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消失的世界 by 湯姆·斯維特里奇
2020-1-9 20:01
2199
她曾被警告,未來會目睹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這片死朽的森林裡正是嚴冬——永無止境的嚴冬——樹木被大火燒焦,結著一層冰殼,樹幹搖搖欲墜,焦炭似的樹枝凌亂地下垂。她在這松木林裡匍匐了幾個鐘頭,身上的太空衣能幫助保持溫度,薄薄的材質讓她行動自如。太空衣是橘黃色的,是正在培訓階段的太空人的專屬:這是她第一次穿越到地球遙遠的未來。目之所及,四面八方,濃霧把天空漂得灰白,地面大雪覆蓋,樹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這裡有兩個太陽,一個是她所熟悉的蒼白的圓盤,另一個是一團耀眼的白光,她的教練稱之為「白洞」。這片死林,曾經是美國的西維吉尼亞州。
她已經離大本營很遠了,越來越擔心不能及時趕回著陸器,耽誤了撤離的時間。一臺劑量儀監控著她的輻射量,幾個小時之內,指示燈已從淺綠色變成苔藻般的褐綠色。她在這裡受了感染,空氣和土壤被金屬蒸汽汙染,細小的蒸汽粒子穿過太空衣進入體內,教練說它們是QTN——量子穿隧奈米顆粒。她曾經問過教練,QTN是不是就像一大群機器人,教練卻說不妨把它們想成癌細胞:寄居在她的細胞微管中,一旦累積到足夠的數量,她就會從此消失。不是死,教練特地強調,不是真的死亡——她會眼睜睜地目睹QTN對人體的影響,而她的本能將牴觸她所看見的一切,甚至充滿厭惡,絕望而迫切地選擇無視。
有幾棵燒焦了的樹還勉強站著,其中一棵光禿禿的松木蒙了層白色的灰塵。當她經過這棵樹時,周圍的一切忽然變了樣。還是同樣的森林、同樣的嚴冬,但倒在地上燒黑了的樹,此時卻鬱鬱蔥蔥,即使白雪覆蓋也難掩綠意。大雪的布幕後,遠處被冰壓彎的枒枝一片朦朧。這是哪裡?她朝後看看:沒有腳印,連她自己的都沒有。我迷路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樹叢,雪地跋涉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經過一棵和先前一模一樣的白色大樹——枯死的樹,樹幹像灰白色的骨架。也許這就是剛才經過的那棵?我又繞回來了。她爬上樹根和石頭,沿著雪堆滑下來,想尋找一些眼熟的東西,或似曾相識的地方。她推開層層樹枝,來到黑色河水邊上的一處空地,忍不住一聲尖叫:眼前是一個被釘在半空中的女人。
這個女人頭朝下,樣子令人想起受難的耶穌,但沒有十字架,就那樣懸空在黑色的河水上,腰部和腳踝著了火,胸腔向外凸著,身體單薄得彷彿即將要餓死,雙腿上還有條狀的壞疽。女人的臉色鉛灰泛紫,布滿鮮血,淡金色的頭髮垂得很低,掃著水面。她認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己!於是嚇得跪倒在河岸邊上。
是QTN的把戲。這場面實在太荒唐了,讓人難以接受。是QTN進入了我的身體,才讓我看到這些——
她想到體內的QTN在細胞裡、大腦裡越積越多,心裡一陣恐慌。可即便這樣,她自己清楚,這不是幻覺。那個被釘在空中的女人是真實的,就像她自己一樣真實,像河流、冰雪、森林一樣真實。她想把那個女人救下來,卻又不敢碰她。
計量儀上的綠燈已經變成了芥末黃色,她打開求救信號燈跑起來,拚命回憶著撤離點的位置。但沿河的林區看上去如此陌生,她迷路了。她沿著記憶中那條來時的路往回跑,寒風如刀,她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又經過一棵白色的樹,和前面的長得一樣——不,就是剛才那棵……燒焦了的松木,糊著一層灰塵的樹幹。計量儀上的指示燈從黃色變深,變成黏土一般的暗紅。不,不,不!她逃也似的狂奔,鑽進一叢樹枝。指示燈開始閃爍起鮮紅的顏色。一陣噁心襲來,渾身的血液變得又稠又厚,她撐不住了。朝著樹林裡的空地慢慢爬,但結果又回到了黑色的河邊,那個女人所在的地方。只是現在,被釘在空中的人更多了,多得數不清,沿河有成千上萬的人頭朝下懸在空中。兩個太陽的強光下,赤裸的男男女女驚聲慘叫。
