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篇 認知日記 -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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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篇 認知日記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by 李蘭妮

2020-1-9 19:50

2003年6月27日星期五上午10點40分

看中醫。看的是特診,仍覺得很累。很盼望儘早恢復正常體力。

在門診翻閱《健康報》,上面有一則問答,許多患者問:怎樣才能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相對固定的門診醫生?回答是:慢性病患者找醫生,不要盲目追求高職稱、深年資、大名氣,應找專科、認真、負責、有耐心、有時間回答病人諮詢的醫生。

這訊息讓我感到欣慰和鼓舞。

我現在常到這家醫院的精神衛生科、中醫科看病。龔主任、陳主任雖然沒有另兩家部級醫院的專科主任名氣大,但他們很耐心,也有時間回答我提出的許多問題,治療效果也挺好。這家醫院離中山大學校園近,特診服務不錯,掛號費用也便宜許多。

我在另兩個地方看病時,雖有熟人介紹,但候診時間很長,路途遠,掛號難且貴,根本沒有充裕的時間諮詢。

上帝啊,信實、慈愛的神,你時時處處指引我,看顧我,你應允我的祈求,關上我不該通往的那些門,只打開我應該前往的那扇門,讓我的腳步穩健而輕快。

上帝啊,信靠你的人真是有福。正如你應許的: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通過這樣的操練,我增強了信心。我有了安全感。我必會走出抑鬱症的陰影。

隨筆2003年農曆正月初八,我在珠江邊與朋友們吃晚餐。朋友說起醫生的過年忠告,要特別當心咳嗽發燒。初九,手機裡就有了談咳色變的簡訊。接下去就是排隊搶購白醋、情侶戴口罩約會的傳聞。緊張了近十天,市面上又平靜了。我以為事件基本結束,就把這些事當笑話告訴了王雲。我在廣州,她在北京,通過電話笑得東倒西歪,商量著要不要拍一個喜劇電視短片。我們根本沒想到,一場世界注目的悲劇剛拉開序幕。

SARS疫情告急之時,各大醫院門診病人銳減,我卻頻頻出入這高危地帶。

春節過後,我發現自己就連為回深圳而收拾行李箱都做不好。大腦發出指令,軀體與神經系統連接不上,就像機器人電腦線路出了故障,起臥行走如同弱智夢遊,心神渙散。非常非常疲倦,非常非常辛苦。失眠失眠失眠,噩夢噩夢噩夢,沮喪沮喪沮喪。沒有起始,沒有結束。

我又到深圳北大醫院精神衛生科診室開安眠藥。這回看病要排隊,儘管一百元掛一個特診號,等待看病的人都坐在沙發上聽從護士指揮。排在我前面那個人看了好久都不出來,我敲開診室的門,對李博士說,我就開點安眠藥,一分鐘就行,可以給我開個處方嗎?博士很嚴肅地說:出去等。

病人增多時,醫生惜字如金。

終於該我進屋了。問診簡潔。

博士說:你必須服用抗抑鬱症的藥物。

我說:我會考慮的。

心裡根本不信什麼狗屁抑鬱症。我要的只是安眠藥。

但是,他提到的抑鬱症三項臨床症狀有兩項在加劇。我要找出一種病來,以證明我患的不是抑鬱症。

第一站是廣東最著名的腫瘤醫院頭頸科。

2000年淋巴轉移癌全清掃術後不久,我的頸部又發現可疑淋巴結。2001年12月底,全國作家代表大會期間,北京某權威腫瘤醫院的頭頸科主任建議我留在北京立刻做手術,左右頸部各開一刀,以防後患。當時我的體質實在經不起再挨兩刀,暫且選擇了保守療法。

莫非淋巴結惡化了?這回挨刀就挨刀,挨刀也比目前景況強。不過手術是在廣州做還是去北京做呢?不料,仔細檢查後,那位廣東老博導說:沒事。放心。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沒有問題。

可是我真的很疲倦啊,比2000年開刀前還疲倦。你叫我做化療的時候說過,要當心癌症轉移到大腦或骨頭裡。我再做做核磁共振、同位素掃描和CT吧?老博導說:這些檢查做多了傷身體。走吧。你免疫力低,這種時候少到醫院來。

那我總失眠總疲倦怎麼辦?精神科醫生說我有抑鬱症。

老博導站起來,示意我快走,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哪裡會有抑鬱症?不會的。你很堅強啊很樂觀啊。什麼抑鬱症,沒有,沒有的事。

