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背信與誓約 -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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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背信與誓約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9:15

1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津久場在自己的研究室裡這麼問。
「縣警根本沒有報驗的案子、不惜騙取家屬同意也要解剖的案子、東京都監察醫務院處理過的案子,還有之前在醫院病死的案子。還不止這些。明明沒有正式報驗他卻著手解剖的案子,光這個幾月就超過二十件。」
「可是……那四個案子如果沒有光崎教授的解剖,真相就石沉大海了。」
站在津久場正面的真琴這樣回答,但語氣無論如何就是會有點藉口的意味。最初對光崎的獨斷專橫強烈批判的真琴,到了最近也頗有共犯之鹹。
「無論結果如何,問題是他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
旁若無人完全是事實,所以真琴無話可說。
「光崎的行動不僅在校內,在病理學會裡也被視為問題。很多人都以懷疑的眼光看他,認為他在校內突出的預算消化率,就是為了在學會裡拚解剖案例。」
真琴並不是直接聽到這些話,因此對於學會裡的傳聞不得而知,但預算執行方面凱西經常抱怨,所以她是知道的。明明距離年底還早,但分配給法醫學教室的預算幾乎已經見底了。原因當然是解剖案例遠比當初預估的多得多。
每一件解剖案縣警支付的費用約十六萬圓。然而實際支出的費用約二十五萬圓。換句話說,每解剖一具屍體便產生九萬圓的虧損,但虧損的部分全數以大學的費用計。換句話說,光崎解剖得越多,大學的預算就越吃緊。
「預算吃緊不是只有我們大學。縣警本部也一樣。前幾天崎玉縣警搜查一課的課長才為了擔心用於解剖的費用過高來向大學哭訴。」
再這樣下去,當大學和縣警分配給解剖的費用用完,卻又有案子要報驗的話,該怎麼辦?
——真琴心中產生了直接的疑問。
按理說,就算預算再怎麼不夠,也不能棄死亡原因不明的屍體於不顧。而又不能請報驗的法醫學教室免贊服務,所以結果便是不得不移甩其他的預算。
想到這裡,真琴認為大學和警方應該重新檢討預算科目才對。警方也好,醫院也好,應該有數不清的科目在優先順序上低於查明死因才對。
「光崎到底在想些什麼?」
津久場又重提了最初的問題,「這幾個月,妳就近聽光崎的話、觀察他的舉止,時而共同行動。光崎為何埋頭猛解剖,妳覺得呢?」
「教授問起,我不敢不回答,可是……光崎教授本人只說患者無論生死都一樣,身為醫師理性應優先於感情而已,從來不給具體的理由……」
於是津久場輕輕歎了一口氣。
「唉。這樣特地把妳送進法醫學教室是白送了。」
「對不起。」
「哪裡……他本來就是個動手不動口的人。就連對相交多年的我也不肯敞開胸襟赤誠相待。也許是我思慮太短淺,以為他對自己法醫學教室的人口風會比較松。」
妳到光崎底下工作,找出他一味增加解剖案例的原因——津久場是這樣要求的。補足不夠的學分,不過是將真琴送進法醫學教室的藉口。
「沒有確鑿證據也無妨。由栂野看來,光崎藤次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傲岸不群,粗魯,愛損人,獨斷獨行……」
「這些不用妳說我也知道。」
「可是,作為一個醫師,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一點應該要明言。身為醫師的經驗和技術,以及堅定不移的信念。正因如此,多少專斷蠻橫和旁若無人,他人也才能包容。
「這些也用不著妳說。」
津久場煩惱地搖搖頭,「如果他只是個戀棧學會裡的名聲地位的人,我也不會要妳去幹這種臥底的勾當。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希望在沒有鬧出大問題之前擺平這個狀況。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他當眾出醜。」
然後,他祈禱般雙手交握。
面對這誠摯的眼神和迫切的語調,真琴只能垂下雙眼。
「我想這樣的工作有違妳的心願,但既然妳也尊敬光崎,那麼我要拜託妳。如果有人能夠阻止他亂來,那麼這個人不會是痛恨他、想排除他的人,而是敬愛光崎這個人,能夠尊重他的信念的人。」
阻止光崎亂來——恐怕要出動自衛隊一個師團才辦得到吧——儘管心裡這麼想,真琴還是無法拒絕津久場的請托。
離開津久場的研究室,真琴便走向內科病房。被派到法醫學教室之前,這裡是真琴的歸屬,至今歸屬意識也沒有減弱。也有她睽違許久、想見上一面的人。
輕輕敲了四二一號房的門,裡面傳出回應。
「啊,真琴醫師!」
病房裡有患者倉本紗雪,以及在床畔的護理師須見理惠子。
「栂野醫師……」
「我來看看狀況。紗雪妹妹,看起來挺不錯的嘛。」
「嘿、嘿,臉的浮腫比較消了吧?」
「嗯,消了消了。變成大美人了。」
「……真琴醫師,既然要說這種場面話,也說得高明一點嘛!」
紗雪微嘟起嘴說。她才十歲,這模樣令人愛憐,真琴不禁就笑了。
紗雪數月前因罹患腹膜炎而在浦和醫大住院,真琴以輔佐津久場的身分負責這位小病人。儘管是輔佐,但她是真琴的第一位患者,感情自然不同。紗雪個性又親人,感情自然就更深了。發炎部分因施打抗生素痊癒出院,但上周復發,因而再度住院。
腹膜炎一如其名,是腹膜因細菌感染引起發炎症狀的疾病。腹部疼痛逐漸擴大,伴隨發燒、惡寒、嘔吐、心悸等症狀。必須早期治療,而紗雪體質較為虛弱,因此沒有選擇動手術去除病灶,而是施打抗生素。真琴是紗雪的輔助醫師,但後來奉津久場之命去監視光崎,因此中途退出。但真琴到法醫學教室之後還是很掛念紗雪,不時會來看她。
「要乖乖聽護理師姐姐的話哦。」
「人家我都有聽啊!她還威脅我不聽就不會好呢。」
「說什麼威脅,哪有這麼誇張。」
站在旁邊的理惠子加以糾正。
「紗雪妹妹是有目標的呀!為了達成目標,要聽醫生的話把病治好。當初不就是紗雪妹妹自己說的嗎?」
「我可沒忘記。」
紗雪怱然一臉認真,「在七月十五日哈利波特魔法世界開幕之前,我一定要出院!」
身為哈利波特迷,紗雪一聽說日本USJ(環球影城)即將開設這個遊樂園區,便以頭一批遊客為目標努力治療。雖說動機很孩子氣,但無論是什麼樣的動機,只要能達成治療的目的都是好動機。
一如「病從心起」這句話,無論醫療技術多進步,或是開發出多有效果的新藥,若患者沒有想把病治好的意願,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
「好,妳要加油!」
理惠子一煽動,紗雪便開朗地回答「加油!」。
「我再來看妳。」
真琴這麼說,然後隨著理惠子走出病房。一起出來,是為了說一些不想讓紗雪聽到的話。