「發生了什麼?」她大喊,卻沒有可以詢問的對象。
目之所及漸漸昏暗,她大口喘著粗氣,看到天空中閃起的亮光時,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神志不清了,但實際上,那是其中一艘著陸器的燈光,一艘叫「忒修斯號」的飛船。求救信號燈,她心想,我得救了。著陸器顛簸了幾下,在冰面降落。
「這裡!」她想大喊,可是聲音那樣虛弱,「我在這裡!」
兩個穿著貼身橄欖色海軍太空衣的男人衝出艙外,她看著他們往河邊跑。「我在這裡!」她喊道,但他們離得太遠,聽不到。她試著爬出樹林,想朝他們跑過去,但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們走進河裡,河水剛到臀部,把釘在空中的女人解了下來,抱在懷裡,裹上了厚厚的毯子。
「不,我在這裡!」她一邊喊,一邊看他們抱著那個女人——另一個自己,登上了飛船。
「我在這裡啊,求求你們。」指示燈變成了土褐色,即將到來的,將是致命的漆黑。她合上眼,等待著。
她在推進器劇烈的震動中醒來,發現自己正在著陸器的一個分離艙裡,手腕和腳踝被綁在床柱上,頭頸被固定在軟墊上。她渾身僵硬,不停顫抖,身上蓋的毯子四角被壓得緊緊地。隨著著陸器上升,重力減弱,她有一種失重的感覺。
「求你了,」她說道,「回去,我還在地面上呢,求求你們回去,別丟下我——」
「放心,我們已經找到你了,」教練從隔艙一側飄到床邊。他年紀要大得多,滿頭銀髮,但兩顆藍眼珠依然很顯年輕。一雙如上好皮革般柔軟的手為她試了脈搏。「你的手腕和腳踝很痛吧?」他說,「不知道你怎麼被綁了起來。你被光灼傷了,同時還有大面積凍傷,失溫症。」
「你們救錯人了。」她說。她還記得自己親眼看見那個穿著橘色訓練服的自己沿著一排排樹木爬行。「相信我,我還在地面上呢,別丟下我——」
「不,你在『忒修斯號』上,我們從樹林裡找到你的。」教練穿著藍色的運動短褲,白襪子提到膝蓋,上身是一件海軍犯罪調查局(NCIS)的灰色T恤。「你糊塗了,」他說,「QTN把你變糊塗了,你血液中的QTN含量已經相當危險了。」
「我聽不懂,」她試圖回憶,腦子卻如一灘漿糊,「我體內的什麼?什麼QTN?」她的牙齒上下打架,身子抖成一團。難忍的疼痛掠過四肢,神經陣陣抽痛,手指和腳趾壞死一般麻木。她記得自己在河邊,從太空衣中走出來,脫光了衣服。她記得冰凍傷了她的肩膀,凍出一層水泡。她記得自己的手腕和腳踝著了火。她記得自己頭朝下吊在黑色的河水上,好幾個小時,也許是好幾天。她一直在祈禱死亡快快降臨,然後突然看到她自己出現在了松木林中。「我不明白!」她哭喊著,全身上下劇痛不已。
「我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的失溫症和凍傷。」教練飄到她的腳邊,揭開毯子一角查看傷情,忍不住驚呼:「哦,夏儂,天啊——」
她把頭抬起來,看見雙腳已變成了紫黑色,腫了起來,周圍的皮膚髮黃,鱗片似的剝落。「天啊,哦,天啊。」她被嚇得幾乎要認為這雙腳不是自己的了,這怎麼可能是她的腳啊?腳趾間塞了棉花,左腿上布滿了紫色的血管。教練用濕潤的毛巾幫她擦洗雙腳,毛巾上的水流到腳趾上,像玻璃珠一樣滾到空中,但她卻毫無感覺。
「你的記憶出了問題,應該是失溫症的原因,」教練說,「史迪威中尉和亞歷克西斯士官救了你,把你安頓在這裡。你已經離開那裡了,你在這裡,現在你安全了。」
