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篇 認知日記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by 李蘭妮
2020-1-9 19:50
2003年6月21日星期六
此刻是上午11點15分,治療開始。
列出不快樂的一面:1.每天小心翼翼地活,天天都有頭暈、噁心、胃痛、腹脹、乏力、氣悶等難受的時候。吃藥的副作用很折磨人。
2.看病不易。求醫,這過程很累,煩!要受氣。有時會遭人白眼。費時費錢費力,年復一年,苦苦久久地消磨人的意氣和耐性。
3.不能認真看書,不能動腦筋,更無法寫作。廢了武功。
4.(我剛剛去喝了中藥,很苦。)沒走出過去傷痛的陰影。童年的傷害,來自家庭的傷害,尤其是屬於個人隱私的這類傷害。越是傷得深,越是不可說。只能假裝遺忘和不介意,選擇逃避。其實,哪裡逃得出潛意識?5.不安全感、自我責備、消極思維習慣沒受到有效的控制。
以上是平時困擾我的主要抑鬱因素。
現在我要檢討一下,為什麼一面對電腦就頭痛?這算不算情緒障礙?分析:一打開電腦,就神經緊張,總怕寫出來的是一堆文字垃圾,對自己的寫作極其地不滿意。厭惡感藐視感剮戳在心間。為了逃避這種忍無可忍的自我譴責,神經系統被迫發出了頭痛的訊息。
是這樣嗎?沒這麼簡單。
我討厭清理思緒這種事。
練習:放鬆。放——鬆——我做不到。活在快節奏的時代裡,我已經失去了放鬆的能力。
隨筆龔主任提醒我要脫敏。因為我在逃避出遊。
「中婦委」的成員們很早就批評過我:每次說去哪裡玩,李蘭妮說得最起勁最積極;到了真要去的時候,她就掃興開溜總說她有事。
打住。停——李蘭妮,你在繞圈。你害怕談到你不快樂的一面,你不想分析造成不快樂的幾個因素。你怕什麼?我不知道我怕什麼,可我真的不想談。你不要逼我逼得太緊太急。我緊緊地,一把一把地揪扯我的頭髮。不想說。
那快樂九條和不快樂五條背後的東西太多了,太複雜了。每一句話的背後,都有很多故事。
感慨。辛酸。
我只能儘量用簡單的詞,不動感情地羅列出來。
今早醒來,腦袋瓜子裡面累。我的頭好像單獨出遊了一整天。
長久以來,我一人似乎等於三個人。我的身軀在現實中活,而我白天常常會出神,元神出竅四處遊歷,夜裡我的魂魄經歷著另一種人生。
或者這麼說吧,我一世活在三世中。不管是在白日夢裡還是黑夜夢中,都比現實中的我辛苦。
從小學開始,我就多夢。夢境很清晰,裡面的人物事件都非常清楚,醒後久久纏繞我。
從這樣的長夢中醒來,總是疲倦的。夢很真,很實在,有頭有尾,有時候甚至我自己都糊塗了,現實的一天我可能記不住,但夢中的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以為人人做夢都是如此。
長大之後,偶爾跟朋友們談起我做的夢,朋友們說,我們的夢都是很虛的,零碎的,不連貫,醒來就忘了。你是不是真的夢得這麼複雜呀?你怎麼可能記得這麼清楚呀?你開玩笑吧?你亂編吧?聽人這麼一說,我才知道旁人做夢的情形不同。為免誤解,我提醒自己,少跟別人說夢,說了也是白說。
但這是抑鬱症認知記錄,平時不太說的應該儘量說。
昨晚,不,應該是凌晨的夢,因為我每天凌晨1點以後才熄燈就寢。
我跟幾個女同事去香港出差。(前面夢境亂,不清晰。)入住一個類似國際青年旅館的地方。簡陋,沒有單獨的廁所和浴室。男女公共廁浴場所是用帆布圍起來的,像低檔大賣場的臨時試衣間。
一出客房就是食堂後院,雜工們在洗碗、洗菜。我們要穿過髒腥濕漉的水泥地進食堂,然後出門上街。
路過後院時,我看見洗菜大盆邊扔著一條一尺多長的海魚,形狀有點像馬鮫,但比馬鮫魚短,寬,漂亮。銀白色的魚身閃著光。我好奇,順手撿起看看又放回原地。