「須見小姐,告訴我,怎麼會復發呢?」
「因為急性闌尾炎。」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理惠子卻過意不去地這麼說,「二度住院時,照腹部CT確認的,闌尾炎波及了腹膜。」
「闌尾炎已經處理好了嗎?」
「津久場醫師用藥控制下來了。因為怕紗雪的體力負荷不了手術。」
「血液檢查的結果呢?」
「CRP(C反應蛋白)陽性。白血球也增加了。」
兩者都是腹膜炎的典型特徵。但好不容易治好的腹膜炎受到闌尾炎的波及而復發,紗雪的運氣也真差。
「津久場醫師甚至還說要親自幫她采血呢。我反對說這樣我們就沒工作好做了,但還是沒用。」
「哦。」
「大概是無法接受在自己治好的腹膜炎竟然復發吧。津久場醫師說這也是愈後觀察不夠充分的結果,非常自責。」
真琴覺得這是很津久場的反應。教授乍看之下沒有什麼情緒起伏,但其實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主治的患者就不用說了,對於他所指導的實習醫師也付出了深厚的感情。由他所負責的患者和實習醫師沒有人討厭他,凡是與津久場相處的人都會被他同化,無一例外。
「可是,我有點嫉妒呢。」
「對紗雪妹妹嗎?還是對津久場醫師?」
「唔——,兩個都有吧。」
仔細想想,光崎在各方面部與津久場形成對照。他對活著的人不感興趣,就算有點興趣也很冷淡,相處方式也很粗魯。不相信別人的話和判斷,會先行以自己的所見所知來判斷。獨斷獨行,對他人的意見不羼一顧。這兩人竟然是同學而且還是朋友,真琴也深感好奇。
「我是過來關心一下,但既然津久場教授這麼熱心,我這種小腳色還來摻一腳就是不識相的越權行為了。」
「沒這回事。」
理惠子猛搖頭,「我很能瞭解栂野醫師擔心紗雪妹妹的心情。因為我自己也忘不了頭一個負責的患者。就是會偏心。」
「謝謝。不過,我最近開始認為,作人這樣子還可以,但帶到工作裡可能不是很好。」
「咦?」
「對任何患者都不應有所區分。不,不僅是任何患者,連生者和死者都不應加以區分。只要有人倒在自己眼前,就算是敵人也應盡全力治療……我開始認為這才是醫療人員的本分。」
一回神,只見理惠子以訝異的眼神看著自己。真琴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搖手。
「啊,我說的只是理想啦,理想。覺得如果能這樣就好了。畢竟我現在還是個會迷惘、會出錯的實習醫師啊。」
「不會啦,我是……有點吃驚。栂野醫師比在內科的時候,變得更,那個……」
「更成熟懂事了?」
「不是不是,怎麼會!」
「沒關係啦,這點自覺我還有。是說,解剖了那麼多案例,就算不想成熟也得成熟啊。」
「妳已經很習慣了嗎?解剖。」
「嗯—,差不多就解剖完敢吃燒肉定食的程度吧。」
聽真琴這麼說,理惠子睜大了眼直盯著她看。

兩天后的深夜三點,真琴接到了理惠子的緊急聯絡。
「怎麼了?這個時間打給我。」
接起手機意識朦朧,但一聽到下句話立刻便清醒了。
「剛才,紗雪妹妹死了。」
一時之間,真琴無法理解。
「死了……?怎、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突然!」
「剛才病情突然惡化……我也跟在旁邊,可是……連心肺復蘇都救不回來……」
理惠子似乎強忍著哭泣,話說得斷斷績績。
「我馬上過去。」
「……已經太遲了。」
「我還是要去。」
真琴跳下床,匆匆換好衣服出門。
在趕往浦和醫大途中,真琴腦海還是一片混亂,患者的病情突然惡化的情況所在多有,身為護理師的理惠子也不可能會說這種謊。紗雪應該是真的在醫院裡死了。
這時候自己再趕過去,紗雪也不可能會活轉來,她也知道已調離內科的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只會礙手礙腳。
但真琴還是不能不趕到紗雪身邊。不能不去送她最後一程,確認她的死因。這是真琴唯一能做的。
不久前,才失去好友裕子,現在又失去了第一位患者。對真琴而言,她接二連三失去了親愛的人。
然而裕子那時和現在,有明確的不同。
裕子死時,真琴只知道龜縮在自己的世界裡傷心難過。只知道為朋友哭泣,為自己流淚。
現在不同了。即使心情同樣沉重,但她要的不是供她逃避的所在,而是真相。她必須傾聽紗雪離世之際想說的話、她的肉體最後想傳達些什麼。要傷心難過,大可等聽完再說。
一抵達浦和醫大,真琴便直奔護理站確定紗雪的所在。據當值的人說,因病情突然惡化,轉到外科後進行了開腹手術,但此刻是在往生室。
真琴一個右轉前往往生室。這個地方不知已來過幾次,但今天她思潮起伏。
打開往生室的門。
房裡的日光燈非常明亮,毫不陰慘。然而,一看到緊挨著病床慟哭的紗雲母親,以及呆立在旁的父親,真琴就不行了。
「紗雪——,紗雪——」
母親聲聲喚著女兒的名字,哀哀哭泣。父親一手扶在母親肩上,彷佛不知身在何處。
從兩人身後望過去,可以看到蓋著被單的遺體。驀地裡排山倒海而來的絕望,令真琴幾乎無法承受。
她才十歲呀。
她那麼努力想把病治好。
悲慟之際,身後有人喊「栂野醫師」。
「請到外面來。」
一回頭,只見理惠子就站在那裡。
理惠子悄聲說,真琴便跟著她走出往生室。
「病情急劇惡化是在深夜十二點剛過的時候。紗雪妹妹突然說肚子痛,吐了。拍X光片確定有腹積水,白血球也超過兩萬一,所以緊急轉往外科進行了開腹手術。」
「執刀醫是?」
「當值的新井醫師。」
新井是外科醫師。一定能妥善處理這個緊急狀況。
「已經通知津久場醫師了?」
「嗯。一通知病情急劇惡化,津久場醫師就馬上趕來了。剛剛還在這裡的。」
不愧是主治醫師。
「醫師說,很遺憾,一再地說很遺憾。」
理惠子垂著頭繼續說,
「醫師本來就很擔心紗雪妹妹的身體承受不了手術……結果手術才開始沒多久就心肺停止了。後來雖然進行了心肺復蘇,可是紗雪妹妹的心肺卻從此就不動了。」
「手術就中斷了嗎?」
「新井醫師確認有膿性腹積水和闌尾周邊的潰瘍之後,縫合了。死於敗血性休克。」
換句話說,死因還是腹膜炎。考慮到紗雪虛弱的體質而持續用藥,但病灶最後還是沒有剷除。
「紗雪妹妹的運氣很差……好可憐……」
理惠子說完,雙肩垂落。
運氣差——
真琴感到一絲不對勁。
一度出院之後罹患了闌尾炎,波及腹膜。這一點的確可以說是運氣不好。可是,就這樣惡化而死,真的能以運氣不好一語帶過嗎?
從理惠子的話聽起來,新井的處置沒有問題。這位醫師的手術素有好評。像腹膜炎這麼簡單的手術發生失誤的可能性也很低。因此現階段找不出責怪院方的因素。
但即使如此,真琴還是不願將整件事要歸咎於運氣不好。才十歲的小生命。上天真有這麼冷酷,要如此輕易地奪走這絛生命嗎?
真琴又一次打開了往生室的門。紗雪的父母依然是剛才的姿勢。
「節哀順變……」
真琴行了一禮,只有父親有反應,母親仍是把臉埋在被單裡。在父親的勸慰後,才終於讓了一個位子給真琴。
紗雪臉上的布已經取下了。大概是理惠子她們幫忙仔細清理的,只見她脖子以上都擦拭得乾乾淨淨。彷佛睡著了一般——這樣的形容再貼切不過。
真琴默禱片刻。
對不起。
沒能救妳。
妳明明那麼想把病治好的。
明明有無限美好的未來。
真的只是運氣不好嗎?沒有別的原因?