「我不認識他們,」她從沒聽過這兩個名字。著陸器的飛行員明明是魯迪克中尉和李士官——她不認識什麼史迪威中尉。船艙的凸窗框出遠方地球的樣子,冰霜和濃霧凝結成大理石一樣的花紋。她想像著自己的身體在下面的荒野中慢慢死去,穿著那身太空衣;但是又清楚地看到那件太空衣就鎖在分離艙的一個櫃子裡,鮮豔的橘黃色很像獵人穿的烈焰迷彩服。我到底經歷了什麼?纏在手腕和腳踝上的繃帶散發出藥膏的氣味,她的皮膚依然灼痛,如同浸在強酸裡一樣。
「痛,」她喊道,「真的好痛。」
「我們已經通知了救援人員,」教練說,「等我們和飛船對接上,他們就立刻開始治療。」
「地……地面上發生了什麼?我經歷了什麼?我懸在空中,周圍全是——」
「你看到沿河有很多人被釘在空中,」他說,「我也見過,為了研究『末界』,我經常穿越到未來,見過他們太多次了——我們管這些人叫『倒吊人』。他們被QTN釘在了那裡,你也是被QTN釘在那裡的。」
「你剛才說QTN在我的血液裡?把它們弄走,從我身體裡弄出去——」
「夏儂,我之前說過了——我們拿它們沒辦法。訓練的時候就告訴過你,我以為你準備好了,我提醒過你啊。」
「沒有,從來沒有。」她說著,試圖從手腕火燒火燎般的劇痛中集中精力。她的記憶混沌無序……還記得自己隨「威廉·麥金利號」飛船穿越到了深度時間——2199年,或者說是將近兩百年以後、無數個可能的2199當中的某一年。他們抵達那裡時,地球正籠罩在蒼白的光輝之下,那光很耀眼,就像天上出現了第二個太陽。整個乘員組都嚇呆了,沒有人知道這束白光來自哪裡。沒有任何人提醒過她要小心QTN和倒吊人。「你說你要帶我回家,你只說過這個。」
「夏儂,」教練無奈地說,又用濕布擦了擦她的腳,「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失溫症……會引起失憶。說不定等你恢復——」
即將與「威廉·麥金利號」會合,請做好對接準備。擴音器裡響起的聲音,她並不覺得熟悉。她只記得黑色的河水在身下沖刷。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右腳已經有了些血色,但左腳的腳趾依然發黑,左腿上的血管顏色更深了。她覺得一陣噁心。
「它們是什麼?QTN——我體內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極力地想要理清思路,「我才不管你之前有沒有說過。」
「我們並不知道QTN從哪裡來、為何而來,」教練說,「也許它們沒有什麼目的。量子穿隧奈米顆粒,我們認為它們來自異次元——以『白洞』為入口,『白洞』就是你看到的第二個太陽。未來某時,它們將引發我們所謂的『末界』。」
「將人釘在空中。」
「一旦失去了人性,」教練說,「人也就不存在了,任何情況下都是如此。有人被釘死,也有人逃跑。數百萬人結伴而逃,有的最終身體四分五裂,有的跑進海裡溺水而亡。有些人在地上挖洞,躺進去等死。有些人仰面站著,嘴裡盛滿銀色的液體,在海灘上站成排,像做體操一樣晃動手腳。」
「為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目的,也許沒有目的。」
「但這只是未來的一種情況,」她說,一邊想像她能感覺到QTN的存在,就像血液裡的寄生蟲,「這只是無數可能之一,還有其他可能、其他未來。末界並不一定會到來。」
「末界是籠罩在人類頭頂上的陰影,」教練說,「我們穿越到的每條時間線,最終都以末界終結。末界正在向我們靠近,第一次遇到它是在2666年,但之後的旅行者發現它更近了,挪到了2456年。現在又近了些,變成了2121年。你看,末界就像斷頭臺上的刀刃,向我們逼近。海軍及其艦隊受命尋找末界的出口,而我們的使命就是為海軍效力。你即將從我這裡學到的,和你即將看見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人類躲避末界。我們必須找到出口,逃離末界的陰影。」
「我將會看見什麼?」
「一切的終結。」
PART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