參加一個會議。頭重,眼睛澀痛,臉頰不舒服。
我獨自回旅館,路過後院洗手盆時,我在盆上的方鏡裡看見了我的臉。
我的臉灰暗,長形臉已經浮腫成方圓大臉,就像水發魚肚那樣泡漲鼓起,腫得透明的臉皮下透出黑氣,像一個巨無霸潮州水晶包。
我嚇了一大跳。鏡子裡的人不像我。只有眼皮還沒腫,依稀辨得出是我。幸虧我是很單薄的那種單眼皮。
頭、臉、五官以至全身都難受,又痛又癢又腫脹,呼吸困難。不能躺,不能久站,只能背靠牆壁斜坐床上。
這是什麼怪病呀?突然變成這樣的醜八怪,誰能幫幫我?我想回深圳看病。但是這模樣過關成問題,跟護照上照片太不像了。
我又到後院方鏡前照照。連眼皮都腫了,只剩下一絲細縫。我都不認識鏡中人,誰能證明我是我?我怎麼過入境關?很著急。
(之後是同事們回旅館,她們幫我試過很多辦法,一一道來太冗長。身心倦,就倦在屢屢折騰屢屢受挫的過程很長。減掉它。從後面的夢境裡摳出一小節。)來了一位香港醫生,中年,男的,誰都跟他不熟。這人問我上午去過哪些地方,做過什麼事。他看了看,想了想,說:你這是過敏。
他盯住我說:知道是什麼過敏嗎?仔細想想。
我想啊,想啊,我想起了那條銀白色的海魚。
醫生說:就是那條魚。
我說:要去醫院打針嗎?心裡一陣輕鬆。是過敏就簡單了。打針我打得多啦,什麼針沒打過?醫生說:不用打針。你去撿起那條魚,往臉上抹,一直抹到消腫為止。
這人真的是醫生嗎?香港私人診所的醫生說話負不負責任呢?那條海魚不知死了多久,扔在洗碗的地上又髒又腥,現在大概都臭了,說不定已經丟到垃圾堆去了。真要去撿回來往臉上抹?多噁心。會不會越抹越腫?萬一頭臉爛掉了豈不更可怕?醫生走了。他沒打算說服我。
我告訴自己,如果能在洗碗盆邊找到那條魚,我就試;如果找不到,那就證明本不該試。
那條銀白色的死海魚居然還在原地。
我只好抓起它往臉上頭上抹。抹過來,抹過去。很無奈,很噁心。覺得自己很愚蠢。
抹了幾遍,我湊到方鏡前照照。臉上的腫真的消了一些!喜出望外。我對照鏡子,用力緊抓魚身,往臉上用力又搓又磨,直到恢復了本來面目。
喜悅。著急。滿頭滿臉滿手及全身都有魚腥味,又髒又臭,我要立刻洗個澡。我想痛痛快快洗個澡,從頭到腳,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的。可是公共女浴室在檢修不能用,我想闖到男浴室洗,但那裡面進進出出總有人。著急。著急。我很想洗個澡。乾乾淨淨舒舒服服洗個澡。
像百米賽跑運動員等待起跑那樣,我一直等待見縫插針搶占浴室。等不到。等不到。
著急。我渴望全身沖洗得乾乾淨淨。2005年10月13日連結腫瘤醫院門診病歷摘錄檢查日期:2000年5月12日甲狀腺Ca術後複查:殘留甲狀腺組織密度均勻,未見占位病變。右頸胸鎖乳頭肌深面見淋巴結1×0.6cm,左頸亦見小淋巴結0.5×0.5cm,氣管居中。
印象:甲Ca頸淋巴結清掃術後所見如上述。
2000年5月16日頭頸科專家診斷結論:頸Ln左、右各有一粒,大小0?5cm(1)左旋甲狀腺素(2)嘧福祿2(片/次)5(療程)21(天/每療程)補白嘧福祿是化療藥物。每療程要服用二十一天化療藥,休息七天,然後開始第二個療程。五個療程要連續做。
這是我開刀做右頸淋巴清掃手術後第一次複查,已做淋巴徹底清掃手術的右頸部又出現可疑淋巴結節。
我拿檢查結果單找頭頸科博導諮詢:這到底是清掃手術做得不乾淨,留下了隱患,還是腫瘤復發了?博導答:兩者都有可能。觀察吧,待結節長到三公分時再做手術。鬱悶!2月才開完刀,5月就得知,要有再開刀的思想準備。
我並不知道,即將開始的化療比開刀更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