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篇 認知日記 -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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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篇 認知日記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by 李蘭妮

2020-1-9 19:50

2003年6月30日星期一上午10點40分

近日我特別注意不勉強自己做什麼。散步時,沒氣力做操就不做,不強迫自己一定要鍛鍊多長時間。走路、做事在精氣神方面都注意留有餘地。可能這就叫養氣、養神吧。

我每天散步的小花園很不起眼,但有許多幼兒在那裡玩耍。那裡氣氛祥和、單純,在那裡我能感覺到上帝的同在。我意識到,上帝指示我要向嬰幼兒學習,多受他們的感染。

昨天我看的是瑞士心理學家卡斯特的《克服焦慮》。裡面談到焦慮是人生的一種常態,我們要學會積極面對焦慮。承認它,克服它。而不能逃避、迴避它。因為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避的時間越久,將來突然崩潰的可能性越大。成功克服某種焦慮後的經驗很重要,它會自然用於克服下次出現的焦慮。

今天早上媽媽來電話,擔心自己得了肺結核。我勸她少胡思亂想,也別總在茂名的醫院來回折騰,早點來廣州檢查、診斷。我要特別注意情緒不要受她的影響,不要讓她那些不必要的憂慮傳染我,她是典型的神經質抑鬱病人。

與她接近,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想去救一個還會一點游泳的落水者,結果被落水者慌亂中勒住了脖子,不但救不了人,自己還處於更危險的境地。

我常盼望媽媽身心得拯救。我曾十分著急,但現在明白,上帝有他的時間和計劃,我應該做的是:禱告、交託、感謝、等候。

「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只要信,就必得著。」隨筆我在日記裡又提到了面對母親時的恐懼。

前些年,我寫了中篇《十二歲的小院》,裡面記錄了一些童年的傷感故事。媽媽看後,給我打電話,說我這是出賣她賺稿費,再寫這些她就跳樓。弟弟也指責我,說我不孝,汙衊媽媽,並要求我在收入集子出書時把有關段落刪掉。

在認知日記裡,分析負面思維時,我在梳理平日心中所恐懼、所怨恨、所懷疑、所糾纏不清的思緒。不能再逃避。我要認識自己。我要卸下重擔。這必然觸及家庭、隱私等敏感層面。當時寫日記是用於治療,等於倒空心裡的垃圾。

今天寫隨筆,我想完整保留認知日記的真實。

它是劫後餘生倖存者的肺腑之言,不是純粹的文學作品。它是一本病歷,可供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參考。它是一本民間紀實資料,可供社會學家翻閱。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代言書,它想為那些因精神疾患而默默自殺的人說幾句心裡話。但願它還具備報警器的功能,催促正被莫名抑鬱憤怒焦慮所困的病人呼救。

這裡記錄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抑鬱,是我們這代人所共有的抑鬱。

認知日記中我不會添加什麼,治療過程中喃喃自語的車軲轆話也由著它來回說。在將負面思維扳正過來的時候,有些話必須重複說,甚至天天說。

日記中有三天談到個人隱私,由於這涉及他人形象,必須整段刪去。至於涉及到我父母的日記段落,經慎重考慮,保存原狀。認知日記觸及了兒女對父母的怨恨。這在中國傳統文化裡是忌諱的。

從小到大,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從小到大,我在心裡跟父母是疏遠的。

二十二歲那年,我住在廣州中山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內分泌病區,同層有腎科重病區,疑難雜症重病房。白天見病人死掉被運屍車推走是常有的事。我住的小病房靠窗的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大姐姐。

大姐姐的父母在香港,每個週末會來看她一次。我父母在粵西,沒有電話,沒有書信。

十四歲開刀割血管瘤,我自己上手術台,自己在公路上攔軍車,沒拆線就回到了幾百里外的家。十七歲我在廣州部隊醫院一住半年,從國慶節到春節後,父母在粵北沒有任何音訊。我沒哭過,習慣了。九歲我就獨立了。

在中山醫附院病區,連著幾天隔壁病房白天黑夜都死人。頭一個半夜,淒厲的哭聲驟然響起,是孤兒寡母的哭聲,很揪心。我聽見大姐姐翻了兩次身。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大姐姐坐在窗前梳長髮,她喜歡抹髮乳。她本來長得很漂亮,但什麼都不能吃,靠白蛋白打點滴活著,所以臉色發青,有氣無力。