告訴我。
把妳想說的話告訴我——
真琴抬起頭,面向父親。
「倉本先生,您願意讓紗雪的身體接受病理解剖嗎?」
父親意外地睜大了眼睛,然後搖了一、兩下頭。
「事到如今就算解剖,女兒的死因也是腹膜炎。執刀的新井醫師已經詳細說明過了。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語氣平靜但堅定。
母親仍壓低了聲音哭著。
「也許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部分。」
「什麼部分?」
對方反問,但真琴卻無法明確回答。
「如果是為了往後的早期發現的話,我是聽說過。可是,女兒的原因和一切都很清楚,就算解剖對醫療發展只怕也沒有什麼貢獻。再說……再說,當父母真的很苦。女兒才、才十歲。又是個身體不太好的孩子。要讓這樣一個孩子再挨刀,作父母的於心何忍。」
說完父親也沉默了。
沒有得到家屬許可便無法進行病理解剖。這時候真琴只能乖乖退下。
「栂野醫師,妳怎麼會提起解剖?」
一出往生室,理惠子立刻問,「是新井醫師的手術有什麼疑點嗎?」
「不是的……只是我想確認一下。」
「確認什麼?」
「紗雪妹妹最後的聲音。她想說什麼,解剖之後也許就能知道。」
「她就是腹膜炎呀!她的腹水、潰瘍,在當場的我都看到了。這是騙不了人的。」
「我不是說新井醫師騙人。只是,手術半途中止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很可能還有沒看到的事實。」
理惠子的聲音變得很尖銳。
「栂野醫師轉到法醫學教室以後,真的就變了一個人。變得好冷漠。」
到此為止的話,真琴部還料得到。
但接下去的,卻讓她倒抽一口氣。
「簡直就跟光崎醫師一樣。」
真琴不禁注視理惠子。理惠子頓時慌了。
「啊,那個,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沒關係。別介意。」
連真琴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不覺得討厭。甚至有點自豪。
「不過,有件事要請妳告訴我。手術前不是抽血檢查了嗎?檢查結果現在在哪裡?」

住院患者及門診患者的病歷都保管在護理站旁的資料室裡。真琴進了資料室,尋找紗雪的病歷。
然後她慌了,因為到處都找不到。病歷是依照五十音歸檔的。為了怕是放錯,整個カ行的資料她都找過了,又找了前後緊臨的ア行和サ行的。還是找不到。
是有人帶走了嗎?可是,這樣的話,登記簿裡應該會有病歷出借記錄才封,卻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真琴才想到。抽出來的血會送到驗血儀器解析。所得的資料資料會存入電腦再行列印,所以除了紙本之外,電腦裡應該還有記錄。
真琴連忙趕往檢驗室。由於時間還早,檢驗室裡的燈是關著的。也不見檢驗技師的人影。幸虧就算是實習醫師,但好歹是醫師的身分。只要有證件,就能自由進出檢驗室。
真琴打開電腦的電源,搜尋紗雪的名字。資料是以患者的姓名和編號來管理的,只要輸入名字,包括過去的檢查在內,所有的記錄都會顯示出來。
可是,電腦顯示的一句話卻輕而易舉便辜負了真琴的期待。
「找到0筆相關資料」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輸入名字試了一次,然後再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上次以及這次住院,紗雪都驗了好幾次血。不可能是資料缺漏。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一定是有人刪除了資料。
帶走病歷,並刪除資料。一定是醫院的人,否則辦不到。換句話說,醫院的人除了自己都不能相信。
真琴將抽血用的針管藏在懷裡,返回往生室。
所幸,理惠子不在,往生室裡和先前一樣,紗雪的父母緊緊伴隨在遺體身旁。
縱然心痛,但現在只有這個辦法。
「紗雪媽媽,打擾一下。」
真琴半強迫地推開母親,將針抵住紗雪已經冰冷的左臂。
「栂野醫師……妳要……做什麼?」
「很抱歉。為了預防感染,我要抽一點血。」
給了一個當場臨時想到的藉口之後,真琴若無其事地抽了血。由於血流已經停止,流入針筒的速度比平常來得慢,但驗血所需的血量不多,流得慢也無妨。
握住那冰冷的手臂,只覺無常之感從腳底油然而生。就連自己的行動有沒有意義都不確定了。
抽了所需的量,真琴便抽出針管,以泡過酒精的棉花消毒,然後貼上止血貼布。雖然是不必要的處置,但這是對紗雪和她父母最起碼的禮儀。
「打擾了。」
真琴深深行了一禮,匆匆離鬧。裝出理所當然的表情。至少絕不能有可疑的樣子。
帶著剛抽的血,又趕往檢驗室。她的計畫是,等檢驗技師一上班,就頭一個請技師檢驗。
真琴忽然回過神來,苦笑。自己正在做的事,簡直就和光崎沒兩樣。為了追求真相,為了揭露隱藏在遺體中的秘密,無視於內部規定和手續,埋頭猛衝。
究竟是什麼時候中了毒的呢?還是自己本來就有這種無法無天的傾向?無論如何,都已經中了毒了。再來就看要在這裡煞車,還是幹跪毒到底。
在檢驗室前等了幾分鐘,檢驗技師終於現身了。
「我一直在等你!」
說完遞出針筒,檢驗技師被她嚇了一大跳。難得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真琴決定像情人節送巧克力一樣遞出針筒。
「我都還沒打卡耶。」
檢驗技術似乎很老實,雖然抱怨,卻也立刻打開了儀器的電源。
等了一個小時,便聽到「結果出來了」的聲音。真琴在技師身後注視螢幕。
血液的檢查項目自TP(血清總蛋白)起,有Alb(白蛋白)、膽鹼酯酶、LDH(乳酸去氫酶)等二十四項生化檢查,WBC(白血球數)、RBC(紅血球數)等七項血球數值,紅血球沉降速率等三項發炎反應檢查,糖化血色素等五項血糖檢查,還有甲狀腺機能檢查、癌症檢查等,種類非常多。
老實說,會注意到血液檢查純粹是真琴靈光一閃的結果。檢查結果也許會顯示出與腹膜炎不同的症狀——她只是這樣懷疑而已。
但病歷遺失、資料被刪卻加重了她的懷疑。動手的人一定是想隱瞞這些檢查項目裡的某一部分。
兩人逐一確認各個項目。來到最後幾項時,一個陌生的成分引起她的注意。
「奇怪了,這個數值異常。」檢驗技師也指著畫面其中一點說。
「rt-PA」
「這是……」
「rt-PA是血纖維溶解酶原活化酵素。」
檢驗技師邊列印結果邊回答。
「是血管內皮細胞分泌的一種成分,可以溶解血栓的纖維蛋白,說起來,就是血栓溶解劑吧。」
血栓溶解劑?
「這些血是一個腹膜炎患者的。」
「哦,是喔。」
「為什麼腹膜炎患者的血液的這個成分會異常呢?」
「妳問我我也說不上來……不過,這個程度的異常,應該不是體內自行生成,很可能是外部注射的。如果進行更詳細的成分解析,也能驗得出是生成物還是藥劑。」
真琴拿著列印出來的檢查結果,想起該商量的對象。
剛才,她判斷醫院的人,除了自己都不能相信。
但是有例外。
這是她不顧內部規定和手續而得到的線索。既然如此,商量的物件也一定要是不顧內部規定和手續的人。

2

「所以,妳就把這個拿來了?」
凱西說,把檢查結果晃來晃去。
結果,真琴沒有回家,拿著檢查結果直接到法醫學教室等凱西和光崎。
「真沒想到竟然有責怪真琴單獨行動的一天。」
「單獨行動?」
「沒有指導教授光崎教授的指示,卻自行採取行動,哪裡不叫單獨行動了?」
「可是,不這麼做的話,證據有全部被隱藏消滅的危險。紗雪妹妹的遺體也是,不快點行動,父母親就會帶回去了。所以這不叫單獨行動,是先斬後奏。」
真琴連珠炮般的一串話,讓凱西睜大了眼睛。
「真琴,妳真是看開了呢。」
「對,我是看開了,那又怎樣?」
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撤銷自己帶來的案子。而且分秒必爭。這時候,不惜勸誘、威脅凱西和光崎,也要讓他們支持自己。只不過,真琴對兩人無法提供任何好處。她有的只有不顧一切的氣勢。
「無憑無據就投石問路、毫全無計劃性可書、莽撞衝動、率性而為,最後還都看開了。實在不像是一個從事醫療的人應有的態度。」
為什麼這個外國人說這些討人厭的日語說得特別流利?
