步走著,每次要落腳或擺動抬腿的時候,都擔心這個機械膝蓋能不能承受住她的體重,彈簧能不能正常彎曲。
「還是沒看見她。」莫斯衝藏在衣領裡的微型話筒說。
「還沒到時間。」奧康納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
但其實已經不早了,現在差不多是下午三點半,莫斯知道卡拉·杜爾死於三點四十分,馬上時間就要到了。
「看見槍手了嗎?」她問。根據她的描述,殺死杜爾的人是個身穿黑色軍裝的白人男子,但就像杜爾的寶藍色套裝一樣,黑色軍裝在人群裡也足夠顯眼了。奧康納派費爾法克斯警局的巡邏車搜查了整個商場,另外商場裡還埋伏了很多當地警察,每個入口附近都有便衣警察駐守。
「還沒看見。」是恩喬庫的聲音。恩喬庫和另一名NCIS特工守在櫃臺旁邊,奧康納則在手扶梯下等著。
想像一下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有人看見了杜爾,然後把她逮捕。如果沒能及時找到她,莫斯也會看見她乘扶梯去二樓美食廣場。或許其中一名巡邏員看見了凶手,也許此人正是海德克魯格——警察奉令逮捕任何符合凶手特徵的,身穿黑色軍裝的成年男性。到目前為止,漢堡店的收銀臺前已經排起一小隊人。莫斯試著回憶:卡拉·杜爾遇害時,是不是已經取完餐了?潛在的犯罪現場閃現在莫斯眼前:杜爾的屍體倒在漢堡店櫃臺前,背部和頭部中了幾槍,滿地鮮血。如果說卡拉·杜爾死時已經取過餐了,那她現在應該已經開始排隊,準備點餐,然後在幾分鐘後不幸遇害。莫斯緊張地往美食廣場對面看了看,想找到那個穿著軍裝的可疑的男人,但她只看見一群十幾歲的女孩、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和給妻子提包的中年男人。
三點四十分到了,又過了幾分鐘,奧康納的聲音傳來:「我們得終止行動了。」NCIS的犯罪前干預僅限於憲法允許範圍內,在特定時間、特定情況下對未犯罪人員進行逮捕。但卡拉·杜爾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發生了什麼事?是額外的警力嚇跑了槍手嗎?但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杜爾沒有按約定在漢堡店和德里斯克爾博士會面。杜爾不在,德里斯克爾不在,槍手也不在。她所知道的未來發生了變化,也許是半路上輪胎漏氣,誰剛好鬧肚子,杜爾太膽子小不敢來見德里斯克爾,甚至是因為杜爾已經死了。莫斯很生氣,因為她平白浪費了那麼多人的時間。但在執行犯罪前逮捕令時,像這樣的行動失敗是很正常的。她參加過各種類似行動,但現實都和未來世界有所不同,所以沒能取得任何成果。莫斯提供的資訊導致了此次失敗行動,所以她要提交文件說明,更重要的是還欠下其他特工一個人情,通常在預測失敗後要給大家買幾輪酒喝。
第二天,莫斯早早就醒了,等不及要和安斯利上將彙報工作。她穿上絲質襯衫和深灰色的西裝、短裙,出發前往NCIS總部。路上有足夠時間來準備關於這次去到的未來世界的報告,並修改本次犯罪前逮捕令的申請書。然而,離彙報開始還剩幾分鐘的時候,奧康納給她端來杯咖啡,說今天的彙報延遲了。「安斯利剛剛打來電話。」他說。某種程度上,這也讓莫斯鬆了一口氣,因為不用再接受滿屋子男人對她審視的眼光,其中一些還會私下討論她的樣子,或者說她曾經的樣子。
「報告還是要寫的,」奧康納說,「他們遲早要把你叫去談話。但這件事現在由海軍接手了,夏儂。倒不是整個事件的調查,只是關於狹窄空間、『天秤號』和卡拉·杜爾的事。這些都成了軍事問題,我們可以撒手了。」
「我明白了,」莫斯說。她知道一旦海德克魯格、柯布或者其他人被逮捕,會被送往軍事監獄和軍事法庭,到時候海軍會叫她過去為檢方作證。但現在,她的調查已經結束了。即便如此,在抓到他們之前就讓軍隊接手調查還是有些令人失望,好像工作只完成了一半。
「卡拉·杜爾呢?」莫斯問,「如果這個案子由海軍接手,是不是說明她已經死了?我們沒能救她?」
「她還活得好好的,」奧康納說,「你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和安斯利上將聊過了,我跟他說了你關於末界的結論,就是你從未來世界聽到的那些消息。他也想找到杜爾。今天早上他打電話來,說海軍已經逮捕了卡拉·杜爾。我們在泰森廣場等她出現的同時,她正在海軍的監護下。所以你救了她,夏儂。但她現在已經走了。」
「在哪裡找到她的?」
「在切維蔡斯的一家酒店裡,」奧康納說,「酒店停車場布滿了海軍的軍用卡車,華盛頓的特種部隊砸開了她的房門,整個過程只花了一刻鐘。後來安斯利上將的人盤問了幾個小時,就放她走了。NCIS完全沒有插手,嚴格按軍事行動處理。」
「我們目睹的所有死亡,」莫斯像被戳破的氣球,洩了氣,「所有謀殺,莫索特孩子的死——都和她有關。但我們竟然沒有和她問話的機會。海軍審了她幾個小時,就把人放走了,但我們連機會都沒有。那FBI呢?」
「我今晚就去見FBI的負責人,」奧康納說,「他們正在調查我們在巴克漢諾發現的化學武器實驗室,我們也在調查。國內恐怖主義、謀殺案。現行的司法管轄權太礙事了,我們估計要花個幾年才能解開這個謎團。」
莫斯下午和奧康納一起把她的彙報稿寫成總結,送去了達爾格倫的上將辦公室。當天下午,奧康納說莫斯看上去一點精神都沒有。「休息一陣子吧。」他說。
「我想回家。」莫斯說。
「威廉·布洛克的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就在匹茲堡。如果你想去,可以代表我們辦公室去。」
莫斯已經筋疲力盡了。布洛克的死彷彿已經過了一個世紀。「好,我去。」她說。
超過一千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穿著制服的警察聚集在匹茲堡的聖保羅大教堂,他們沿第五大道兩側立正站好,迎接乘坐加長轎車來到現場的布洛克的家人。教堂裡擠滿了布洛克的朋友和同事,但莫斯沒有和那些在犯罪現場見過幾面的同事握手,而是徑直走到後排的一個空座上。布洛克的棺材在祭壇附近,上面披著美國國旗。
牧師做布道時,莫斯正好看見了奈斯特;他坐在前排,手臂吊著繃帶。奈斯特可能在找我吧?她心想:他可能想知道我來沒來、我坐在哪裡,也許會過來和我坐到一起,因為我是害死布洛克的爆炸案的另一個受害者。但一說到奈斯特,她卻禁不住想起他在森林裡開槍殺了薇薇安。即使因為一個人沒有做過的事而去評判他有失公平,但莫斯還是想躲著他。FBI的局長和美國總檢察官分別致辭,局長還特別授予布洛克遺孀FBI的紀念徽章,追認威廉·布洛克特工為榮譽烈士,把他的名字刻在FBI的紀念堂。拉什達·布洛克和她的兩個女兒被領出紀念館,她們的神情悲痛而自豪,就連孩子也知道要感到驕傲。莫斯看著前排的人紛紛離場,哀悼者沿中間通道走出會堂。奈斯特朝她看了一眼,但目光卻從她身上掠過。她想了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估計他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莫斯從側門溜出去,來到一個安靜的院子裡,免得在教堂樓梯上碰見奈斯特或所有可能認識的人。一排車隊沿第五大道行進,匹茲堡警局的摩托車閃著警燈在前面帶路,靈車和護送車跟著離開了教堂,後面還有長長一列警車。他們準備趕往機場,布洛克的棺材將被送往德克薩斯州,他的家人會在那裡舉辦家庭葬禮。
莫斯晚上去看了母親。她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坐在廚房,翻看《讀者文摘》,屋裡只亮了廚房這一盞燈,其餘地方一片黑暗。莫斯曾想過,等母親去世很久之後,自己想起她時,眼前浮現的會不會就是這一幕。但她現在知道,末界的到來甚至連這種可能都會奪走。布洛克的葬禮結束後,莫斯給母親去了個電話,說她一會兒就回家。她害怕她毀了容的臉會嚇到母親,所以提前說自己出車禍了,但好在沒什麼大事。母親站在廚房桌後看著她。
「來,我看看,」她在燈光下托起女兒的下巴,「不管他是誰,你要離開他。」
莫斯嘆了口氣,「我跟你說了,不是那麼回事。我當時正開著租來的車,有輛卡車闖紅燈——」
「他們不會改的,」母親說,「你聽我的。」她盯著女兒的眼睛,「這是骨子裡的東西,一輩子都在他骨子裡。他會毀了你的一切,把所有東西都毀掉。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不是那麼回事,我跟你說了——」
「保護好自己,即使這意味著放棄你想要的東西。」
莫斯在穿越到未來世界的過程中老了許多,她的年紀漸漸追上了母親。母親年紀輕輕就生下了莫斯——大概只有十七歲——所以莫斯有時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和她一樣大,甚至比她還要老上幾歲。但當廚房的燈光暖暖照下來,母親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時,她卻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她們點了一張披薩,窩在一起看電視。母親把客廳的燈調暗,電視螢幕裡閃出了藍光,莫斯發現自己正盯著父親的照片出神:他穿了一身白色海軍服,永恆不變地齜牙笑著。她們看了會兒ABC新聞,母親抽了幾根香菸。布洛克葬禮的新聞埋沒在加利福尼亞州一場邪教活動的報導中,這是場大規模自殺行動,共有三十九人死亡。
「這件事……你聽說了嗎?」母親問。
「沒有。」莫斯說。
「他們以為那該死的彗星是艘外星飛船,所以都自殺了。他們以為自己死了之後,能被飛船送上太空,就像《星際爭霸戰》裡演的那樣,」母親說,「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運動鞋。看,那個人的屍體,看他腳上的運動鞋。」
