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篇 認知日記 -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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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篇 認知日記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by 李蘭妮

2020-1-9 19:50

2003年7月18日星期五上午10點10分

幫媽媽預約了下週一的專家門診。

前幾天吃飯時,媽媽又大談她曾吐過的那一口血,越想像越嚴重。其實她在茂名的醫院驗過痰、驗過血、拍過胸片,檢查結果都是正常的。她又去做CT,一個醫生認為她可能有炎症,不排除可能有肺結核。她去住院,人家科室主任認為她沒有問題,四天就讓她出院了。可是她似乎對結核一說耿耿於懷,非認定自己得了很嚴重的病,總聲稱會因此有生命危險。

這樣的話我聽得太多了,我實在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即使是肺結核,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要照你的說法,我這樣得癌症的人早該死掉了。

媽媽由於年輕時因胃病辭過職(實際上她是怕家庭成分不好有麻煩),「文革」時當了幾年家屬。以後重新參加工作,所以失去了離休資格。她已習慣躲藏在「病人」身份的背後,不願面對自己的軟弱與失誤。從小,我和弟弟就要照顧媽媽的情緒,全家人都要圍著她轉,遷就她,因為她「有病」。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她潛意識中希望自己生病,這樣就可以受到全家人的重視,她也可以由此迴避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

既然我知道這個原因,那麼我又何必每次都為此大受困擾呢?顯然是童年時期的傷害仍在困擾我。

潛意識中我認為她不像一個母親,她的所作所為深深刺激我,造成了嚴重的不安全感。面對她,跟她談話,我會非常疲倦。甚至會頭痛、氣鬱、胃痛、煩躁,從而引發各種不適。

不要想這些不愉快的事。她也是時代的受害者。我現在治療抑鬱症,必須理清這方面的困擾,要鍛鍊自己,走出童年的陰影。既然她已習慣扮演「病人」角色,那麼我就要練習在心理上保持冷靜的距離,要當好觀眾,不要盲目進入「急救室護士」的角色。不要試圖去糾正她,也不要去反駁,更不要生氣、煩躁。

主啊,求你大能的手托住我,求你命令那「撒旦退去吧!」主啊,求你用你臉上的榮光光照我,驅散我心中的黑暗,照亮我的心,讓你大愛的光明永遠存留在我的心中,溫暖我的心。阿門。

隨筆在抑鬱症認知日記裡,我真實記錄了困擾多年的心結。由於抑鬱症與遺傳有一定的關聯,所以在隨筆中我要往上追溯幾代人的抑鬱沉積。

在我、我母親、我外婆、曾外婆四代女人裡,若論個性、經歷、家境等等,最不可能得抑鬱症的是我,最可能得抑鬱症的本該是外婆。但是,外婆卻不抑鬱,今年九十五歲仍頭腦清醒,寫信字跡清楚,打麻將時還能贏。

我試圖知道,在這一百多年裡,我們——中國普通人家的四代女人是怎樣活過來的。我們在精神層面有著怎樣的抑鬱傳承。

本應是五代。按理要說到我的下一代。但是,我刻意選擇了「絕代」。

十年前,因為我和張梅、胡區區都沒有生孩子,於是被廣州的同行戲稱為:「三個絕代佳人」。

我結婚前就想過:這輩子我不會要孩子。

結婚後,我先後做過三次人流手術,可謂鐵了心不生孩子。有前輩勸我,不管從命理方面說,還是從婚姻學方面說,有個親生的孩子,我的前程、身體、家庭、晚景等等,都會非常好。還有高人指點說我歷經坎坷,與逆運而行堅持不要孩子有很大關係。我不是一個生性固執的人,但在這一點上,我是極其固執的。

不要孩子,並非不愛孩子。可能是愛得太有責任感,愛得太理智,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母親。

二十多歲時,我模模糊糊感覺到:我心目中沒有一個完整美好的母親的榜樣。我腦海中只有泛指意義上的大母親概念。若要說說具體小家庭的「媽」,像冰心老師筆下寫到的那樣的「媽」,我沒看見過。在我個人成長的環境裡,只有口號中的「偉大母親」,沒有身心健康、慈悲樂觀、能為幼兒幼女提供安全感的「媽媽」。