「追、追求真相的態度是基礎醫學的根基。」
凱西望著真琴好一會兒,終於笑了。
「能夠大大方方地說出這種肉麻的話,就代表妳已經獨當一面了。」
「肉、肉麻?」
「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呢。另一種說法是什麼來著?啊啊,對對對,叫作尚方寶劍。古代好像只要有這把劍,絕大多數的違法行為都會被原諒嘛。」
似是而非。
「不過,事情緊急倒是真的。妳有沒有辦法說服她父母?」
「醫院的人帶走了病歷、刪掉資料,這些都是我們院內的事。死因明確的遺體,我們沒有理由留下。」
「我的意思不是解釋情況請他們同意。我問的是,有沒有理由讓他們改變心意,暫時不帶回家。」
凱西照常以別有意味的眼神看真琴。
「給遺體抽血的時候,真琴不是編了一個非常合理的藉口嗎?」
對啊,預防感染。
真琴再次咋舌。要比心思機敏和謀略,她實在不是凱西的對手。
「日本話裡不是有句話叫好事不宜遲嗎?」
在這個狀況下,她們的行動能不能叫「好事」見仁見智,但已經由不得真琴考慮那麼多了。
「可是,在那之前至少要先取得老闆的同意。」
才說呢,凱西就已經拿出手機打電話了。電話當然是打給光崎。
「Good morning,老闆。我就開門見山了,真琴發現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案子。所以想和光崎教授商量……」
在旁邊聽起來,簡直像在動什麼歪腦筋。
「患者倉本紗雪,十歲。曾經因腹膜炎在我們醫院住院,後來復發了……是,是的。刪除資料的人想必是醫院的人。如果沒有晶片身分證是進不了檢驗室的。是的,我也這麼認為。那麼,我和真琴會做好準備。」
接著,凱西掛了電話。
「教授也會過來。我們必須先把那具遺體送過來。真琴,快行動吧!」
「等等……我好意外。」
「有什麼好意外的?」
「因為光崎教授這麼輕易就答應了。那個,雖然教授和凱西醫師都是打破內部規定的慣犯,可是這次也有可能是我自己一頭熱啊。病歷也許是被混在哪個地方,資料被刪除也可能是電腦失誤。」
「如果是個別發生的確有可能。但是,兩個狀況同時發生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真琴和凱西在前往往生室途中也繼續交談。
「怎麼了?現在才知道害怕嗎?」
「不是的,那個……你們真的要這麼輕易就答應嗎?開頭的人是我,但我不算,你們兩位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啊!」
「我有兩點根據可以一掃真琴的疑惑。」
「兩點?」
「One,光崎教授聽了說明之後,判斷應該詳查那具屍體。至今教授的判斷從來沒有錯過。所謂的經驗法則同時也是機率論。因此教授判斷說Go的,最好就聽教授的。」
聽起來很像軍隊式的說法,但若說是經驗法則倒有幾分道理。無論多麼異想天開、多麼唯我獨尊,就結果而言,光崎從來沒有看錯過。
「Two。這次的案子真琴不是根據感情,而是依照邏輯來行動的。人也好,組織也好,若是憑感情行事,往往會走向錯誤的方向。走到一半要再換方向就難了。但是如果依照邏輯來行動就不會這樣。」
「不顧內部規定和手續,花言巧語欺騙死者父母搶奪遺體,是合乎邏輯的行動嗎?」
「問題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凱西大言不慚地說。
在往生室的紗雪父母已經冷靜下來了,但淒清落漠的樣子依然不變。
真琴一提出想暫時保管遺體,父親便一臉訝異。
「剛才驗血的結果,發現遺體有併發感染的危險。」
「感染?」
「屍體感染肝炎病毒是常有的現象。所以手術或解剖時,執刀醫都必須全副武裝,但有時候還是會成為病毒的媒介。」
這不儘然是謊言,所以真琴也認為自己真會說。
「死後十二個小時後,因體溫降低,病原菌也會逐漸死亡,但剛往生時的感染風險與活體相當。很抱歉提出這樣的要求,但為成為感染源的遺體消毒是我們醫療從業人員的義務。」
「噢……」
紗雪父母顯得半信半疑,真琴便使出最後的殺手鐧。
「接下來為了檢查必須開腹,這完全是為了檢查。」
只是把解剖這個字眼換成檢查,給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真琴有如詐騙師般巧舌如簧,而紗雪的父母則是萬般不願卻不得不答應的樣子。
「我們先將遺體運走。等檢查結束便會再送回,兩位請在家等候。」
留下這句話,真琴和凱西兩人便將紗雪的遺體抬上擔架,送往法醫學教室。
「剛才搬出二度感染,實在漂亮。」
凱西佩服地說,「在旁邊聽得我都忍不住點頭了。能夠信口說出那種不令人不敢相信是謊言的謊言,也是一種才能呢。」
「請別這麼說,這一點都不是稱讚。」
一回到法醫學教室,光崎正好也到了。
「這就是那具遺體嗎?」
「是的。」
「判斷遺體有異狀的是你嗎?」
「教授,不是遺體有異狀,而是病歷遺失……」
「血液裡驗出了大量的血纖維溶解酶原活化酵素,沒錯吧?」
光崎威嚴十足地重複確認。要是在這時候怕了光崎,往後就無法再面對任何人了。
「是的。明顯是人為的。」
「人為的。說的跟刑警一樣。妳是被那個縣警小鬼感化了嗎?」
影響我的,應該另有其人——真琴很想立刻加以訂正,但結果並沒有說出口。
「事情我明白了。但是在解剖之前,有兩、三件事要確認,能把負責這位患者的護理師叫來嗎?」
「只要搬出光崎教授的名字……」
光崎立刻皺起眉頭。
「妳什麼時候學會這種手法了?」
「這就是那個嘛。」
凱西一副更待何時般插進來,
「潛移默化,一定是的。」
醫院裡有幾個區域無法使用手機。真琴從法醫學教室飛奔到護理站,在那裡與理惠子取得聯絡。
和理惠子會合之後,又回到法醫學教室。想一想,從昨晚就一直在醫院裡奔走。但她卻不感到累,一定是緊張壓過疲累,促使腎上腺素還是什麼分泌了吧。
「光崎醫師找我?這是怎麼回事?」
「別問我。」
真琴邊小跑邊回答,「要是誰能完全理解那位教授的想法,他的交友圈子一定會變很小。」
但有更深的見識作為補償——真琴心想。
理惠子一被帶進來,光崎便提出一連串問題。
「聽說這位患者是由妳負責的,藥也是妳打的嗎?」
「是的。」
大概是不習慣和光崎交談,理惠子顯得戰戰兢兢。也難怪。光崎就算平常說話聽起來也很高傲。
「用的是什麼藥?」
「Claforan(一種殺菌劑),一天四次。每次劑量是兩公克。」
「指示用藥的是誰?」
「當然是主治醫師津久場醫師。」
「除此之外有沒有用其他的藥,例如血栓溶解劑之類的?」
「血栓溶解劑?」
理惠子的語尾往上揚。
「為什麼要給那種東西?紗雪妹妹明明是腹膜炎啊!」
從她的語氣可知她顯然不知情。
光崎朝理惠子傲然瞥了一眼,便轉過身。
「妳們兩個,解剖的術前準備。」
就在真琴和凱西奉命開始動作的時候。
「光崎,這是怎麼回事?」
津久場突然闖進來,「我剛聽倉本夫婦說了,你把紗雪的遺體弄到這裡來?」
「是啊。」
「而且,」
津久場狠狠瞪了真琴一眼,「還使詐謊稱要調查遺體的感染。當然也沒有取得病理解剖的相關同意書。」
「那種東西只要口頭就夠了。文件事後再補就好。」
「什麼叫那種東西?只要家屬沒有明文同意,要是發生什麼萬一,大學是沒有辦法辯駁的。」
「不需要辯駁。」
光崎說完轉過身。
正好形成與津久場對峙之勢。
「因為不會發生什麼萬一。」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這份儼然獨裁者的自信到底是哪裡來的?」
「誰有自信了。」
就是啊——真琴也這麼想。
光崎有的不是自信,而是信念。
「沒自信你卻要開腹?而且漫無目的,就像小孩子在尋找失物。」
「開別人的腹時敢說自信滿滿的人,才是天大的蠢蛋。」
光崎罵也似地說,「又不是神。真要說的話,絕大多數的場合,所謂的自信就是自我感覺過度良好。」
「我看你倒是不這麼想。這種話說再多也沒有意義。現在立刻把遺體還給家屬。別把事情鬧得更複雜。」
「事情已經很複雜了。你聽說了嗎?遺體的血裡驗出了大量的血纖維溶解酶原活化酵素。」
「有可能是體內分泌異常,別的不說,有什麼必要給一個腹膜炎患者開血栓溶解劑?」
「我正要調查。」
「你鬧夠了沒!」
津久場忍無可忍般粗聲說,「你的任性妄為給學校帶來了多少麻煩你想過沒有?你一味解剖耗掉了預算,現在已經謠言四起了。」
「哦,說我累積解剖件數,好鞏固現今的地位的那個嗎?哼!無聊。」
「你覺得無聊,學校卻還有體面要顧。你沒想過你一個人的言行會影響整所大學嗎?」
「這也一樣,無聊。」
「夠了。看樣子,我再怎麼勸也沒有用。」
津久場心灰意懶地搖搖頭,「從狹義的觀點來看,你所做的事只怕會觸犯屍體解剖保存法。剛才,我已經和縣警搜查一課課長談過了。一課課長會親自來瞭解狀況。」
搜查一課。
這麼說,光崎要被警方以嫌犯拘捕?