屍體上裹著紫色防水布,只有褲子和黑白相間的運動鞋露在外面,一雙全新的鞋,應該是專門為這次自殺才買的。她們又看了會兒《飛越比弗利》和《五口之家》,母親一直在追這兩部劇,莫斯心不在焉地看著,思緒又飄到了瓦多戈森林無盡的小路上——雷馬克命令「天秤號」的船員自毀飛船,就像邪教「天堂之門」一樣集體自殺,因為她相信如果所有船員都死了,那麼他們所發現的世界也會一起消失。電視上開始播報當地新聞,此時母親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一手拿著一杯威士忌,一手捏著點著的香菸。莫斯想像著房子著了火——在多少個未來世界裡,燃燒的菸灰會引燃地毯,燒著整個房子呢?她端來菸灰缸——這是她小學一二年級送給母親的歪歪扭扭的黏土禮物——把菸頭掐滅了。
莫斯想知道更多關於「天堂之門」自殺事件的消息,包括那些人為什麼會把海爾—波普彗星當成是一艘飛船,但新聞裡卻開始報導另一個天文現象。人們聚在田野,擠在各個山頂或建築的屋頂上,抬頭看著天。據說伯利恆之星迴來了——它掛在略靠近東方的天空中。還有人說那顆星星只是指向伯利恆星的方向,代表著耶穌基督的第二次降臨。然而新聞裡的天文學家們卻給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解釋。莫斯屏住呼吸。一部分專家認為伯利恆之星是另一顆彗星,只是週期性地進入我們的觀測視野,彗星的數量難以預測地增加了一倍,而伯利恆之星和海爾—波普彗星就像一對銀光閃閃的雙聯星。另一些專家認為,這個發光的天體更有可能是一顆遙遠的超新星,這顆星星在幾十億年前就已經隕落了,只是它發出的光才剛剛到達地球。莫斯的眼睛忽然間溢滿淚水,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打開側門,走到街上,面朝東方。街上已經有不少人正用手搭在眼睛上,抬頭看著。天上好像有一顆閃亮的星星,異常耀眼,彷彿夜空裡的太陽,給地球投下冰冷的強光。這束光洗淨了色彩,加重了陰影。月亮暗淡了,其他星星也暗淡了,包括海爾—波普彗星——那抹銀色的汙跡幾週以來一直掛在天上。這束新光是莫斯見過的最亮的光,她盯著它看,越看越亮。它代表著一切的終結。白洞還是出現了。末界要來了。
手機鈴響,她看了看號碼,是奧康納。
「我們還活著。」她說。
「有任務來了。」
02
在白洞的強光下,莫斯開車前往維吉尼亞州。空中有一個炫目的發光圓盤,周圍是一圈光暈。已經凌晨四點了,還有不少人站在草坪和路邊凝望著東方。那束超自然的光反射在他們臉上,讓莫斯想起電影院裡觀眾們的臉。黎明時分,灰濛濛的太陽升起,但天空依然昏暗異常;氣溫驟降,天上飄下大片厚厚的雪花,莫斯打開了雨刷。收音機裡傳出的還是關於伯利恆之星的各種預測,暗示基督將再次降臨——白洞出現的那一刻,一個孩子誕生在波多黎各,他被命名為耶穌,被認為是時間終結的崇高的預兆。地球普遍陷入嚴寒;就連非洲的沙漠也開始飄雪。據美國公共電臺報導,曼哈頓、洛杉磯和倫敦的街道上發生多起自殺事件,人們紛紛仿效「天堂之門」,遍地都是裹著被單的屍體。鞋店遭遇小規模搶劫,人們搶走了邪教徒穿的黑白相間的耐克鞋。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吧,莫斯想。沒有恐慌,沒有騷亂,沒有倒吊人出現,沒有人們成群逃跑,至少現在還沒發生。儘管莫斯抵達維吉尼亞海灘時,那裡僅有的幾臺掃雪機已經鋪好了鹽,把道上的積雪清得乾乾淨淨,但她聽說之前有幾十個人在海灘上,彎下腰來,手舞足蹈,像做體操一樣一齊走進海裡淹死了。
莫斯到達大門時,奧希阿納太空站正準備開始西貢行動。總統和副總統及家人將乘海軍一號飛機趕來,然後登上一艘已準備就緒的鸕鶿飛船——「雄鷹號」。其他家人和主要工作人員將在黑谷太空站特恩飛船六組的美國海軍「詹姆斯·加菲爾德號」飛船會合。NSC的軍隊已經通知了那些有撤離資格的人民,這是一場由各種裙帶關係確定的生與死的篩選——政客和科學家組成的智庫在軍方代表的參考意見下選擇了一批最利於人類繁衍和復興的,混合了不同基因、性別和權力資質的人。莫斯開車穿過基地大院,看見一艘鸕鶿飛船正飛行在翻騰的大西洋海面上。她在NCIS辦公區遇到了奧康納。
「又有新的犯罪現場了。」他說。
最後一艘鸕鶿飛船應該是用來運送協助西貢行動的NCIS和NSC員工的。莫斯已經做好了錯過這班飛船的準備。既然白洞已經出現了,既然QTN遲早會侵入每個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的身體,像一縷乙醚那樣抹去人們的意識,莫斯就決定她要留在地球,對抗末界直到最後一刻。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NCIS工作,不是為了自救,也不是為了能在離開地球的救生艇上預定一席座位;她是想幫助人們,保護無辜的人。在世界的瓦解中,每個人都是無辜者。她掏出黃色便箋簿,擰開筆帽。
「目前都有什麼發現?」她說。
「白洞的出現和一艘叫『奧尼克斯號』的鸕鶿飛船發射時間一致,」奧康納說,「昨天晚上東部時間十點五十三分,飛船的勃羅驅動器打火——和白洞出現的時間完全一致。」
「一艘海軍飛船可能引來了白洞,」莫斯搖了搖頭,「誰在船上?」
「飛船是個人徵用的,」奧康納說,「根據黑谷太空站彙報,『奧尼克斯號』在兩天前曾被參議員克雷格·查理徵用。」
「參議院軍委會主席。」莫斯說。
「他和安斯利上將關係密切。」
「所以『奧尼克斯號』曾去往深水,回來的時候白洞就出現了,」莫斯說,「但為什麼說『奧尼克斯號』是新的犯罪現場?」
「因為船上的人都死了,」奧康納說,「也可能是單純的機械故障,但我們必須找到原因。明明勃羅驅動器發射成功了,為什麼黑谷站會收到『奧尼克斯號』發出的緊急信號?我們最早到達黑谷,見到了飛船,但之後不得不離開。NSC的人要回了『奧尼克斯號』,他們準備乘這艘飛船撤離,但他們想讓我們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以防再次發生危險。」
「灰鴿號」將在一個小時內被清理離境,是為數不多不用運送撤離人員與其他特恩飛船對接就離境的鸕鶿飛船之一。莫斯駕駛「灰鴿號」和其他鸕鶿飛船一起滑行,不知再過多久末界的危害就會顯現。飛船起飛了,穿過濃密的積雪的雲團,雲團變成了猛烈的羽流,氣勢洶湧,向上延展。她想到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正處在生死關頭。她想起倒吊人,和那些跑進海裡淹死的人。「灰鴿號」衝出地球,莫斯在主艙裡飄了起來,再過一天半的時間就能趕上「奧尼克斯號」。地球在莫斯眼裡已不再是柔軟脆弱的藍,它變得那麼蒼白,像一顆乳白色的失明的眼球。
「奧尼克斯號」也是一艘鸕鶿飛船,和「灰鴿號」一模一樣。它看上去如一塊光滑如鏡的黑曜石,與周圍的夜色幾乎無從分辨。只有機翼是銀色的,還有船體的某些部位捕捉到來自白洞和月球的反光。「灰鴿號」的人工智慧系統試圖接近「奧尼克斯號」,莫斯套上了一件帶有NCIS標誌的橄欖色太空衣,檢查相機和膠捲,準備進入現場。「灰鴿號」鎖定了與「奧尼克斯號」的距離,發出「唧唧唧」三聲警報,隨後與它保持相同的速率運行。莫斯戴好頭盔,飄進管狀氣閘。氣閘口離「奧尼克斯號」只有不到二十五英尺遠,但兩艘船之間是一片開放的宇宙。「灰鴿號」和「奧尼克斯號」保持相對靜止,就像一對雙聯星。「奧尼克斯號」的氣閘門就在莫斯眼前,一動不動。莫斯抓住氣閘的鋼製把手,努力平復著想到要從一艘船飄到另一艘船所帶來的暈眩感。哦,上帝啊!每當面臨太空漫步時,她就瞬間變回那個坎農斯堡的膽怯女孩。她看過無數次海軍陸戰隊的演練,在兩艘船上來回跳躍,甚至有時不繫保險繩就從船的邊緣跳下來,輕鬆得就像跳過人行道上的水坑。莫斯把保險繩的一端繫在「灰鴿號」上,試著拉了拉。
她像個連著臍帶的嬰兒走進太空。飄浮在兩船之間時,她感到腎上腺素飆升。不久,「奧尼克斯號」的船身在視線裡越來越大,她伸手抓住對面的氣閘門,把自己拖向飛船。
「『奧尼克斯號』,特工夏儂·莫斯申請進入氣閘門。」
閘門開了。莫斯把保險繩的另一端掛在「奧尼克斯號」船身,把兩艘飛船連在一起,然後打開閘門,爬了進去。她等待加壓完畢,指示燈變綠後,才進入主船艙。穿過一段沒有燈的氣閘通道,唯一的光來自她頭盔側面的筆形探測燈。當看到主艙裡的屍體時,她倒抽一口涼氣:一共十二具屍體,一絲不掛,飄浮在沒有空氣、沒有燈光的房間,就像黑水裡埋葬的冰山。她看向哪裡,探測燈就照亮哪裡。屍體之間飄浮著許多球體,大的那些和她的拳頭差不多——是血,她知道。球體內部已經分餾,充滿了紅色的血小板和黃色的血漿,就像手工吹製的玻璃裝飾品上的彩色漩渦。
「『奧尼克斯號』,」莫斯說,「請打開艙燈。」
可怖的死屍和飄浮的血球瞬間被照亮了。她發現這些屍體彷彿才死了幾分鐘,這是因為太空裡沒有氧氣來分解死屍。也許過去若干年後,他們看起來還是這個樣子。
很明顯,他們是互相殘殺的,莫斯想。屍體上有劃痕和其他銳器割傷,還有鈍力造成的外傷。現場的慘狀簡直像把整個犯罪現場放在了一個盒子裡,然後再用力晃了幾下,莫斯想。她認出其中一名死者就是參議員克雷格·查理,他的屍體倒在天花板上,腳上纏著電線。莫斯拍了幾張照片。一些更小的血球像一場被凍結了的暴風雨懸浮在空中,莫斯在飛船裡飄來飄去地拍照,血霧染滿了她的太空衣。每照幾下,就要擦一下鏡頭上的血。
她測量了每具屍體之前的距離,用太空衣上附帶的筆記了點筆記。她用黃色的繩子把屍體固定在天花板或牆上,這樣它們就不會亂飄了。即使這些屍體處在失重環境下,他們的質量和在地球上還是一樣的。如果莫斯不小心撞上去,它就會像墜落的碎片一樣壓碎她,或弄傷她。