腫瘤專家都說我沒有抑鬱症!我滿意又困惑地走出腫瘤醫院的大門。

跟癌症無關,那是什麼毛病呢?某部屬醫院婦科。

李蘭妮在診室走廊徘徊,不時往裡張望那位女名醫。

主任醫師,有二十多年臨床經驗,年富力強,有些發胖,大臉盤,臉上的神情很權威。動作幅度稍大,有力。如果她當產科醫生,伸手一拽,多搗亂的嬰兒都得乖乖出來。

看病遇上這樣的專家讓人油然而生敬佩。李蘭妮熱切期盼著這位主任快刀斬亂麻,三兩下就能找出她的毛病。十有八九是更年期症候群。聽說如今三十至六十歲的人都有可能患上更年期症候群,吃點激素就能調整身心。

李蘭妮坐在就診椅上,專家翻開了她的病歷。

李蘭妮(謙恭而迫切地):主任,我很可能是更年期症候群。失眠總做噩夢,很可怕的夢,每天早晨醒來都非常疲倦。聽說吃點激素會比較好,是嗎?女專家(不動聲色瞥了李蘭妮一眼):有潮熱盜汗嗎?李蘭妮:沒有。

女專家(冷靜地):心悸呢?李蘭妮:沒有。

女專家:例假正常嗎?李蘭妮:正常。

女專家:脾氣是不是比以前暴躁?比如吵架、生氣什麼的?李蘭妮(有些惶然地):沒……有。我跟別人包括家裡人一貫不吵架,也不暴躁……主要是我沒有力氣暴躁。

女專家沒說話。做完例行檢查,她把病歷推到李蘭妮面前,一個字沒寫。

女專家:誰跟你說你有更年期症候群啊?李蘭妮:我……我覺得……我猜的。

女專家:你猜沒有用,要醫生下診斷,要科學。

李蘭妮:可我失眠……女專家:少胡思亂想,多運動。家務事什麼的,做做有好處。

她示意李蘭妮可以走了。

李蘭妮攤開空病歷,有點不死心。

李蘭妮:能不能……給我開點激素?不要開點藥吃吃嗎?女專家:激素不能亂吃!你不是更年期症候群,開什麼藥啊。

此後,李蘭妮又去過另兩家大醫院,希望醫生能給她下一個更年期症候群的結論,開點激素吃吃。

照樣碰壁。她在另兩位主任醫師眼中讀到了這樣的潛台詞:開什麼玩笑?這人腦子有毛病。

李蘭妮很討厭「抑鬱症」這三個字。李蘭妮會得抑鬱症?荒唐。荒謬。精神衛生科醫生真能瞎掰,這種結論簡直傷人自尊。

李蘭妮最大的優點就是堅強樂觀,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也不哭。從十四歲起,什麼醫院沒進過?什麼醫生沒見過?住院住得夠多啦。手術室、運屍車、蒙屍布、太平間、紅棺材,還有夜半哭喪的人、手術後嚴重破相的人、奄奄一息等死的人,還有被白血病吞噬的小女孩、化療放療後禿頭精光溜光的老阿婆、尿毒症哀嚎罵聲驚心的黑臉大媽、臉腫得像滲水浮屍的內分泌重症室阿姨,很多很多,數不清,算不過來。

不敢說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但真是扶著醫院並不太白的白牆壁,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真的習以為常。沒有什麼可抑鬱的。

李蘭妮繼續輾轉於各醫院各科室。嚴重失眠,極度疲乏,不信找不到原因,不信找不到藥吃。

莫非胃出血導致全身無力?胃鏡、鋇餐透視。結論不足掛齒:淺表性胃炎、糜爛性胃炎。

查血糖、尿糖。糖尿病人不也消瘦乏力嗎?抽血化驗,什麼事沒有。

再下一站,五官科。

睡眠跟鼻咽有關聯,不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李蘭妮:主任,我想查一查,聽說廣東鼻咽癌發病率很高。

專家:你是廣東人嗎?李蘭妮:我祖籍黑龍江,可我生在廣東。

專家:那沒事。有點咽炎。喝點鹽開水,平時嘴裡含點話梅、陳皮之類的,就是你們女人經常吃的小零食。

大腦似乎已經跟軀體脫節。每天都有恐怖攻擊,頻率越來越密。就像畢卡索的畫,我看到頭在一旁飄浮,四肢像被斬首的青蛙發蔫,身子是空的,腦漿——鮮血——額頭那一塊皮——兩個眼珠子……浮在空中飄,各飄各的。過去我看不懂畢卡索的畫,現在我就是畢卡索的一幅畫。形神散濺,一攤一攤,一坨一坨。青色的血管、粉紅參差帶肉的骨頭、泥土色癟皺的手指、翻裂開來黑白兩色的頭骨皮……收不攏,聚不住,在空氣中飄移。