真琴就快陷入恐慌時,凱西捅捅她的側腹。
「真琴,馬上聯絡他。」
「他?」
「有個先動手再動腦的Mr. Active不是嗎?」
哦——真琴當下就懂了。
真琴悄悄移動到房間一角,拿手機打給那號人物。
「幹嘛啊?這麼大清早的。」
古手川一接起電話,就很不高興地說。
「快來幫忙。」
「幫什麼忙?」
「你們搜查一課的課長就要來我們法醫學教室要逮捕光崎教授了。」
「你說什麼?」
說明得相當簡略,但要說動這個人,這樣剛好。
「我們解剖是有理由的。可是,那個,沒有家屬的同意書。」
「……那是非解剖不可的案子嗎?」
「光崎教授決定要執刀。」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對古手川而言,好像只要這句就夠了。
「現在沒辦法詳細說明……」
「等我。」
對方不等她說完就結束了對話。

3

「你有什麼許可權去碰內科的患者?你的專長是屍體吧!」
「不管本來是內科還是外科,從死亡的那一刻開始,任何一科都沒有管轄權。勉強要說的話,屍體是我的管轄。」
「我說的就是你這條歪理!」
津久場難得這麼火暴,所以真琴很吃驚。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情緒化的津久場。
「結果你開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區區好奇心。就為了這個,不借連累大學和實習醫師。你知道什麼叫知恥嗎?」
「叫我要知恥,是嗎?」
光崎坦然承受津久場的痛駡,「被你這麼一說,我倒真的不記得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羞恥啊。」
「這就是你驕傲的證據。」
光崎並不反駁。
然而,代為辯駁的衝動卻誘惑著真琴。她才在光崎底下待了幾個月而已。他總是板著一張臉,嘴巴很壞,所以也無從確認他真正的想法。既不溫和,也不重感情。說他高傲,倒是沒錯。
但是,他絕對不是不知恥。這一點真琴敢保證。只是對於恥的概念不同而已。
很多教授和醫師引以為恥的,是失去名譽,是失之高雅,是出過的次數,是別人對自己的誹謗中傷。若以這樣的價值觀來衡量,那麼光崎確實可說是不知恥。甘於法醫學者這個待遇不佳的立場,正面質疑別人的執刀,無論同事和大學的人怎麼說都不辯駁。
這是因為,光崎引以為恥的是區分患者,以及藐視真相這兩點。重視體面有多少價值?違抗公平和真相而獲得的體面根本不是體面。在醫療現場更是如此。
「怨我失禮,請讓我說句話。」
真琴忍不住開口了。
津久場一臉驚訝地朝她看。
「怎麼?栂野也有話要說。」
「光崎教授的確高傲,但他的高傲只針對無聊的權威。」
「無聊的權威?妳的意思是,解剖醫師就是以法外之徒自居為豪嗎?妳到底是怎麼了?妳打算放棄妳身為臨床醫師的自尊嗎?」
「醫師沒有臨床醫師和解剖醫師之分。患者也沒有生者和死者之分。」
津久場頓時出現失望之色。
「妳也中了他的毒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把妳送到法醫學教室來的。」
我很感謝您送我來——真琴把這句話吞下去。
「總之,把遺體還給父母。」
光崎揮開了津久場伸向擔架的手。
「你……」
「我已經拜聽過你這位臨床醫師的高見了。既然這樣,這位患者已經不是由你負責的了。遺體我會負責送還給父母。但是,要等我把患者的話聽完。」
「遺體到底會說些什麼?」
「除了謊話什麼部說。活著的人會說謊,但屍體只會說真相。」
「胡說八道……」
「活著的人不管喜不喜歡,都會說謊。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別人,為了保護組織,即使無奈,有時也不得不睜眼說瞎話。肩頭所負的責任越重,就越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和你,都逃不過這副枷鎖。」
津久場臉色變了,抓住光崎。
「我沒那個美國時間再繼續聽你唱高調。」
「那你就趕快回你自己的辦公室去。」
同為功成名就的大學教授暨醫師的這兩人互罵的情狀,並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但真琴卻無從制止兩人的爭執。凱西呢,只是握著擔架的一端,完全沒有要介入的樣子。是打算把這場舌戰完全交由老闆負責嗎。理恿子則是身陷混亂,不知該聽從誰的指示才好的樣子。
那麼,自己該做什麼?——正躊躇著,又有新的人進了教室。
「津久場醫師。」
「啊啊,栗棲先生。你來的正好。」
那是個體型高瘦的男子。栗棲徑行來到津久場身邊,與光崎形成二對一的局面。
「事情我聽說了。光崎醫師,怎麼會鬧成這樣?聽起來,您是打算以違法的手續進行解剖?」
栗棲似乎也認識光崎。那麼,這名男子就是之前津久場所提到的崎玉縣警搜查一課課長了。
仔細一看,教室外還有好幾名制服員警。
儘管是初次見面,真琴對栗棲就沒有好印象。就算是受津久場之托,但一通電話搜查一課的負責人就趕到現場,豈不是像只訓練有素的狗?
「你想要正式的手續?」
「那當然了。」
「是嗎。每次都向非輪值的我報請驗屍,只付一點杯水車薪的禮金,結果白白消費大學預算的,也都是正式的手續嗎?」
「不,那是,那個,多半是渡瀨警部獨斷幹的事……」
「你的階級是警視吧。警視竟然制止不了一個警部的獨斷獨行嗎?」
這是兩回事吧,
「既然你重視正式的手續,那麼我正是求之不得,以後縣警報驗的案子應該會是現在的一半以下吧。這麼一來,大學也不用為預算頭痛了。」
大概是譏諷奏效了,栗棲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就真琴從古手川那裡聽來的,那位渡瀨警部所負責的案件,絕大多數是送交光崎驗屍。應該是信賴光崎吧。這位渡瀨在縣警破案率最高,所以看來就連一課的課長也不敢對渡瀨一光崎這條連線有什麼意見。
「這……身為縣警,以後也要仰仗光崎醫師相助。正因如此,才希望醫師儘量不要做出染上這種無謂嫌疑的舉動。」
「不是嫌疑。就是違法的手續。」
真琴不禁好想伸手抱頭。又何必偏要挑這種場面作極盡嘲諷之能事?