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女人,是殘缺的人,是貧窮的人,是絕望的人。

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人類最不可少的精神支柱。而我恰恰先天後天都缺乏這樣的精神力量。這樣的人如果有孩子,孩子不會擁有一個健康的心理成長環境。很顯然,這絕對不是優生優育。

為了不製造悲劇,同時中國人口已經太多,所以,我選擇不要孩子。至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及「斷子絕孫」之類的詞語,絲毫不能傷我,也不曾對我造成困擾。

我沒見過我的曾外婆,聽說她才貌不及她的女兒。家族裡的人喜歡說,我外婆、我媽和我,絕對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從出生起,就比較吃虧。部隊的叔叔、阿姨都說:這孩子沒有爸爸媽媽漂亮。長大一點去外婆家探親,親戚們當面說背後也說:長得不如媽媽,跟外婆嘛不要比,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皮膚哪一樣都不要比。以後個子會比外婆高。新社會了,她有牛奶喝嘛。

曾外婆的小名叫喜姑,外婆的小名叫「小桃」,媽媽的小名叫「蘭蘭」。這三個女人都比我有故事。這三代女人都與我的抑鬱症有關聯。

少女時的小桃像一朵粉嫩初綻的桃花兒,眸子裡含了桃花水,一閃一閃的,水光能閃到人心裡去。標緻的蓮子臉,玉齒微微有點拱起,這種牙又叫假齙牙、美人牙,如舊時影星上官雲珠、當今香港藝人周慧敏就有這樣一口漂亮的牙齒,不笑時也像含著笑,無情時也似含了情。

雖然少女時的蘭蘭曾在軍隊文工團被某戰鬥英雄一眼看中,求愛信通過組織轉到她手裡,但是,就連我爸都說,我媽長得的確不如我外婆。要知道,我爸初次見到小桃時,小桃已是生過八個孩子死過四個孩子、飽經滄桑年逾四旬的婦人。

小桃的媽名字叫喜姑,喜姑的爹是清朝的一個窮舉人。這位舉人做主,替外孫女定了一門娃娃親。

兩個娃娃同年生,小桃比她的小夫婿大好幾個月。小桃正月裡生於著名的1911年,正是萬象更新之時。她有幸成為中國最早接受西式教育的女中學生。在中學裡,她比那定了親的小夫婿高一年級。她不喜歡那男孩子,嫌他臉太長,太文弱,學習成績遠不如她。

小桃成績最好的學科是國文、英文。她的作文多得舉人外祖父稱讚,卷面上常見一行行硃筆眉批,紅圈套紅圈。那時中學女生的典型穿著為月白衫配黑裙、白襪子配黑布鞋,樸素清純。小桃很出眾,心氣也很高,一門心思讀書,打算畢業後報考中國最好的大學。

人算不如天算,中學畢業前夕,小桃的爹爹突然暴病身亡。小桃的命運從此發生大逆轉。大學夢成為泡影,家中斷了惟一的經濟來源。寡母要吃飯,弟弟要上學。不滿十七歲的小桃只有一個出路:立刻嫁人。

我為什麼覺得最應該得抑鬱症的人是小桃呢?因為她才貌雙全,生長於「五四革命」那樣的時代環境中,她充滿反封建要自由,讀大學、談新式戀愛、婚姻自主,做一名新青年,建設民主富強國家的理想。她那個大家族的表姐妹堂姐妹們幾乎都飛了出去,有出國留學的,也有在京滬讀大學從此成為新女性的。而本來被家族人最看好的小桃,卻當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受委屈最多的是她,遇患難最多的是她,最沒地位的是她,享福最少百忍成鋼的也是她。沒有人理解她,沒有人能幫助她改變處境。出嫁前後,天壤之分。

我在外婆家上高中那兩年,記憶最深的是,外婆常體虛頭暈,她吃不起藥,更沒錢買什麼補品。當暈得臉青唇白渾身發軟時,如果瓦缸裡還有媽媽從廣東寄來的白糖,她會猶猶豫豫掀開缸蓋,翻出那包白糖,很小心地解開包白糖的細麻繩,從那幾兩白糖裡,用兩根手指捻出一小撮,放在手心窩裡,面帶內疚、不捨地看看,輕輕嘆口氣,像是在責備自己不夠節省,等一下了決心才低頭張嘴合在手心上,頭一揚手一抬,白糖進了嘴巴裡,她含著白糖,身子略在床頭歪一會,很快又忙著幹一大堆力氣活。