那天早晨大姐姐清瘦的臉上有兩個黑眼圈。我以為她要抱怨夜裡哭聲擾人,她卻叫我看她的頭髮多滑順。

第二天更晚的夜裡又有人哭。聽起來是父母哭兒子,走廊有護士的說話聲,說什麼人哭得暈過去了。黑暗中,大姐姐不知什麼時候起來了,雙手交叉緊抱肩膀站著聽。透過蚊帳,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我輕聲說:「大姐姐,你怕不怕?」過了好一會,大姐姐突然說:「他們都有人哭。我死了誰哭我?」我傻乎乎地說:「你有你爸爸媽媽哭啊。我才沒人哭呢。」大姐姐不說話,摸索著縮回蚊帳裡。我呆望著窗外清淡的月光,忽然悲從心頭湧起。我要是今晚死了,真的沒有人哭我。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裡?他們想過我嗎?鼻子發酸了,眼眶濕濕的。這對我來說是極其罕有的現象。我用手把眼淚揉了出來。那個夜晚我很需要哭一哭,我想流淚讓心裡別再堵得慌。但是眼淚只有一點點,僅夠濕濕眼眶,不夠攢成淚珠往下掉。我想起小孩子哭,都是叫著「媽媽呀」,越喊越是滿臉淚。我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媽媽呀——」,感覺怪怪的,心裡更加堵得不透氣。我又試著無聲呼喚「爸爸呀」,感覺也不對,也哭不出來。心裡很悲哀,找不出一個親近的人。哭的時候我可以呼喚誰?我能依靠誰?我能想念誰?我能哭著叫著誰來安慰我心壯我膽?在這樣一個死神在病房走來走去的黑夜,我可以哭求誰庇護?

每一代兒女對父母都有怨結。時代不同,怨的內容也不同。可是每一代人都把深怨埋藏在心底。

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那也是「萬人坑」啊。許多白骨化灰化煙,他們沒有機會說,他們沒有膽量說,他們說了沒人聽。

此時,我可以摸著良心說,我對父母的怨恨已經化解了。因為我終於把長在心裡的結石挖出來了。

在我看過的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寫的書中,不論是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還是瑞士人、加拿大人、紐西蘭人、伊朗人,他們都提到了童年期心理創傷對抑鬱症病人的影響。

「迄今為止,我們還無法知道導致抑鬱症的確切原因。但是,我們比較能肯定的是抑鬱症的病因絕對不是單一的。我們認為,自然的和人為的雙方面的種種因素都包含其中。」我得老實承認,儘管翻過一些書,但我仍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得抑鬱症。抑鬱症與童年有關,與家族遺傳有關,與重病創傷有關,與生活緊張工作壓力有關,與大腦神經遞質失衡有關……但是,在同樣童年有陰影、有家族史、曾遭重創、壓力緊張相似的十個人當中,為什麼那九個沒患抑鬱症,而偏偏這一人重度抑鬱呢?前些日子,幾個朋友聚會。我說起童年烙印,沒等我把話說完,眾人紛紛聲討:你以為就你童年缺乏安全感啊?你看過當媽媽的就當著小孩子的面尋死嗎?你知道幼年喪母的滋味嗎?你懂得莫名其妙被父母憎恨的感覺嗎?認識多年,直到那天才知道,在座的幾乎每人都有傷心的童年。2005年11月22—23日連結《一百個餃子》摘錄小時候,不太明白什麼叫「家」。軍營裡的孩子早早就適應了集體生活,從幼兒園開始我們就習慣了住校。那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的1960年代,

我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們是軍隊的孩子,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當時住校,一學期只能回一次家。要是到了寒暑假,家裡大人有軍事任務,我們就繼續留校。

我們從老師那裡得知:我們可能是最後一代與家庭保持聯繫的孩子。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小家庭即將取消,小孩子一生下來就要交給社會統一照管,全國人民合成一家,不分彼此。我們深受鼓舞,也有些困惑:是不是爸爸媽媽很快也會被取消呢?或者,以後見到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要叫爸叫媽?我們無憂無慮地活在學校裡。吃飯是統一到食堂吃,穿的衣服是學校發的制服,課本、鉛筆、鉛筆刀、作業簿、餅乾、糖果、水果、毛巾、肥皂、臉盆統統由學校按時按量發,打針吃藥有醫療包幹,看電影統一排隊去大操場。