「栗棲課長。」
光崎正面直視栗棲。態度並不兇狠,但這個矮小的老人瞪上一眼,比一般的恫嚇更有壓迫感。
「你們那個年輕人應該也提過報告了。如果照原本的手續,有好幾次真相都會被埋葬在黑暗中。我沒有發牢騷的意思,但就連有監察醫制度的束京都,能夠解剖的僅僅占全部非自然死亡屍體的二成左右。在吃緊的預算和慢性人手不足之下,所謂正式的手續又有多少正當性?要比喻的話,豈不是就像叫人用篩子汲水嗎?」
栗棲似乎無話可說。違法、手續云云儼然正論,但其中卻有錢這個最基本的問題。若僅以此點而論,光崎的比喻雖然不客氣,卻一針見血。
「醫師說的我也明白。畢竟我也是深受預算分配之苦的管理階層。但是,這個和目前的問題是兩回事。明明有違法行為在眼前發生,身為警官的我不能視而不見。」
「那麼,你要逮捕我嗎?」
「不敢不敢。只要您此時將遺體歸還給家屬即可。」
就一個警官而言,栗棲的話乍聽之下似乎極為允當,但卻說服不了真琴。當然了。栗棲只是回避責任而已,對津久場和光崎雙雙示好。簡單地說,他只是在維護自身立場的同時,避免發生不利於縣警的情形罷了。
既然要維護身為警官的立場,就該當場拘捕光崎,若考慮縣警的方便,那麼無論清濁都應該一併吞下,對光崎的行為視而不見,但這個人卻兩者皆非。沒有支持任一方的覺悟,也沒有堅定的信念,也不願負責,簡直是混帳管理階層的範本。
原來古手川在這種人底下工作啊。
一這麼想,不禁心生同情。有些事情真琴是當實習醫師、領人薪水之後,才親身體會到的。
對部下而言最不幸的,不是遇到暴君般的上司,也不是遇到無能的上司。最慘的是遇到不願負責任的上司。
古手川一定也很辛苦吧——才這麼想時,他本人終於現身了。
「咦,課長,怎麼了?您怎麼帶這麼多人來?」
古手川裝傻走進來,若無其事地站在栗棲與光崎之間。
「你才是,怎麼會來?」
「是組長交代我為現在手上的案子來請教光崎醫師的意見……可是課長竟然會親自到法醫學教室,真的很難得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重大案件?」
「我是來阻止即將發生的案子。」
古手川就這樣把事情問出來,在一邊旁觀,古手川的演技委寅令人噴飯,但栗棲卻完全不疑有他。光憑這點栗棲的昏庸便顯而易見。
「哦,沒有取得家屬的許可就要解剖啊。這樣的確是不妙啊。」
「既然你這麼想,那你也要勸光崎醫師啊。你和醫師的交情比我還深吧!」
「這種小鬼要跟我談交情?下輩子吧。」
光崎以不悅到極點的語氣說,「要我和這種輕浮的人說話,不如和屍體說。」
「醫師也太狠了吧!人家我好歹比屍體會說笑話啊。」
再怎麼善意接受古手川的話,也很難指望能逗得笑光崎。
「不過,課長,這很不妙啊。」
「剛才不就說過了嗎?」
「不是,我不是說醫師,不妙的是我。」
「怎麼說?」
「如果沒有依照正式的手續解剖就觸犯屍體解剖保存法的話,那我也同罪。」
「你說什麼?」
「大宮東署轄下一名叫作栗田益美的女子遭車子撞死一案,您還記得嗎?那次,說要把屍體送去Ai中心,結果送到浦和醫大的,就是我啊。」
古手川邊搔頭邊尷尬地看著栗棲。
「雖然結局圓滿,證明了死因不是交通事故,可是那次也是跳過正規手續就解剖了。」
「古手川,你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
「現在要是逮捕光崎醫師的話,這件事就會被抖出來。」
古手川一臉嚴肅地說。看在當時與他同行的真琴眼裡,也是令人噴飯。
「課長也知道光崎醫師的個性吧?一旦開始偵訊,他不僅會一口承認,連不利於我們縣警的事也會全部抖出來。不光是這樣,偵訊完了,還可能上媒體到處宣傳。這麼一來……」
光崎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抗議的眼神,意味著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但古手川裝作沒看見。
另一方面,栗棲則是一臉凝重彷佛在思考什麼嚴重的大問題。完全落入古手川設下的羅網,而這竟然是領導約束搜查一課的負責人,真令人傻眼。
「可、可是,那是你擅自亂來的結果啊。跟一課和縣警又無關。」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媒體就愛亂寫啊,搞不好會說因為這樣大宮東署才不至於誤驗,而無法約束部下亂來是上司的責任什麼的。我敢說,課長正當的解釋根本沒有人會聽的。」
栗棲的困惑之色更濃了。古手川的說法雖然誇張倒也言之有理——真琴不禁注視古手川。
他的話簡直是光崎的翻版。
真琴邊自我反省邊想。在光崎底下工作,自然而然就無理掰成有理。所謂的「中了他的毒」一定就是這個意思吧。最好的證據就是,說這句話的津久場正恨恨地輪流瞪視古手川和光崎。
「……不然你說該怎麼辦?」
「不如順從經驗法則。」
「經驗法則?」
「至今,光崎醫師強行解剖卻一無所獲的情況發生過嗎?沒有吧。而找出我們和其他醫師沒注意到的地方,成為辦案的關鍵的例子,也不是只有一次兩次。這次也一樣。萬一醫師從遺體身上找出犯罪的行跡……」
「你是說有他殺的可能性嗎?」
「既然醫師堅持要解剖,應該錯不了吧。」
說到這裡,就連古手川的話鋒也鈍了。這代表他的膽子還不夠大,無法像詐騙分子那般信口開河嗎。也許是因為光崎本人一直悶不吭聲而不安?
「怎麼可能是他殺!」
津久場差一點就要暴怒。
「這名患者是腹膜炎復發,最後死於敗血性休克。是我主治的,前後經過我最清楚。拯救不了如此幼小的生命,身為主治醫師,我慚愧無地。儘快讓她回到父母身邊,是我最起碼的誠意。」
「不對。」
光崎低低冒出一句,「所謂醫生的誠意,不是這樣。」
這句話大大鼓舞了古手川。
「課長,您不曾這樣後悔過嗎?要是那時候,再多調查一點就不至於變成這樣了……」
「你說什麼?」
「昭和末年浦和署造成的冤罪事件,我也直接聽當時負責辦案的渡瀨組長說過。據說,發現是冤案以後,有好多人都受到相關處分。要是再多調查一點就好了——參與那一案的刑警和檢察官應該都這麼想。可是,覆水難收。不過呢,課長,現在還來得及。」
栗棲的眼神忽然不安起來。
「現在還來得及揭露真相。萬一什麼都沒有,也只是讓遺體多了點傷痕,在光崎醫師的經歷上留下一筆不光彩的記錄而已。而且這位醫師完全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所以和課長之間應該也不會留下芥蒂。」
栗棲瞪著古手川好一會兒,然後恨恨地這麼說:「你什麼時候學會這種手法的?
「都這個節骨眼了,課長您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可惡!」
罵完,栗棲面向光崎,「醫師,您是有把握才解剖的吧?」
「不打開來看看什麼都不能保證。」
「可是,這樣的話……」
「但是,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是事實。這名患者在進行心肺復蘇之前驗過血。然而,驗血的結果卻不知被誰刪除了。病歷不見了,檢查資料又被刪除。」
「真的嗎?」
「解剖同時也是為了再度確認被刪除的檢查結果。這樣的話,不符合手續的解剖也有了名目了吧。還有,你們兩個,你們現在也有了搜查的必要了。」
「呣。既然如此,就有個資外泄或竊盜罪的可能了。」
一聽到名目,栗棲明顯見風轉舵。
「正好我帶了幾名員警來。喂,古手川,你當然也要一起行動吧?」
「是,這是當然。」
古手川微微回頭朝真琴看。
臉上寫的是「如何?」,真琴便朝他豎起大姆指。
大概是認為問題部解決了,光崎一個轉身,走向解剖室。
「凱西醫師和真琴醫師,術前準備就麻煩了。還有,須見。」
「啊,是。」
「你要是對這名患者的死還有疑問就一起進解剖室吧。輔助解剖的機會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好的。請問解剖服在哪裡?」
「問她們兩個。還有,津久場。」
「幹嘛?」
「你也要進來嗎?」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靜觀兩人對話。
隔了一會兒,津久場才搖搖頭。
「解剖室是你的王國。你就盡情發揮吧。我來協助栗棲課長查案。」
「是嗎。」
光崎毫無感慨般,輕快地走向解剖室。