凶器在哪裡呢?莫斯開始尋找凶器,都是些手工製作的武器:用膠帶固定在管子上的鏡子碎片、指尖部位黏了面板碎片的防護手套等等。她把刀裝進塑膠蒐證袋裡,大多是從飯廳拿來的鈍刀、剪刀。船員應該配槍了,但莫斯看不到任何開槍的跡象,屍體上沒有槍傷或子彈。案發時的慘狀在腦海一閃而過,她閉上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曾為自己在犯罪現場嘔吐找過藉口,洗把臉後就開始繼續工作。但這種情況下,在頭盔裡嘔吐將是災難性的。她稍微平靜了一會兒,把肚子裡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壓了下去。深呼吸。在宇宙裡和這麼多屍體共處一室的感覺幾乎激起她的幽閉恐懼。「奧尼克斯號」包圍著她。她睜開了眼睛。
根據機載電腦記錄,飛船的生命維持系統是被手動切斷的。莫斯大概估計了這些人相互之間造成的傷害,其程度絲毫不亞於一場大屠殺。她想也許是某個神志清醒的船員為停止殺戮才斷開了生命維持系統,也可能他只是想和大家同歸於盡。第一艘發現末界的「金牛號」上的船員,也有著相同的命運,死在船上的突發暴亂中。妮可說在埃斯佩蘭斯星球上,船員們在冰冷的海岸互相廝殺,直到柯布和莫索特幫倖存者恢復了理智。
莫斯在主艙花了整整三個半小時記錄現場。隨後,她在廚房發現了指揮官的屍體,背上插著一把刀,嘴裡還有沒嚥下去的食物,要嘛是他殺了幾個人後才來這裡吃東西,要嘛就說明他是第一個遇害者,有人在他吃飯的時候襲擊了他。莫斯在廁所隔間又找到一具屍體,這具屍體面目全非,讓莫斯心裡發毛,直到拍完照片後她才認出他是誰。
德里斯克爾。彼得·德里斯克爾博士,那個出現在我房間的模擬人像。莫斯先是認出他的頭髮,一頭亂蓬蓬的白髮。沒有了嘴唇,德里斯克爾好像在齜牙大笑。他黑色的眼睛睜大,眉毛揚起,彷彿對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很驚訝。參議員克雷格·查理和彼得·德里斯克爾博士——莫斯大概推測到了都有誰在船上遇害。如果有人願意挨個辨認這些屍體,應該還能找到未來的菲茲爾集團的其他創始人,那些從海軍研究實驗室出來的工程師和物理學家等。她看見安斯利上將的屍體臉朝下飄浮在地板上空,像在水底覓食的魚。莫斯把屍體翻過來,發現他的臉都看不清了。
莫斯認出的另一具屍體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在睡眠艙附近飄著。這是卡拉·杜爾,看樣子,她是自殺的。
我們救了你的命,但你這是在做什麼?
海軍從切維蔡斯酒店房間逮捕了卡拉·杜爾,並審問她。她一定把派特里克·莫索特的祕密賣給了安斯利上將。賣了多少錢呢?除了能撤離到深水以外,她還收了什麼其他的好處?不管她出賣的祕密是什麼,都導致了她現在這樣的下場。
莫斯突然靈光一閃。
一條資訊鏈:派特里克·莫索特告訴了律師卡拉·杜爾;杜爾又告訴了安斯利上將、德里斯克爾博士和查理參議員——海德克魯格一直想打破這一鏈條。但那個女人被我救了。我該直接讓她去死的。這個念頭令人不適,但莫斯看著杜爾的屍體,不禁想知道當她在醫院告訴奧康納想終止這場殺戮還來得及時;當她決心要挽救這個女人的生命時,她的決定究竟引起了怎樣的後果。我應該讓他們殺了她——這變成了顯而易見的事實。在全人類的命運前,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麼?海德克魯格沒有說錯:殺了這個女人就能打破鏈條,至少能阻止NSC在未來幾年裡找到埃斯佩蘭斯。
都是我的錯。
她腦子很亂,尖叫起來。不,不能白白看著律師被殺,這絕不是正確的選擇。莫斯轉過身來,站在被開膛破肚的屍體中間,思考這整件事的必然性。自工作以來,她一直知道末界已經離人類越來越近了,但她現在才開始意識到,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在NCIS的工作讓她參與調查莫索特一家的案子,之後發現的所有證據,包括她想要保護卡拉·杜爾的決定,統統導致了NSC將更早、更快地發現埃斯佩蘭斯。是我毀了這個世界,莫斯心想。她看著滿艙的屍體,卻無法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一絲安慰。她覺得被困在這裡了,被蜘蛛網纏得緊緊的,而白洞就像一隻虎視眈眈的蜘蛛。
如果是別人可能會放棄吧。在如此恐怖的情況下,莫斯的這句「咒語」顯得那麼荒謬可笑,一想到它,她就覺得天旋地轉,像要失去理智。但當這種感覺過去後,她又變得精神集中,意志堅定。
這是一個犯罪現場。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我解開。
莫索特跟他的律師說了什麼?
莫索特的情報可能就在這艘飛船裡,但具體在哪裡?鸕鶿飛船裡有很多用作睡眠艙的單人隔間,像豎起來的棺材,從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但大部分人還是喜歡把睡袋固定到主艙裡睡覺,不習慣鑽進棺材一樣的睡艙。所以他們把這些隔間當成了私人置物櫃。「奧尼克斯號」上一共有二十個人。莫斯挨個地檢查隔間,想找到杜爾的那間。
「在這裡。」莫斯找到了一套印滿C.D.(迪奧)花紋的酒紅色旅行袋,裡面有內衣、疊好的運動服、襪子、一罐玉蘭油麵霜和遠視近視兩用眼鏡。一本史蒂芬·金的平裝小說,和一個封著金屬扣的馬尼拉信封。莫斯打開信封,裡面掉出了幾頁紙:從線圈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上面是一幅草草的鉛筆畫。這是什麼?其中一張紙上畫的是瓦多戈樹。還有一張地圖的影印本上用紅筆標出了瑞德朗河附近的狹窄空間,和到達此處的路線。莫斯還發現了一張手寫的便條:
這是障眼法,你第一次見到這棵樹後,可能還要走很久才能真正找到這棵樹。比塔克說只有吸入QTN才能看見它,因為有些人永遠也看不透這個把戲,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只要我們的引擎熄火,那玩意兒就出現了。看到瓦多戈樹後,就跟著它走。一旦過了河,千萬要順著路走。憑著你的感覺和想法走,一旦離開了路,你就暴露了,就死定了。
第二頁紙上是用黑色墨水畫的「天秤號」,船身的火球是一圈圈藍色墨水——大概意思是指從勃羅驅動器冒出的藍火吧。
這些樹會帶你找到「天秤號」。等到了以後,你會看見另一片瓦多戈樹。如果走錯了路,你會走到另一個和你所在的世界差不多的世界。H在我們走過的路上做了標記,沿路搭了幾個石塚。那裡還有其他的路。
莫斯翻過一頁,看見巴克漢諾的地圖,化學實驗室的位置有紅色標記。
H受到日本邪教的啟發,準備在錫安山造一個大型實驗室,大概要花幾百萬美元。那裡有個果園,賈里德的母親會搬去那裡住,替他守著。H和賈里德想模仿日本邪教的毒氣襲擊,用他們的設備製造毒氣。他們準備先在巴克漢諾實驗。
還有其他幾幅畫:幾何圖形、七角星、一個黑太陽的圖案——它輻射出的光線就像瓦多戈森林裡的小徑——手繪的埃斯佩蘭斯地圖、幾張註明營地位置的地圖和其他的地圖碎片。莫斯認出了妮可所說的峽灣和海洋。幾顆星星的圖示標出了雙聯星的位置,也就是「天秤號」發現埃斯佩蘭斯的地方。莫斯還找到一封長信:
親愛的杜爾:
如果我有一天忽然出現,問你要錢,那就說明我們的交易還沒結束。但這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哈哈,所以你一定要趁自己還活得好好的,乖乖聽我的話。H今晚就要來了,這是妮可告訴我的。她是個好孩子,但膽子太小,H一碰她,她就像隻老鼠一樣吱吱亂叫。她在H面前把我賣了,真讓我傷心,但她至少對我說了實話,給了我一個警告。愛情好歹還有那麼點價值吧。沒人認識你,連妮可也不認識你,所以你不用擔心。是時候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了。包括:海德克魯格的位置、埃斯佩蘭斯的位置、「天秤號」和那奇怪的瓦多戈樹的位置。我知道我告訴你的事,你大多不相信,但今晚以後,你至少能相信我的處境確實危險,所以你也要特別小心。我從一開始跟著H就是因為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僅此而已。但我受不了他再去殺人了。我看見有人活活被酸給燒死,我再也受不了了。有時我在想,要是當時幫著雷馬克弄出個黑洞來,和大家同歸於盡,該有多好。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我不要錢,也不求原諒,我給你的報酬是,你可以把這些情報賣給海軍或者FBI,你一定能大賺一筆,但你必須阻止那個瘋子。他想把我們都殺了。海德克魯格用盡了一切手段,他崇拜死亡,就像我們崇拜上帝那樣。他向死亡祈禱,他把他們的指甲拔下來當成聖物。他很快就能找到我的房子,所以我把家人留在那裡,讓他先殺了他們,拖住他的時間,好讓我有機會按照我們的約定,把這些資料送到你的保險箱。你可能覺得我很殘忍,竟然讓家人去送死,但還有一件事是你不敢相信的,也是事實:生活就是一場夢。不管今晚他們出了什麼事,我都能找到另一個「他們」。我只要順著瓦多戈森林走到另一個世界和時間裡,我的妻子就會平平安安地等在那裡,歡迎我回家。他們在這個世界死了,但在另外的世界還活著。我的妻子將會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瑪麗安還是個小孩,她又會回到她五歲那年,我看著她長大,看著我最小的孩子長大成人。杜爾,我們都是樹林裡的影子、河面上的影子。就像我經常給瑪麗安唸的那首老詩,當時她還小,我抱著她哄她睡覺:一張多麼漂亮的帆啊,美得不真實!有人覺得這是一場夢,航行在美麗的海上。我看了看錶,我的家人現在應該已經死了。我為我的孩子們哭泣,但我知道他們其實還活著。我會把這些資料放到你保險箱裡,然後開車找個我喜歡的、安靜的地方,在那裡待一陣子,睡一會兒。我會想念這裡的家人,也會去尋找另一個世界的他們。
再也不見,莫爾
派特里克·莫索特以為他能逃出瓦多戈,沿某條小路去往一個新的未來世界,開始新的生活。但他還沒能出發,就死在了黑水旅館的小木屋裡。
瑪麗安還是個小孩……這怎麼可能?我們都回不去了,不是嗎?