此時我在想,她那頭暈大概是血糖低,或貧血、營養不良。

前幾年,媽媽回外婆家探親回來,聲音哽咽地說到外婆:「幾分錢一塊的豆腐她都吃不起,想吃捨不得吃。」我聽了心裡極其難受。外婆一輩子沒給自己掙過工資,她哪怕花一分錢,也要看看別人的眼色;九十幾歲了沒有自己的一間房屋。我想想都要替她抑鬱,替她喊冤。但外婆沒得抑鬱症,也沒為自己喊過冤。今年春節前,她還在信中寫道: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解放後沒有參加工作。她告訴蘭蘭和妮子:我還有得活呢。我給點福氣給你們吧。我高壽的秘訣就一條:做人一定要知足。

對蘭蘭來說,十六歲是命運的重大轉折點。那天,她正在國中班上著課,連家都沒回,衣服行李都沒拿,空著兩隻手就和同學一起跟著解放軍走了。她沒跟家裡任何人告別。她相信她正走在共產主義的大道上。當時她的爹正在給高中學生上數學課,門口有學生大聲喊:張老師,你女兒跟解放軍走啦!假如那天蘭蘭不這麼走,她肯定當不成兵。她會成為家鄉的小學老師,不會過得太抑鬱。

對李蘭妮來說,九歲是她的第一個分水嶺。九歲前,她基本上是一個身心健康的兒童,九歲後,發生了許多可能導致她最終重度抑鬱的事情,儘管每一件都是很細小很無聊很瑣碎的事。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精神、命運的分水嶺。當我們成為抑鬱病人,或將要成為抑鬱病人時,必須安靜下來,仔細梳理自己的精神脈絡:到底哪個段落出了毛病?究竟哪個區域有暗傷?阻塞是什麼?裂痕有多深?你做過這樣的精神梳理嗎?2006年4月6日連結《十二歲的小院》摘錄1小院沒門。入道旁站著一棵上了年紀的龍眼樹。

龍眼樹年年結果。果子剛有豌豆那麼大,就枯死在枝頭,過好多天才悄悄掉在地上,像一個個死孩子,縮縮地趴在泥裡。龍眼樹的身子斜斜地往一邊歪,樹枝垂得很低。遠看,像一個傷心的老婆婆,彎著腰,伸長了手,去撿她的死孩子。

小院裡,有幾幢黃顏色的舊平房。我家住在坐東朝西那一幢。

媽媽閂好門,拉上窗簾,把我和弟弟叫到她的大床上,小聲說:「咱們到了新地方,我要立兩條規矩:第一,姐姐要帶好弟弟,你上哪裡他上哪裡。他要是做了壞事,我連你一塊收拾。第二,不要跟別人提外婆家。」「我知道,外婆家是地主!」「胡說!」媽媽用手裡的大葵扇打了我一下,「外公是人民教師。記住了?我十幾歲當兵,革的就是地主的命。妮子你要聽話,要幫媽媽。」弟弟猛點頭。我卻愣著。

「還有,不要告訴別人媽媽認識字。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爸爸就會娶繼母,有繼母就有繼父……」媽媽去年退了職,她說她有病。

2我家斜對面那排房子住著小玉子一家。小玉子八歲了,還沒有上學。

院裡阿姨說,小玉子一生下來就有心臟病。這種小孩子養不大,說死就死。

阿姨們說,這要怪醫院,不該讓她生出來。一讓她生出來,就不好辦了。掐死她,太殘忍,又犯法。養著她,添亂,白費布票糧票豆腐票。

小玉子命兇。她媽媽生她的時候大出血,落下了歪嘴的毛病。

小玉子媽翻箱曬棉胎,翻出一窩小老鼠,半截小拇指大,粉粉的,肉肉的,嫩嫩的,光溜溜的,小肚子鼓鼓的,皮薄得透明,眼睛還沒睜開。

小玉子媽像撿了寶,趕忙去打了一瓶散裝的石灣米酒,下肉餃子似的,把小老鼠一個個扔了進去,封好,浸足了日子,一天喝小半盅兒。

小玉子媽喜歡吃肉,總能自力更生找肉吃。她家打死了黑老鼠,從不扔到垃圾池去。她跟廣東人學,把老鼠皮剝了,開膛,去了腸肚,用鹽醃一醃,拿根細棍子攔腰把老鼠肉撐得開開的,掛在太陽底下曬,曬得紅紅的,乾乾的,煮飯時割一塊下來,放點豆豉、薑蒜燜來吃。