真琴和凱西及理惠子則是推著擔架跟在光崎身後。
就是在這時候,真琴才發現光崎第一次稱呼她為醫師。

掀開床單,紗雪的身體小得令人心疼,而且又細又瘦。輔助的三人合掌,深深低頭。
紗雪妹妹,拜託。
再忍耐一下。
有人不願讓人知道妳的死因。想將隱藏在妳的死之中的秘密葬送在黑暗裡。
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
我們一定要查出究竟是什麼讓妳飽受折磨。
「那麼,開始了。解剖物件是十多歲的女性。體表除了心肺復蘇手術時的縫合痕跡之外沒有外傷。內科診斷為急性闌尾炎導至腹膜炎復發。解剖物件突然表示疼痛並嘔吐後,陷入昏迷。開腹時,執刀醫師確認有膿性腹水蓄積,以及闌尾周邊潰瘍。」
紗雪的腹部以線縫合。也許是因為是死後處置吧,縫眼很粗。光崎仔細拆了線。紗雪已經死了。別管縫合處,直接開新的切口應該快得多,但光崎不這麼做。這是他對死者的體貼。
一打開腹部,體內滯留的腐臭氣體便直噴而出。不習慣臭味的理惠子瞬間將臉別開。
光崎的手指到達肝臟。腹腔內有大量的滲出液。闌尾下半部的確有潰瘍。到目前為止,與孰刀的新井的報告相同。
光崎細看腹腔內。那樣子簡直像在尋找躲在內臟之後的惡鬼。
終於,他的手指直接找上下腔靜脈。
「手術刀。」
骨突肉瘦的手截斷了靜脈。
「確認血管內部。」
真琴在照微鏡下觀察血管內部。
立刻引起她的注意的,是內部血管壁上隆起的瘤。
「教授,靜脈瘤!」
「切開肝臟。」
也許是結果一如預期,光崎頭也不回地朝肝臟下刀。在旁觀看的凱西驚聲叫道:「這肝血竇……是不是擴張了?」
「有部分淤血。」
「這個症狀和肝硬化很類似。」
「類似的不是肝硬化。是布加(Budd-Chiari)症候群引起的肝臟衰竭。」
布加症候群——聽到這個病名,真琴才知道靜脈瘤是怎麼來的。
所謂的布加症候群,是行經肝臟部分的下腔靜脈以及肝靜脈狹窄,而導致肝機能障礙。肝小葉中心部分的肝血竇擴張,以及靜脈瘤是典型的症狀。
真琴再度朝顯微鏡裡看。沒錯。瘤的真實身分是組織化的血栓。
「布加症候群的症狀是腹痛、腹水及嘔吐。」
和腹膜炎的症狀一模一樣。
理惠子的臉色變了。
「那麼,死因不是敗血性休克了?」
「布加症侯群突然發病,會造成體力衰弱的患者死亡。腹膜的確有發炎的症狀,但發炎的部分很少。相較之下,靜脈瘤則散在於消化道各部位。就算併發腹膜炎,主因也應該是肝臟衰竭。」
「可是,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就像我最早說的,從解剖物件身上抽血驗出了大量的血纖維溶解酶原活化酵素。這意味著什麼?用不著我說,妳也想得到吧?」
三名女子分別互望。
可能性只有一個。
醫院裡的某個人,而且是知道紗雪的血管內部有血栓的人,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給她注射了血栓溶解劑。
「不是我!」
理惠子喊冤般叫道,「我、我給紗雪妹妹的只有Claforan而已!我沒有給她打別的藥……」
「對,當然不會是妳。」
光崎邊切除部分肝臟組織邊回答,「血栓溶解劑是靜脈注射。如果是妳打的,應該會更高明才對。」
「您的意思是……?」
「過來這邊,看看解剖物件的右臂。」
被光崎一叫,理惠子注視紗雪的右臂。真琴和凱西也照做。
手肘內側殘留著幾處紅色的針孔。真琴在緊急之中抽血的是左臂,所以針孔不是她留下的。
「怎麼會在右臂……靜脈注射我都是打在左臂上的。」
「做靜脈注射的時候,考慮到萬一傷到神經造成麻痹,通常都不會注射在慣用手上。」
「是的。」
「劄淺層血管的時候針頭放平,劄深層血管的時候,下針的角度較大。」
「對。」
「由妳這麼熟練的護理師來下針,是不會留下這種痕跡的。至少可以確定留下這些針孔的人,對於注射這件事不像資深護理師那麼熟練。」

4

光崎等人走出解剖室時,栗棲和古手川,以及津久場都在那裡等候。
「結束了。把遺體還給家屬吧。」
栗棲依言將員警們叫進來,命他們將載著遺體的擔架推出去。真琴和理惠子行了一禮,目送他們離去。
「那,醫師,有什麼發現嗎?」
光崎從關切地詢問的栗棲身邊穿過,站在津久場面前。
「你的注射還是一樣差勁啊。」
「……所以我一直都是交給護理師做。」
真琴懷疑自己的耳朵。
「那、那麼,給紗雪妹妹做血栓溶解劑靜脈注射的,就是津久場教授?」
面對真琴這個問題,津久場微微點頭。
「看是要擴張血管,或是去除血栓。她的狀況,只能去除血栓。進行外科手術血栓會被發現,所以只能注射血栓溶解劑。」
理惠子的話忽然在腦海中響起。
津久場醫師用藥控制下來了。
『津久場醫師甚至還說要親自幫她抽血呢。』

「津久場醫師甚至還說要親自抽血呢。」
聽到這些話時,只覺得是津久場一慣的熱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津久場始終是在尋找親手注射血栓溶解劑的機會。
「那麼,把病歷帶走、刪除血液檢查資料的,也是教授嗎?」
津久場默然不語。在他底下工作過的真琴明白這不是一般的沉默。這是默認的沉默。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麼做?既然您知道紗雪妹妹體內有血栓,只要向內科或外科說一聲不就好了嗎?」
真琴一個勁兒地問,讓津久場眯起了眼睛。但卻不肯開口。
「因為有不能說的原因。」
眾人一愣,朝聲音的來向看。
說話的是古手川。
栗棲一臉狐疑地揚起了一道眉毛。
「古手川,你好像知道什麼?」
「畢竟我一直被光崎醫師拖著跑啊。有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當然也會獨自進行調查。」
「一直?」
「算一算,我是四個月前就受醫師之托,無論是病死、車禍死亡還是被殺都不管,轄區內只要出現了曾因病住院的死者就要一一向他報告。就算問起原因,醫師也絕不肯告訴我。」
古手川偷瞄了光崎一眼。
真琴猜得到古手川的想法。他是在問光崎,究竟能不能在眾人環視中,將這件事宣之於口。
光崎面無表情地不作一聲。要是想封住古手川的嘴,只要像平常那樣說句毒舌的話就行了。
既然沒有這麼做,便可解釋為默許。
古手川一定也是這麼判斷的吧。只見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轄區內曾因病住院的死者。其中光崎醫師半強迫地解剖的有五件。首先是在浦和區皇山叮的河岸發現的峰岸透。就是因為這個案子,光崎醫師才給我下了這個令。死者看似爛醉之後凍死,但經光崎醫師解剖後,證明是被下了安眠藥之後凍死的。而當時,醫師還診斷出峰岸有腎臟梗塞,采了腎動脈和腎靜脈的樣本。」
真琴回想起來這裡之後第一次參與解剖時的種種。當時害怕惡臭和變了色的內臟,無法仔細觀察。
「第二件是在大宮體育館附近遭汽車衝撞的栗田益美。大宮東署以交通事故死亡處理,但醫師解剖之後,證明死者與汽車衝撞前夕,發生了蜘蛛網膜下腔出血。」
這個案子是從汽車駕駛的女兒打電話到法醫學教室展開的,而真琴也因此而瞭解到,法醫學不僅能拯救死者,也能拯救生者。
「第三件是平和島競艇場在比賽中發生的真山選手撞船事件。這件案子,最初警方也判斷是真山選手駕駛失誤,但醫師指出有視網膜動脈阻塞造成視力障礙的可能性。光崎醫師這時候也采了視網膜動脈的樣本,動脈是不是也有血栓?」
光崎一臉不悅,依然沉默不語。
「真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光崎醫師什麼都不說嗎?」
沒有回應。古手川死了心,繼續說:「第四件是送到浦和醫大急診的柏木裕子。死者被診斷為徽漿菌感染導致肺炎,但解剖的結果,發現是死於肺栓塞。而這次是第五件。解剖前的診斷是腹膜炎復發。結果呢?」
看被問到的本人沒有回答的意思,凱西便代為開口:「古手川刑警,患者是布加症候群。」
「沒怎麼聽過的病啊。原因是什麼?」
「肝靜脈狹窄導致的肝功能障礙。這名患者的狀況,是血管內生成了組織化的血栓。」
「血栓。我就知道果然是這樣。」
也不知是不是被光崎的臭臉傳染,古手川也一臉嚴肅。
「剛才列出的五人,有四個共通點。一是所有人都曾因病住院,過去都曾在浦和醫大接受治療。還有就是,所有人的病症都有相似之處。峰岸透的腎臟梗塞、栗田益美的蜘蛛網膜下腔出血、真山選手的視網膜動脈堵塞、柏木裕子的肺栓塞,以及倉本紗雪的布加症候群。這些全都是血管中出現血栓而發病的疾病。」