末界隨「天秤號」而來,而「天秤號」陷入時空結中,它存在的位置超越了時間。「奧尼克斯號」卻回到了現實世界。「奧尼克斯號」的船員感染了QTN,只能把衣服都給撕下來。莫斯想起被QTN感染時那種強烈的灼燒感。在她被釘到空中的幾分鐘前,這種感覺一直持續:皮膚好像在燃燒。她在寒風裡把衣服扒光,然後被釘在了空中。
「『奧尼克斯號』,請求呼叫阿波羅蘇塞克機場。」
在「命令失敗」的提示後,莫斯在飛船裡找到一臺電腦,螢幕上顯示:沒有取得授權。
「重設命令,」莫斯說,「請求呼叫阿波羅蘇塞克機場。」
……所有頻道已被西貢行動占用。
「媽的,」她罵了一句,「『奧尼克斯號』,重設命令。發出緊急信號。請求呼叫阿波羅蘇塞克機場或黑谷太空站。」
……所有頻道已被西貢行動占用。
「媽的。」
莫斯飄過船艙時蹭到了幾具屍體,它們稍微動了一動,似乎在跳舞,像是停屍間芭蕾舞團的一次表演。她逃到甲板下,那裡有廚房和娛樂室,還有一面美國國旗,因為沒有重力所以紋絲不動,像被釘在地上的長方形織物。天花板上有臺攝影機和一個三腳架。莫斯打開攝影機,發現有盤錄影帶,不知有沒有拍到這些人自相殘殺的畫面。她把錄影帶輸入影音系統,研究如何把螢幕和音響都給打開。參議員查理的身影填滿了螢幕,他穿著藍色T恤和卡其布短褲,襪子提到膝蓋附近,以肩上的美國國旗作為背景。莫斯無數次在電視上見過這個人,但他本人要比電視上年輕得多,他充滿了期待和好奇,彷彿太空是一個失重的馬戲團。
「美國同胞們,這是一生的旅行,不,是幾百次的人生也難遇的機會。」鏡頭外,一個溫柔的女聲提醒他再錄一次,參議員清了清喉嚨,熟練地露出微笑:「我已經踏上了一生的旅程,美國茼蒿們!不,我是說,美國同胞——」
「繼續,」女人說,「我們可以剪掉。」
「美國同胞們,1997年3月26日,我登上了海軍軍艦『奧尼克斯號』,一群男人和女人踏上了一生之旅!我們跨越了曾經夢想的距離。再也沒有『天涯海角』的距離,廣闊的宇宙向我們敞開了大門……等會兒,等會兒,我再來一遍。」
「您說了好幾遍『距離』,」鏡頭外的女人說,「不然我們用提示卡?」
「不用,」參議員說,「我想表現得自然一些。」
「我們再練一遍『陛下』那段。」女人說。
「好。」參議員對著鏡頭微笑,說:「我們發現了一顆行星,它富有奇妙而獨特的物質、各種美麗的動物和意想不到的生命。是的,生命,我重新睜開眼睛,看見上帝所創造的奇蹟,我重新打開心靈,看見上帝的偉大可能。作為一個基督徒,同時作為美國人,我們把這顆行星命名為『陛下』。」
「有點太像說教了。哦,稍等。」鏡頭外的女人說。
參議員的樣子開始模糊了,一個新的畫面出現。有人透過飛船窗戶拍了一段類似於太空中俯瞰地球的畫面——一顆覆滿冰雪的白色球體,黑色部分是石油一樣黏濁的大海,地表坑坑窪窪,滿是鋸齒狀的山脈。一輪巨大的月亮從新月形的地平線升起,宛如金色的巨人。監視器忽然靜止不動了。
「——夏儂?」是通信器傳來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
「夏儂,是你嗎?你還好嗎?」奧康納說,「我接到你的緊急信號了。」
「我……我發現了非常重要的東西。」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有對接指令,請立即執行,」他說,「你將加入特恩第五組,『巨蟹號』飛船。別回來了,夏儂——」
「聽我說,『奧尼克斯號』已經去過埃斯佩蘭斯了,他們去——」
「我知道了,」奧康納說,「但已經來不及了。你登上『巨蟹號』後,立刻設置『奧尼克斯號』系統自動返回阿波羅蘇塞克。我們需要更多飛船用來撤離地球,每一艘都需要。海軍已經控制了『灰鴿號』。他們把『灰鴿號』召回了,但我們還需要更多飛船。」
「答案也許就在這裡,就在『奧尼克斯號』上,」莫斯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來不及了,」奧康納說,「倒吊人出現了。地球上的人都仰著頭,嘴裡全是銀水。森林著火了,雪下得很大。來不及了,夏儂,來不及了!」
莫斯沿甲板下層的過道往前飄,一躍而上飛進了通向駕駛艙的門道,她想起了雷馬克。他們殺了「天秤號」上的指揮官。「奧尼克斯號」的駕駛艙和「灰鴿號」一模一樣:一個強化的玻璃頂篷,兩把緊靠著的飛行椅,四周全是各種控制器、開關面板和旋鈕。她想起了母親,她想起「巨蟹號」。她的「灰鴿號」在黑暗裡越行越遠,連接兩艘船的保險繩「啪」的一聲斷了。
「『奧尼克斯號』,你是否接到了新的指令?」
……與美國海軍『巨蟹號』對接,開啟自動返航奧希阿納海軍太空站程序。
「『奧尼克斯號』,是否可以確保執行指令?」
……不可以。所有資源已被西貢行動占用。
「『奧尼克斯號』,如果返航前往奧希阿納,是否可以確保執行與美國海軍『巨蟹號』對接的指令?」
……可以。
特恩飛船滿載出發了,莫斯想,整整二百個人。「巨蟹號」,一艘更老的船,在返航前因O形密封環故障險些失火爆炸。我們會像老鼠一樣活著,無處可逃,沒有天堂也沒有人間,只是盲目躍進下一個未來,在未知的星系中尋找渺無人煙的恆星或行星安全著陸,一直等到食物耗盡或水循環失效。飛船上的人將互相殘殺,最後剩下的人都會死於飢餓或缺氧。不管怎樣,他們都要死。
莫斯的氧氣罐裡只剩最後幾小時的氧氣,「『奧尼克斯號』,請重啟飛船生命維持系統,」她命令道,「確保執行與『巨蟹號』對接的指令。繼續前往奧希阿納。」
這是一個衝動的決定,但莫斯背負著沉重的責任。她覺得是她把末界帶回了地球。她覺得自己應該以死謝罪,並沒有逃跑的權力。推開飄在空中的手臂、腿,她像游過一串漂在水裡的海草。她把美國國旗擋在上層甲板的入口,以防艙內空氣開始流通後,飄在空中的血會淋她一身。空氣開始循環,艙內的氧氣達到了設定的飽和度,莫斯摘下頭盔,並沒有聞到預想的那種腐爛氣味。
莫斯開著艙內的燈,她想趁飛船返回地球時先睡上一會兒,但她肌肉緊繃,思緒惶恐不安。她腦海裡閃過各種畫面。倒吊人、奔跑的人群……奈斯特曾問她是否相信永生。不,上帝並不存在,死亡是自然的規律。她想像著有一條蛇在失重的太空掙扎,然後彎起身子,張嘴吞下了自己的尾巴。她想像著一片銀海,銀色的洋流像魚群一樣游動。恩喬庫把手伸進太平洋上的一個狹窄空間,他感覺手裡遊進了一條魚,滑滑的魚身在手心扭動。
莫斯睡得很淺。她忽然摔到地板上,醒了過來,身邊所有沒有被拴住的東西都嘩啦嘩啦掉在地上,攝影機摔得粉碎,屍體重重地從牆上和天花板上掉了下來。是地球引力。莫斯急忙走到駕駛座上,繫好安全帶,她想起「天秤號」的殘骸,和失火的引擎。「天秤號」燃燒起來,倒在那個漫長的無夢之夜裡。當「奧尼克斯號」像一根劃著的火柴穿過大氣層時,駕駛艙的茶色玻璃遮住了窗外刺眼的火光。他們殺了雷馬克,莫斯想。在其中一個勃羅時空結裡,太平洋竹莢魚產生了一種類似歌德爾曲線的變化——一個循環的圈。她想起「天秤號」,和她迷失在禁閉室裡的那一夜,她所目睹的船員叛變和隨之而來的飛船失事。莫索特給杜爾的信裡說明了雷馬克的計劃,她想透過引起級聯故障把飛船毀了。黑洞。
「我能做到雷馬克做不到的事。」莫斯一邊在心裡拼湊著自己的想法,一邊大聲地喊了出來。妮可說雷馬克命令所有船員集體自殺。如果「天秤號」上所有人都死了,那麼埃斯佩蘭斯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上帝啊,」莫斯自顧自地大喊,「『天秤號』就是一條太平洋竹莢魚!我能做到雷馬克做不到的事!」
但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莫斯十分好奇。如果她順利毀掉「天秤號」,引起了級聯故障,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被人從十字架上解下來,越過河流帶到這裡。有人曾告訴她,每個人最大的錯誤就是對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盛開的流星花。派特里克·莫索特以為自己能從瓦多戈穿越回過去:他的瑪麗安就會是個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走回了過去……
現實世界是什麼時間?不是現在,也不是1997年。1997年是「天秤號」所處的未來世界的時間。如果莫斯能引起級聯故障,如果「天秤號」就此消失,那真正的現實世界到底會是哪一年?她想像末界來到了狹窄空間,想像末界正向「天秤號」逼近,想像白洞沿「天秤號」的卡西米爾線穿回到了「天秤號」發射的那一天,穿回到現實世界。瑪麗安就會是個小孩子,她才五歲。妮可從禁閉室救出莫斯時,說她已經在裡面待了十一年。妮可渾身洋溢的熱情,彷彿香檳杯裡的氣泡。如果「天秤號」消失了,這個未來世界將一併消失,一切都會消失。NSC的飛船將依然穿梭在宇宙和遙遠的時間裡,潛入深水中,但「天秤號」會永遠地從未來世界消失。埃斯佩蘭斯也許再也不會被人發現,但也有可能還是被人發現了,也許另一艘飛船偶然找到了它,並把末界帶了回來。只是一種可能。現實世界的時間應該還停在「天秤號」發射的那一刻,在「天秤號」第一次啟動勃羅推動器之前。
1985年11月7日。
「考特妮。」莫斯說。
「奧尼克斯號」穿過一片雪白的風暴,大海在狂風呼嘯下掀起灰色巨浪,海水席捲到阿波羅蘇塞克機場結了冰的跑道上。人們衝過護欄,蜂擁而至,追趕著正在滑行的鸕鶿飛船,絕望地想抓住最後一次逃生的機會。莫斯看見了雪地裡的屍體。她離航站大廈還有一段距離,面前的跑道上卻突然衝出一輛公車大小的黃色卡車,向她加速駛來,就要朝她撞上來。這是要幹嗎?她眼睜睜地看著卡車在冰面上打滑。這是一輛防凍型卡車,車載吊臂和軟管猛烈地甩動,車頭忽然轉向,撞上了「奧尼克斯號」的前輪。