3媽媽的嘴唇抿得很緊,眼珠子在眼眶裡轉得很快,眉心有一條小刀子一樣的豎紋。她有心臟病、胃病,才三十多歲就退了職。她好像每天都心煩。她大概又在偷偷想她的爸爸媽媽。她爸爸被造反派七斗八斗趕回了鄉下,老兩口靠種地養活自己。媽媽心裡有事不敢說,動不動就心煩,煩著煩著就想打人。

我趕緊找工作干。我把自己床上的毛巾被疊好,又爬到架子床上鋪看看弟弟的被子疊好沒有。地上有一截紅毛線,我趕快撿了起來。

4小麻雀還能動彈,翅膀根兒那裡血肉模糊。它的頭很小,頭上的毛很光滑。它閉著眼睛,身子抖得厲害,可能是傷口很痛,也可能是嚇破了膽。

張小霞用力捏了一下手心裡的小麻雀,小麻雀不動了。

「它昏過去了。」我覺得小麻雀很可憐。

「咱們吃了它。」張小霞把彈弓別在腰上說。她給小麻雀拔毛。就這麼活活地拔,乾干地拔。

小麻雀又動了。它的小細爪子抽筋抽得非常厲害,它疼得叫不出聲來,只不時動動腦袋。我忽然想起小玉子,小玉子被她媽媽一板凳砸倒在地上的時候,腦袋也是這麼轉這麼動。

「咱們別吃它好嗎?」我小聲說。

張小霞眼睛一瞪,眼球有點凸,「去,撿點乾樹葉來。」小麻雀成了赤紅的小肉球,皮皺皺的,肚子抽抽的,只剩脖子上有小毛。

張小霞坐在禮堂後門的石階上,點著了一堆乾樹葉。她用一根棍子捅進小麻雀的屁眼裡,把小麻雀拿在手上烤。我不斷給她去撿細細的乾樹枝。

小麻雀的皮很快就黑了,肉慢慢往裡縮。

「聞到香味沒有?」張小霞撕下小麻雀的一個翅膀,扔在嘴裡嚼。

小麻雀屈起脖子歪著頭,眼睛開著一條縫好像死不瞑目,又好像在偷笑,笑自己的翅膀沒有肉。它死了還在盯著我,看我喜不喜歡吃它的肉。

「吃,快吃。」張小霞揪下另一個翅膀給我,「不吃我不跟你玩。」我伸出舌尖,舔舔黑糊糊的翅膀。咬了一丁點,慢慢在嘴裡嚼,嚼給張小霞看。

我不喜歡吃小麻雀,但是我很害怕張小霞不跟我玩。

「好吃吧?」張小霞把小麻雀的頭揪下來,她在啃小麻雀的紅脖子,嘴角兩邊動來動去,不斷往外吐出粉紅色的渣。

「有點腥。吃慣了就好了。」她撕開小麻雀的身子,血慢慢滴出來。

張小霞的嘴巴黑黑的,牙齒紅紅的。

補白我這個紀實中篇屢遭退稿。如果沒有文學意義,那我就把它當做個人病歷看。摘錄在此,供精神病學家做病例分析。

這是我個人特別喜歡的一部中篇散文,文章裡的人和事都是真實的,我寫的時候只是把其中人名改動了一個字。這個部隊小院在佛山。

我與父母突然斷絕音訊、家人四散兩年後,我們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我從海島的部隊邊防要塞,突然來到這麼一個廣味十足的城市,由子弟學校到地方小學讀書,我有點不適應環境。更讓我不適應的是,分別又重逢的母親變得陌生。從此,我學會了獨立,在任何陌生環境中精神自立,不依賴父母及任何人。我已對家起了逆反心理,我的性格也由內向變得外向。

我常覺得,在這個小院裡,散落著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許多心思。

我要返回到小院拾揀那些思緒,哪怕只聞聞它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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