真琴背上唰地一下竄過一陣寒意。
古手川的話中漸漸蘊釀出危險的氣氛。真琴有預感,再這樣下去,等待著她們的將會是悲劇結局。
她好怕即將揭曉的真相。
然而,真琴並不打算阻止古手川。因為她覺得,可怕也好,殘酷也好,若不親眼目睹這真相,自己將無法向前走。
「第三個共通點與他們過去罹患的疾病種類有關。峰岸透是膀胱炎,栗田益美是敗血症,真山選手是支氣管炎,柏木裕子是肺炎,而倉本紗雪是腹膜炎。而這些病症有一種通用的藥劑。那就是……」
「夠了,別再說了。」
屋裡一角飛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是津久場。
「接下來由我來說。這五種疾病的共通點,就是它們都是某種抗生素的適應症。」
真琴不禁閉上眼睛。
最不希望命中的想像命中了。
「就是羅氏芬。順便連第四個共通點都說了吧,這五個人的主治醫師都是我。反正這些你都查到了吧?只要向醫院的人一問,馬上就能查出來。」
一聽到羅氏芬這個名字,理惠子似乎也想到什麼,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當中唯一摸不著頭的栗棲,一臉困惑地問古手川:「羅氏芬?這種藥有什麼問題嗎?」
「羅氏芬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
古手川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張折成四分之一的紙。打開來一看,原來是新聞報導的影本。
「這是不久前的事件。韓國駐中國大使吃了三明治之後腹痛,第二天送醫才剛開始打點滴便呼吸困難而後死亡。原因是在打點滴時,也一併注入了羅氏芬。羅氏芬這種藥,若與含鈣的靜脈點滴並用,除了會造成混濁,還會在血管內生成大量血栓。」
「血栓?那麼這五名患者身上的血栓,起因就是這羅氏芬?」
「是的。可是津久場教授,為什麼事情會這樣呢?」
津久場完全認命般回答:
「死去的大使症狀雖然非常極端,但報告確實是失之過晚了。在事發之前,製藥公司羅氏大藥廠與FDA(美國食品醫藥管理局)便曾提出警告,指出羅氏芬不得與含鈣藥品並用……但已經太遲了。得知大使之死這件事時,我已經在幾名患者身上以點滴並用羅氏芬,而且所有患者都出院了。」
羅氏芬的事真琴也不知道。即使身在醫療前線,這類報告也並非每一篇都人人知曉。
於是真琴明白了。所以津久場才會在紗雪再次住院時,暗地裡為她持續注射血栓溶解劑,試圖溶解她的血栓。
「您沒考慮過公開嗎?」
「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
津久場的聲音帶著自嘲之意,「立刻便是成千上萬樁訴訟案來告醫院醫療過失等等。聲請的賠償金額恐怕是天文數字吧。我們大學光是預算分配都錙銖必較了,你想我們賠得起嗎?」
「不是為了您自己的地位和名譽?」
「如果說我沒考慮過,那是騙人的。但以大學為優先是真的。」
真琴認為這是最起碼的安慰,也是非常津久場的動機。
於是,問題來了。光崎令人不解的行動。
「古手川先生,那麼,光崎教授為什麼會要你調查曾因病住院的患者呢?」
「光崎醫師給我這個指示,是在峰岸的司法解剖完成後。那時候,光崎醫師大概已經料到血栓的由來了吧?是不是?醫師。」
即使如此,光崎還是不駁回答。他只是一直看著津久場。而津久場的視線也沒有從光崎身上移開。
「光崎醫師,您是想自行查出醫療過失的原因,在事情被第三者公開之前警告津久場醫師……」
「住口,小鬼。」
語氣和平常一樣,卻不像平常那樣粗聲粗氣。
「根本沒多少經驗,不要隨便靠想像就亂猜。」
然後穿過眾人,走了出去。
遭到冷落的津久場淡淡一笑。
「栗棲課長,你有相當優秀的部下啊,真叫人羡慕。」
「是……」
「我們有必要仔細談談吧。很抱歉,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長期離開崗位之前,我有很多業務必須交接。」
「好的。」
在栗棲引導下,津久場也離開了。
古手川緊跟在兩人之後,理惠子也低聲喊著「津久場醫師」飛奔而去。
於是只剩下真琴和凱西。

第二天,真琴一打開法醫學教室的門,光崎和凱西都在裡面。
「早、早安。」
「Good morning,真琴。妳睡過頭了嗎?今天比平常晚了一點呢。」
「因為我想這個時間教授應該也在……」
於是光崎朝她瞪了一眼。
「有什麼話要說是嗎?你該不會跟那個小鬼一樣,也要胡說八道一番吧。」
看來光崎心情比平常更差。
原因顯而易見。昨天起,便有制服、便衣員警在醫院內亂闖,外面則有成群的媒體以攝影機和麥克風包圍。這樣就不要說患者了,連醫師和護理師都無法靜下心來專心治療。
問題的核心人物津久場正在縣警本部接受偵訊。據古手川說,他平靜地持續供述,偵查進行得十分順利。
同時,浦和醫大的高層則是大忙特忙。預定中午舉行理事會,以商議如何給該當患者交代,如何應付媒體,以及對可預見的集體訴訟的善後之計。
但無論會議有何決定,浦和醫大,特別是內科,只怕都躲不過各方面的批判。已經有風聲說自內科部長起,要換掉好幾個人或降職。搞不好連大學的高層、甚至組織體制都會翻新。
但光崎心情差肯定別有原因。
「今天我是來向光崎教授道歉的。」
真琴站在光崎面前。她早有當面被痛駡一頓的心理準備。
「皇山町的案子解決之後不久,我便奉津久場教授之命探查光崎教授的動向。津久場教授說,因為光崎教授無視警方和大學的意思,有一味增加解剖案例的傾向。」
「哦,原來如此呀。」
凱西恍然大悟般點頭,「津久場教授是叫妳來打探自己的醫療疏失是不是被發覺了,是吧?」
根據津久場教授的供述,他發覺醫療疏失是在韓國大使的死因公開之時,但緊接著該當患者便成為命案的被害人。主持司法解剖正是光崎。津久場便因這個案子而感到不安。他開始擔心,深怕經驗老道的光崎會發現遺體內血栓的由來。
光崎的獨自調查便是從此時開始的。
「每次司法解剖,津久場教授都要我詳細報告。而我竟愚鈍得完全誤會了教授的用意。」
真琴的語尾啞了。
全身的血液彷佛被抽走。如果可以,真想讓自己消失。
「我背叛了光崎教授。背叛了凱西副教授的信任。我不會辯解。儘管津久場教授並沒有告訴我實情,但我答應為教授臥底是事實。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真琴彎下腰,深深行禮。她知道這樣低頭行禮並不會獲得原諒。但可悲的是,這是真琴現在唯一能夠做的。
「然後,那個……我知道這時候這麼說是無恥到極點,可是,能不能讓我暫時留在光崎教授身邊?」
話一出口,就覺得臉上紅的簡直要出火了。
我怎麼說得出這麼不要臉的話?連自己都傻眼,但是與其不說而後侮,真琴寧願說了而被瞧不起。
「我第一次來到法醫學教室的那天,凱西醫師要我看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老實說,古人的誓詞我完全沒有感覺。『於養生治療上,凡能力與判斷之所及,必以病家為上,不危害之,不以舞弊為目的。凡入人家,必全心以病家為念,決無任何危害妄為之意圖,我信守此誓,得享醫術與人生,如背此誓,願得其反』。但是現在,現在我覺得我能夠稍微有所理解了。」
說起來真不可思議。負責活著的患者時看不到的,在和死者交流之後竟模模糊糊地開始看得到了。
這一定是因為死者沉默不語的關係。無論再怎麼問,死者都不會說話。不斷自問該怎麼做對方才會回答,自己所欠缺的、對方所冀求的,才會慢慢浮現。
「身為實習醫師,我還有很多要學。可是,我希望能早日成為一個好醫師。我想當一個能夠光明正大地將希波克拉底的誓言銘記于心的醫師。光崎教授,求求您。」
真琴低著頭,等著光崎的話。
然而,什麼回答部沒有。
真琴受不了心臟簡直要脹破的緊張,緩緩抬起頭。
不知何時,光崎已站在眼前。
「隨便妳。」
光崎只丟下這句話,就從真琴身旁穿過,快步離開了。
真琴只覺眼眶陣陣發熱。
一站直,凱西的右手便伸過來。
「Welcome,真琴。歡迎來到法醫學教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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