「怎麼回事?」莫斯脫口大喊。飛船的前輪卡在車子裡。也許是路面結冰造成的偶然事故,也許卡車只是不慎撞上了她,但她看見幾個人朝飛船跑來,大喊大叫。更多的人出現了,男女老少、士兵平民,統統圍了上來,想爬上飛船。他們想自救,想奪走這艘船。
一個男人爬上了駕駛艙頂,莫斯彈開頂篷,把他彈到那輛黃色卡車上。他的眼睛裡充滿殺氣,「帶上我走,帶我!」
「進來吧。」莫斯從頂篷爬出去接那個男人,她想救他們。但她剛在登機梯上站穩腳跟,往下走了幾階,就被幾隻手狠狠拖了下去,扔到了路邊的停機坪上。至少有十幾個人爬上了「奧尼克斯號」,還有更多人跑了過來。他們爬上船,試著找到入口。莫斯看見另一艘鸕鶿飛船,「山谷百合號」,從跑道上飛馳,飛進了天空。它的跑道上散落著數不清的屍體。這些人已經瘋了,莫斯想。她回到「奧尼克斯號」上,看著人們把艙裡的屍體扔出來,就像他們只是沒用的垃圾。
「夏儂!」
是奧康納的聲音。他和恩喬庫在一起,大雪從他們之間狂捲而過。他揮了揮手,但她在暴風雪裡看不太清楚。還有更多的人衝向遠處的跑道,等著另一艘鸕鶿飛船降落。莫斯從人群裡滑行過去,抵達航站大廈。與外面的喧囂相比,航站大廈的走廊異常安靜。莫斯脫下沉重的太空衣,只穿著一身打底的長袖長褲。機場裡到處都是行李,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被遺棄在追趕飛船的人群之中。莫斯從一個帆布袋裡找到一件美國海軍的訓練服,還有一件繡著黑獅圖案和訪問部隊二一三肩章的飛行夾克。她套上了衣服。
海軍已經放棄了大部分的基地。街上空空如也,積雪越來越厚。莫斯掃掉她車上半英尺厚的積雪,聽見引擎曲柄響了幾聲才打著火。無數人從基地大門湧入,只有莫斯一輛車是向外走的。維吉尼亞海灘大街已經被大雪覆蓋,但勉強還能通過。莫斯一直好奇一旦有大災難發生是否會發生嚴重的交通堵塞,但事實上路上並沒有車,只剩幾輛被拉到路邊的廢棄破車。大家要嘛在家裡等死,要嘛被困在冰雪裡。高速公路上偶爾能看見幾輛車,車燈在暴風雪中模糊成隱約的光點。
路邊站著四個人,呆呆地盯著天上的白洞。他們完全癱瘓了,嘴巴張到最大,就像下顎讓人給掰開了。他們嘴裡盛滿銀色的液體,像含著一口翻滾的水銀。銀水流過他們的臉頰,流到了脖子上。一直到車開出了城,莫斯才見到第一批狂跑著的人。大概有三十個,一絲不掛,在凜冽寒風裡奔跑。她之前把他們想像成某種荒謬可笑的形象,但現在真的見到了,她還是感到恐怖。這些人玩命地跑著,有些甚至不顧渾身的傷口,大聲尖叫,五官扭曲,表情茫然而憤怒。他們像在躲避一群螫人的昆蟲,橫穿州際公路,消失在路旁森林裡。他們會一直跑下去,直到身體肢解開來。如果最終能跑到岸邊,他們會一起走進海裡淹死。莫斯把油門踩到底,輪胎在結冰的路面打轉。她穿過迂迴的小路,恐慌感越來越強烈:回到地球的決定是錯的,大錯特錯。她本該與「巨蟹號」對接,和同事們待在一起,離地球遠遠的,在無垠的太空中尋找新的避難所。
夜幕降臨時,她剛好開進森林,白洞的眩光折射在雪上,使常青樹籠罩在一片銀白的光暈裡。自白洞出現以來,一場大火吞噬了莫農加希拉國家森林,火勢持續蔓延,莫斯看見兩側的森林深處還有火光閃爍,如鬼火,又似幽靈舉著火炬遊行。去往瓦多戈的路已經無法通車。莫斯停下車,沿小路往上爬,但一次次從雪堆上滑了下來。她只好像抓登山索一樣抓緊樹幹,把自己慢慢往上拉。皮膚隨時會被灼傷,QTN將鑽進你的身體,你會扒光衣服,像那些人一樣狂跑,然後升到天上,被釘在十字架上……
莫斯蹣跚地走到奈斯特殺死薇薇安的那片空地,瑪麗安的屍體和她的分身也是在這被發現的。森林還在燃燒。莫斯想深吸一口氣,但冰冷的空氣和濃煙鑽進肺裡,她感到胸口疼痛。
「上帝啊!」她呼喊著。爬到山上後,她的心臟跳得飛快,但她繼續前進穿過更茂密的松樹林,跌進幾英尺深的大雪裡。她找到了奈斯特曾經帶她走過的那條乾涸的河道。這附近應該有個石塚,她想起,但可能被埋進了雪裡。水聲從下游傳來,她順著河道往下走。沿路看見一輛海軍卡車,車上已經結了冰。儘管海軍在撤離前已計劃好要封鎖這個地區,但他們的計劃始終沒有完成。再往前走,她看到更多廢棄的軍事裝備。一些樹已經被砍倒,像木材一樣堆成一堆。白色的瓦多戈樹上一點積雪也沒有。
莫斯碰到樹皮——像塊冰冷的鋼板。她跪下來,希望那棵樹的樹幹能裂開,分化成許許多多一模一樣的瓦多戈樹,給她指明方向。但什麼也沒發生。寒風吹過鐵杉林,聲音就像掃把掃過水泥地面。她曾被奈斯特綁在這裡等死。在某個未來世界,他背叛了她。奈斯特怎麼了?她想像著他被釘在空中,倒吊在一片倒吊人裡。但和他對她做的事情相比,這個想法還是過於殘忍了。莫斯只想回憶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晚上,他的身體在月光下發著光,心口的幾點雀斑組成星座的樣子。回憶使她的內心充滿悲傷。
莫斯站起來,走向遠處,回過頭。
只有一棵瓦多戈樹。
不。
莫索特之前寫過,這條路只是個障眼法。它可能一直存在,只是我們發現不了;它也可能只在勃羅驅動器熄火時才會閃現。無論如何,沒有人知道這棵樹何時或是否會成為通向「天秤號」的唯一通道。太遲了。奈斯特曾說過。我該怎麼辦!莫斯瘋狂地大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風雪凍僵她的身體,空氣裡也許還有QTN虎視眈眈:它們會鑽進我的身體,充滿我的血液。
我會死在這裡嗎?等待的過程中,死亡將隨時到來。沒有什麼比QTN對人類的影響更殘忍恐怖,但在這種超自然的寒冷裡被自然而然地凍死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從阿波羅蘇塞克機場穿來的飛行服是件皮衣,內襯羊毛,但她試圖把臉埋進衣服裡時,寒氣卻透過衣服刺了進來,頭髮上立時結滿白霜。她從袖子裡抽出手臂,用手摀著嘴哈氣,但她的皮膚刺痛難忍,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知覺。
走。快走。保持血液流通。
已經是黃昏了。莫斯走到河邊的空地,又回到了那棵白樹。她經過白樹的時候,周圍的景色忽然開始變化。海軍的卡車沒了,被砍倒的樹也沒了。森林更加茂密,莫斯推開眼前的樹枝,想找到那條沒有盡頭的小路,結果卻又回到白樹那裡。又或許,這是另一棵樹。
她知道自己正處在狹窄空間,但海德克魯格帶她走過的那條路卻不在這裡;眼前只有一片黑色的森林、密密麻麻的樹枝和劃傷她的松針。她又走到白樹跟前,雖然早就知道自己已經被困在這裡,就像之前在這裡被釘在空中那樣,但現在,她才開始驚惶失色,不知所措。她逼著自己再次進入森林,再次來到河邊的空地,但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河的另一邊,是恩喬庫和奧康納向她描述過的那種感覺。她看見對岸有棵白樹,但她剛剛就是從那棵白樹走過來的啊,白樹應該在自己身後才對。
瑪麗安蹚水過了河,她記得,我和海德克魯格也一起過了河。但她找不到倒在水面的那棵大樹。夏儂·莫斯——那個分身——是從河裡爬上來的,她想,就在被柯布打死之前。
她踮著腳尖往河裡走去。湍急的河水拍打著巨石,擊出層層水花,濺起一片水霧。也許,她能走過去。水裡有很多大石塊,還有很多鋒利的石頭從水面露了出來。可以踩著它們過河,莫斯心想。
你要死了,夏儂。你會掉進水裡,衣服浸濕,這裡又這麼冷。你要死了。
莫斯在積雪覆蓋的河岸艱難地走著,她大概目測了離她最近的一塊石頭,就在前面幾英尺處。她大步跨上岩石,找到落腳點,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義肢上。冷風吹得她渾身發抖。第二塊石頭離得更近,而且石面很平,方便落腳。她穩了穩身子,又邁出一步,但義肢的膝關節卻忽然失靈了,腳下一滑掉進河裡。她的頭撞在石頭上,急流很快把她沖走了。河水冷得刺骨,她感覺到肺在漸漸收縮,喘不過氣來。河水已經沒過頭頂,她絕望地掙扎著,雙手在水裡亂摸,但什麼也摸不著。她隨水流而下。忽然間,手指碰到了光滑的樹皮,她猛地抱住樹幹,把頭露出水面,大口呼吸。她從河水裡爬了出來,爬上那棵倒在水上的大樹,那座獨木橋。她終於找到了瓦多戈樹。她緊緊抱著樹幹,用胸口貼著樹皮。衣服被河水濕透了,變成一層冰殼。不管怎樣,她得先暖和過來,不然會凍死的。
03
暴風擊打著莫斯。她的手指已經麻了,然後是腳趾。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把濕了的衣服脫掉?我會凍死的。但不脫也會凍死吧。面前的瓦多戈樹彷彿強迫透視[33]的幻象,每棵樹都比前一棵略小,直到最遠的那棵樹縮小成一個白點,幾乎從雪地上消失。如果必須得死,我寧願掉進河裡淹死,也不想凍死在這棵樹上。
河水像在召喚,她依然可以走進去。我根本就不該爬出來的,她想。被水沖走還算是平靜的死法,就像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長睡不醒。她環顧四周,把此刻當成是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刻,一切都還原成了單色——白色的樹、白色的雪、黑色的水、在昏暗的日光下變成炭色的常青樹。只有那個橘色的斑點還保留著一絲生機。那是一個穿著橘色衣服的人,出現在遠處的一行樹旁邊。她和海德克魯格一起時,見過那點橘色,而現在又看見了它——一個狹窄空間。多年以來,莫斯已經漸漸接受了那場讓她失去一條腿的事故。那個穿橘色衣服的女人是她精神上的一道裂紋,一直以來被她習慣性地壓抑著,她很少去想她,卻常常夢到她。詭異的夢境互相糾葛,相互轉換,夢裡重疊的影子還原了事情原本的樣子。現在,她終於知道,這個穿橘色衣服的女人才是夏儂·莫斯,而將她從半空中解下來帶上著陸器的那些飛行員並不是她記憶裡的那夥人。一個人的生活與另一個人存在許多細微的不同之處,可是她所經歷的創傷太大了,於是她把這些變化合理化了。現在她才意識到:從得救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被迫捲入了那個穿橘色衣服的女人的生活。