可是,有一天,中國鬧起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看見老師們被批被斗、被趕出校門或遣送回鄉,心裡又慌張又激動。自由了!可是食堂裡飯菜越來越差,越來越少,我們得搶飯吃,每頓都吃不飽。學校不發制服了,我們的衣服舊了爛了沒人過問,週末再也吃不到糖果、餅乾、水果了,也沒有電影可看了。到了八一節、國慶節、元旦,也沒有人張羅聚會和晚會。夜裡停電,宿舍裡鬼哭狼嚎,學校荒涼得像一塊久被遺忘的墳地。這時候,我們終於想起:家呢?——很久很久沒有家的消息了。

一天中午,一輛吉普車接走了二年級一個鬈髮的男生。第二個星期,又有幸運兒被接走。回家的渴望開始像霍亂一樣蔓延。然而,由於軍隊幹部奉命「支左」,父母們無暇顧及兒女,他們不知道軍隊的子弟小學也鬧起了革命,不知道學校癱瘓了。

那個夏天,我想家想得頭都快裂了。我不知道父母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接我。我害怕地想:是不是「文革」把家取消了?是不是家把我取消了?就連在夢中,我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我用力回想他們的模樣,可越用力想,他們的形象越模糊。

那個夏天人人都在長痱子,又沒有涼快的衣服穿,於是女生中開始流行用手絹做背心。我們把以前發的舊手絹找出來,縫接成一大塊,剪一個洞,套在脖子上,就成了一件簡單的背心。那天,我正在學著縫背心,一個陌生的軍人突然出現在門口,嘴裡叫著我的名字告訴我:「你爸爸託我接你回家。」一聽到「家」,我的頭像被足球擊中了一樣,又麻又熱,混沌一片,立刻成了「腦震盪」病人。我什麼都沒問,空著兩隻手,緊隨那軍人出了門。一路上,坐車坐船,我沒問家如今在哪裡——部隊常常調防,軍人的家也常常換地方。到了一個城市,名字怪怪的,叫「佛山」。但城裡沒有佛,也沒有山。

見到爸爸了。想不起有多長時間沒見過他了。我表現得很冷靜,沒哭,也沒笑,我仍處於「腦震盪」的狀態中。也許想家想得太累了,一顆心乾乾的,皺皺的,像一團用來縫背心的舊手絹。

爸爸倒是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怎麼弄得像個小叫化子?」那神情很像一個連長見到了掉隊後歸隊的士兵。

我找不到話說,拘謹地坐在爸爸的辦公室裡,一副痴呆兒模樣。

爸爸蹲下來仔細看看我,問:「怎麼了?」我困難地抬起發硬的舌頭說:「什麼時候回家?」爸爸說:「媽媽和弟弟正在江西外婆家……」他話還沒說完,我突然喊了起來:「我要回學校——」我起身往外跑,爸爸追上來抓住我說:「你不想家嗎?」我說:「就不想!」我心裡很恨爸爸媽媽,我很想大聲說:「是你們不給我家,是你們先不要我的,我也不稀罕要你們。」許多年過去了,一直沒弄清楚,「家」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一想到「家」,腦子裡就亂,就魂不守舍,心裡又慌又痛又怕,卻又充滿期盼。這期盼太深太長,像懸崖像深谷,遠看,無限風光,近看……它無法近看,我從未走近過這無邊的期盼。1994年6月

補白這篇文章最後一段所說的「家」,後面有許多潛台詞。它代表了安全感、父母之愛、家庭親情、精神依託、人生的出發點、活著的基石、成長的源頭等等。童年的經歷使我對家庭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多年來,「家」對我來說,不是港灣,不是養傷地,它讓我感到緊張、拘束。在外漂流久了累了想回家,但是回家幾天之後就想走,就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待著才能讓我精神放鬆。對於家,我既不懂索取也不懂付出。我從小習慣自己打理自己,我不相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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