我捂住眼睛,用力敲打我的頭,我很理智:停!停停停。這是一種失控狀態,必須堅決地果斷地理性地控控控控控制!我絕對不會發瘋,我不可以迷信,我很鎮定。我很正常。我面對醫生依然謙恭而輕鬆地微笑。

下一站,眼科。

眼睛痛。兩個眼珠子太累了,它們好像要嘛掛在眼眶外,要嘛在肚子裡黑麻麻地被胃磨了又磨。

但願是青光眼。

眼科檢查結果沒有青光眼。

為什麼眼珠子看什麼不看什麼都痛?為何過去視力1?5如今只有0?8?眼科主任說,化療的副作用多厲害啊,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免疫造血泌尿系統全部受破壞,眼睛這樣就算是很正常了。

還有什麼科室可去?SARS期間的醫院,導診台有口罩賣。外面可是緊俏缺貨貨。我一次就買了四個。好像是上世紀70年代的勞保用品,很厚,非常結實。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紗布口罩了,我都忘了應該怎樣戴,上面兩條帶子該綁在後腦勺,還是掛在耳朵根兒?好歹胡亂綁緊了。可是太安全了,透不過氣來。醫院窗門大大敞開,絕大多數人棄電梯爬樓梯。我試了一回,戴著厚厚的口罩,爬上五樓,氣被口罩所阻出不來,口罩靠嘴巴一面全濕了。我索性扯下口罩,以後看病再也不戴,電梯照乘。

照過肺,看過心,肝膽胰腺也彩超了兩次。不記得驗血驗過幾次。連神經外科都去過,讓專家摸摸後腦勺豌豆大的小包塊是不是罪魁禍首。

要排查的都查過了。找不到病在哪裡。

我沒有什麼可抑鬱的,無牽無掛,無須朝九晚五職場打拚,不必背井離鄉討生活,不用給兒女存錢積富。深知《紅樓夢》「好了歌」世事洞明,懂得名不必爭爭也白爭,利無須奪財富自有定數。小康生活著實滋潤,國土安全,盛世太平,摸著良心敢說知足,回首一生敢說問心無愧。真的真的不抑鬱。

但是,為什麼活得越來越沒有滋味?為什麼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為什麼越來越消瘦枯幹?為什麼越來越厭惡自己的一切?3月下旬,情況惡化。夢裡是跟死去的人說話,睜開眼睛是死去的人在跟我說話。總有聲音……不,那是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問我,那聲音不知發自哪裡,它無處不在,它不停地問問問!它問我:幹嘛要活下去?幹嘛要活?你不是不怕死嗎?你活著有什麼意義?死有什麼不好?想知道別人為什麼要選擇去死嗎?你能想出原因嗎?你知道怎麼死不痛苦嗎?你知道怎麼死不會嚇著別人嗎?你知道怎麼死才乾脆俐落嗎?我的腦子很累很累。我的身體疲憊殘鈍。我要花移山填海的氣力把自己從這些聲音中撕扯出來,我要從碗口大的古井裡把自己打撈出來,我是一條被「百慕達」黑洞吸住咬緊的木船……柏林一家大學醫院,對一百三十名患者進行了調查,這些病人因睡眠問題、消化問題、四肢疼痛或性障礙去看他們的家庭醫生,其中10%實際患有抑鬱症;但只有一半人被診斷出抑鬱症,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得到過心理醫生的治療。

作為心理學家的格溫多琳在書中說,她曾經不願意承認自己患上了抑鬱症,從來沒想到或相信過藥物治療。正因為她是心理學專業人士,所以她花了很長時間去尋找自己的「正常心態」,並一週兩次、一次兩小時接受心理治療師治療,清理混亂的思緒,學習如何對付絕望。待到病情越來越嚴重,她的精神病醫生指出,她確實是患上了抑鬱症,應該服用抗抑鬱藥物時,格溫多琳雙手捧頭而哭,感到自己失敗極了。

格溫多琳在書中列舉了許多抑鬱症病人面對確診時的抗拒心理,感嘆:人們往往都把患有精神疾病看做一種恥辱。如果讓人們心中對於精神診療的恐懼和無知繼續存在下去的話,成千上萬的精神病患者都得不到應有的治療。

我引用這位紐西蘭心理學家的敘述時,腦子總是走神,我忍不住要拿紐西蘭人和我們中國人做比較。

紐西蘭的人口包袱、歷史包袱比我們中國輕,想必社會醫療福利要比我們好得多,他們的抑鬱症患者的確診率肯定會比我們高,抑鬱症病人的社會處境也會比我們強,但是,他們對抑鬱症的誤解和恐懼如此之大,那麼中國人怎樣呢?這個問題我想不下去。