她迎風掙扎,走下了木橋。沿瓦多戈的小路走進常青樹林,朝著那點橘色走去。太空衣是改良版的艙外機動套裝,而橘色是正在培訓階段的太空人的專屬。她撣掉身上的積雪,把屍體翻了個面,透過護面看到了自己的臉。一張年輕了二十歲的臉。莫斯看著這張臉,淚流滿面。她還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她想到了自己,已經面目全非的自己,想像自己也在這麼小的年紀逝世。
「對不起,」莫斯說,「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做。」
她解開橘色太空衣上衣和褲子之間的密封連接,脫下了靴子。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說著從那個女人身上扒下了上衣和褲子。女人的保暖褲也是乾燥的,莫斯把它脫了下來。她只允許自己看一眼那個女人的腿,然後迅速把自己濕透的衣褲換了下來,套上厚厚的褲子和靴子。太空衣一向很難穿,在別人的幫助下能容易得多,但莫斯想辦法一個人穿上了。NSC的太空衣在美國太空總署太空衣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和精簡。軀幹部分的穿戴比較困難。通常莫斯會在穿之前先把衣服用揹帶固定在牆上,但她現在只能爬進軀幹部分,再把手臂伸出袖子。她調整好頭盔,扣好太空衣上的保險扣。溫暖的感覺立刻回來了,她覺得身體在慢慢放鬆。她渾身發抖著坐在松樹下取暖,肌肉還很麻木,但四肢已經恢復了知覺,從內到外暖了起來。夏儂·莫斯的裸體仰面躺在雪堆之上。太空衣的劑量計顯示黑色,她應該死於QTN輻射暴露。「她真美。」莫斯對自己的認識遲到了整整二十年。女人金色的長髮散了一地,藍色的眼球上飄著一片雪花,皮膚落滿積雪。莫斯靜靜看了會兒雪,等她暖和過來,能繼續行動時,那個女人的屍體已經完全埋進了雪裡。
她沿著森林小路走,但這裡的樹本身便令人反感,到處都那麼不正常、不自然。她沒有計劃,即使能跟著小路找到「天秤號」,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雷馬克試圖引起飛船的級聯故障,使「天秤號」的勃羅驅動器爆炸,毀掉整艘飛船和船上的每個人。但勃羅驅動器自帶防故障設計,莫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引爆它。況且如果船上再次發生暴亂,莫斯手邊也沒有武器。當她經過倒下的大樹時,倒吊人在空中大叫。莫索特給杜爾的信裡特別囑咐,讓她千萬不要離開小路。而莫斯此刻朝左右看了看,只看見白雪覆蓋的田野和遠處的樹林,她多麼想離開小路,逃離這末界的混亂和無限重複的討厭的樹。莫斯並不相信上帝,但她越來越相信地獄。更遠的地方,空氣已經結晶,那些她以為是山的東西正撞擊著水面上的浮冰,而在其抽象的美感之外,也許這就是世界的末日了。
路的前面有一個男人蹣跚而行。她看了他一眼——雪幕中的灰色剪影,直到走近才發現竟然是海德克魯格。他的大衣和毯子掉落在地,被風吹來吹去;他脫了襯衫,露出紫紅色的皮膚,壞死的組織已經發黑了。胸口被抓出銀色的血絲。他的嘴唇也是銀色的;銀色淚珠從下巴上滴了下來,打濕紅色的鬍鬚。
「我快被燒死了。」他直勾勾地盯著莫斯,聲音充滿悲哀。他跪在她面前,「我要被燒死了,求你了,救救我吧。」
莫斯和他保持著距離,但不再怕他了。她知道他已經神志不清了。海德克魯格看著她,眼神渙散。他咳出血來,血裡摻雜著銀色物質,更多的銀從他嘴角湧出。「你不是真人,」他說,「你連真人都不是,這裡只有我。」可當莫斯轉身離開時,他又大喊道:「救救我吧,你得救救我啊!」狂風捲走他的喊聲,暴雪包圍了他。
莫斯也感覺體內進入了QTN,她還記得被釘到空中前,身體裡那種強烈的燒灼感。她加快了腳步。周圍全是燃燒著的瓦多戈樹。她一路走著,直到看見了藍色的火星——「天秤號」彷彿地平線上的一道巨大裂紋。在之前有哨兵站崗的那個圓頂裡,男人們一絲不掛,抬頭望天,嘴裡盛滿了銀水。他們是「天秤號」的船員,暴亂中的倖存者,柯布也在其中。對莫斯來說,海德克魯格已經是個鬼魂了;而眼前這些東西則是他的追隨者最後的遺像。他們的殺戮如同逆潮築堤,而大壩決堤後,他們就都死在了這潮水裡。莫斯離飛船越來越近,她注意到「天秤號」的船身被冰包裹著。如果不是勃羅驅動器噴出的藍火融化了一部分冰層,整個船尾也會像船頭一樣被長長的冰刺裹得密不透風。等莫斯能伸手摸到船身後,她才離開了那條小路。她沿船身一直走,找到了通向氣閘的舷梯,那裡塗著厚厚的血,貼滿了死人的指甲。
死在黑河裡也許還更幸福一些。
她晃了晃腦袋,試圖清空亂七八糟的想法。氣閘門外已經結了冰,她想用太空衣袖子上的金屬袖釦把冰砸碎。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踏進這個氣閘門時的情景:瞬間失重,幸好海德克魯格接住了她。
在禁閉室裡待了十一年,莫斯想,她害怕再次陷入「天秤號」裡那無限循環的歌德爾曲線。沒有容錯的餘地,她必須以某種方式成功引發級聯故障,毀掉勃羅驅動器。一旦失敗——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失敗的後果——她將陷入無可挽回的境地。
QTN在體內累積,像針尖刺痛神經。她發瘋一樣砸著冰殼,我要進去!進去,然後呢?第一次進入「天秤號」後,海德克魯格和她一直在閘門邊等到槍聲響起才飄了進去。莫斯記得,飛船核反應爐的負責人死在引擎室裡,想必他一定是在準備引發級聯故障時遇害的。
如果我速度夠快,莫斯想。
我應該能在開槍前進入引擎室。
我應該能在關鍵時刻救他一命。
她的計劃就是幫他順利引發級聯故障。
莫斯破開冰殼。她抓住門把手,用整個身子用力往下壓,直到聽見門鎖「喀」的一聲,鐵門打開了。她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行動。「天秤號」的氣閘入口是一個圓形的黑洞,她剛剛爬進去,就被大火吞沒了。
熾熱的空氣與液體波衝出了艙外。莫斯在飛船的顛簸裡跌倒,警報聲響起。飛船正在下降中。莫斯的太空衣是防火的,但火焰整個地包裹了她,她覺得皮膚正漸漸升溫,她可能會被活活燒死。又是一陣顛簸,莫斯在艙內撞來撞去。在鋼鐵撕裂的咆哮聲中,「天秤號」墜落了,莫斯頭撞到牆上,頭盔的護面撞碎了。電氣火災產生的濃煙鑽進她的頭盔裡,她開始咳嗽,幾乎睜不開眼睛。
她儘量用手套壓住擋泥板的裂縫,但煙還是源源不斷地鑽進來,把她的臉燙起了泡。她的手套烤焦了,太空衣有些地方已經化了,雖然特製的複合保溫結構能夠抵禦相當高的溫度,但引擎室的大火肯定會把她燒成灰燼。她趴在地板上,儘量趴低一些以避開煙霧,可就連在沒有火的地方,空氣都是黑的。太空衣著火了,火焰燒穿防護層,她燙得在地上翻滾尖叫。我要燒死在這裡了,這艘飛船是一個無限的循環,我會一遍一遍地在這裡燒死。
她看見大火裡有道藍色的光,忽然屏住呼吸:那是一道電流,勃羅驅動器熄火了。莫斯飄到艙頂,眨眼之間,火焰和濃煙瞬間消失,只剩她衣服上的火還順著小腿往上蔓延。她撞到艙頂,彈了下來。滅火裝置噴出的泡沫熄滅了她衣服上的火。依舊沒有重力,這艘飛船上發生的事一直在循環著。她這次進來的時間剛好撞上飛船墜毀的時刻。我被困在這個循環裡了?她想不通,就像不能確定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一長一短的核電警報聲響徹飛船,但莫斯無法行動,因為她的太空衣被乾了的滅火泡沫弄得非常僵硬。她只能往前爬,直至引擎室的槍響打破她的希望。太遲了,又要再循環一遍。那聲槍聲意味著核電負責人已經死了。她沒能趕在他引發級聯故障前救他一命。
莫斯試著回憶。
槍聲響起後,海德克魯格把她帶進引擎室。莫斯現在也準備往那裡去,她想也許自己能操作控制板,完成剩下的操作。引擎室還是上次來時那樣,放勃羅驅動器的隔間就在銀色的核反應爐容器中。一具屍體飄在控制面板上方,黏稠的血液從傷口湧出,形成了一個長長的氣泡。
莫斯把屍體推到一邊,脫下燒焦的手套和頭盔。控制面板就像一片各種開關旋鈕、指針和顯示燈的灰色沼澤。「天秤號」建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飛船上還沒有人工智慧系統,面板也沒有數位螢幕。莫斯再一次陷入絕望,一切像噩夢一般。她必須完成這項任務,但她根本無從下手;她必須引發級聯故障,但根本不知道該按哪個開關。隨便試試?——不,肯定不行。引擎設計了防故障保險,一不小心就會關閉整個系統,必須要工程師來重寫程式碼。
莫斯回憶起當時海德克魯格不想在這裡久待,因為派特里克·莫索特馬上就要來了,他是飛船上的海豹突擊隊成員之一。千萬別讓他發現,至少在這裡不行。核反應爐發出了刺耳的長鳴,船上的燈熄滅了,周圍陷入了黑暗。
她記得船上好像有個手電筒。她飄到附近的工具牆邊,艙內太黑看不清楚,她只能挨個摸過去,摸到一個玻璃鏡片後,她順著拿起手電筒,打開了燈。
我得找人幫忙。我得在雷馬克被殺之前先找到她。她在哪裡?
莫斯飄到兩側有舷窗的通道上,上次就是透過這裡的窗戶,她看見了漫天星辰。星星好像更明亮了,在夜幕裡燃燒起寒光。核電警報聲漸漸消失,艙燈又亮了起來。莫斯有些恐慌,心跳加速。她不知道海德克魯格現在在哪裡,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人看見了她,她都必死無疑。
她只知道妮可遲早會躲進禁閉室。妮可害怕海德克魯格會殺了自己,所以一個人偷偷溜進禁閉室。但她現在在哪裡呢?莫斯試著回想,妮可之前說過她在暴亂剛發生時躲在哪裡——當時她們在阿什莉的果園聊天,妮可還抽著菸……
莫斯飄到電解艙附近,記憶忽然閃現:妮可說她之前一直藏在飛船的生命維持系統艙裡。
電解艙是一個狹窄的小隔間,裡面有水循環系統和氧氣發生裝置。莫斯從入口飄了進去,關上門。鉻合金水箱後有一張小寫字臺,桌椅都被固定在牆上。
門外響起一連串的槍聲。莫斯想脫掉太空衣,以免在迫不得已的打鬥中行動不便。太空衣下只穿了一身從夏儂·莫斯身上扒下的保暖衣,雖然幾乎沒有保護作用,但至少行動輕便了很多。她解開腰上的安全帶,脫下外層燒焦的褲子。她把太空衣的軀幹部分從身上拉下來,脫掉了袖子——
「求求你,別傷害我。」
莫斯朝這聲音轉過身。一個女人藏在寫字桌下的陰影裡。她那麼小,只有十幾歲的樣子,黑色鬈發亂蓬蓬的,講話帶著口音。多麼好看的棕色眼睛啊。她的T恤短褲上濺滿鮮血。是她自己的血?她手上裹了繃帶,光著腳,有把槍就飄浮在她腳邊。
「妮可?」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在另外的時間裡。」莫斯說。
「怎麼可能?」妮可戰戰兢兢的,滿臉是汗,「這裡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我不懂。你說的『其他時間』是什麼意思?」
「來幫我脫衣服。」莫斯說。
妮可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她幫莫斯解開太空衣上衣,從頭上脫下來。妮可的槍飄在寫字臺旁邊,是一把貝瑞塔M9,莫斯把槍撿起來時,妮可並沒有什麼反應。她不害怕莫斯,又或者她已經麻木了。
「這是你的槍?」莫斯問。
「我從沒開過槍……」
槍裡已經上了子彈,「你知道怎麼毀掉勃羅驅動器嗎?」
「不知道,只有飛船工程師或者核電負責人才知道。」
「他們在哪裡?」莫斯問。
「已經死了。」
「雷馬克還沒死,」莫斯說,「你能帶我去找她嗎?」
「你不能……你根本不懂!她想把我們都殺了,」妮可說,「她說我們必須得死。她瘋了。我們為什麼必須得死?我們可以藏進監獄,沒有人能找到我們。」
「我得找到雷馬克。」莫斯說。
「他們又不會去監獄裡找人——」
「妮可,聽我說,聽著!你別想這些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臨終關懷中心的護士。你幫助了許多老人,你照顧了那麼多老人。」
「護士?」妮可說,「我媽媽就是護士。我之所以去了醫學院,都是因為她。我爸爸讓雷馬克帶我上飛船,因為我學了醫。我好想他啊,我想我爸爸。」
「幫幫我吧。」
「你是怎麼認識我的?」妮可問,「你叫什麼名字?」
「夏儂。」
「夏儂,我不想死。」
「別怕。」莫斯抬起手腕,讓妮可看了看她的手鐲,那個烏洛波羅斯手鐲。妮可把手放到自己的手腕上,摸到了自己的鐲子。
「啊!」妮可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要在他們殺了雷馬克前先找到她,」莫斯說,「妮可,她不是你該害怕的人,她能幫我們。我需要她。」
「她在軍官室,」妮可說,「雷馬克和克勞斯把她們自己鎖在裡面。柯布還有其他人埋伏在門外。」
「軍官室在哪裡?」
「我帶你去吧。」妮可說。
她打開艙門,飄進通道裡。過了一會兒,她揮手示意讓莫斯跟上。妮可熟練地穿過通道,拉著兩側的扶手快速前進,莫斯跟在她身後幾英尺遠的地方。她帶莫斯穿過了儲藏室,那裡放著三架折疊起來的著陸器,機身上落了一層如鑽石般閃閃發光的灰塵。莫斯意識到這些著陸器曾經去過埃斯佩蘭斯。
「在這上面,穿過這個口。軍官室就在廚房後面。」妮可說。
「天秤號」的廚房像一個不鏽鋼的大盒子,船員在這裡準備零重力的太空專用食物。臺面空間有限,熱盤上有一口長方形的鍋。巨大的多用途水池裡裝滿罐頭食品,整個房間彷彿是艾雪的一幅畫作。船上負責備餐的人擠在這裡,順牆壁走上天花板,使用那裡的麵包爐,再跳到地上用咖啡機煮咖啡。牆上鍍著煮肉的爐子,他們橫越整個房間,到廚房另一頭揉麵糰做甜點。
「他們的人都在上層餐廳裡,我們可以走這邊。」妮可說。
廚房開放了一個單獨區域,專門為軍官室服務,這是飛船指揮官和最高級別軍官的用餐的地方。穿過廚房後,她們來到一個狹窄通道,內部全是不鏽鋼的櫥櫃,每個角落和縫隙都塞滿了罐頭食品。妮可忽然轉身停了下來,莫斯走到她前面。
軍官室門口守著兩個穿迷彩服的男人。個子稍大的那個赤裸上身,但渾身的血跡已經幹在身上。柯布,莫斯想,他剃了個平頭,五官輪廓分明,和她見過的那個揮拳打人的中年壯漢一點也不一樣。他們背對著她,但她看到兩個人都拿了武器,柯布的是一支M16步槍,另一個人拿著手槍。她想悄悄飄到他們身後,朝每個人頭上來一槍。雖然她有些害怕,但要想挽回一切就必須得弄死這兩個人。莫斯對準柯布,開了槍。
柯布朝她衝過來。子彈已經擊中他了,他有些困惑地瞪著她。柯布舉起槍,在沒有瞄準的情況下射了幾槍,子彈射穿了冰櫃。莫斯身子向後靠了靠,開始還擊,開槍的後座力不斷把她往後推,但她訓練過如何在零重力環境下射擊,所以並沒有偏離目標。槍管裡冒出的球形煙霧很快就被射出的子彈打穿了。柯布的胸口連中幾槍,鮮血像氣泡一樣湧出傷口,她看見柯布已經一瘸一拐了,然後突然感到自己左肩至胸口處一陣刺痛。她對疼痛的突如其來,比對疼痛本身更驚訝。她發現自己也中了槍,一種難忍的燒灼感蔓延了半個身子。另一個男人已經躲回了廚房。妮可嚇得縮在角落裡。鮮血浸透了莫斯的上衣,胸口和左邊的袖子都開始往下滴血。她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
「投降吧!」莫斯朝廚房大喊,「扔掉武器,我是NCIS特工。」
她曾看過巡邏警察和武裝人員交火的影片,後者可能因為一些小事在路上被攔下來,他們一時頭腦發熱,閃過一種邪惡的念頭:總得有人死。莫斯一直不能理解這種莫名其妙發生的槍擊案,兩個人明明隔了一段距離,什麼事也沒有,既沒有矛盾也沒有口角,但在朝對方走來的過程中,忽然就開了槍,直到其中一個身中數槍站也站不起來。莫斯聽到有動靜,迅速舉起槍來。她認出這第二個男人——比起在那個全是鏡子的房間裡自殺時的樣子,他現在可要年輕得多。年輕的弗里斯很瘦,一點也不像那具吊死在骨樹上的肥胖屍體。透過他厚厚的眼鏡片,莫斯看見了他的眼睛,想必這個人已經被埃斯佩蘭斯星球發生的事嚇得喪失理智。他從天花板上跑過來,開了幾槍,臉上寫滿憤怒和困惑。莫斯感到左邊大腿略高於義肢的位置中彈了,但她沒有摔倒,她以為會有更多刺痛從身上傳來,就像被一群蜜蜂螫了那樣。她平靜地舉起手槍朝正在逼近的男人胸口開火,就像在射擊場上對著紙靶開槍。弗里斯已經死了,但身體還因為慣性向前飄來,血液從槍口湧出。莫斯彎下身子想躲開他,但他直接從她頭頂飛過,撞上了一個烤麵包的爐子。
「媽的。」莫斯罵了一句。整整三輪,她想——我整整中了三輪子彈。她聽說有人能連中三十輪子彈還不死,可能是因為腎上腺素的作用,他們早就該倒下了,但又繼續反抗了好一陣子。其實一顆子彈足夠殺人了,莫斯想,一顆就足夠了。
「好了,」莫斯咬牙對妮可說,「好了,妮可。我們去找雷馬克吧。」疼痛逐漸加劇,大腿的槍傷流血嚴重。鮮血從義肢上流下來,向上飄到她身邊的空氣裡。「我們得去找她了。」