目前我沒有能力去尋找答案,也沒有勇氣面對全中國這個層面的現狀。可我擔心我們的未來。

我渴盼有知識有勇氣的社會精英關注中國人的精神疾患。

一百多年來,我們這個民族不斷遭遇大痛苦大患難大動亂,幾輩人連著經受水深火熱內憂外辱置死地而後生,我們祖父一代、曾祖父一代、老曾祖父一代、老老曾祖一代,哪一代人有過國富民強的太平日子?哪一代人不是從血淚爭戰死傷堆裡爬出來的?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積累著太多的恐懼記憶,有著太多的仇怨抑鬱,有著太多的絕望悲憤,有著太多未曾清理治療的心理創傷和精神創傷。到了父親一代、我們這一代、再下一代,我們潛意識中有多少封掩的噩夢?我們的精神真的十分健康嗎?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像重視防治SARS一樣重視防治精神疾患?我個人認為,如果再不重視防治,二十年內,精神疾患將會大爆發,它的死亡率遠比SARS高,它所造成的損失將比任何一場瘟疫都慘重,它所需要的治癒時間可能長達一至兩代人。要知道,抑鬱症有兩種表達通道,一種是內向的,病人選擇自傷自殺;另一種是外向的,病人選擇傷人殺人。

進入小康後的中國提倡建立和諧社會。我想:和諧社會的本質,應該是人格層面上的心理和諧,精神和諧。2005年11月14—18日連結《決不後退》摘錄又進城了。

這年,我們家從海島搬到了城裡。城裡人正忙著搞「文化大革命」。學校停了課,大一點的學生串聯去了北京,剩下小一點的在家閒得渾身發癢。

我和弟弟一住進院裡就給人盯住了。只要我們在院裡走動,就有十幾隻「小蒼蠅」在後面跟著,說下流話,揚沙子,扔石頭,呼口號,叫我們滾出去。

我每天都要去食堂打早餐,打開水。每次出門我都很緊張。他們揚了我一頭沙子,我衝他們大吼:「敢不敢一個搏一個?夠膽的儘管站出來!」別彆扭扭過了兩三個月。一天傍晚,南院和北院的小孩子在操場上大較量,以「攻城」決勝負。

北院的選手少了一名。

「誰上?誰上?快點!」城堡裡的人拚命招手。

拉拉隊裡沒有人願意上場。因為明擺著南強北弱,大院裡打架最勇的阿光在南院。

我正在遠處一棵樹下看熱鬧,忍不住舉了舉手,「我上。」這一仗直殺得天昏地暗。我想起了《上甘嶺》《狼牙山五壯士》。我左躥右跳,一身臭汗,一邊狠狠地把攻城的敵人推出去,一邊大叫:「人在陣地在——跟他們拚命啊——」場上場下一片沸騰,一片混亂。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周圍靜了下來。我抬起暈乎乎的頭仔細一看,原來場上只剩下兩個人,這邊是我,那邊是大院裡最會打架的阿光。

我知道這下子真要完蛋了。

我們站在各自的城堡裡對視著。我的模樣一定很狼狽,就像一隻兔子迎頭撞上一隻大灰狼。他滿不在乎地看看我,甩甩手,很輕鬆地咧嘴一笑,說:「投降吧,沒什麼好打的。」兵臨城下。敵人已經跑到城門口,眼看就要衝進來了。

全身的熱血湧了上來,我想都沒想,朝阿光一頭撞過去,狠狠撞過去。

我要以死殉城,與他同歸於盡。

阿光一閃。

我的頭撞在地面上,眼前一黑,劇痛!我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我低著頭,捂著鼻子匆匆走過操場,去食堂打早餐,打開水。我的鼻子青青的,腫腫的,有幾條擦傷的血口子,還有紫藥水,我知道自己很難看。

但是,大院裡沒有一個人笑話我。

從此,再沒有人在我背後揚沙子,扔石頭。1991年夏補白這篇不起眼的小散文,是我童年一個典型的畫面。我是軍營裡的孩子,所受的薰陶就是「人在陣地在」,一句話,不怕死。

正因為有這樣的成長背景,我難以接受「抑鬱症患者」的身份。我進入了誤區:這角色在動搖我的立足之地,要滅掉我僅存的一點做人的尊嚴。我抗拒,我憤恨,我焦灼。

如果我曾接受過精神病學的普及教育,就不至於遭遇雙倍的精神煎熬。畫面再現。我又一次粗魯地「摔歪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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