「我先幫你止血吧。」妮可按住莫斯的大腿,慢慢加壓,但鮮血還是不停流出。她從廚房找到一塊薄薄的抹布,像止血帶一樣紮在莫斯的大腿上。妮可在打結時,莫斯疼得尖叫起來。
「我們得走了,」妮可說,「夏儂,他們肯定聽到——」
「不,要先找到雷馬克。」莫斯低吼。
她用力拍著軍官室緊鎖的大門,這是一個比船上其他艙門更大的鐵門,方便餐車推進推出。大門上留下了莫斯帶血的掌印。
「夏儂·莫斯,NCIS。出來啊,快點出來吧,雷馬克?我需要你去毀了勃羅驅動器——快出來啊!我是NCIS特工。快出來——」
妮可和她一塊砸門。「我是妮可·尼永奧。出來吧,我是尼永奧——」
軍官室的門開了。莫斯之前在「天秤號」船員名單上見過雷馬克的照片,而她本人比莫斯想像的要年輕得多。雷馬克只比莫斯大幾歲,銀白色的頭髮剪了個男孩的髮型,梳著平齊瀏海。她穿了件棉質長褲和美國海軍學院的運動衫,看起來更像是女足隊長,而不像個軍人。她身材瘦削健壯,下巴方方正正。她從艙裡走出來,雙手舉過頭頂,擺出一副配合而非屈服的神情。武器官克洛伊·克勞斯緊跟其後,也舉起了雙手。她比雷馬克個子高,深紅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她們沒有武器,只能躲到軍官室裡把自己鎖起來。莫斯知道,克洛伊·克勞斯將死在接下來發生的槍戰中,雷馬克也會被制伏,被帶回船員餐廳。海德克魯格將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她,讓她的屍體橫陳空中。
「你受傷了,」雷馬克說,「來,我們能幫你,克勞斯受過專業訓練。」
「沒時間了,」莫斯說,「你想犧牲自己毀掉『天秤號』,所以那些人想殺了你。因為他們不想死。」
「你是怎麼上船的?」雷馬克問,「你不是我的船員。」
「你必須完成你的任務,」莫斯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嚐到了血味,「級聯故障、勃羅驅動器——」
「你到底是誰?」雷馬克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聽說過狹窄空間嗎?」莫斯問,「時空結?」
雷馬克眯起左眼,露出不屑而困惑的表情。她的下巴緊繃著,「好吧。我們先去引擎室吧。暴亂剛開始的時候,勃羅驅動器就已經壞了。但我得引起級聯故障,讓它發展成一個奇點。」
「海德克魯格在船員餐廳,」妮可說,「他應該馬上就到了。」
克勞斯拿起柯布的M16步槍,裝上新的子彈。
「我們可以從著陸器儲藏室穿到引擎室,」妮可說,「我們兩人就是這麼來的。」
「還有一條更快的路,」克勞斯說,「我們直接走武器室,從那裡直通引擎室。」
「我走不動了。」莫斯失血過多,身子漸漸沒了溫度。止血帶已經鬆動,血液染紅了周圍的空氣。一片冬日森林,一片無盡之林。「我動不了了。」
妮可攙著她,「走,我帶你走。」
克勞斯把她們帶到甲板下放推進器的房間裡。她打開艙門,先飄到其中一個軍需艙門口。隨後,她們經過右舷的雷射發生器——一個帶透鏡的灰盒子——快到船尾時,莫斯聞到火的味道。她想起關在禁閉室的那段時間,船上曾發生過火災。離飛船被大火吞沒還剩下多長時間?我們沒時間了,一切都要結束了。如果勃羅驅動器再次熄火,船上的人就會像棋子一樣回到比賽開始前的位置。
「從這裡上去。」克勞斯說。
一把通向工程部的鐵梯子也正是前往引擎室的通道。莫斯走在妮可前面,雷馬克跟在最後,關上身後的鐵門。她們剛剛爬上來,一個聲音忽然炸響:
「扔下武器!雷馬克,投降吧。給我他媽把槍扔了,克勞斯!」
派特里克·莫索特守著通往引擎室的入口,他手上的M16步槍已經上了膛。他擺好姿勢,隨時準備頂住開槍的後座力,三個彈匣飄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以方便裝彈。莫斯徹底絕望了:她剛剛救下雷馬克,就把她引向另一種死亡。只要動動手指,莫索特就能把她們都殺光。
「派特里克,」妮可說,「求你了。」
「我不能讓你們進去。」莫索特說。他看著妮可的眼神很冷。莫斯意識到,他和妮可在另一個未來的感情此刻並沒有任何意義。他會殺了她,就像殺了我們一樣毫不遲疑。
「把槍放下,克勞斯。」雷馬克說。克勞斯把步槍扔到一邊,「我們談談吧,」雷馬克接著說,「你以為你做的事是正確的嗎?」
「卡爾馬上就到,」莫索特說,「他要殺了你。他想當這裡的老大。他會用斧頭把你的頭給砍下來。」
「莫索特,」莫斯說,「達默里斯,她——」莫斯沒說完。此刻她頭暈目眩,流了太多血。
「她是誰?」莫索特冷冷地看著莫斯,「她不該在船上。」
莫斯咳了一嘴血,她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我是從另一個時間穿越來的,我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你有個妻子,叫達默里斯。你的女兒才五歲大。你以後還會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你現在做的事會害死他們。他們都死了。他們死了!」
莫索特用槍指著莫斯的心臟。他毫無感情,拒絕思考。
「你有機會給自己的女兒一個未來,派特里克。給瑪麗安一個未來。」
聽到女兒名字的那一刻,莫索特的情緒有了一絲波瀾。他忽然放下武器。「走吧。我儘量拖住他們,但應該拖不了多久。」
妮可把莫斯抬進引擎室,雷馬克和克勞斯分別跟在後面。勃羅驅動器向外發射著電流,電流閃爍著,像反射在水面的藍光,一股刺鼻的電火味瀰漫在房間裡。克勞斯關上大門,上了鎖。莫斯聽見門外的槍聲,在聲音消失之前,又響起一陣短促的爆炸聲。他們來了。
雷馬克打開驅動器控制箱。莫斯看著空氣裡的血泡,想到水族缸底部的寶箱。寶箱的蓋子是如何打開的,氣泡又是怎樣從箱子裡一串串地鼓了出來。這是我的血,莫斯想。她的保暖褲被血浸透了,更多的血從大腿傷口上源源不斷地流出,擴散到她和妮可身邊,就像水族缸裡的氣泡。莫斯看了看勃羅驅動器,那詭異的藍色電流在空氣裡繞成一個圈。
「噝噝」,緊接著一聲爆炸。引擎室的大門被氣流衝開,海德克魯格趁機溜了進來。克勞斯朝他開槍,但海德克魯格的追隨者很快也衝進來,開始了反擊。妮可被子彈擊中,血霧噴薄而出,空氣裡瞬間滿是搖搖欲墜的血珠。莫斯的腿再次中彈,還有一顆子彈直接刺穿了她的胃。疼痛終於令她無法忍受。不——
「弄好了!」雷馬克大喊。藍色的電光籠罩了驅動器,強烈的電漿光彎成一道圓弧。
克勞斯遭子彈掃射,她的身體在半空中像一團碎布似的旋轉。雷馬克尖叫起來,但莫斯覺得她的聲音彷彿來自水下。我們都像在水下,莫斯想。空中飄著屍體。血流像條繩索從莫斯腹部的傷口裡飄了出來,一邊上升,一邊彎彎曲曲地扭成一個個圓環。
海德克魯格還很年輕。他身上並沒有魔鬼的影子,至少現在還沒有。他只是害怕和自私。他拿槍對準雷馬克的太陽穴,扣下扳機。鮮血噴了出來,莫斯看著它漸漸凝結,模糊,下落。雷馬克的血和她的血混在一起,如逆流而上的小河朝勃羅驅動器產生的引力飄去。引擎失靈了,房間裡充滿藍色的電流。莫斯在藍光下看到一線黑色,漸漸膨脹為完美的圓。它周圍的一切都彎曲了,世界開始因其而模糊。莫斯看見了,所有的時間都寫在了這個圓裡,一切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的遺忘。隨著圓圈的擴大,一切存在都消失了。「天秤號」和瓦多戈森林,常青樹和末界。世界終被大雪覆蓋。莫斯也感覺到前方的引力將她牢牢抓住,隨後漸漸被吞入圓中。思考停止了,連同這世上的無盡痛苦。她潛入黑暗,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束光。
[33]一種利用光學和人眼視覺感知的攝影技巧。能使被拍攝物體看起來比實際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